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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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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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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刘

疯子刘是被村长赶走的。

大年初一的清晨,天灰得像一块蒙尘的玻璃。村长站在村口,指着他破烂不堪的行李,嘴里喊着:“滚吧,别回来!”疯子刘不说话,他抱着一只破旧的草帽,赤脚踩在雪地里,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站在路边围观的村人。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刺人,像一盏残油的灯。没有人敢与他对视,连骂他的村长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疯子刘终于转身走了,背影孤零零的,一路消失在灰蒙蒙的山道上。

村长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死疯子,晦气!”接着他回头,对那些还没散去的人群摆摆手:“走吧,走吧,新年第一天,别让他扫了兴!”人群渐渐散了,村子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村长盯着那条小道,半晌没有挪动脚步。

疯子刘走后的那个春节,村子过得格外安静。没有人提起他,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但几天后,有孩子在村头发现了他的草帽,倒扣在槐树下,帽檐里有一片压得干干净净的枯叶。孩子大声嚷嚷:“疯子的草帽!疯子回来了!”一时间,村里人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但谁也不说什么,只是晚上走得更快了,路过村头时也不敢多看那棵槐树。

疯子刘是二十年前疯的。那时候,他还叫刘成,是村里出了名的读书人。他十五岁就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十八岁被保送进省城的大学,村里人说起他,眼里全是光:“咱们村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可谁也没想到,四年后,刘成回来了,却变得不一样了。

刘成是被人背回村的。那天正值初夏,太阳晒得地面烫脚。村人看到一辆陌生的卡车开到村口,几个穿着城里衣服的男人抬下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他们说:“这是你们村的人,大学毕业后疯了,家属联系不上,就送回来吧。”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那个瘦骨嶙峋的人躺在地上,脸黑得像树皮,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嘴里咕哝着听不懂的话:“稻田要哭了……风在叫。”村人围了一圈,谁也不敢上前。最后是他的母亲颤颤巍巍地挤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成子,你咋了?”

没人知道刘成为什么疯了。有人说他在城里受了刺激,有人说他被人害了,还有人说是大学教的东西太多,他的脑袋装不下了。刘成的母亲带着他去过不少地方,找医生、问道士,甚至还去过几次县城的庙求符水喝,但都没用。他疯得越来越彻底,有时候天不亮就跑到田里蹲着,挖泥巴;有时候站在村头,盯着天上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喊他才回过神来。村人渐渐开始躲着他,但他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更爱自言自语,画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

他成了村里人口中的“疯子刘”。

疯子刘疯得最厉害的时候,村里闹过一场旱灾。那一年夏天,天上连一片云都没有,稻田龟裂,井底见干。村人每天忙着挑水,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疯子刘却常常独自跑到田边,蹲在那里,用手指在干裂的泥土上画圈,一边画一边念叨:“稻田在哭,稻田在哭……”

有一天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用力挥手喊村人:“水来了!水来了!”村人都以为他又发疯了,谁也不理他。可没过多久,村西的水渠真的哗啦啦流出了水。水源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放了闸。村人惊喜交加,连忙用桶去接水。有人看了一眼疯子刘,低声嘀咕:“他还真算对了?”

从那以后,疯子刘在村里的地位变得微妙起来。他疯是疯,但有时候他说的话竟然有些灵验。他预言了村西那片槐树林会倒,说它根系早就烂了;他说村东头李家的羊圈有问题,结果果然塌了。他甚至说,三婶的大儿子还会回来——那个失踪了三年的男人,第二年果然拎着一包行李站在了家门口。

“疯子通了天。”村人议论纷纷,但敬畏的多,靠近的少。他的话半真半假,有时候准得让人心寒,有时候又荒唐得让人哭笑不得。他说天上有神仙,但它们是瞎的;他说风吹得太厉害,能把人的魂勾走;他说村北的山里埋着一个人,是个“不该死的人”。村人听了怕,私下里传开:“疯子见了鬼!”

