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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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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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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故乡流过的水

潮州的桥,一头栓在过去,一头吊在水里。广济桥沉默伫立,像一位年迈的长者,守着韩江,也守着一个从未开口的秘密。脚下的石板被走出了深深的沟,水磨的光泽隐隐泛着潮湿的寒意。清晨,韩江的雾气攀上桥头,风轻轻一拂,江水便从迷蒙的云影里亮了出来。

夜里醒来,我听见桥在风里响。风从韩江上空刮过,顺势擦过老屋的瓦脊,又沉沉坠入老街,带着旧时的凉意。这风我熟悉,不光因为它每年都来,更因为它在某个细微的地方被一层记忆的尘埃裹住了。它每次吹来,都在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

桥是湘子桥。白天,它很静;夜晚,它更静。只有桥墩下面的水声和桥墩旁的灯影在交换一个看似不重要的秘密。我出生的地方离桥不远,但第一次走上桥,却是很多年以后了。小时候,我们只听大人说它,说它是神仙修的,说桥墩之间那些木板会动,像是活的一样。我也不知道哪一天听到了新故事——桥是古代工匠修的,桥墩连着河底,木板不过是工艺。我小时候站在江边看桥,总觉得它是不会老去的,就像风不会停。可后来回头再看,它似乎老了。那些在桥上拍照的人,那些桥上的车,那些桥下走的船……它们都和桥无关,可又像是因桥而生。

我想起外婆的话。她说人老了,会变得“清气”——像风,像石头,像桥。可桥真的会老吗,风会记住它吹过的路吗。

潮州的河流昼夜不停。小时候,我总觉得韩江是静止的,水里的倒影厚重而稳定,像一块镶嵌在城里的镜子。但父亲说,水是流动的,它从来不为任何人停留。我那时不信。站在广济桥上,我盯着水面,那水却安安静静地贴着桥底滑过。后来那年大水涨起来,把巷子淹成了一条条小河,我才知道,潮州的水不会真的“停”。

桥是另一种水。湘子桥分为十八梭船桥和两段石桥,在水上弯成一道略显笨重的弧。每年夏天涨水时,潮州人便会卸下梭船,将它们拖到岸边。这城从来不急,梭船拆了便拆了,行人自会慢慢绕远路。桥是为人修的,但潮州的桥从不讨好人。湘子桥的石板光滑冰冷,踩上去不分四季地寒。桥头的一棵古树,夏天里掉下红色的种子,滚落到江面,像一盏盏失了火的小灯笼。

外婆年轻时的记忆里,桥是用来走的。桥墩上铺着木板,木板搭着人,人在桥上挑着担子,担子里是米面,是布匹,是潮州城外带来的咸鱼干,也是潮州城里挑出去的锅碗瓢盆。她说那时候,桥板嘎吱作响,但响声听起来让人安心,它是在告诉人们:桥会撑住你,桥底下的江水不会吞没你。

小时候我听外婆讲桥上的故事,她的声音总像湘子桥的木板一样,是有节奏的。她说,有一年潮州发了大水,桥上的木板被冲走了不少,人过不去,货挑不过去,城里的人捱饿,城外的人也捱饿。后来来了修桥的人,他们踩着水,扛着木头,眼睛盯着水流,耳朵却听着江水的声音,好像那声音能告诉他们什么。后来桥修好了,木板又接了起来。外婆说那时候她站在桥头,看着那些修桥的工人,又看着河对岸挑担过来的陌生人,心里想着:这桥修好了,那边的人就会过来,那这桥到底是属于潮州人,还是属于那些过桥的人呢。

我问外婆:“桥是我们的吗?”她笑了一声,说:“桥不是我们的,桥是桥的。”

桥下的水流得稳。韩江从北方的山间来,绕过凤凰山,穿过潮州古城,最后流向大海。潮州人说,韩江是一条“养人”的江。江水甘甜,村子里的女人们喜欢挑着水桶到岸边取水,用它泡茶、煮粥、炖汤。韩江的鱼是鲜的,江虾是脆的,江蟹是甜的。潮州的早茶、晚宴、宵夜,几乎都离不开这条江。

后来,我自己站在桥上的时候,看着脚下那些平稳的木板,看着桥墩下流动的水,终于明白外婆说的“桥是桥的”是什么意思。湘子桥的木板每天被无数脚踩过,它记得的是那些脚步,却不记得那些人。桥墩每天被江水拍打,桥上的人总觉得那水在往前流,谁也没注意过——水其实一直在原地,流动的不过是它的表面。

