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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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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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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之室

我第一次见到露西亚,是在一个散发腐朽香气的画廊。那场艺术展平淡无奇,墙上的画作如同急性幻觉的残留。她站在一幅名为《肉体的禁锢》前,背影僵直,钉在透明的玻璃上,逃无可逃。她的神情冷漠,面对无声的审判,成了唯一的被告。

“你怎么看这幅画?”我脱口而出。

“没什么。”她低声说,声音幽深,带着微弱回响。

露西亚,这名字带着陈旧戏剧的气息,眼神中嵌着难以磨灭的阴影。那晚,画廊的灯光闪烁,影子拖长,压在地面,黑暗中有某种力量在牵引她。

几周后的夜晚,她突然开口,打破了我们之间惯常的沉默:“我不再吃肉了。”声音轻得让人质疑是否真实。烛火在她瞳孔中摇曳,内心酝酿着无形的风暴。

“为什么?”我问,心里涌起不安。

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窗外的楼群上,霓虹灯闪烁,冷漠地镀在夜色中。“肉是痛苦的凝结,生与死的荒谬。”她语调平静,平静得只是在讨论天气。

我笑了笑,试图掩饰不适:“你总是把事情复杂化。”

她没有回应,嘴角略微牵动,眼神透出疏远和无声的否定。

她的改变缓慢却彻底,悄然渗入生活。餐桌上的食物变得简单,沙拉、面包、青豆,叶片整齐,这一切,都像被安放在祭台上,透出一丝寒意。

衣柜也变了。皮鞋、羊毛大衣、丝巾不见了,麻质衣物取而代之,散发着土腥气。她的皮肤愈发苍白,眼窝深陷,整个人被时光削去了重量。

“你在变得透明。”有一天我说。她侧过脸,目光平静:“或许,这才是真实的我。”

她开始在家中养花。不是花店里标着价格的玫瑰或百合,而是不知名的野花,带着刺和黑色斑点的根茎。在她的照料下,这些花依旧挣扎,像极她未能逃脱的某种宿命。客厅逐渐被它们占据,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腐败气息,时间遗忘的角落才有的味道。

“这些花有什么特别的吗?”我问,看着她指尖轻抚一片紫黑色花瓣。

“它们不讨好人。”她说,声音低缓,像在自语。

“这很重要吗?”

她抬头,目光中闪着异样的光:“重要的是,它们懂得生存的代价。”

后来,她开始沉默。从一次无声的晚餐开始。她坐在对面,面前是碗简单的蔬菜汤。我习惯性地抱怨公司的琐事、城市的噪音、虚伪的人群。而她无言,呼吸轻得几乎不存在。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试图用玩笑打破沉寂。

她抬眼,目光缓缓划过我,像一把钝刀。没有回答,表情空洞,那双眼睛里有东西裂开,冰川无声崩塌。寒意攫住我,深渊在脚下延展。

不久后,露西亚彻底搬进了“无声之室”——她为那间小房间取的名字。房门紧闭,光线偶尔透过缝隙,似垂死者的最后一瞥。我试图进入,与她对话,但那扇门成了界线,跨过便无归路。

门后偶尔传来轻微的声响,风掠过荒草或夜鸟的啼叫在黑暗中响起。我想象她在里面做什么:是否凝视那些带刺的花?是否进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每个念头都带来陌生与恐惧。

她渐渐从我的生活中隐去,变成一团阴影,漂浮在房子里,无处不在,却无法接近。

那间房间成了我们之间的屏障,将她与世界隔绝。渐渐地,我习惯了她的沉默和模糊的存在。日子成了一场无尽的循环,白昼与黑夜交替,城市喧嚣如常,而我们的家愈加冷寂,遗落在时间的深巷中。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门。一股难以描述的气息扑面而来——潮湿、泥土、植物腐败混杂在一起。她坐在房间中央,背对着我,头发披散在肩上,枯黄干裂,肩膀微微颤抖,进行着一种无声的仪式。