疯子刘自己却不在乎。他依旧画他的圈,说他的话,甚至开始对着村口的槐树作揖,像是在拜什么。村长看不过眼,骂道:“你要拜就拜天,拜槐树算什么?”疯子刘却笑了,笑得令人不安,他嘲讽道:“天早就死了。”

疯子刘的母亲去世后,他彻底成了村里的“孤魂”。没人愿意照顾他,连他的房子也被村长借口“拆了好建学校”给推了。他住在村东头的一间废弃仓库里,靠捡别人丢掉的菜叶和一些草根度日。

再后来,他疯得连村人也害怕了。他会突然出现在别人家门口,盯着人看,看得人浑身发毛。他也会在大半夜跑到村里的井边,用木棍敲击井沿,一边敲一边喊:“起来!起来!天要塌了!”村长受不了了,说他是“祸害”,硬是叫了几个年轻人,把他连人带东西赶出了村子。

疯子刘走了,但村人并没有轻松下来。那年的秋天,稻田里闹了虫灾,井水里也漂浮着奇怪的腥味。村里人忙得焦头烂额时,有人忽然想起疯子刘当初说过的话:“稻田要哭,风在叫。”一时间,没人敢再提他,但每个人都在心里想:他到底是疯子,还是某种我们看不懂的东西?

几年后,村子被拆迁了。村里人都搬进了城里的高楼,那片土地变成了厂房。只有疯子刘的仓库还空在那里,长满了野草。

有一天,一个村人路过那里,突然发现地上有一些画满了奇怪符号的石板,像是某种地图,又像是一种古老的文字。他叫来几个人,他们一起挖开那些石板,发现下面埋着一个小小的坛子。坛子里装满了干枯的土,土里还夹杂着一些稻壳。

“这是疯子刘埋的?”有人问。

“他为什么要埋这些东西?”

没人能回答。村人带着疑惑离开了。那些石板和坛子最后被当作废品扔掉,只有疯子刘的故事偶尔被人提起,成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疯子刘的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有风还在吹,吹过那片早已荒芜的土地,吹过那些没有人能解读的符号。或许疯子刘早已变成了风的一部分,变成了某种游荡的声音。

多年以后,那些离开村子的人偶尔会在谈话中提起疯子刘,但都含糊不清。“他确实疯得可怕,但好像又不是完全没道理。”“他老说的那些稻田哭啊,风叫啊,听着怪瘆的,后来好像还真有些准。”疯子刘的形象就像一片模糊的阴影,游走在记忆的边缘,让人不安,又让人难以彻底遗忘。

有人说他是村子最后一个真正的“村人”。当村子里的人渐渐离开,他们建的高楼替代了田地,汽车的轰鸣代替了早晨的鸡鸣时,疯子刘似乎依然停留在那个消失的村庄里。他用奇怪的符号、怪异的言辞描绘了一种只有他能看到的世界,一个和村子与村人剪不断的连接。

可这连接到底是什么?是疯子的妄想,还是土地深处隐藏的某种真相?

十几年后,一个学者偶然听说了疯子刘的故事,觉得有趣,便来到村子的旧址探访。他看到的只是大片的厂房和杂草丛生的荒地,几乎没有人记得疯子刘的细节。学者在废墟里转悠了两天,无意间发现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模糊的符号,像是疯子刘当年留下的痕迹。

学者无法读懂这些符号的意义,但他觉得这些符号像一些古老的文字。他拍下照片,回去研究了很久,甚至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疯癫与土地的记忆》。文章里提到,疯子刘可能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他的疯癫与其说是精神错乱,不如说是一种“文化性的记忆载体”。他所画的符号可能源自某种民间仪式,或者是一种他自己发明的、试图记录故乡变迁的方式。他的行为看似荒唐,却有某种深刻的象征意义——他是村子的最后一片“化石”,守护着一段被现代化逐渐掩埋的历史。

可疯子刘的意义,真的在于这些“象征”吗?

