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山似乎是沉睡的巨人,海却永不安眠。晨雾漫过山岭,给每一座山峰披上一层薄薄的白纱。远处的山峦时而浮现,时而隐去,是古老的碑石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静默与庄重。而海浪呢?它们不停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呼吸——低沉的,节奏不变,却透着几分不安分的躁动。海浪击打岩石的声音,如同古代神灵的梦呓,低声说着那些未曾被记载的故事。
有时候我觉得,福建的每一块石头都被时间打磨得恰到好处,带着岁月的温润和斑驳的痕迹。或许,每一块岩石上都有远古神话的暗号,那些失传的文字被海水、风沙磨去棱角,却在一种无声的沉默中延续。山间有旧时的庙宇藏匿在树木间,被藤蔓缠绕,宛如石雕的眼睛,看透了人世沧桑。庙宇的墙壁上隐约可见曾经的壁画,颜色早已褪去,只留下模糊的轮廓,但即便如此,依然透出几分神秘。或许那是早已被人遗忘的神祇,凝视着远处的海岸线,是在等待着什么,又是在守护着什么。
湄洲岛上的妈祖庙,是福建沿海无数渔民心中的神圣之地。这里有着福建最原始、最虔诚的信仰。清晨,渔民们在海雾笼罩的岸边为妈祖上香,烟雾袅袅升起,与海上的晨雾融为一体,就像母亲的气息抚慰着出海的人。妈祖庙前,信徒们身穿朴素的蓝色或黑色衣物,表情肃穆,缓缓跪拜,将手中的香火深深插入香炉之中,口中默念着祈求平安的祝词。
传说妈祖在世时,经常在梦中看见海上的风暴和暗礁,她会提前告知渔民注意风浪,甚至亲自站在礁石上指引船只躲避危险。因此,渔民们称她为“海上之母”。庙里的妈祖神像安详端坐,面容慈祥,手持拂尘,低垂的眼神总在注视着每一个膜拜的信徒。香火的味道和海风混杂在一起,带着微微的咸腥,渗透在岛上每一寸空气中,让人心头泛起一种温暖的依赖感。
每年的农历三月二十三,妈祖诞辰,湄洲岛上举办盛大的庙会。成千上万的信徒从四面八方涌来,焚香、朝拜,祈求海神的庇佑。庙会的游行队伍中,舞狮队和花轿队穿梭而过,震耳的锣鼓声、鞭炮声此起彼伏,孩子们追逐在队伍后面,笑闹着抛洒彩带,氛围热烈、祥和。渔民们在庙前长跪不起,口中虔诚地念着祝词,祈求大海的慈悲与宽容。庙会上的烟火,映照着夜色中湄洲岛的轮廓,岛屿的轮廓恍若一个巨大的手臂,拥抱着前来祈福的人们。
霞浦的滩涂是海的书卷。日出时分,海水渐渐退去,露出一片辽阔的泥滩,银光闪闪,像大海亲手写下的文字——那些横七竖八的渔网支架,在晨曦的光线中变幻着层次分明的影子,应该是某种未知的符号。远远看去,滩涂上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忙碌的渔民身影,他们穿着颜色鲜亮的雨披,在滩涂上行走,步伐沉稳而有力,脚下带起一片片泥水的涟漪。这些人常年与海为伴,能读懂潮汐的呼吸,辨认出哪片水域里藏着肥美的鱼虾,哪片滩涂上生长着珍贵的蛏子。
霞浦的海风总带着微微的咸味,吹在脸上时有些冰凉,却又让人精神一振。当地的渔民说,这种风是海神的吐息,只有耐得住咸腥与冷冽的人,才能在这里找到生计。他们的皮肤被日晒和海水侵蚀得粗糙黝黑,双手布满厚厚的茧子,眼神却明亮。他们的身影在滩涂上来回穿梭,带着一种庄重的节奏,从未变过。有人说,他们的祖先早在百年前就在这片海域上行走,所有的技巧、所有的知识,都是海传给他们的。
这些渔民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几个小小的黑点。他们的家在远方的村落里,那里有榕树如伞,遮蔽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榕树下总有老人们坐着,手持旱烟袋,烟雾在空气中散开,一圈一圈的,旧时光在静静回旋。这些老人已经不再下海,但他们的记忆里装满了潮汐的变化,知道什么时候潮水会来,什么时候风暴会至。每当讲起那些年少时的经历,他们的目光便越过海面,投向那无边无际的蓝色,在遥望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
福建惠安沿海,还有这样一群女子,她们身穿鲜亮的短上衣,裹着五彩绣花的头巾,脚蹬草鞋,迎着海风,在沙滩上行走。她们被称为“惠安女”,是这片海岸线上最鲜明的风景。清晨,她们挑着竹筐,步伐稳健,朝海滩走去。她们的身影映在晨光中,像一支穿梭在海天之间的队伍。头巾在阳光下闪耀出刺目的光芒,红蓝相间,海水与天空的颜色融在一起。
海滩上,她们挥动长长的捕捞网,在潮水退去的瞬间,迅速拉起,收获满满的鱼虾。她们手臂有力,她们肌肉分明,她们经过多年的日晒和劳作,皮肤已被晒得黝黑,双手布满了粗糙的茧子。风吹过,她们头巾飘扬,笑声回荡在滩涂上,那笑声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豪迈和自信。惠安女们在海岸上生活,她们是大海的女儿,她们早已习惯了海的咸腥气息,她们血液里流淌的,正是大海的波涛。