“露西亚?”我轻声唤她,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突兀。

她缓缓转头,眼神空洞遥远,嘴唇微动,未发出声音。凝视着我,那目光深邃,似要将我吸入。片刻后,她垂下眼帘,视线回到房间中央那盆野花。花已枯萎,她的指尖依旧抚摸着它,动作轻缓,她在安慰一个垂死的秘密。

一阵寒意在心中蔓延,不是因她的沉默,而是因她对现实的渐渐远离。她不是在拒绝我们之间的生活,而是在与整个世界切断联系。我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耳边传来轻微的风声,是她的叹息。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窗外风声低诉,树影摇曳在墙上,无数无形的手指在试图传递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我想起初见她时的背影,站在那幅《肉体的禁锢》前,是一个预示。如今才明白,她早已被困在无形牢笼里,不仅仅是这座城市,甚至不仅仅是这栋房子,而是她内心那片深不可测的荒原。

她彻底停止进食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冷雨,雨点敲击窗户,急促如心跳。她的身体瘦削至骨,皮肤苍白近乎透明,眼窝深陷,眼神却带着诡异的平静,她在等待着某种终极的救赎。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

“为什么不呢?”她声音微弱,冷静中透着坚定。“我们生来被迫吞食世界的苦难。肉体,欲望,生存的本能……我们都在无尽的饥饿中挣扎。”她闭上眼,嘴角微微上扬,笑容里竭尽讽刺。

“你在惩罚自己?”我愤怒地质问,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显得孤立无援。

“不是惩罚。”她轻轻摇头,回应愚蠢的问题,“是一种释放,对自由的渴望。”

那一刻,我意识到她已经走得太远,走到一个我无法追随的境地。她拒绝的不是世界,而是自我,是那副被血肉禁锢的灵魂。

几天后,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中,我发现了她的身体。她静静地躺在“无声之室”的中央,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双眼微微睁开,凝视着只有她能看到的世界。

周围的野花早已凋零,枯萎的花瓣散落一地,场面充满哀悼意味。空气中弥漫着腐败与宁静那错综复杂的味道,令人窒息。她终于摆脱了囚禁她的身体,但她留下的这片空白,成了我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葬礼那天,天空阴沉,沉默地注视着一切。人群稀少,只有一些远亲和她生前的少数朋友。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喊,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声音,是她最后的叹息。棺木缓缓落入泥土,我看着泥土逐渐覆盖住她,心中却生出荒谬的释然。

她得到了她渴求的自由,但这自由以离开世界为代价。人们散去后,我留在她的墓前,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脚下的泥土湿滑,散发着熟悉的土腥味,让我想起她房间里的野花,和她曾说过的话:“重要的是,它们懂得生存的代价。”

我低头,看到一朵野花倔强地从泥土中探出头,紫黑色的花瓣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的“无声之室”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个存在的形式,继续在我心中扎根。

回到那栋房子,我推开“无声之室”的门,房间里残留着她的气息,野花的残枝散落各处。窗外,风声依旧,带着冷冷的温柔。我坐在她曾坐过的地方,闭上眼,听见她的低语。

“肉体是禁锢,心灵是囚笼。唯有在沉默中,才得以窥见真正的自由。”

她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睁开眼,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露西亚的故事结束了,但我知道,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无声之室”成了我的避难所,也是诅咒。每当我推开那扇木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野花的残骸早已枯萎成灰,但淡淡的腐败气味仍封存在空气中,不曾散去。房间里的一切都维持着露西亚最后留下的模样,她的存在似乎随时会从角落里浮现,轻声问:“你来做什么?”

