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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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风无声穿过街道，如一首遗失在半空的诗未完成，便被城市吞没。栗子摊就在街角，小小的火苗像是不属于这个时间的存在，孤独地跳动，没有目标，只是燃烧。老人坐在炭火旁，手指在栗子之间游移，翻转，从未停止。这个秋夜，街道空荡，所有人都在远处，却又无人在场。
女孩停在摊前，没有多余的动作，眼睛随着栗子在炭火中翻滚。栗子的热气和炭火的烟雾混合成某种不完整的气味。她犹豫片刻，买了一小袋。袋子递过来的瞬间，手掌下微微发烫，她轻轻攥住，感到一阵说不清的重量。手指在袋口游走，栗子安静地待在里面，没有声音。她没有立刻剥开，只是看着远处。街灯拉长了影子，影子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跟随她的脚步。
第一颗栗子终于被剥开，壳裂开得极轻，细微的断裂声像某种语言，没人懂，也没人需要懂。她看着手心里的栗子，柔软，甚至有些脆弱，但它依旧完整。她没有马上吃，栗子在手心停留，在等待着什么。片刻之后，栗子入口，但那滋味呢？淡得几乎无法被记忆。
灯光在她头顶摇曳，风带着她的发丝在夜色中游走，似乎想带走更多。第二颗栗子也在她指尖被硬生生掰开，壳有些顽固，手指感受到微弱的疼痛。疼痛？或许是栗子，或许是别的。她没有细究，栗子被吃掉，像是例行公事。她低头，看着脚下渐渐堆积的壳。壳被风卷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无声坠落。脚下的地面变得柔软易碎，稍一碰触就会碎成尘埃。
风再次从远处掠过，卷起那些壳，又轻轻放下，像它们从未存在过。她站在灯下，灯光没有温度，影子和脚下的壳纠缠在一起。一切都在变轻，她的手指开始失去感觉，袋中的栗子也变得遥远，似乎它们从来不属于她的手。
记忆从某个角落浮现，不再是清晰的画面，而像被揉皱的纸片，碎裂的边缘无法拼接。
她试图抓住，却发现它们像影子一样，一碰即散。曾经的她，只需张开手，温热的栗子便会被递到掌心，剥壳的疼痛永远由母亲承担。如今，所有的温暖都必须自己去挣得，壳越来越硬，疼痛似乎也无关紧要。温度已经退去，甚至那栗子的味道，也不再像从前。
她抬头，看向远处，街道尽头藏在黑暗里，像是某道等待揭示的谜题，或者根本不需要被揭示。手中的栗子依然在袋子里，沉默，坚硬。她突然停下，手指没有继续剥下去。袋口微微打开，她看着栗子，却没有动作。剥还是不剥？这成了一道无解的命题，而她已不再关心答案。
夜风再度掠过，她转身离开，脚步声轻得像不存在。栗子摊仍在她身后，老人依然翻动着栗子，火光映在他脸上，那表情是重复过无数次的沉默，时光无法改变任何事物。那些栗子继续在炭火上翻滚，是等待什么，或者从未等待过。
她的影子和灯光融为一体，逐渐消失在黑暗的边缘。栗子的香气渐渐被风带走，与她未说出口的话语，一同散入夜色。那些壳，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又归于沉寂，像是一场未完成的对白，无需观众，无需结尾。
远处的街道在拉长，灯光开始变得模糊，黑暗蚕食着一切。她没有再看身后的栗子摊，炭火的光芒也无法再触及她的背影。手中的栗子还在摇晃，像某种潜伏的记忆，未解的秘密，却再也没有人会去剥开。
二
门轻轻被推开，屋内的空气像是凝滞了许久，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她跨过门槛，仿佛跨入了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空间，灯光微弱，无法完全照亮四周。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轻柔，疲惫。她的影子被墙壁吞没，与夜晚街道上的无声寂静融为一体。
屋内的陈设依旧如故，摆放着那些陈旧的家具，每一件都带着时间的印记，见证着她无数次的归来与离去。然而今天，这一切显得格外遥远，甚至有些陌生。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栗子袋，袋口微微敞开，栗子静静躺在里面，沉默着。
她走向窗边，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远处灯光星点，稀稀落落地飘浮在夜色中。她看着那些灯光，一种无法摆脱的疏离感，自己只是这城市中无数漂浮的星点之一，终究会被风吹散，消失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栗子的温度早已消散。她拿起其中一颗，指尖感受到那粗糙的壳，更坚硬。她尝试剥开，壳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刺耳。栗子被剥出，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柔软，却又带着一种脆弱的触感。她迟疑了一会儿，将栗子放入口中，但味道却如记忆般模糊，甚至带着些许苦涩。
