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夹杂着几分凉意,吹动了她垂落在脸旁的发丝。秋麦的手指轻触脚下的青石,冰凉的触感把她拉回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那年,她才五岁,村子还没有电,黑夜宛如无边的幕布笼罩一切,唯一的光亮来自煤油灯和稻草堆里闪烁的火星。夜晚的寂静被蟋蟀的鸣叫打破,而那夜,风从破旧的窗缝钻进来,携着火药味与烟尘,扰乱了村庄的每一处角落。母亲脸色苍白,眼中盛满恐惧与决绝。她双手颤抖着,用粗布被单紧紧裹住秋麦,声音沙哑,“秋麦,快跑,不要回头。”
门被推开时,夜空死寂无月,稀疏的星光照不亮脚下的路。地面上的影子在跳动的火光中摇晃,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还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房屋燃烧的噼啪声。母亲把秋麦送入夜色中,自己却毅然回头,肩膀微微颤抖。下一秒,枪声划破了夜的沉默,秋麦瞪大双眼,心如冰封。
她扑倒在地,手肘擦破皮,鲜血迅速冒出。泥土的冰凉贴着脸颊,她的耳朵里充斥着士兵的叫嚣和急促的脚步声。抬头望去,母亲倒在青石板上,双眼无神,胸口涌出的血蜿蜒进石缝。那鲜红的色彩,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没。
恐惧紧紧攫住她,小小的身体僵硬如石,甚至连哭都忘记了。士兵的脚步越来越近,她猛然清醒,腿一蹬,跌跌撞撞地逃向树林。脚下的泥土湿滑,带着母亲血液的腥味,钻进荆棘中时,刺痛撕裂了她的皮肤,但她不敢停下,心跳像鼓点一样敲打着胸腔。
远处的火光染红了夜空,士兵们的影子在黑暗中乱舞,很快消失在另一头。秋麦缩在树后,双手紧抱膝盖,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和风在树梢间的低语。她不敢闭眼,身体被寒意和恐惧夹击,颤抖着注视远处那场无情的劫难。火焰在村子里肆虐,烧焦的树木发出咔嚓的爆裂声。
夜渐深,喊叫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火光在夜空中闪烁,仿佛一场濒死的挣扎。秋麦缓缓松开抱着膝盖的手,冷汗浸透了她的手心。她小心翼翼地从荆棘中爬出,双腿无力,站都站不稳。放眼望去,房屋成了焦黑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燃烧后的焦臭,青石板上散落着破裂的碗碟和东倒西歪的家具,还有倒下的村民的身影。整个村子死一般的寂静。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母亲倒下的地方,双膝一软,跪在了那片早已冰凉的血迹中。母亲的脸僵硬而冷漠地仰望着夜空,双眼空洞,嘴角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不甘。秋麦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母亲的脸,冰冷刺骨,仿佛要割裂她的心。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母亲的脸上,混入血迹。
她跪在那里,泪水与血水汇成一条细细的流,蜿蜒进石缝,如同大地在贪婪地吸吮她最后的依靠。突然,远处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的心骤然一缩,惊恐驱使她起身,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踉跄地奔向树林深处。月光透过树影斑驳洒下,映着她惊慌的脸和泥泞的身影。
她靠在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耳中只有心跳声在疯狂地撞击。几个士兵迅速从她面前跑过,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汗水的刺鼻气息,他们粗重的呼吸卷走了夜的最后一点安宁。影子一晃而过,声音逐渐消失在远处。
秋麦靠着树干,双腿一软滑坐在地,身体仿佛被掏空。目光呆滞地盯着被火光映照的地面,耳中传来远处河水轻柔的拍打声,与这混乱的夜形成了冰冷的对比。
黎明终于来临,村子里响起幸存者的哭喊和奔走声。秋麦拖着僵硬的双腿回到村中,眼前是倒塌的房屋和寻找亲人的身影。她的目光空洞,停在了父亲的身上。老崔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眼中布满红血丝,嘴唇张开,发不出一点声音。
