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药芳
玻璃窗外细雨朦胧,房间内略带苦涩的药香随着阴雨天的低气压逐渐弥漫,温润地笼罩着陈旧的家具,微微沁入我的心房,一点点地勾勒出脑海中模糊的记忆。
约莫十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淅淅沥沥的雨珠在屋檐上翩翩起舞,落叶为大地铺上秋装,萧瑟的秋风亦为屋里增添了一丝冰凉。灶上的火正温吞地熬制着瓦锅内的中药,缕缕药香蔓延,香远益清。药香淡处,是刚生完妹妹几日的,虚弱的母亲。常在床蓐的她肤色苍白如纸,眼底的青灰是掩盖不住的数日疲倦,仿佛下一秒她就将阖眸睡去,但她却依旧如春日暖阳般温柔地守着身旁摇篮里睡得酣甜的小婴儿。秋季午后的雨珠如跳动的音符,谱成一首安眠曲,装饰了幼小生命的梦。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后,中药的清苦伴随着瓦盖掀开的一声脆响从厨房倾泻而出,一时屋中芬芳四溢。循着略带沉稳的脚步声,我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端着一锅中药走过来的兄长。步步缓行,极其慎重地,他将药轻轻地放在我身边的桌上。天花板上老式的风扇慢悠悠地转,柔和的风牵起一丝人参的香气,静静地在空中浮动。良久,兄长麻利地盛好一碗药汤,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扶着在床边坐起来的母亲跟前,督促着她喝下去。
日复一日,他如此耐心且细致地熬制着滋补气血的中药,让母亲原本苍白的面色变得饱满而红润,她羸弱的身体也一日日地好转起来。
秋雨又至,却不似先前的凉薄,而是带着些许温润,密密地,织成一朵朵柔软的薄纱,轻轻地,笼着缥缈安宁的小镇。母亲喜悦地赏着雨景,念着“中医好啊中医好……”。
秋雨往复,又是一年。秋季天干物燥,骤然冰凉且温差多变,实是易于风寒感冒,频繁头痛。母亲纤纤弱质又气血不足,自是常常受凉而头疼难耐。不堪其扰的她寻遍妙手,终于得知中医神方艾灸疗法有奇效,她半信半疑却又好似麻雀般跃跃欲试,而后便以事实验证了传言。
屋外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上叮咚作响的水精灵像是早已在遥远的天空嗅见了药香,时不时地欢快跳着。去岁艾叶的芬芳满地,今又在午后微弱阳光之下略带昏暗慵懒的小屋里萦绕。屋内温暖的小床,艾条恰到好处的熏香,母亲绵长均匀的呼吸声,一切都显得如此宁静安好,此时的秋雨也如同温婉又乖巧的少女,轻抚艾香更缠绵。
落叶萧萧凉雨过,柔云朵朵天更晴。放晴后的天空仿佛被洗涤干净的湛蓝棉絮,有阳光的舒服,亦有艾草的淡淡清香。母亲哈欠着,揉了揉惺忪的眼,看看窗外的晴空,脸上是入秋以来第一次挂满久违又安心的笑容。
我沉醉在被时光无情淹没的安宁之中,却又被狠狠砸在屋檐瓦片上,如冰雹般快速坠下的滂沱大雨猛然拉回思绪。我愣愣神,才发现沉重的瓦锅里,混杂着苦涩中药的汤水早已滚滚地翻腾着,如同河神发怒的焦躁模样。我慌张地调成最细小的火苗,药汤这才渐渐平息怒火,又好似暴风雨前的可怖宁静。
待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近来频繁地沉浸在过去,反反复复地想起童年的无忧无虑与淡淡的中药芬芳。可是温柔记忆的越发模糊和面前高不可攀的悬崖峭壁让我变得烦躁又无助,喜怒无常又偶尔安静得可怕。我深刻地记得冰冷孤寂的夜晚里,翻来覆去的痛苦与脑海中如乱麻般的荆棘,不断地,一阵又一阵猛烈地鞭策着,却又催折着我,蚕食着我最后一丝无可奈何的倔强。我深深地尽力闭着眼,以为这样就能够视而不见,可最终我总是固执地,毫无理智地怒目圆睁着,直到天不再是无穷无尽的黑,才沉沉合上疼痛干涩的眼。
火被关停,药熬好了,一如既往的,令我难以下口的苦,又带着些难闻的腥。我一鼓作气,再而衰,最终硬着头皮咽下。看着药汤快速见底,我好像对苦腥味麻木了,竟有了些许接受。
在短短几日里,秋雨的暴躁渐长,但我不再难以入眠,整夜烦躁。天边悄悄泛起鱼肚白,我站在阳台遥望着远方,脑海中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平静。有一瞬间,我看到了朦胧里淡淡的苦涩药芳,如一缕青烟直上云层。转过身,我撑起伞,亦是撑起了一方秋雨,在狂风里第一次如此勇敢坚定地朝着高三教学楼迈去。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每逢秋雨簌簌,记忆中香远益清的中药芬芳复又沁入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