陈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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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有一束光照进了我的书房。这原先是外婆的房间。那天早晨，外婆还没吃完一个包子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走的时候太匆忙了，什么遗言都没有留下。但我从窗外看到了一束光，照在了外婆的身上，仿佛外婆去了天庭当神仙了。
那一会儿，我还没有缓过神，一直想外婆应该可以活到100岁。那年，外婆正好90岁了，可是母亲却记着她应该是89岁，没有给她办酒席，也没有给她买新衣。那时候，外婆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她不认识我们了。她经常喊我母亲为“妈妈”。母亲听了就难受，她和外婆说：“我不是你的妈妈。”母亲难受的原因，我到后来才知道。
原来外婆并不是我的亲外婆，她是我的姑外婆，是我母亲的姑妈。母亲从小就没有父母，她是姑外婆带大的。姑外婆很疼她，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是后来知道，她并非我的外婆，但在我的心里她就是我的外婆，是我最亲最爱的外婆，每次看到她都会叫她一声：“外婆。”
外婆有一个女儿是哑巴。哑巴姨妈在5岁时，生了一场病，后来就成了哑巴。外婆对哑巴姨妈有很多愧疚，她从来没有养她，她是我母亲的奶奶带大的，对她没有像母亲那样疼爱。也许是因为这个，哑巴姨妈和外婆两个人见面总是吵架，哑巴姨妈用手势指责外婆的偏心，这个手势只有外婆一个人懂了。
每年过年，哑巴姨妈都会来扬州。她来扬州从来不带礼物，反而跟姑外婆要东西。那一年，她用手势跟外婆沟通，她要去舅舅家，她要去那里祭拜舅舅。外婆并不同意她去那里，可是哑巴姨妈死活缠着外婆，让她把舅舅家的钥匙给她。她舅舅并非其他人，而是我母亲的父亲，我的外公。母亲看到两个人又因为小事发生争吵，于是把钥匙给了哑巴姨妈。哑巴姨妈高兴地去了我外公的家，直到母亲去的时候，周围的邻居告诉母亲：“有两个人从你父亲的房子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好像很值钱。”母亲这才想起了哑巴姨妈为什么会去那儿，原来是去拿古董的。
母亲没有生气，她打开了她父亲的家，发现到处有被翻过的痕迹，有些残缺的古董还放在那里，那些没有残缺的古董早已经随着哑巴姨妈一样离开了扬州。
外婆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并没有偏袒哑巴姨妈，她说：“真不知道她去拿古董的，这些本来就是你父亲给你的。”母亲知道外婆的心意说：“这些我都知道，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开心，钱财本来就是身外之物，没有必要因为这个而去争吵。”外婆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好，有时候母亲有点像外婆，好强、善良、开朗。
外婆当年走在的路上，经常会拾到弃婴，如果是白天，她就会送到孤儿院里；如果是晚上，她会把弃婴带到家里，喂她们喝米汤，然后，第二天再把她们送到孤儿院。不知道为什么外婆会拾到那么多弃婴，那些弃婴都是女孩子。那个年代，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不管是健康的女婴还是残缺的女婴都被扔到大街上的某个角落里。正在外出的外婆，放下了所有的事情，把这些可怜的孩子一个又一个的送进了福利院。而外婆的善行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外婆一生都在信仰佛教。每年菩萨过生日，她都会前一天住到寺庙里，给菩萨点灯，吃斋饭。
我记得，小时候外婆喜欢带着我去寺庙祈福。那个时候小，看到四大天王，吓得不敢进去了。外婆就跟我说：“别怕！他们都是神仙，不会伤害人的。他们会保佑你的。”当时的我不相信。我从小经历过很多磨难，1岁时因为腿脱臼，开刀住院；5岁时在幼儿园被一个小朋友推下了楼，又去南京儿童医院开刀住院。
每次看到外婆虔诚的祷告，我也学着外婆一样闭上眼睛，但我并没有什么愿望可以求的。外婆跟我说：“观音菩萨是最善良的神仙，你有困难告诉她，她一定会帮你实现愿望。”
我那时候还小，根本不知道以后的事情。外婆走后，母亲告诉我很多关于外婆的事情。母亲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她40岁的时候就开始带母亲，一直到成年。在她带母亲的时候，有的人会说一些风凉话：“你都40岁了，何时是个头？万一你死了，你的侄女该怎么办？”外婆从来不理会别人，外婆没有工作，她没有念过一天书，喜欢到别人家里干活，有时候捡塑料瓶卖钱。她的户口不在扬州，而是在南京，她是五保户。