有一天,我在桥上看见一个老人。他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双手颤巍巍扶着桥边的栏杆,他想要站住,却又被旁边跑过的孩子们撞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的拐杖滚落到木板边缘,差一点就掉下桥。围观的人很多,有些人停下来看,却没人上去扶他。我站在桥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最终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过来,把老人扶了起来,又把拐杖递给他。

老人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桥下的江水,叹了一声气。我听不懂他的叹息,只记得他的声音和韩江的风搅在了一起,没多久便散了。

潮州是一座很慢的城。城不大,四面围着青山绿水,像个被关在时间里的瓷器罐,安静、湿润、透明,表面带着光。

清晨的潮州总是从一碗粥开始的。巷子尽头的小店里,炉火一早就燃了起来。潮州的粥不稠,甚至有点稀,然而那稀粥里浮着的猪杂、鱼片、虾米,却让人一口能喝出整个潮州的味道。店家利落地舀上一勺热粥,递到食客手中,桌上早摆好了“咸三宝”:菜脯、咸菜、咸鱼。粥总是微热,热得刚好能捂住人的胃,但又不至于烫得让人急。

粥店里坐满了人,外头的巷子却依然安静。巷子狭窄得像一条长长的缝,被青石板和土砖墙夹在中间。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有时也会冒出一株小野花。每逢雨天,巷子就会变得湿滑,石板闪着微光,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听上去竟有点寂寞。

古城外是田野。凤凰山像一把绿伞,罩在村子上空。山脚下的水稻总是长得茂盛,灌水的田间,总能看见老人挑着扁担缓缓走过。田埂边的树木密密匝匝,风一吹,树叶和稻浪一起翻滚,风带来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潮州不仅慢,还有声音。这座城从早到晚都有声音。清晨里粥店的锅盖轻轻碰响,街上人家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巷子尽头的磨坊石磨发出沉稳的转动声。这些是属于潮州白天的声音,而一到中午,声音就热闹了起来。

记忆是有声音的。我记得小时候潮州的声音比现在多:一大早,潮剧的唱腔从邻家的窗户里飘出来,跟街巷里菜贩的吆喝交织在一起。菜贩喊的是:“青菜,便宜的青菜!”潮剧唱的是:“天子江山千古长青——”两种声音从不同的地方飘过来,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刚好凑成一场戏。

我小时候不懂潮剧。外婆说潮剧是“好东西”,听得多了会懂。可我偏不听。那时候潮剧在我耳朵里,和邻家的母鸡咯咯叫差不多,只是声音拖得更长。外婆不怪我,她只是把收音机里的音量调小一点,自己一个人坐在门边听,偶尔随着唱腔低声哼几句。那时候我总觉得她是在浪费时间。为什么她要听那些唱了几百年的老故事呢。

傍晚时分,潮州的生活便多了一些温柔的烟火气。巷子里的灯逐一亮起,每一家人家门前都会摆上一张小桌子,桌上是切好的卤鹅、蒜泥醋、几杯清茶。街头不远处,总有人在卖酥炸的虾枣。摊主会将裹满鱼浆的小圆球丢进油锅,炸得鼓鼓的,然后迅速捞出,递给人们一串。那种香气,连隔着几条巷子都能闻见。

夜晚的潮州是低矮的。街灯的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在屋内的木柜、檀香盒、瓷茶壶上。老人们喝茶、打牌,孩子们蹲在地上玩石头,猫在桌角跳来跳去。韩江就在这一片片灯火的远处,带着无声的波纹,一直向大海走去。

可是有一天,潮剧的声音突然不见了。外婆还在,但她再也不听潮剧。她说收音机坏了。我说要帮她修,她摆摆手:“不用修了,听不懂了。”

再后来,外婆走了,收音机也不知道被收拾去了哪里。有一天,我回老家,在老街的拐角听见一群老人围着一台录音机,听着老戏。他们听得很认真,没人说话,没人动。那时候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外婆,想起她坐在门边听潮剧的样子。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听那些老故事了。那些故事不是为了“懂”,也不是为了“听”,而是为了留住一些她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或许,是一种从过去飘来的声音,一种时间的回响。

古城外的田野依旧在,韩江的水依旧流着。田埂间的风卷起树叶,巷子里的青石板反射着微光,这些都是潮州的。菜贩的吆喝声还在,偶尔也会有人路过家门时哼上两句老腔调。可我知道,那些听潮剧的人少了,那些唱潮剧的人也少了。

我站在湘子桥上,耳边只听见风声和水声。这些声音是最古老的,也是最安静的。它们在告诉我一个道理:声音是短暂的,记忆却是漫长的。

小时候,我家住在巷子深处,离韩江不远。每天清晨,母亲会带我去街角的小磨坊买豆浆。磨坊的门口有一只大水缸,水缸里漂着几片浮萍。磨坊很小,但里面的石磨转动起来时,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整个巷子都在呼吸。