晨光洒在河面上,河水依旧缓缓流淌,带走了夜晚的血与火。秋麦站在河边,脚下沾满露水,凉意刺骨。她望着河面,泪水在风中悄然滑落,决心将这段夜晚深深埋在心底,和母亲的叮嘱一起,永远不再触碰。
二
春天的1966年,一声广播划破了村子上空的沉闷,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搡着每一片树叶。“文化大革命全面展开,肃清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尖利的喇叭声回荡,语调高亢刺耳,震得人心烦意乱。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村民三五成群地聚着,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悄声议论。
秋麦站在自家院子里,双手紧攥围裙边缘,心里像压着一块冷硬的石头,透不过气来。父亲老崔从村口走回,烟杆耷拉在嘴角,目光深沉得像是看透了什么。走到院子里,他摘下烟杆,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低声说:“秋麦,接下来,少说话,多看着点。”
过不了几天,村委会广场搭起了一座木制高台,红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头咆哮的野兽。秋麦在人群中缩起肩膀,低垂着眼睛,四周是嘈杂的人声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汗味。红袖章队长高高站在台上,手里的小红书被他举得紧紧的,声音如同锤子敲打每个人的耳膜:“肃清反动势力!清除旧思想!”
人群骚动不安,有人小声嘀咕,有人挤眉弄眼地交换疑虑。秋麦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柱攀到后颈。她的目光忍不住寻找台下的老崔,他站在最边缘,手指死死抓着烟杆,脸上阴云密布。
“秋麦,上台来!”队长锐利的声音直指她心口,冷酷而凌厉。空气像被冻结了似的,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刺得她的心猛地缩紧。老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却很快稳住自己,只是眼中那抹惊慌还未消退。
秋麦感觉双腿被钉在了地上,僵硬得动弹不得。终于,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高台。木板在脚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仿佛在警告她什么。队长将小红书塞到她手中,手背粗糙得像砂纸。她的手指触碰到书的那一瞬,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手心一片冰凉。队长低头盯着她,声音冷得像是刀刃:“念一段毛主席语录!”
秋麦的眼神有一瞬的空白,随即翻开书页,手指微微发抖。书页边缘已经卷曲,黄旧的纸上印着黑色的字,映在她眼中仿佛一条条沉重的锁链。她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我们要用革命的精神,扫除一切旧思想,建立崭新的社会……”每个字从喉咙中挤出来,像石块压在心头,沉重得让她几乎窒息。
台下,老崔的目光像一根隐形的线,紧紧拽住她,让她在这恐惧中不至于跌倒。秋麦念完最后一个字,缓缓合上小红书,感觉双腿发软,眼前一阵晕眩。红袖章队长满意地挑了挑眉,挥手示意她退下。她僵硬地转身下台,感觉背后如针的目光刺穿了她的皮肤。走到台下时,老崔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低得只有她听见:“没事了。”
那天以后,村子里像是被罩上了一层阴冷的薄雾。白天,红袖章队员们穿梭在村子里,寻找一切“反动标记”。祖传的字画被撕碎,祖先牌位被砸得粉碎,尘土和碎木屑散落在院子里,像是一场无声的风暴留下的痕迹。晚饭时,秋麦听见邻居王大伯的院子里传来怒吼和哀求声。她趴在窗边,看到王大伯被绑在院子中央,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头,嘴唇微微颤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红袖章队长举起小红书,目光狂热:“交代你的罪行!”
