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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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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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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的冬天

岭南的冬天,是个微妙的季节。它没有明显的界限,也没有明确的开始和结束。它像是秋天不经意的延续,或者是春天耐不住寂寞的前奏。岭南的冬天,总带着点模糊的暧昧:早晨冷,午后暖;田埂上有霜,树梢却还挂着绿叶;大街小巷的店铺,既卖热腾腾的炖汤,又摆着鲜嫩的青菜。这样的季节,不曾昭告,却悄然渗透进了岭南人的日常,成为他们生活节奏中的一部分。

可这看似漫不经心的冬天,却深深扎根于记忆里,像一面映照着过去与未来的镜子。在岭南的冬天里,时间变得缓慢又具体。人们用一碗粥、一片阳光、一阵湿润的风,把故乡嵌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岭南的冬天,是从一场晨雾开始的。

清晨六点,天色还未完全亮,村庄笼罩在一片灰白的雾气中。空气中带着一丝湿润的凉意,像是隔夜的露水还未蒸干。远处的小山模模糊糊,像水墨画里没完全晕开的背景。屋檐上的瓦片湿漉漉的,墙角长满的青苔显得格外浓绿,沿街摆放的红灯笼表面也沾满了细细的水珠。它们静静挂着,在等待阳光将它们蒸发成某种冬日独有的温暖。

村庄的巷子蜿蜒而狭窄,青石板被雾气浸透,踩上去发出湿润的轻响。路边的老屋低矮,墙上还挂着写着“福”字的旧门联,边缘已经发白脱落。巷子里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鸡笼里传出几声懒洋洋的啼鸣,在挣扎着迎接新的一天。偶尔有两三个老人晨练时从小巷经过,他们脚步缓慢,手背在身后,这些巷子、这些石板都是他们长久以来熟悉得不需要言语的朋友。

我从小屋走出来,迎着晨雾走向村口,每一次走这样的路,都会被一种宁静包裹着。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的气味,淡淡的,湿湿的,厨房里的灶台与外面的湿雾融为一体。几乎每家每户的灶台都升起了一缕轻烟,这些烟与雾交织在一起,把村庄变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温暖巨物。

拐过一条小巷,我遇到了一个正在剁肉的老人。他戴着旧棉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正低头把新鲜的猪肉切成大小均匀的块。他的动作有一种老练的节奏感,每一次刀落下,都是清脆的一声“咔”。旁边的木架上,已经挂满了刚剁好的猪肉条,红白相间的纹理在雾气里显得尤为鲜明。靠墙边的桌上还放着一碗米酒,那是腌制腊肉时少不了的材料。他看到我,抬起头微微一笑:“冬天做腊味,最耐放,味也最香。”

这样的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腊味几乎是岭南冬天的象征,每家每户都要腌上几条腊肠、几块腊肉,甚至是腊鸭。那些肉被一排排挂在屋檐下,在风里晃动着,滴下的油脂透出一种岁月的真实感。奶奶总爱说:“腊味一挂起来,才算真到冬天了。”

沿着小巷再往前走,便是村里的池塘。池塘比村庄更安静,水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几只灰色的鸭子在水里安静地游动,就像是在刻意不打扰这份清晨的静谧。岸边的芭蕉树叶子已经枯黄了,风一吹,那些叶片轻轻摇晃,发出干枯的沙沙声。池塘旁的小亭子里,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他们一人抽着一杆旱烟,偶尔聊着谁家子女什么时候回来,谁家的腊鸭今年又特别好吃。他们的话语断断续续,有时候甚至静静地沉默下来,只剩下旱烟头上那一点微弱的火光。

小时候,池塘是孩子们的乐园。春天,我们在这里用竹竿捞鱼,夏天,池塘边挤满了戏水的身影。可到了冬天,池塘似乎变得“年长”了,不再允许孩子们胡闹。我们看着那些老人守着池塘,晒着太阳,守护着一段被时光留存下来的记忆。我记得奶奶也总爱坐在池塘边,她的坐姿很特别,总是一手撑着腰,一手搓着手里的围巾。她没有说话,但我能看出,她的眼睛里装着整个村庄。