巷子里的人都爱喝这家的豆浆,尤其是那些早起的老人。他们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磨坊口,端起一碗热豆浆,眯着眼喝上一口,仿佛整个人都被豆浆的热气浸透了。

母亲端着热腾腾的豆浆走出来时,总会递给我一碗,香味在巷子里弥漫开来。她的手掌有些粗糙,摸上去却让我觉得很温暖。

巷子里的人们走得慢,做事也慢。老人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孩子在门口玩泥巴,猫爬到瓦片上打盹。一切都安静得像画里,但那安静里却藏着一种细微的热闹,每个人都在彼此的目光中流连。

后来,巷子被大水淹过一次。水从韩江涌进来,迅速漫上石板路。我趴在父亲的背上,看水流涌进磨坊,涌上水缸,直到浮萍被水冲散。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潮州的水并不是永远温柔的。

潮州的夜晚,总是朦胧的,但到了中秋节,夜色便显得格外明亮。每到中秋节,巷子里会挂起长长的灯笼。灯笼是纸糊的,圆圆的,灯面上画着花鸟和月兔。那些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烛火的光透出来,将石墙和屋瓦映得忽明忽暗。

家家户户都会搬出一张小木桌,摆上月饼、柚子、花生糖,还有几碟米粉做的小点心。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人们围坐在桌边,喝茶、聊天,孩子们则跑到巷子里追逐萤火虫,有时也会拿一盏小灯笼互相比赛,看谁的灯笼能烧得更久。

潮州是一座看似不变的城,但时间的脚步早已轻轻落在每一块青石板上。我离开潮州那年,巷子里的石磨还在转,磨坊的门口依旧飘着淡淡的豆香,韩江的水温柔地拍打着桥墩。当我再一次回到这座城时,巷子口已经空了,磨坊的水缸不见了,连浮萍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潮州是不是变了?这个问题在我离开潮州去外地工作后,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在梦里回到了湘子桥,回到了韩江边,回到了家门口的老街。梦里的潮州和记忆里的潮州一模一样,甚至比记忆里的更安静,更干净。可每次醒来,我都不敢相信梦里的潮州是真实的。

后来我终于回了一趟潮州。湘子桥还在,韩江还在,街上的风味小吃还在,但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老街的店铺换了新招牌,有些店还挂上了英文。湘子桥的木板似乎也换过了,踩上去没有记忆里的嘎吱声了。路边的小贩依旧在卖花生糖,但他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幅大大的广告牌,广告上写着“现代化潮州”。我站在湘子桥上,看着来往的行人,突然分不清自己站的是潮州,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我走在巷子里,青石板仍旧铺在脚下,但空气里少了那种潮湿又温暖的气息。石板缝里的青苔还在,只是它们的绿,不再那么鲜亮。巷子的尽头,那棵老树的枝干似乎更弯了,时间的重量一点一点压在它的身上。门槛上不再有老人坐着晒太阳,巷子里那些曾经熟悉的笑声和脚步声,都被时间掩埋了。

外婆曾说,故乡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人。可外婆没说的是,人的记忆会变。记忆中的故乡,是不是和真实的故乡一样。真实的故乡,又是不是和记忆中的一样。有时候我觉得故乡是一种被人记住的方式,它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

我问父亲:“磨坊去哪了?”父亲摇了摇头,说:“没人磨豆腐了,现在都买现成的。”

我忽然想起,那时巷子里每天都能听见石磨转动的声音,那声音低沉、缓慢,却十分有力。我曾经以为,那声音是整个巷子、甚至整个潮州的心跳。可现在,这座城似乎不需要这样的心跳了。

那天傍晚,我从湘子桥走回老街,天色渐暗,韩江上的风起了。我听见风里有声音,那声音像是从记忆深处飘来的,又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我闭上眼睛,风吹过来,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擦拭着我心里那个模糊的故乡。风停下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潮州还在,但它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的潮州。可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站在桥上,我突然觉得故乡是一个分裂的存在。一半在眼前,一半在记忆里。我们以为自己在回忆故乡,其实是在回忆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蹲在磨坊门口闻豆香的孩子,那个在中秋夜晚抬头看月亮的少年,那些人和那些事,早已被时间悄悄封存了。故乡给不了我们答案,它只是一个起点。

夜里,我又听见桥在风里响。风穿过湘子桥的木板,从桥墩掠过韩江,又穿过我的梦。我站在桥上,仿佛看到外婆站在桥头,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风吹过她,她的身影在风里散了。我闭上眼,任凭风继续吹。桥依然是桥的,风依然是风的,而我依然是我自己的。

潮州还在,桥上的风还在。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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