秋麦缩在窗后,心脏跳得厉害,耳边忽然响起母亲临终前那句低哑的叮嘱:“快跑,不要回头。”她的手紧贴在冰冷的窗框上,指节发白,咬紧了牙关。她闭上眼睛,听到队长愤怒的咆哮和王大伯压抑的呜咽在风中纠缠。
夜晚,老崔坐在屋檐下,烟杆燃着一点点火星,忽明忽暗。秋麦在他旁边蹲下,盯着地上的影子,胸口压抑得像是堵了一块巨石。“爹,他们为什么这样?”她终于开口,声音细小如针。
老崔沉默了很久,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像是带着他心底无声的痛苦。“秋麦,有些风来了,挡也挡不住,只能低下头,让它过去。”他的声音带着疲惫,手在膝盖上轻轻摩挲,眼里闪过一抹隐忍的湿意。
过了一阵子,广场上的木台被拆下,红旗在风中褪去了鲜红的颜色,留下的土地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脚印。秋麦的心在这场风暴中逐渐变硬,她明白,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头活下去。
她学会了在人群中低头行走,避开那些戴着红袖章的人,努力让自己成为村子里一片不起眼的叶子。村里时不时传来哀嚎和玻璃碎裂的声音,秋麦听着,眼中有一种尚未破土的坚韧。她知道,心底埋下的那颗种子,总有一天会在更深处生根发芽。
三
1971年的春天,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清香,河岸边的柳树悄悄吐绿,枝条在水面上摇曳生姿。秋麦站在自家院门口,双手紧紧绞着衣角,目光穿过村口那座石桥,期待着一个身影。她穿着母亲留下的麻布衣裙,胸口别着一朵红布花,那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喜悦,肩膀微微发颤,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膛。
黄木匠终于在桥头出现,步伐沉稳,背上背着那只用了多年的木工箱,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阳光洒在他粗糙的手上,指节处的老茧像是生活给他的奖章。村里人早已聚在院子周围,老人叼着烟袋,年轻人窃窃私语,几位妇人推搡着孩子们靠近观看,眼中满是笑意与好奇。
“黄木匠啊,这回可要好好待秋麦啊!”一位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妪笑得眼角皱成一团,声音里透着调侃和祝福。
黄木匠脸上掠过一丝羞涩,低头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包红糖递给老妪,又分了几颗给围过来的孩子们。他偷偷瞥了一眼秋麦,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柔情。秋麦看见他腼腆的样子,心里的绳结似乎被轻轻解开了一点。老崔从门口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双镶银边的筷子,递到黄木匠面前,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感慨和期待:“木根,秋麦是个苦命的孩子,你要好好待她。”
黄木匠接过筷子,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与老崔对视中,默默承诺了一个未来。院子里笑声响起,锣鼓声在空气中回荡,喜庆的味道弥散开来,像一层薄薄的暖意,笼罩了整个庭院。
婚礼虽然简单,却透着暖意和真情。门楣上挂着鲜红的布条,被风吹得微微飘起。院子中央的桌子上摆着几盘家常菜,炖鸡、豆腐、野菜,碗里点缀着红枣和花生,象征着美满和幸福。村民们围坐在一起,夹起一筷子的菜,咀嚼间仿佛品尝到了秋麦和黄木匠未来的希望。老崔坐在主座,目光深情地停留在女儿脸上,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既有不舍,也有一丝安慰。
夜幕低垂,客人们逐渐散去,院子里重新归于宁静。秋麦坐在新房的木床边,双手紧贴着膝盖,不安地注视着摇曳的煤油灯火焰。小屋不大,墙上贴着那对鲜红的“囍”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门被轻轻推开,黄木匠走进来,身上带着夜晚的凉意和外头的泥土味。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放在秋麦面前,眼中写满疲惫和柔情。“忙了一天,喝点茶,暖暖身子。”
秋麦抬起头,目光和黄木匠交汇的一瞬间,心中有某种东西松动了。她端起茶碗,热气扑面而来,茶香夹杂着黄木匠身上木屑的味道,混合成一种特别的温暖。她喝了一口,茶水滑过喉咙,眼角涌起湿意,但她努力忍住没有让泪水滑落。
“日子可能会苦,但我会让你心安。”黄木匠的声音在房间里低低回响,像一份郑重其事的承诺。