在岭南,冬天是静止的,但它的静止并不冰冷。它像一首冬日的长调,缓慢、悠长,却无比真实。在这样的晨雾里,村庄是一幅被无限拉长的画卷,每一个细节都是情感的具象化。

在村庄的另一头,有一棵老榕树。榕树的枝根长长地垂下来,像老人弯曲的手指。树下的土地被踩得平平整整,旁边摆放着几张破旧的长椅。这里是村里人最常聚集的地方,尤其在冬天的清晨,早市还没开张,村民们便习惯在榕树下闲聊。那些聊天的内容大多琐碎:“昨天的冷风真厉害,夜里鸡窝里都冻得潮了”;“谁家大儿子今年回来过年吗?”;“池塘里的水草又多了。”他们聊得不急不缓,像是在和这一天的时间彼此打着招呼。

岭南的冬天是这样的:它不曾用雪覆盖一切,也没有霜冻带来的肃杀。它只是把所有的场景都悄悄藏在一层薄雾里,然后用这些熟悉的日常,将故乡的韵脚压得更低,压得更深。

炊烟、瓦片、芭蕉树,甚至那些腊肉、鸭子、池塘里的水纹,被岭南的冬天一一拼凑起来,构成了故乡的完整故事。

冬天里的岭南村庄,让人想起的,从来不是未来,而是那些被反复咀嚼的过去。它像一张旧照片,泛黄但温暖。它让人明白,时间是可以被看见的——它藏在瓦片的湿润里,藏在老人搓烟斗的手势里,藏在炊烟与雾气交融的地方。

岭南的冬天,总是伴随着芭蕉叶的声音。

村庄里每一户人家的庭院里,几乎都种着一两棵芭蕉树。它们的叶片宽大,颜色四季浓绿,在烈日下成荫,在细雨中生长。但到了冬天,芭蕉叶失去了它的光泽,边缘渐渐枯黄,风一吹,它们像旧时光的碎片一样轻微地颤抖。

芭蕉树站在院墙旁,池塘边,或村头的空地上。冬天里,它们是孤独的,看似不再承担夏日里给人遮阴的职责,却用那破碎的叶片,讲述着时光的故事。

芭蕉树下是我儿时最喜欢待的地方。我常常坐在奶奶的小板凳上,抬头看着宽大的叶子随风晃动。阳光透过叶片洒下斑驳的影子,有时候我会伸出手去捕捉那些影子,但手指刚碰到光斑,它们就迅速跳开,像顽皮的精灵。奶奶总喜欢在芭蕉树下干活,她手里捻着毛线团,一针一针地织着衣服。她和村里的人坐成一排,聊着各种家长里短的琐事。那时候我年纪小,听不懂她们的话,但我却记得那些声音:柔和、缓慢,与风吹过芭蕉叶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首关于冬天的歌谣。

奶奶常说:“芭蕉叶冬天最耐听。”起初我不懂。冬天的芭蕉叶是枯黄的,甚至有些破碎,风一吹,它们发出的声音也变得轻而脆,似乎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衰败的象征,但在奶奶的眼里,它却是一种平和的美,是冬天的日常。

村里有一棵特别高的芭蕉树,长在一座废弃的老屋旁。那老屋已经破败不堪,墙角长满了青苔,木门的颜色早已褪尽,屋檐上的瓦片也东倒西歪。可那棵芭蕉树依然挺立着,叶片在寒风中摇晃。每到冬天,树下的落叶就堆得厚厚一层,像是时间留下的痕迹。村里人说,这棵树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它的主人早就搬到城里,再也没有回来。可无论人走了多久,这棵芭蕉树始终守在这片空荡荡的院子里,就像一位不愿离去的老人。

我常常路过这棵树,总会忍不住停下来。站在树下时,风吹过,叶片的声音就越发清晰。我仿佛能听到那些离开的脚步,那些被遗忘的故事,那些属于老屋的日子:院子里曾有小孩子的欢笑声,母亲在树下剥玉米,父亲肩扛锄头从田间归来……这些画面像被树叶收集起来,藏在风声里,等待着有一天被人重新想起。