她走到桌旁，灯光微微摇曳，桌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相框。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笑容灿烂，手中举着一袋栗子，旁边是她的母亲。那曾是她熟悉的日子，秋天的黄昏，她和母亲常常一起买栗子，剥开那坚硬的外壳，栗子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而如今，那个温暖的场景早已成为无法触及的记忆，一如那些栗子的味道，淡得几乎不再存在。
她的手指轻轻触摸相框，试图寻找失去已久的温度。指尖冰冷，那照片背后的温暖再也无法传递到她的手心。她放下相框，缓缓地坐在椅子上，眼神停留在桌面的某个点，思绪开始飘远，带着无尽的茫然。
她闭上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无形的疲惫慢慢吞噬了她。夜晚依旧在继续，记忆像撕裂的布片，在脑海中忽明忽暗，不再连贯，仿佛总是缺了一角。她能记得的，是秋天，永远是秋天，树叶微黄，地上堆积着脆弱的枯叶，像是写错了的信笺，被大地无情地丢弃。她的母亲，总是出现在那个秋天里，模糊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栗子摊的炭火带着永不褪色的温暖。温暖吗？还是只是她希望它温暖？
小时候，母亲的手指永远是忙碌的，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她记得那些手指，长着与栗子坚硬的壳那般的茧，灵巧地翻动着栗子，指尖轻轻捏住坚硬的壳，转瞬间栗子便被剥开，里面的果肉温暖，包裹着整个秋天的香气。她只需张开小小的手掌，栗子便像奇迹般出现在掌心，热乎乎的，带着她无法形容的安全感。
母亲的笑声呢？模糊，像是从风中传来的细碎声音，永远在秋天的街道上飘荡。那笑声像轻盈的纸鹤，飞不高，随风摆动，总会被拉回地面。母亲的笑，带着淡淡的疲惫，沉浸在某个她无法理解的秘密中。她的母亲，从未将自己的世界完全交给她，永远有某些角落，是黑暗的，是她触碰不到的。
记忆里，母亲总是背对着她，永远走在前面，带着她追赶，却永远留有一点点距离。她清楚记得那一幕，母亲站在街角，手中提着一袋栗子，黄昏的光线将母亲的影子拉长，与她的小小影子重叠在一起，时间本身也被压缩成了一个瞬间。母亲低头，看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解读过的复杂情绪。她以为是疲倦，却不曾想，竟是无声的告别。
她不记得那栗子的味道了。记忆中的味道越来越淡，像是被水稀释了的墨汁，原本浓郁的色彩逐渐变得透明。那时的栗子，究竟是什么味道？甜的？还是带着苦涩？她想不清楚。只记得母亲用那双布满细小皱纹与厚实老茧的手指，递给她剥好的栗子，微微笑着。那微笑是一扇关闭的门，永远把她隔在外面。
秋天的黄昏总是来的很快，仿佛时间被风加速了，天色一瞬间便暗了下来。她跟着母亲走在回家的路上，栗子摊早已消失在身后，街灯开始亮起，母亲的影子变得老长，像要把她拉进另一个世界，而她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无法靠近。。
生活的细节，如散落的拼图，越拼越错。她记得秋天的风，冷冽，却不凛冽，是一种温柔的锋利，轻轻割破了她的童年。她记得街道旁的老房子，墙上爬满了藤蔓，绿色的叶子在秋天里竟然不肯枯萎，固执地抓住早已失去的希望。母亲总会在黄昏时分带她走过那些老房子，脚步很轻。
她还记得那些日子里，母亲总是在忙碌。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母亲的影子，母亲的手触碰过的地方，都带着温度，但那温度总是稍纵即逝，像秋天的夕阳，稍微一不留神，便被黑暗吞噬。母亲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为无法名状的空洞，而她，只能看着那空洞，无法填补。
后来呢？她不记得了。像秋天的落叶，一片一片飘落，最终被埋在厚厚的尘埃里，再也无法翻出。她站在记忆的尽头，看着那些落叶，想抓住，却发现手中的栗子早已冷却，像是母亲那双永远无法再触及的手。
夜晚的静谧，像一层厚重的幕布包裹着她，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她的呼吸变得轻微，几乎融入这无声的夜里。那些栗子还在桌上，静静地等待，等待某个未解的秘密被揭开，但她再也没有心情去剥开它们。
风在窗外轻轻敲打，房间里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时间就此停滞。栗子的壳，那些曾经坚硬的外壳，静静地堆积在她的脚边。
这一夜，栗子，壳，影子，风，与母亲，全部融化在一起，成为秋天的一部分，或者根本从未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