秋麦点点头,第一次感受到沉默里带来的宁静和安稳。她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灯光映在她粗糙的手指上,映出那些因针线活而留下的小裂口,那是她为生活挣扎的痕迹,也是她坚韧的印记。
接下来的日子,黄木匠每天天不亮便背着木工箱出门,穿过村头的石桥,为乡亲们修补家具、做板凳、拼木门。他的脚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平静的韵律。秋麦在家忙碌,清晨挑水、劈柴,日头偏西时便坐在窗边,绣着新的布料,耳边听着燕子在屋檐下叽叽喳喳。时不时,她的脑海中会响起母亲唱过的那些古老的民谣,音调轻快,却总带着一丝难言的哀伤。
渐渐地,村子里的人们对黄木匠和秋麦有了新的看法。每当黄木匠收工回家,村里的孩子们总会围上去,追着他要糖吃。老人们坐在门槛上,看着这对新婚夫妇,满是欣慰与认可。黄木匠总会从怀里掏出几颗红糖,分给孩子们,嘴角带着温厚的笑意。
一个傍晚,霞光染红了河面,映得水波粼粼。秋麦坐在院门口,剥着花生,指尖在粗糙的花生壳上摩挲,拨开后露出饱满的花生米。远处,黄木匠扛着木工箱走来,步子虽略显沉重,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中依旧有光。
“今天干得累吗?”秋麦放下手中的花生,轻声问道,语气如微风轻拂过河面。
黄木匠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缓缓坐下,把木工箱放在地上,有些无奈:“今天给村东头的李婶修门闩,耗了半天。”他的眉头虽微蹙,但眼中带着一点小小的骄傲。
秋麦递过一杯凉茶,黄木匠接过来喝了一口,喉咙里的燥热被清凉压下,心中渐渐安稳。天色渐暗,村子里传来鸡鸣犬吠,远处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柴火燃烧的气息充斥在夜晚的空气中。黄木匠望着秋麦低头剥花生的手指,指尖因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但却充满生气。他轻声说道:“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秋麦的手一顿,抬起头望着他,目光中有一丝亮光闪动。她知道,那过去的苦难正随着这暮色中的微风渐渐飘散,只剩下这份宁静与温暖,深深地扎进了他们的生活。
四
1976年深秋,村庄的天空暗沉压抑,云层重重叠叠,像在等待一场即将倾泻的暴雨。喇叭突然在村口响起,刺破了沉默,带来一丝凝重和悲怆:“毛主席逝世,全体村民默哀。”广播声沙哑低沉,尾音拖长,像是在叹息。空气似乎凝固,只有风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让人心悸的颤响。秋麦手中的针线滑落,她怔怔地盯着院子中的那棵老槐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老崔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烟杆垂在手边,燃尽的烟丝一闪一灭。自从那场运动开始,老崔便不再是那个挥汗如雨、在田间指挥乡亲的汉子。他的背弯得更深,眼神里带着灰色的沉默。此刻,他闭着眼,像是在追忆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去。
黄木匠轻声走进院子,看了看秋麦,又瞟了眼老崔。“秋麦,咱回去看看爹吧。”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秋麦愣了片刻,轻轻点头,转身回屋收拾了几件旧衣物。
第二天清晨,晨雾弥漫着寒意,秋麦和黄木匠挤在镇上的运货牛车上,车轮压过泥泞的土路,发出咯吱声。秋麦将手指蜷缩在袖子里,眼望着村庄的轮廓在雾中慢慢显现。村口的老槐树依旧挺立,树皮开裂,岁月在它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老崔的院子荒芜不堪,杂草丛生,墙角堆着一层枯黄的落叶。几只麻雀在枝头啄食,见人影闪过,扑棱着飞走。秋麦推开那扇老门,门轴发出尖锐的吱嘎声。屋内光线暗淡,老崔蜷缩在屋檐下,双手扶着膝盖,眼神呆滞,望着虚空,好像能透过院墙看到更远的时光。
“爹,我们回来了。”秋麦上前,声音有些哽咽。老崔缓缓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笑,眼里泛着点点湿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解脱似的平静。黄木匠站在旁边,从怀里摸出一罐罐头和几卷布料,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老崔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堆叠成沟壑。