我会用手轻轻抚摸那些破碎的叶片。它们冰凉、粗糙,像一块被岁月打磨的砂纸。奶奶不允许我随便折下芭蕉叶,她说:“芭蕉叶自己会落下,不用动它。”每到冬天,风把叶片吹落了一地,奶奶会慢慢地把它们捡起来。她把那些枯叶用绳子扎好,有些用来垫鸡窝,有些直接烧掉。燃烧的芭蕉叶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像是潮湿的木柴里混进了泥土的气息。那香味弥漫在院子里,总让我觉得冬天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奶奶独自坐在芭蕉树下的木凳上,捡拾那些风吹落的叶子。她的背显得那么弯,她像一棵即将老去的树。我站在她身后,忽然明白,奶奶也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岁月留下的一道痕迹。

冬天的芭蕉叶,总是让我有种莫名的感伤。它们的破碎和摇晃,让我明白了时间的无情,也让我明白了一种关于“守护”的意义。它们的脆弱并不是它们的全部,它们的韧性也从不显而易见。哪怕风吹断了叶柄,哪怕叶片被撕成碎片,芭蕉树依然挺立着。冬天的芭蕉叶,像是岭南村庄的灵魂,它们提醒着我们: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总有一些东西会一直守护着我们的过去。

有一年,我离开村庄许久,再回来时,发现那棵老芭蕉树的叶子早已不再茂盛。村里人告诉我,它的根部开始腐烂,终究也快撑不住了。我站在那棵树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那棵树所守护的,不只是那座废弃的老屋,还有我对村庄、对故乡的记忆。

奶奶早就不在了,芭蕉树也老去,可每当风吹过,我还能听见那熟悉的哗哗声。那些叶片轻轻拍打着空气,我听得出,那是冬天的声音,是时间的声音,是故乡的声音。

“芭蕉叶冬天最耐听。”奶奶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我闭上眼,站在风中,让耳朵接住那些碎裂的声音。它们轻轻地敲打着我的记忆,告诉我:芭蕉叶的破碎,不是凋零,而是一种独特的美;芭蕉树的挺立,不是抗争,而是它对土地最后的回应。

岭南的冬天,热闹的地方从来不是村里的小巷,而是市场。

每到冬天的清晨,市场总是最早醒来的地方。村口的大榕树下聚满了人,沿着土路一字摆开的小摊像被铺开了的画卷。摊位的棚布五颜六色,有的边缘已经破了洞,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各种农产品、腊味、杂货,整齐地堆满每一个角落。虽然清晨的空气里还带着湿冷,但市场却充满了烟火气,让人一踏入这里,身体和心都暖了起来。

市场最先醒过来的,是卖鱼的摊位。还不到六点钟,鱼贩的吆喝声已经此起彼伏:“鲜活的鱼,刚从塘里捞的!快来瞧瞧!”摊子上摆满了鲫鱼、草鱼,还有几只扭动着尾巴的泥鳅。鱼贩们穿着厚厚的外套,袖口卷得高高的,双手冻得通红,却毫不在意地抓起活蹦乱跳的鱼,用刀在鱼鳞上飞快地刮出清脆的声响。几只小猫蹲在摊位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桶水里游动的鱼,却始终不敢靠近。

再往市场的深处走,就是最热闹的卖腊味的摊位。一串串腊肠、腊肉、腊鸭挂在竹竿上,颜色深红,表面油光发亮,散发着浓郁的咸香味。这些腊味是岭南冬天最具标志性的食物,每一条腊肠的制作都带着主人的骄傲和技艺。摊主们站在腊味架旁,手里拿着锋利的小刀,熟练地切下一段腊肠递给客人品尝。一个老摊主笑着说:“这腊肠可是刚灌好的,带着酒香,回家蒸一蒸,味道最正!”