傍晚,她们收工归来,挑着盛满渔获的竹筐,沿着小路回到村里。霞光落在她们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将白天的疲惫一点点拉散。她们的脸上有细密的汗珠,却没有一丝抱怨。回到家中,她们开始烧火、煮饭,给孩子们讲海上的故事。孩子们围坐在她们身边,听母亲讲述大海的秘密,讲述那些与风浪搏斗的日子。惠安女的生活简单而艰辛,但她们眼神明亮,透着坚定,那是对生活的信任,对大海的敬畏与依赖。
夜幕降临,惠安女们的歌声飘荡在夜空中,带着微微的沙哑,是海浪击打岩石的声音。她们的歌声没有固定的旋律,是一种随心而发的吟诵,低低的,缓缓的,带着某种遥远的情绪。这样的歌声世世代代传下去,伴随孩子们长大,伴随她们在海边劳作,将她们的生活与大海紧紧相连。海潮涨落,惠安女们的歌声也在一代代中起伏,那歌声像是某种不灭的火焰,将她们的坚韧、勇敢、与大海的深情紧紧相连。
榕树是福建乡土的记忆,盘根错节的树干像是一双双牢牢抓住土地的手。根须垂挂在空中,随风轻轻摆动。在当地人眼中,榕树不是普通的树,而是看护村落的长者,它们见证着人生百态,村民出生、成长、衰老,最终归于尘土,而榕树依旧年年发芽,枝叶茂盛。有人说,这些老榕树的树根深深扎进地底,与地下的水脉相连,甚至能感觉到海的呼吸——当潮水涨起时,榕树的根会微微颤动,响应着海的召唤。
山间的古庙在月光下沉默无声,庙门紧闭,香火却从未熄灭。夜深时,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庙里的神像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是在注视着什么,等待着什么。村里人说,夜半无人时,有时能听见庙里的钟声,那钟声低沉悠远,穿越了时间的长河,从某个遥远的年代传来。钟声一响,狗便开始叫,叫声在山间回荡,它们在回应某种不可见的存在。村民们称那是“山神的低语”,是一种对闯入者的警示:山里的某些地方,不能随便靠近。
福建的夜色如墨。天边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月光洒在土楼的厚墙上,泛出冷冷的光。永定的土楼,这些圆形的、方形的,或多边形的建筑,犹如福建大地上的巨型“瓮”,沉默而厚重地矗立在山谷间。站在远处,它们是大地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世代更迭的故事。土楼的外墙厚达一米,风雨无数次洗刷其表面,留下斑驳的痕迹,那是一张满是皱纹的古老面庞,默默记录着家族的兴衰沉浮。
清晨的光线穿透土楼的中庭,映照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手中拿着古旧的茶碗,轻轻吹开茶水上氤氲的白雾,眼睛微微眯起,透过那茶雾,正在追忆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年轻人从屋内鱼贯而出,带着今天的渔具和工具,准备外出劳作。日常生活在土楼中周而复始,如同一部无尽的默片电影,每一个人物的影子都被固定在这厚厚的土墙上。
到了夜晚,土楼安静下来,外面的世界已是黑暗,土楼内却灯火点点,透过楼层间的木质走廊,映出斑驳的光影,形成一张巨大的星图。村民们在中庭祈祷,低声念着几代人传承下来的家族祝词。他们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内回响,混合着风声和偶尔的虫鸣,给人一种时空交错的幻觉。有人说,土楼的圆形是祖先们设计的庇护符号,环抱一代又一代的子孙,而这里的每一声祈祷,都是对遥远未来的呼唤。
福建,这片山海交错的土地上,每一个景点、每一个人,都是时间长河中的一部分,带着福建独有的气韵,书写出一个现代的“山海经”。永定的土楼是家族的守护者,层层叠叠的建筑中藏着祖辈的智慧与记忆;湄洲岛上的妈祖庙,是海上信仰的源头,无数渔民在风浪中前行,也在祈祷中找到安宁;而惠安女们如大海的女儿,她们的歌声与笑声在潮水间起伏,坚韧且美丽。
福建的山、海、树、人,就像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护者,彼此凝视,彼此守护。这些散落的故事,或是庙里的香火,或或是滩涂上的渔网,或是老榕树的根须,都深深扎进了这片土地,织成一种神秘的韵律。它们像无数片断的诗句,虽不曾完整地讲述,却在沉默中相互呼应。这是一部属于福建的现代“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