这一年,日子依然艰难。毛主席的逝世,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村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白天,村民们在田间劳作,晚上聚在一起,小声谈论着远处传来的消息。秋麦在村里住下,忙着给老崔做饭、打扫院子,晚上依偎在父亲身旁,听他低声讲那些过去的事。
“那时地里种满了高粱,红彤彤的,风一吹就像一片火海。”老崔仰望着夜空,语调里透着疲惫。他吸一口烟,烟头在黑暗里闪着微光,又慢慢吐出烟雾,“你娘在田边唱歌,声音亮,能传到河对岸的树林里。”
秋麦的心揪了一下,仿佛看见母亲的身影随风飘动。她闭上眼,耳边仿佛真的响起那熟悉的歌声,泪水无声地滑落。
冬去春来,村子里开始有了新的变化。广播里传出关于改革开放的消息,人们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期待。1978年初春,老崔的身体日渐虚弱,手指已经无法再握紧烟杆,呼吸也变得急促。清晨,秋麦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屋,看到父亲半躺在床上,目光穿过窗棂,望着屋外洒满晨光的天。嘴角微微上扬,仿佛看见了久别重逢的美景。
“秋麦……”老崔缓缓转头,眼神中满是温情与不舍,“这辈子,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爹,别说了,喝口汤吧。”秋麦的声音微颤,泪水已在眼中打转。老崔轻轻摇头,目光逐渐失焦,嘴唇微张:“你活得好……爹就放心了。”话音未落,他的手无力垂下,眼中最后的光芒在晨光里消散。
风吹过院子,枯黄的树叶沙沙作响。秋麦跪在床前,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心中空空荡荡。黄木匠站在门口,神情黯然,沉默地注视着她。
老崔的葬礼简简单单,村里的人们自发前来送行,几位老者站在坟旁,轻轻叹息。秋麦穿着素衣,目光空洞,站在父亲的坟前。泥土覆盖棺木的声音传来,她的胸口猛地一紧,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埋进了地下。
葬礼结束,黄木匠走过来,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传来微微的暖意。秋麦没有回头,只是看向远处的老槐树。树叶稀疏,树皮龟裂,像极了老崔。
五
日子渐渐回归平静,秋麦和黄木匠在失去老崔的悲痛中,一点点把生活的碎片捡起来。村子里出现了新的面孔和声音,年轻人谈论着深圳,那里有拔地而起的高楼,灯火辉煌的工厂——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远方。广播不再只播放革命歌曲和口号,开始讲起经济改革,传来让人既兴奋又茫然的消息。
一天傍晚,张婶兴冲冲地走进院子,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秋麦啊,听说了吗?镇上要开一家布料厂,还招女工呢!包吃包住,还发工资!”她的声音急切,眼里闪着亮光,像看见了明天的希望。
秋麦怔了一下,眼神转向黄木匠。他正在修补门口那张常年日晒雨淋的旧竹椅,锤子在手中起落,钉子嵌进木头时发出闷声。他的手停了一瞬,抬起头望着秋麦,目光里有犹豫,也带着一种久违的希冀。
那晚,夜风敲打着窗棂,屋内冷得透骨。秋麦躺在床上,听着风声,心里像有石头压着,沉沉的。黄木匠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低声说:“秋麦,要不……咱去试试吧?”语气中带着他惯有的谨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秋麦没答应也没拒绝。脑子里反复浮现母亲倒下时的场景,还有父亲临终前的叮嘱,那些像被岁月风吹皱的老照片。她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咱试试。”
第二天,晨光还未透彻,秋麦和黄木匠已经坐上去镇上的牛车。车轮压过泥泞的土路,发出吱呀声,像岁月车辙的叹息。河水在车旁缓缓流淌,秋麦的目光追随着水流,一点点酸涩涌上心头。她回头望了眼渐渐远去的村庄,老槐树在晨雾中像个孤独的哨兵。黄木匠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粗糙却温暖。她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像刻在心上的路,却藏着不肯服输的坚韧。
镇上的布料厂是两层砖红色的楼房,外墙斑驳,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招工告示。人群排成长队,男男女女站在一起,神情复杂,有好奇,有憧憬,也有不安。秋麦站在人群中,手心微湿,感到紧张。黄木匠站在她身后,眼神不动声色,却带着隐约的担忧和保护的意味。
轮到秋麦时,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手里的记录簿在光下泛着微光。他扫视了一下,停在秋麦身上:“名字?”