我站在一个摊位前,捧起一串腊肠仔细端详。阳光透过榕树枝叶洒在腊肠上,那深红色的肉块隐隐泛着温暖的色泽。我问摊主:“腊味放得越久越香吗?”他点点头:“放得久,腊肉的咸味会被风带进去,越嚼越有滋味。你挂在屋檐下试试,风干十几天,香得不得了。”说着,他还热情地教我回去怎么切,怎么配青菜炒着吃。一段简单的对话,却让人感受到岭南冬天独有的人情味。

市场的中央,是卖熟食的小吃摊。这是村里最温暖的地方,尤其在冬天的早晨。一个卖糖炒栗子的老人站在摊位旁,不停翻动大铁锅,锅里的栗子在粗砂里滚来滚去,发出沙沙的声响。热气从锅里升起,带着淡淡的甜香,一阵阵飘散开来,引得排队的人群越挤越多。旁边的摊主则在卖烤番薯。炭火烧得通红,番薯的外皮已经被烤得焦黑,但轻轻掰开一半,就能看到里面金黄的果肉,热气带着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几个孩子趴在摊子旁,眼睛紧盯着摊主手里的番薯,期待着下一块热乎乎的果肉会递到自己手上。

市场里卖粥的摊位总是最热闹的。一位老大爷蹲在大铁锅旁,不停搅拌着白粥。粥煮得浓稠而绵软,冒着热气,被盛进一只只小碗里。粥摊旁摆着几个小碟子,装着腌萝卜干、炒花生和咸菜丝,都是岭南人最爱的早餐配菜。很多赶早集的人会端着一碗热粥,站在摊位旁一边吃一边聊:“今年腊鸭多少钱一只?”“昨天的霜冻厉害不?地里的青菜冻坏了吗?”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对话,却是岭南冬天里最温暖的画面。

市场里不仅有食物,还有花。冬天的岭南市场里,总有几位卖花的老人,挑着扁担从村外走来。他们的担子两头挂满了金黄色的菊花,花瓣在阳光下微微泛光,像冬天里的一簇小太阳。老人们低着头,在市场的边角摆开一片花摊。他们的声音并不高,但总有人忍不住停下来,买一把菊花带回家,插在厨房或者餐桌旁,让整个冬天都多了一点颜色。

走在市场里,我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放慢脚步。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觉得亲切:鱼摊上的水声,栗子摊的烟火气,粥摊旁的笑声,甚至摊贩们的吆喝声,都让我感到冬天并不是冷的,而是鲜活的。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市场本身就是冬天的灵魂。这里藏着岭南冬天最真实的样子,它将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味道、所有的人情,汇聚成了一场生机勃勃的盛宴。

临近中午,市场渐渐安静下来,摊主们开始收拾摊位,把剩下的货物小心地用麻布盖好,再用绳子扎紧,准备好第二天的生意。空气中还残留着腊味的咸香、粥的米香和栗子的甜香,榕树的影子被阳光拉长,像一只巨大的手,轻轻地覆盖在整个市场之上。

每次离开市场时,我总会带上一点什么。有时是一袋新鲜的青菜,有时是一串腊肠,有时是一个烤熟的番薯。这些东西并不贵重,但它们让我觉得冬天是可以被带走的,是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它们让我明白,岭南的冬天并不是某种抽象的存在,而是藏在这些日常的食物、声音和烟火气里。

市场,是岭南冬天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最温暖的地方。它用最真实的细节提醒着我:冬天不是只有寒冷与枯萎,它也可以是炭火的温度,是栗子的香甜,是腊味的咸香,是人与人之间简单的问候和分享。

岭南的冬天从来不是突兀的季节。它没有冰雪覆盖大地,也没有刺骨的寒风让人退缩。它是一种渗透式的存在,不紧不慢,像一场随时间流淌的低语。它柔软、湿润,带着暖意,却又夹杂着凉薄。这种微妙的冬天,与故乡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无法分割。

小时候的岭南冬天总是显得长久而充实。那时候的日子是琐碎的,柴火的气味、腊味的香气、芭蕉叶的沙沙声、白粥冒着的热气,它们像散落的珍珠,拼凑出一种独特的乡村冬景。每一天似乎都在重复,却又在细微的差异中留下深刻的记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简单的场景,会成为日后对故乡最清晰的想念。

冬天最显著的标志,便是村里的腊味季。腊味的制作是岭南家庭冬天里的仪式感,不管贫富,人们总会在冬至前后腌制好足够的腊肠和腊肉。村里的老人最擅长这种手艺,他们会根据天气调整腌制的配方:若遇上几天阴雨,腌料中酒的比例就会增加,肉块也会切得稍微厚些,以免发霉;若是晴天,配料里盐和糖的比例又会精心调试,争取在阳光和风干中让味道达到最佳。