我没有答案。或者说,在试图回答的过程中,我逐渐迷失了自己。

奇怪的梦开始萦绕不去。梦中,荒凉的田野在眼前延展,尽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森林,树木扭曲,骷髅般的枝干指向天空。露西亚站在田野中央,背对着我,身上裹着那件泛黄的麻布衣服,头发散落,遮住了脸。我试图走向她,但双脚深陷泥沼,每迈出一步都耗尽全力。

“露西亚!”我喊出声,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带着绝望。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雕塑般凝固。

梦总是在她缓缓转头的瞬间结束。她的脸始终藏在黑暗中,留给我的只有模糊的空白。醒来时,心跳剧烈,汗水湿透了枕头,风从窗缝低语,耳边回响着她的呼吸。

时间流逝,缓慢又迅速。人们渐渐淡忘了露西亚,她成为他们生活中短暂的幻影,消失在各自的喧嚣里。只有我,还困在“无声之室”的阴影中。它成了梦魇与慰藉,成了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我开始学着她的方式,注视那些不起眼的野花,甚至在阳台上种下一排她喜欢的带刺植物。来访者的目光总会停在那些植物上,露出诧异,然后用复杂的神情看我,观察一场缓慢上演的悲剧。我不在意他们的视线,我已学会了露西亚的冷漠。

“它们不讨好人。”我听见自己低声重复她的声音。

一天傍晚,邻居玛丽敲开了我的门。她是个中年女人,脸上刻着岁月的深深皱纹,总带着过度热情的关心。走进来时,她的目光在“无声之室”门口停了片刻,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

“你还好吗?”她问,语气中袒露着一丝担忧。

“还好。”我回答,声音平静,仿佛从另一个人嘴里发出。

玛丽的视线扫过房间,停在那一排扎人的植物上,眼中闪过不安。“你知道吗,这种花有毒,最好不要靠太近。”

“我知道。”我笑了笑,眼神未移开那些植物。“它们生来就是带着刺的,不需要讨好谁。”

玛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如果你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她说完,悄然离开。

夜晚来临,我再次走进“无声之室”。空气几乎凝固,压得人无法呼吸。月光透过窗帘,投下斑驳的影子,露西亚的轮廓在墙上舞动。

“你还在这里吗?”我轻声问,期待着回答。

空气中传来细微的响动。我靠近那盆枯萎的野花,看到中心冒出了一片新叶,翠绿得刺目。

心跳停滞在胸口。露西亚曾说过,生存的代价是她无法承受的,如今,这片新叶从她的灵魂深处生长出来,控诉着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

接下来的几天,我频繁走进“无声之室”,守着那盆奇异的野花。它生长得惊人,叶片繁茂,蔓延,欲吞噬整个房间。无数次,我想拔掉它,却在手指接触的瞬间停下。叶片上的刺让我想起露西亚的指尖——冰冷、坚硬,充满生机。

人们开始说我疯了。他们背后窃窃私语,眼里带着怜悯和恐惧。我不在意,早已困在这座房子的囚笼,无法逃脱。露西亚的声音常在耳边回荡,她的影子每个夜晚浮现,融入墙壁、窗帘、空气。她成了这座房子的一部分,成了我的一部分。

某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我在“无声之室”中昏沉入睡。半梦半醒之间,一阵细微的声音传来,是远处的呢喃,或是野草在风中低语。我睁开眼,发现那盆野花开出了花朵,紫黑色的花瓣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带着一种未知的召唤。

“你终于看到了。”露西亚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凄美而释然。

我转身,见她立在窗前,脸上无表情,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她未再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跨越生与死的界限,将我拉入她的世界。

我走向她,脚步轻得悬浮在空气中。雨声敲打窗户,狂风卷动窗帘,露西亚的身影在风中渐渐淡去,直至消失。那盆紫黑色的花依旧在夜色中闪烁,露西亚的呢喃回荡其中。

“生存,是一种荒谬的自由。”

后来,我搬出了那栋房子,但“无声之室”未曾离开我的梦境。梦中,野花覆盖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长满刺的叶片触碰着墙壁和天花板,空气弥漫着腐败与花香交织的味道。露西亚站在花丛中凝视我,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与泪意交融。

她的声音在耳边久久回荡,低沉,冷静:

“我们终究逃不出自己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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