“秋麦。”她声音不大,却是不容错过的坚定。男人略一点头,在簿子上记了几笔,朝她挥挥手:“进去吧,今天起,你在裁剪组。”
黄木匠轻轻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柔和:“我在这附近找点活干,等你下班,咱们一起回家。”秋麦心里涌上一丝温暖,点点头,朝厂房走去。
厂房里机器轰鸣,震得耳朵发麻。空气中弥漫着布料和染料混合的味道,呛人而陌生。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手中的剪刀、缝纫机、尺子不停运作,一切显得忙碌又机械。秋麦被带到裁剪台前,旁边站着一位年纪稍大的妇人,脸上的皱纹如同风中卷起的叶子,手腕上系着一条红丝带。
“新来的?”妇人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审视。秋麦点头,抿了抿嘴唇,低垂的目光悄悄打量着裁剪台上的布料。妇人将一把沉重的剪刀递到她手中,语气严厉:“从这儿开始剪,线条不能偏,手稳着点。错了,就是一匹布的赔偿。”
剪刀的冰冷渗进手心,秋麦深吸一口气,将布料铺平。她的手微微颤抖,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剪刀轻轻移动,发出“喀嚓”的声音,心跳也随之跳动,仿佛随着那一条条布料线紧绷。
日子在忙碌和期待中飞快过去。每天清晨,天色朦胧时,秋麦便摸黑起身,穿过镇上寂静的小巷,赶去布料厂。黄木匠在码头找到了零工,搬货、修船,每天累得满身疲惫。可到了傍晚,他总在布料厂门口等秋麦,陪她走过回村的小路。黄木匠的背影不算高大,但那沉稳的步子让秋麦感到安宁。
日子似乎在一天天变好,直到1978年底,厂里传来消息,布料的原料供应紧张,厂子可能要减产、裁员。消息像寒风一样吹过车间,工人们的低语和叹息变得频繁。
“听说了吗?厂子要减产,工资可能拖欠……”一个女工小声对同伴说,话里透出不安。秋麦听着,心里像坠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六
那天傍晚,秋麦和黄木匠走在回村的路上,暮色渐渐将田野笼罩,河水拍打着岸边,发出低沉的哗哗声。黄木匠的步子很慢,似乎是特意等着秋麦跟上。他突然停下来,转身望着她,目光深沉:“秋麦,厂子要是真出了事,我们总能想别的办法。我不想再让你像过去那样过日子,心惊胆战的。”
秋麦愣了愣,眼前浮现出他那张因日晒而刻满细纹的脸,心里泛起一阵酸意,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她抿紧嘴唇,点点头,迎着他的目光,嗓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几天后的早晨,天空沉闷得像压下来的铁块,乌云低垂,空气湿冷得让人心烦。布料厂门口,工人们聚成一团,脸上写满了不安与焦躁。经理站在高台上,声音沉沉:“大家听着,因为原料短缺,厂子不得不减少产量。我们会尽量保住大家的岗位,但工资可能会延迟发放。”
话音刚落,沉默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溅起涟漪,紧接着人群炸开了锅。有人愤愤不平地喊出声,有人则低着头轻叹,更多的人只是紧皱眉头,隐忍着恐惧。秋麦站在人群后面,手心被汗浸湿,指甲深深掐进袖口布料,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看见黄木匠站在人群边缘,眉头拧成了疙瘩。
“凭什么?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凭什么要我们承担这种后果?”一个年轻工人突然冲到台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其他工人跟着激动起来,抱怨声像火苗一样迅速蔓延,嘈杂声直冲云霄。
黄木匠走到人群前,声音平和:“大家先冷静下来,听听厂里还有什么办法再说。”可话音未落,一个火气大的小伙子猛地推了他一把:“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养家糊口怎么办?”