村子里一位年迈的老人听说了学者的文章,摇着头,叹了一口气:“象征个啥,他就是个孤单人罢了。”

老人说,他年轻时和疯子刘打过交道,那时候村里人瞧不起疯子,也不敢靠近疯子。可有一次,他因为家里丢了牲口,急得团团转,疯子刘却突然出现,站在他家门口,说:“你去东边那棵歪脖树,能找到。”他半信半疑地去了,结果牛果然在那里。“我当时以为他懂什么神术,现在想想,他也许只是整天在村子里转悠,看到的比别人多。”

他说,疯子刘其实很孤独。他那些怪异的言语和行为,并不是为了让人害怕,而是想吸引别人的注意。“他画圈,他说稻田哭,他做这些,只是想让人跟他说句话,跟他搭搭话。”

老人停顿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可惜啊,他是聪明人,聪明到让人不敢靠近。”

疯子刘最终成了一个谜。村子早已消失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连带着那些符号和奇谈一起被冲刷干净。他的故事被一次次讲述,又一次次遗忘,像风吹过田野,留下的只有偶尔的沙沙声。

或许,疯子刘本身就是那个消失的村子的象征。他的疯癫,他的孤独,他无法被理解的符号与言语,都如同村子本身那样,夹在旧与新之间,既无法彻底留在过去,又无法融入未来。他是故乡的某种化身,一个让人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或许疯子刘并不疯。他只是孤独得,只有土地听得懂他的话语。而土地,早已被遗弃。而他的故乡,也许早已不存在了。

真正的灾厄,来自他的过去。

刘成在大学里学的是地质学。他从小喜欢山和土,喜欢翻开一块石头看它的纹路。他的大学导师看出他的天分,推荐他进入一个重点研究课题组。他们要绘制一张区域地质图,寻找稀有矿产的分布。刘成初生牛犊,热情得像一团火。他跟着课题组翻山越岭,测绘、取样,直到有一天,他们的研究成果被某家公司买下,用来勘探开发。他才知道,他绘制的那些地图将直接决定一片片山林和农田的命运。

起初,刘成并不多想。他只是个学生,按部就班完成任务而已。直到毕业前夕,他参加了公司组织的一次实地考察。那是一片群山环绕的村庄,清晨的水田笼着雾气,老人牵着牛,孩子们光着脚在泥里跑。公司的人指着周围的土地说:“这里是罕见的矿带,开采三年,至少能产值十个亿。”可刘成看着那片稻田,突然觉得心里发冷——他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些土地画上了“死刑”的符号。

半年后,他得知那片村庄被连根拔起,稻田变成了矿坑,水源被污染得发臭。村人被迫迁往城里的廉租房,在陌生的街巷里消耗光他们的余生。刘成的导师劝他:“这就是现代化的代价,我们改变不了。”可刘成总是梦见那片被剥开的土地。他梦见自己赤脚站在稻田里,周围是一张张空洞的脸。田里的水是黑的,反射着天空,他听见风在尖叫:“你毁了它们!”

他的梦渐渐变成了现实。他无数次听到那些尖叫,甚至感到双手被污泥拉扯。他开始失眠,反复画圈。他试图用某种符号记录那些他无处安放的愧疚,但画着画着,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荒凉。

疯子刘是被“土地”逼疯的。他的疯,是因为无法与自己的罪责和解。

他回到村里,他在找寻另一种方式弥补。他蹲在田边,告诉村人稻田会哭,风会叫,可没有人听懂他。他在废弃的仓库里埋下稻壳和干土,像某种仪式,试图召唤被破坏的土地回归。他甚至觉得槐树是某种神明,守护着村庄,但“神”已经死了。

疯子刘的世界渐渐坍塌,他成了孤零零的岛屿,漂泊在村庄与现代之间。他用疯癫说出真相,可所有人都将他当作疯子。

多年后,当我再次路过那片土地,发现它早已被工厂和马路覆盖。我停在路边,想要寻找疯子刘的痕迹,却什么也找不到。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忽然想起疯子刘常说的那句话:“稻田在哭,风在叫。”

那一刻,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哭声。可这哭声,是疯子刘的,还是土地的?

我无从得知。

真正的灾厄,来自他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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