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土生土长的潮州人,或许,我对这座城市,并不很了解。曾几何时,羡慕过灯红酒绿、繁花似锦的大城市,认为潮州乡土气息太浓,过于落入俗套。现在想来,自己买椟还珠的无知,着实可笑。事实上,潮州文化底蕴丰厚,它,那么的满腹经纶,沉稳睿智,它的美食,更是冠绝天下。
人对食物依赖的惯性,或许超越语言。家乡一味普通食物,也能怀无限忆念。我与工夫茶初识,源于外公。我的孩提时代,在外公家长大。每日午后,便是外公冲泡工夫茶的惬意时光。外公对泡茶这方面,虽称不上登峰造极,却也颇为讲究。依稀记得,他总是在那棕红色小方桌上,慢悠悠地摆上那套黄铜仿古色的烧水小壶与煤油炉,与被数十年茶汁浸泡至发黄的白瓷茶具,或许,这才是它的本色。小铜壶的壶身,小而扁圆,一个潮州柑大小。壶滴嘴为水平嘴,壶提柄是褐色木质手柄,稍长、微微翘起,傲气凌人。小铜壶座下,是同样黄铜仿古色煤油炉,漏斗形状。外公缓缓掏出火柴,对着盒子侧面,轻一划拉,“哧哧”,煤油炉的灯芯处,便立即闪现出那耀眼的跳跃的“蓝”。一会功夫,小铜壶便“呜呜”鸣笛,与沸水在壶中翻滚的声音。外公高举小铜壶,往茶杯与茶瓯浇上沸水,这一幕,略微有点“高山流水”的意思。这一做法,是为了将茶具烫热,让茶的味道更加飘香四溢。外公又随即打开那已经斑驳陆离的青铜茶罐,造型颇似酒坛,手从里边捏出一小撮乌褐相间的茶叶,放入茶瓯,浇上沸水。张弛有度之间,三杯晶莹透亮的淡黄色液体,便呈现于眼前。年幼的我也不甘示弱,一溜烟跑回里屋,从抽屉柜中取出那套迷你茶具。这套迷你茶具,也是潮州特有的瓷艺制作,无论材料、做工,亦或造型、图案,与工夫茶具无异。同样有着煤炉、茶壶、茶盘以及杯子,虽然都只有小拇指大小。象牙白的茶具上,用釉彩描出栩栩如生的深山蓝水。外公见状,咧了咧嘴,露出常年喝茶的大黄牙。他端起茶杯,把茶倒入我的小茶壶中。我伸出稚嫩的小手,把小茶壶中的茶,又倒入小拇指杯中。“来,物杯(潮州话)?”大杯与小杯,在碰撞中相视而笑。后来,我也有点明白,潮州人为何喜欢将喝茶叫做“滴茶(潮州话)”,或许是点滴中汇集大情谊吧。
潮州除了工夫茶,潮州菜也是闻名遐迩。潮州菜地负海涵,种类繁多。煎炒焖炸卤炖,拌炝腌冻糟醉,不同食材对应不同风格,不得不佩服潮州人的智慧与手艺。譬如:卤鹅、生腌这两种味道已经令普罗大众痴迷。各类小吃更是层出不穷,美味可口:牛肉丸、咸水果、糖葱薄饼… …面对包罗万象的潮州美食,最让我钟情的,也终究是西湖畔,【镇记】的那一碗清甜鲜美的牛杂粿条。学生时代,母亲上班时间毫无弹性可言,对我的午餐安排,从来都是街边小吃。或咸水果,或鸡蛋肠粉。偶尔,她也会在西湖边上,给我捎上一碗牛杂粿条。我要是放学看到,定然欣喜若狂。后来,高中时期,父亲公司因业务需要,在临近西湖畔,开了间店,作产品展销用途。每逢放假,为限制我的打游戏时光,便让我去看店。看店对我唯一的乐趣,便是那碗牛杂粿条。因位置靠近西湖,从店走过去,不过数分钟路程。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我必定将店门铁闸拉下,一锁,急冲冲往镇记方向走去。或许有疑问,买碗粿条,何须挑时辰?原因便是,那个时辰,方才有“牛粉肠”。镇记到现在,也是老字号,祖传手艺。潮州的牛杂,烹调方法与外地有异。外地对牛杂采用浓汁香炖,而潮州是骨汤清灼。享受美食的时光很快乐,等待美食出炉的时光,便更快乐。每次去到镇记,都会看到炉火上的大铁锅浓汤翻腾,牛肉、牛舌、牛肺、牛肚… …色泽红润的围绕在桌案旁。只见老板眼疾手快,一小撮牛杂,几小个牛丸,扔进大漏勺,朝锅中沸汤一滚,约二、三十秒便出汤吊勺。灰黑相间的嫩牛杂,往早已盛于大公鸡碗的白透韧滑的粿条上一盖,调味料也早置于碗底,有南姜、油盐、香菜。吃的时候,只需用筷子从汤底往上搅拌均匀,便可食用。牛杂沾上特制辣椒酱,更是美味可口,汤底清甜鲜美。每次,我都要加上牛粉肠。老板说了,牛粉肠每日十点左右送到,量少。物以稀为贵,很快售罄。我也不得不赶在那个时刻,关闸上锁,为的就是那一口香而不腻的牛粉肠。为这事,已经多次被父亲劈头盖脸臭骂一通。即便如此,我也不辜负在最好的时光,遇见美食的精致。微时喜欢上的味道,再不可改变,也绝不会从心灵中,被格式化。味蕾,是家乡给游子们装置的终身味道识别系统。是家乡产物,与人文灵魂的深度重合。
乡愁,便是味蕾上的思念。一个人,无论在外漂泊多久,成就多高,即便鹤立鸡群,乡音已变,却对家乡食物,有着无限念意。味蕾仍是家乡的,家乡是一种酶。我的家乡,之于我的味道,是一杯甘醇沁香的工夫茶,一碗齿颊留香的牛杂粿条。或许,家乡就在味蕾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