黄木匠退了一步,差点摔倒。秋麦心一紧,脚步下意识地往前迈,可她被人流挡住,只能干着急。人群里怨气四起,几个年轻人不管不顾地冲上台去找经理理论,情势变得越来越混乱。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空气。接着“砰”地一声巨响,有东西被撞翻,地上的油灯滚到台阶边,灯油洒了一地,火苗顿时蹿起。慌乱瞬间席卷人群,尖叫和呼喊声此起彼伏,众人推搡着后退,争相逃离。
“木根!小心!”秋麦大喊,心跳仿佛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她看到黄木匠转过头看她,嘴角微微牵动,像是要说什么。下一瞬,他的身影被人流和火光吞没,四周变成一片混乱。有人跌倒,有人用力挤过,嘶喊声撕裂了空气。
秋麦顾不得一切,硬生生挤过人群,双腿发软,四肢却被恐惧支撑着不停向前。火焰噼啪作响,浓烟呛得她眼泪横流,视线一片模糊。她终于看见黄木匠,他躺在地上,头旁鲜血蜿蜒,木板倒在他身边,碎屑散落一地。
黄木匠倒在地上,鲜血沿着头部蜿蜒流出,染红了木板和脚下的尘土。秋麦眼前一阵发黑,耳边的嘈杂声像巨浪一样冲击着她的意识。她不顾火光和人群的推搡,奋力冲到他身边,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托起他的头。
“木根!你看看我!你睁开眼啊!”秋麦的声音裂开,泪水夹杂着灰尘在脸上划出湿痕。黄木匠的眼皮微微颤动,嘴角抽搐,像是想说什么。他的手指费力地抬起,轻轻碰触到秋麦的手背,那冰冷的触感刺穿了她的心。
火焰咆哮着,烟雾刺鼻,让人无法呼吸。后面的人群在喊:“快逃啊!火要烧过来了!”但秋麦没有动,她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声的屏障隔开,只剩下黄木匠的脸,渐渐失去生气。记忆中那个夜晚突然冲进了她的脑海,母亲倒在血泊中的模样与眼前的景象重叠。
黄木匠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手指滑落,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秋麦跪在那里,泪水不住地涌出,心被撕裂得无以复加。周围的一切在她眼中变得模糊,喊叫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火焰在她耳边嘶吼,燃烧着她的绝望。
忽然,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臂,是车间里的那位年长妇人,她脸上布满焦急和烟灰:“傻姑娘,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用力将秋麦拉起来。
秋麦的双腿像灌了铅,脚步踉跄着随着人群被推出火场。冷风扑面而来,瞬间带走了燥热和烟尘,像针扎一样刺在脸上。她回头望去,火光吞噬着厂房,烈焰在风中狂舞,黑烟滚滚,像一头贪婪的野兽将一切吞噬殆尽。她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背影,黄木匠已经被永远留在了那片火海中。
日子在一片麻木的痛苦中继续,秋麦的世界像是被阴影吞噬。黄木匠的葬礼没有大张旗鼓,只有寂静和沉默,村里人围在坟前,默默无语。秋麦站在泥土堆前,目光失焦,手里捧着几枝黄花。风吹过来,花瓣被卷起,飘落在空中,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带走。
夜晚,她独自坐在河边,只有流水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陪伴着她。怀里紧抱着黄木匠留下的木工箱,上面还有他手指留下的划痕和磨损。她抚摸着那些痕迹,泪水无声地流下,指尖忍不住收紧,就像想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一片空虚。
村子里的日子依旧在走,该播种的播种,该收割的收割。广播里开始播报经济改革的消息,村民们交头接耳,兴奋地谈论着远方的新机会和城里传来的消息。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村庄,去城里找寻出路,只剩下老人和那些不愿或无法离去的人。秋麦对此无动于衷,她的心早已随黄木匠埋在那片冰冷的泥土里。