我记得奶奶家里腌腊味的过程,总是带着点庄重的仪式感。猪肉切得规整,厚薄均匀,腌料调好后,奶奶会认真地用手反复揉搓肉块,直到腌料彻底渗透进肉里。然后她拿出一根细长的针,将腌好的肉一块块串起来,挂在厨房外的竹竿上。竹竿两端用绳子固定在墙上,腊肉和腊肠就这样静静悬挂在冬日的风中。风吹动竹竿,腊味就在风里轻轻晃动。

这样的场景,年复一年,从未改变。村子里总是弥漫着腊味的香气,那香气带着一点咸味和酒味,浓郁却不腻人。它伴随着家家户户的灶台烟火,浸入整个冬天,甚至还会随着邮寄到远方的腊肠,进入城里人的餐桌。在某一个忙碌的城市早晨,你切下一段腊肠,扔进热锅里煎出吱吱响的香气,这一刻,似乎冬天的岭南离你并不遥远。

岭南的冬天也总离不开白粥的味道。和腊味不同,白粥是冬天里最普通却又最让人安稳的食物。奶奶常说:“白粥要煮得软烂,锅里米花散开,才算好。”每一个冬天的早晨,她都会早早起床,烧上一锅白粥,再煎几片腊肉,炒一碟酸菜。煮粥时,奶奶从不盖锅盖,她说锅盖压住了水汽,粥不香。于是粥锅总是冒着白烟,弥漫整个厨房,而那烟雾里漂浮着大米渐渐裂开的香气。

每次吃白粥,奶奶都会先舀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再给我夹两片腊肉,放进粥里一起拌开。腊肉的咸香渗透到白粥里,淡淡的油花浮在碗面上,每一口都带着岭南冬天的味道。她吃得很慢,总是先把粥里的配菜挑出来吃完,然后一口口把粥喝干净。我问奶奶为什么不直接大口喝,她笑着说:“冬天要细嚼慢咽,胃里才暖。”这句话我小时候不以为然,但长大后才懂得,白粥是食物,也是岭南冬天的一种隐喻:不急不躁,平淡之中藏着细腻的滋味。

岭南的冬天不仅是炊烟和食物,它还藏在村子里那些看似无用的日常里。比如池塘边晒太阳的老人。他们整日坐在那里,有时候静静发呆,有时候缓慢地抽一口旱烟。冬天的阳光不炽烈,但老人们总喜欢迎着阳光,轻轻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晒着。他们晒得慢条斯理,晒得庄重,他们在用身体感知时间的流逝。小时候我总觉得晒太阳是件无聊的事,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却能明白,那是一种与故乡最亲密的交流方式。阳光洒在身上,有种无法言说的慰藉。

记得有一次,我坐在池塘边和奶奶一起晒太阳。她把棉袄脱下来盖在膝盖上,半闭着眼看着远处的山。我问她:“奶奶,你在看什么?”她摇摇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说:“没看什么,就是坐着。”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什么都不做还能觉得满足。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岭南的冬天里,人不需要去追赶什么。冬天本身就是一种最缓慢的节奏,它让你停下脚步,与土地、与记忆、与过去重新连接。

冬天的岭南,安静又鲜活。它的鲜活藏在市场里的炊烟和热闹里,它的安静藏在老人们晒太阳的背影里。两者看似矛盾,却又是如此和谐,像是冬天这个季节本身带着的双重性格。它用烟火气和人情味,让冬天变得温暖;又用湿润的风和静谧的池塘,让时间变得悠长。

每一次回到岭南,我总是忍不住去寻找冬天的痕迹:村口枯黄的芭蕉叶,挂满腊味的竹竿,市场里翻滚的栗子和粥锅里的热气。这些看似普通的画面,却一次次让我想起童年,想起故乡,想起那些我以为已经遗忘的人和事。岭南的冬天,不只是一个季节。它是关于家的隐喻,是关于时间的沉淀。它用湿润的风、破碎的芭蕉叶和飘香的腊味提醒我:故乡从未远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藏在时间深处,藏在那些冬天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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