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秋日的傍晚裹挟着萧瑟的风和簌簌的叶子,难得见不日尚旋飞的燕和聒噪的蝉,这是季节的更替,要为这世间变换不同的彩,交织不同的明艳。但纵使用道家的齐物观去静待这自古而然的蝶变,也不免会因情因爱而落得圉圉伤怀。气有阴阳,由夏入秋,阴起而阳衰,万物凋敝而复归于沉寂,何况时令已至秋暮,又怎不令人嗟叹?
求学的西园是一处荷塘,叶子田田的,衬着几株纤秾的芙蓉挹露地开着,随着微风俯仰秀靥,似羞未羞,像青葱的幼女自闺中新奇街巷的逸闻,她们杂就在一片青黄相接的氍毹中,倒平添了几分夏致而使秋意渐淡了。我尤爱踱步这片莲湖,不只是静谧,而是漫步于这般去处更有闲逸悠然、万物与我为一的情致,这样的时候,洽也是最值得长考冥思的时候。正散着步子,忽而瞥见一只蝉,它伏在一棵碗口粗大小的柳树上,倒也不高,我见它时约摸和我的视线平齐,见我走进也没有要动弹的起势。这对夏蝉来说是很怪谲的,而于秋蝉来说却并不值得诧异。秋蝉是夏后的蝉,是早已彻鸣过的蝉,是寒蝉。寒蝉,是凄切的。对于这个小生灵,想必人们是熟识的,它深埋厚土十年才换得这一季骊歌,破土而歌,唱罢便死。于是乎,因这份坚毅隐忍,它被冠以高洁、潜畅之名。我看着这犹伏在树干上的小小生命,那轻灵透曜的双翼此刻却局促地夹叠在一起,紧紧贴着黝黑的身体,全然无半点杳然御风的动感,便想起庄周笔下蜩与学鸠之蜩来,不觉揶揄,彼时嗤笑大鹏尚可抢榆枋而止,如今却落得连附着枯柳都费力了。正欲将视线移走,倒发现蝉翼上密密麻麻的沾着针眼般大小的露珠,我一下明白了它的苦楚,抛却世俗名分赏誉后的共情,或许,这就是万物灵质间的钩连吧。
莲湖是西园最大的水域,东西相隔不到百米,从北边的亭榭向南是一座曲折缦回的石桥,掩映在夹岸的垂柳间,早凋的枯叶月牙儿似的杂乱地叠铺在桥面上,桥面下方距湖面不足半公分,像是快要漫过一样。故而莲湖畔水气氤氲,云蒸雾绕,别有一番洞天。这寒蝉显然受了莲湖的余荫,在晚秋的重露下陷入踬顿,像沙场横遭戕伤而奄奄一息的士卒。我倏然泛起了怜悯的心思,要让这可怜的虫安享最后的时刻。我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托起它的腹,用另一根食指插入它背下中足处,好使它暂时结束这勉力为之的状态,而当我的手指刚刚触及它的一刻,它好似受到了某种激励一般,突然急振双翅想要抖擞沉郁已久的精神……
它,终于死了。
就在我的两指间,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我似是怅然罢?似是怜惜罢?
转身,透过柳条低垂的间隙,我看见湖畔的正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有的夹着书疾走,有的三五结伴着说笑,有的亦在妙赏。就像这世间的人生百态,可窥一斑而知全豹,忙碌在快节奏的现代化生活中,人人都在打拼奋进,是为了那一季骊歌,几日展翼,还是歆享荷塘无风的氤氲?生活是个五味瓶,因为混杂和沉淀而变得有滋有味,而当我们执着于一件未竟之事,它便会纠缠甚至苛责于我们自身,就像这秋暮重露,牢牢地沾在我们轻捷的两翼,久之,我们便留滞在自己设下的樊笼内,欲往而寻远人村、墟里烟终是南柯一梦。人岂非蝉欤?蝉岂非人哉!当我们宣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何不先想想哪里有风景,哪里值得驻足,哪里值得小憩。我们忙碌一生,追求一生,何不酷似蝉破土而歌。好在蝉是幸运的,它尚得以歌而了却它的愿,我不愿做悖离自然定律的假想,但依然为蝉叹惋:何不将一部分时间留予乐赏这廊腰缦回、荷叶田田?这样想着,便觉得人活于世亦复如此。那些我们为之终极一生的执念,是理想也好,是心结也罢,都不应占据我们生命的全部,在为实现那些愿景同时,何不好好妙赏这沿路风景,在疲惫之余给自己来趟说走就走的旅行,给自己的爱人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给自己的父母一份暖心的关爱。是的,在面对人生中的重露,我们或许不必执着于飞上高枝引吭,也可以振动两翼,在诗意的荷塘轻窅地飞翔。
正想着,不远处临水的一处轩榭中传来朗朗诵书声: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我倾耳细听,知是骆宾王的遗作,心里哑然一笑,便顺着缦回的石桥,直直往湖畔的正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