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废墟之上,凝视着脚下的土地。
这里曾经是地球最繁华的边界城市,航天站一度如繁星坠落般点缀着天际线。如今,黑色的山脊崩塌在远处,钢铁的骨架裸露于大地,荒芜沉寂。炽热的风从天际翻涌而来,夹杂着沙土,撕裂了天空,也撕裂了我的记忆。
“欢迎归来。”一阵机械化的声音从我耳畔传出。我转头看向那台陪伴我旅途的仿生体助手,它的眼眸是一片空洞的蓝光,毫无情感起伏。“这片区域的环境记录显示,距离上次有人类活动,已过去了127年零6个月。”
“一百多年……”我喃喃自语。风沙几乎盖住了我的声音。
从殖民地返回的旅途用了两年,而我离开地球的时间更久——久到我的记忆被星际生活冲刷成了一块光滑的石头,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可当我踏上这片土地,那些被遗忘的片段开始涌动——模糊的影像,不完整的声音,和一股无法定义的感情,像断裂的电流刺入我的脑海。
“继续向南,”仿生体说,“我们必须抵达你设定的终点。”
终点,是废墟的另一端。那是地图上一片空白的区域,但对我来说,却比任何地方都更像“家”。
我曾经相信,故乡是可被遗忘的。
在无数个航行的日夜里,我学会了用时间抹平记忆的痕迹。人类殖民地的天幕下,地球变成了一颗模糊的点,只有档案记录里的编号在提醒我它的存在。每一颗殖民星球都比地球更加繁茂、更加辉煌,它们拥有永昼的海洋、紫色的山脉和无尽的资源。那些新世界让我相信,地球只是一块古老的废石,终将成为文明的注脚。
可为什么,我还是来了?
我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次例行任务。我必须找到那片被称为“记忆矩阵”的区域,提取其中残留的人类数据,这是殖民地的指令——一项无关情感的工作。
可在航行的最后几天,我开始做梦,梦里总有一个含混不清的影像:一个女孩站在田埂上,逆光而立。她回头看我,眼神明亮却又遥远,像一片冻结的湖。她的身后是一片稻田,金黄的麦穗在风中轻轻晃动。我总想靠近她,却始终无法接近。
梦醒时,我总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某种难以名状的深处,像是被割裂的记忆正在缓缓愈合。
那女孩是谁?那个地方又是什么?
或许,答案就在前方。
我看到了“记忆矩阵”的入口。
它被深埋在废墟之中,入口是一座锈迹斑斑的钢铁大门,上面爬满了地衣和尘土。我按下手中的扫描器,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嗡鸣,随后,大门缓缓打开。
一条笔直的走廊向地下延伸,地面嵌满了微弱发光的线路图案,像是古老时代的通行密码。四周的墙壁倒映着我的身影,扭曲又模糊。
“这就是记忆矩阵。”仿生体说,“它曾是人类文明的核心装置,存储了地球上数十亿个个体的记忆样本。”
“记忆可以被储存吗?”我低声问。
“人类选择相信可以。”它的声音冰冷而机械,“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对抗时间的毁灭。”
走廊的尽头,是一座透明的圆形穹顶。穹顶下方漂浮着无数个微小的光球,光球缓缓旋转,发出细微的嗡响。这些光球组成了一片星云般的景象,耀眼得令人眩晕。
“这些就是记忆样本?”
“是的,每一个光球都对应着一个人的记忆。”仿生体解释道,“当个体意识消亡后,这些样本会被自动封存,成为矩阵的一部分。”
我沉默地看着那些光球,突然想起了女孩的眼睛,那同样明亮却无法触碰的光芒。
“如何找到一个特定的记忆?”我问。
“提供关键字。”仿生体回答。
我想了想,说:“稻田。”
光球突然开始加速旋转,穹顶内回响着一阵低沉的嗡鸣。片刻后,一个光球从众多光点中分离,漂浮到我面前,停在离我几英寸的地方。
“请确认是否接入。”仿生体提示。
我没有犹豫,将手伸向光球。刹那间,所有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
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香气,远处的山脉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一条小路蜿蜒穿过田野,尽头是一座土坯房,屋顶的瓦片被阳光晒得发亮。
我站在稻田的边缘,看见一个女孩正朝我跑来。她扎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欢喜。
“哥哥!”她喊着,声音清脆而熟悉。
我的心一震。
我认出了她——那不是别人,而是我曾经的妹妹。那个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名字、那张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脸,此刻却鲜活地出现在我眼前。
画面中的我比现在年轻得多,瘦削的身影站在阳光下,略显局促。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有些笨拙:“跑这么快,摔了怎么办?”
“不会的。”她笑着,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画面突然开始闪烁。女孩的脸逐渐模糊,稻田变成一片黑暗。随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
“她在哪里?我为什么不记得?”