她的前任丈夫，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去世了，留下了哑巴姨妈。哑巴姨妈很好学，考上了大学，然后又找到了一个哑巴，那个哑巴也上过大学，最终成了我的哑巴姨父。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来扬州，哑巴姨父特别想看我的成绩单，那时候我读小学。没办法，拿给他看。他就不停地指着我的数学成绩，他一边指着一边嘴里：“嗯嗯嗯。”一直没弄明白，他想说什么。一会儿“嗯嗯嗯”，一会儿又摇摇头。直到如今，我才想起哑巴姨父一定是觉得我的数学成绩太糟糕了，他一定是想问：“你怎么会考得如此糟糕？”由于他没有办法说话，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那时候我跑到房间拿出一条毛巾，沾了点水给哑巴姨父，让他擦擦脸。我和他打哑语，我用手比划着，要他用毛巾擦脸。他看到我这样以后更急了，他的“嗯嗯嗯”的声音更大了。我又以为他要上厕所，我们家原来没有卫生间，都到公共厕所去上。我就拉着哑巴姨父，告诉他：“嗯嗯嗯。”然后用手指着前面，他看了看之后，再也不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了。没过多久，他和哑巴姨妈走了，回苏州去了。
至此以后，我都没有见过她们。后来，听说哑巴姨妈得了癌症，去世了。有一段时间，他们没有来扬州了。
外婆知道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她的眼睛湿润了，流下了眼泪。
外婆一直有高血压，她是见了从南京来的妹妹，激动以后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
外婆是家中的老大，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年轻的时候，这个妹妹和弟弟就特别谈的来，两个人都念过私塾，都有文化。而外婆喜欢做事，她经常带我母亲去别人家做事，她都是住在别人的家里。两个亲人仿佛之间存在着间隙，一直等我外公离开，外公是死于癌症。
多年以后，当她们在见面的时候，都已经白发苍苍了。外婆紧紧握着她妹妹的手，说不出话来。而我看到此场景，也感动得眼泪要流下来了。那个时候外婆八十几岁，而她的妹妹只是七十几岁。万万想不到，过了几年，她的妹妹也死了。
外婆把母亲养成年以后，有人就开始关心外婆应该找个伴了，她说：“你不能指望你的侄女，她以后不会养你的。你应该找个伴。”
外婆没过多久，就找了一个伴。两个人没有结婚证，就住在了一起。他就是我的新外公。他也姓陈。他和外婆经常因为小事起争执，而外婆的性格根本不是斤斤计较的，她没在意。而新外公的性格有点内向，喜欢斤斤计较。他们经常吃剩菜剩饭，新外公特别的抠门，他知道外婆有私房钱，想方设法弄到自己的手里。他这辈子是外婆的冤家，当然，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死在了外婆的前面。
那个时候，母亲接外婆到家里住了。她还没有得老年痴呆症。之前，外婆一个人住在北城根，每天有一只叫“花花”的狗白天陪伴着外婆。外婆也很爱那只狗，会喂它吃点东西。
无论春夏秋冬，母亲都会为外婆送饭，而那个新外公早已经去了老人院了。母亲跟我说：“你外婆把我养大，我要让她安详晚年。”有一天晚上，外婆跌倒了，爬不起来，嘴里一直喊：“救命！”被正在下班的邻居听见了，她扶起了外婆，第二天，母亲送饭的时候告诉了她：“昨天老太太跌倒了。”
没过多久，母亲决定把外婆接过来跟我们住。那个时候，我有点兴奋，因为经常可以看到外婆了。
没想到，在她见过妹妹以后得了老年痴呆症，她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母亲。但她始终忘记不了，她自己的母亲。每次母亲喂饭给她时，她都会喊：“妈妈……”
没过几天，母亲知道了新外公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告诉了我的外婆：“他走了。”没过多久，外婆流下了眼泪。
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的离她而去，她有多么痛苦。我的外公死了，我的哑巴姨妈死了，我的南京外婆死了，我的新外公也死了……
外婆在我家去世的，去世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她的床边，她伸出她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的眼神看起来好慈祥，从未有过，她并没有说什么。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走了。窗外的一束光照在了外婆的身上，外婆走得很安详，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我听母亲说：“外婆一生喜欢热闹。”所以她的丧事办得很好，我想外婆终于和他们团聚了，永远的不分开了。
我的外婆叫杨同珍。生日是阴历二月初十。2009年11月1日去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