一个清晨,邻居张婶走进她的院子,看到秋麦呆坐在门口,长叹一声:“秋麦,人死不能复生,你总得往前走。”她递来一碗热粥,秋麦双手接过,指尖冰凉。
“谢谢,张婶。”她的声音低哑,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张婶拍了拍她的肩膀,默默离开了。秋麦端着粥,坐在那里发呆,心里空荡得像被掏空。
天亮了又黑,日子一天拖过一天,秋麦开始为村里的邻居缝补衣物,换些米粮过日子。每天清晨,她都会走到河边坐一会儿,看着水流发呆。有时,一条小鱼会跃出水面,激起涟漪。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在河边洗衣,唱着悠扬的歌谣,那时河水清得见底,天似乎永远都是蓝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在河边搓洗衣服,听见一群孩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嬉戏。抬起头,看见他们赤脚在泥地里跑来跑去,笑声在风中清脆地响着。秋麦胸口微微发热,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似乎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
那天夜里,她辗转难眠。黄木匠的笑脸、父亲临终的叮嘱、母亲最后的眼神,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她突然从床上坐起,胸口涌动着一种她自己也不认识的情绪。她要活下去,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已经离开却依然活在她记忆里的人。
第二天一早,她把头发扎好,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到张婶家门口。“张婶,我听说镇上有个织布合作社,我想去看看。”声音中不再有以往的软弱,目光多了一丝不一样的光彩。
张婶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哎哟,秋麦,有这念头好啊!咱们女人也是能撑起一片天的。”她拍着秋麦的背,眼里满是鼓励。
两人一同去了镇上。织布合作社是村里的几个妇女自己筹办的,制作手工布匹和衣物,在集市上卖。屋子里织布机的“嗒嗒”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棉线特有的温暖味道。
合作社的带头人是位精明的老妪,眼神凌厉但嘴角带着笑意。她打量了秋麦片刻:“听说你针线活不错?来试试手。”秋麦接过一块布料,手指微微发抖。坐下后,她将线穿过针孔,开始缝制。布料柔软而温暖,随着手指的起落,她的心似乎也渐渐柔和下来。
几个星期过去了,秋麦制作的布匹在集市上很受欢迎。合作社的生意越来越好,村里的妇女们也开始来看她,向她请教缝纫的技巧。秋麦站在集市的摊位前,看着人来人往,听着讨价还价声、孩子的笑声,心里渐渐有了久违的踏实。
那天回到村里,天已黑透。河面上波光粼粼,月色静静洒在水上。她停下脚步,望向那条熟悉的河,恍惚间,好像看见黄木匠站在对岸,冲她笑着,挥了挥手。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轻轻擦去,嘴角微微上扬。
“木根,我学会往前走了,你看到了吗?”她低声呢喃,声音随夜风飘远。河水缓缓流淌,将她的声音送向远方。
多年以后,村里修了柏油路,电灯和电视机成了家家户户的新景象。秋麦的头发已染霜白,手上依然有厚厚的老茧。站在桥上,她看着河水向远方延展,远处的田野在风中翻涌,绿浪层层。
黄木匠的坟就在不远处,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旁边长着一棵柳树,枝条随风轻轻摇摆。秋麦闭上眼,感受阳光洒在脸上,耳边传来河水和孩子们的笑声,带着岁月留下的温暖回音。
生活仍在继续,苦难已过去,未来带着新的希望在眼前展开,等着她和村里的人们去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