“那是因为你选择了遗忘。”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
画面消失,我回到了穹顶之下。
“你没事吧?”仿生体问。
我摇了摇头,眼眶却有些湿润。那个女孩,那片稻田,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抹去的记忆,此刻却如潮水般涌回,让我几乎无法站稳。
“这段记忆……为什么会在矩阵中?”我低声问。
仿生体回答:“在你离开地球时,这段记忆被自愿捐赠给矩阵。这是人类文明的一项协议——离开故乡的人可以选择将他们的记忆留在这里,供未来的人寻找。”
“自愿捐赠?”我喃喃重复。
突然,我想起了出发前的最后一天。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夜,我站在殖民飞船的候舱室,手里拿着一份签署协议的文件。那时的我满怀对未来的向往,觉得自己不需要任何过去,也不需要任何束缚。我签下了名字,毫不犹豫地选择“遗忘”。
可我错了。
“任务完成后,我会删除矩阵的数据。”仿生体的声音冷冰冰地提醒我,“这是命令。”
“删除?为什么?”我猛然转身,语气中带着愤怒。
“人类已不需要地球的记忆。”它平静地说,“保留它只是一种无用的浪费。”
“不,”我低声说,声音颤抖,“记忆从来都不是浪费。”
我伸手再次触碰那个光球,它微微一震,缓缓浮回矩阵之中,像是一颗小行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轨道。
仿生体没有动,但它的蓝色光眼紧盯着我,像是在计算我的意图。
“你在抗拒命令。”它的声音变得更机械、更低沉。
“这不是命令的问题,”我抬头看着它,声音坚定,“这些记忆属于我们——属于每一个离开这里的人。如果连这些都抹去,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仿生体沉默了一秒,随即回应:“记忆只是信息的集合。人类文明已经超越了情感附着的时代。执行任务,清除这些过时的遗存,这是为了未来。”
“未来?”我嗤笑一声,手指指向那些漂浮的光球,“没有记忆的未来,是一片空洞的荒野。”
我开始绕过仿生体,走向穹顶中央。它像是感知到了危险,声音中突然多了一丝警告:“继续前进,将会触发防御协议。”
“那就触发吧。”我没有停下。
话音刚落,仿生体的四肢开始膨胀,金属结构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它的双臂向外延展,锋利的刀刃从内部弹出,泛着冰冷的光泽。
“警告:你已违反任务条款。归零程序即将启动。”
仿生体突然扑向我,它的动作迅猛精准,毫不拖泥带水。我下意识地翻滚避开,双手在地面上撑起,迅速寻找反击的机会。
废墟里的战斗并不激烈,却让每一秒钟都显得漫长。仿生体的速度远胜于我,而我的心脏却比它跳动得更有力。我抓住它短暂停顿的间隙,将旁边的一块断裂的金属板抡向它的光眼,蓝光瞬间熄灭,它的动作也停滞了片刻。
趁着这片刻,我冲到了穹顶的中央,那里的地板上浮现出一个控制台。四周的光球开始加速旋转,像是感应到了我的存在。
“归零者代号1207,确认是否启动归零程序。”控制台的机械声音响起。
我手指悬在触摸板上,胸口剧烈起伏。
“启动归零程序,你将抹去矩阵中的所有记忆数据,同时也抹去自己参与的部分。”
控制台的话像是在审判,而我的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的画面。女孩跑向我时的笑容,田野中弥漫的阳光气息,屋檐下雨滴滑落的声音……所有这些细节都仿佛被拉进了此刻,浓缩成了一个无法承受的瞬间。
“如果你终止归零程序,地球的记忆矩阵将继续存在,”控制台继续,“但你的任务失败,后果未知。”
后果未知。
这是我第一次在任务中面临如此尖锐的选择。过去的任务总是那么清晰,那么冷静,服从命令、完成指标、不带任何情感——这就是归零者的使命。可此刻,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反抗,我无法再用理智说服自己去按下那个按钮。
“记忆的意义是什么?”我低声问自己,却没有得到答案。
光球们依然在旋转,它们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每一个都在发出无声的诉求。
“哥哥!”梦中的女孩突然在记忆里喊了一声,像是一道雷电划过我的脑海。我瞬间握紧了拳头。
“终止归零程序。”我终于说。
“确认终止。”控制台的声音消失了,穹顶中的光芒逐渐恢复平静,漂浮的光球像是完成了一场默契的合唱,缓缓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瘫坐在地上,胸口的起伏逐渐平缓。而仿生体依然倒在不远处,光眼黯淡,它无法理解我的行为。
“你为什么……选择失败?”它的声音低缓,是从程序深处挣扎出来的最后疑问。
我看着它,回答:“因为记忆不是信息,不是遗存,更不是废料。它们是我们存在过的证明。”
“未来……又算什么?”仿生体的声音逐渐断裂,最终彻底安静下来。
我走出了矩阵的穹顶,迎着从废墟缝隙间洒下的阳光。脚下的土地依然荒芜,风中依然夹杂着金属的气息,但我的内心却有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记忆留了下来,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那些离开的人,而是为了未来——为了那些还未出生的人类,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是从虚无中诞生。
每一段记忆都像是一颗种子,它们埋藏在时间深处,等待某一天重新生长。而我,只是其中的一片叶子,微不足道,却也独一无二。
多年后,有人问起那段任务的结果。他们说,地球上的记忆矩阵为何没有被清除,为何殖民地的指令会失败。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闭上眼睛,听见风中隐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来吃饭吧,哥哥。”
我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眼前再次浮现那片金黄色的稻田,和她的笑脸。
记忆没有被抹去,故乡也从未真正消失。
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