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的瘸腿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五叔也因为腿瘸立了功而得以安排在厂里搞后勤,这在二十多年前是一份很美的差事,五娘也因此带着花容月貌下嫁给瘸腿的五叔。
五叔在厂里实在是一个闲人。厂领导敬他是个军人,因立功而腿瘸,所以只安排他烧烧开水扫扫地。五叔也没有升官发财的大野心,又有美貌的五娘做老婆,因此也就把人生前途看得淡了。然而世事如棋,前几年半老的五娘居然交了个迟到的桃花运,跟一个来厂里提货的据说很有些钞票的颤巍巍的老头走了。五叔为这事蔫了好久,然而却又有人雪上加霜,好些年轻人见五叔木讷寡言,又瘸又老,无权无势,又被人拐走了老婆,因此便大加嘲弄:老母鸡也有人要呀!也许人家是前(钱)世(是)姻缘吧......五叔的脸紫一阵红一阵,这时候五叔已经没有一点军人的影子了。
天有不测风云。
五叔从自己那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里,捕捉到了一些关于下岗的消息。后来,人们也是口口相传,渐渐地越传越近,最后演化到从厂长的嘴里传到了五叔的耳朵里。刚上任的厂长是个年轻的胖子,他对五叔说,下岗是国家的号召,是国家的战略决策,你是革命军人,应该理解我们,理解国家......厂长装出一副同情的哭丧脸,向五叔抱抱拳,又说,我先替祖国谢谢你了,老同志!
前几天我去看五叔,他已将行李收拾好了。他说,看来这回是得走了,电视报纸上都讲了,厂长也下了逐客令。我问他这样就走不觉得屈吗?好歹你也为国家断了一条腿,走也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地走呵!五叔苦笑,接着又象是嘲笑:也没有什么屈的,反正我这份工作也是骗来的,我的瘸腿,立功证明上写着是被敌人打断,其实是我撤退时想跑得快一点,不小心被石缝夹断的。五叔说这些事时好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像是很泰然,说完了又很平淡,就像谈一件街头巷尾的小事。我却有些情绪,那情绪好像是一种受了长久欺骗之后忽然觉醒的愤怒。五叔看出我的意思,便半似安慰半似教导地对我说,撒荒和欺骗使我内疚了二十多年,但在今天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了,我为今天终于能放下这个压迫了我二十多年的包袱而高兴,我已经满足了。
怪哉!五叔。
今天早上,二叔托我去厂里为五叔搬行李。二叔说,不管你五叔怎样,他毕竟是你的长辈,你要诚心诚意地去接他回家。其实我也是同情五叔的,五娘跑了,又没子女,现在又没了工作,一个年近五十的瘸老头子回老家,多少叫人有些寒心。
到厂里,才知道五叔去参加颁奖大会了。守门的老王说,你五叔倒搞阔喽,现在评了优秀,又戴花又发奖金,饭碗也捧牢了,哪像我......老王话说得酸溜溜的,那样子恨不能摇身变成我五叔,而且有老泪欲要夺眶而出。世界真他妈怪呵!我如坠五里云中。
五叔回来我才知道,原来厂里分到一个优秀指标,并明文规定被评为优秀者升一级工资并作为晋职的先决条件。厂里的头头脑脑为这个优秀开了几次会,却一直扯不下来。后来采用无计名投票,搞了两次都分不出雌雄,都是一人得一票。厂长为这事大伤了一次脑筋,后来又豁然开窍,当着众多参加评优者说,这个优秀应该评给我五叔,还说我五叔是老军人了,勤勤恳恳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在后勤战线上战斗了二十多年,年龄上也是我们的前辈了,今年的优秀非他莫属。厂长一语惊四座,众人白眼瞪黑眼,一阵沉默之后接着是一阵雷鸣般的鼓掌。于是,五叔评上了优秀,我暗自庆幸五叔否极泰来:不但保住了吃饭的家伙,还被评为今年厂里唯一的优秀工作者。我正想找些美丽动听的语言安慰五叔,却见五叔将证书、红花、奖金恶狠狠地扔在地上,红一阵紫一阵的脸上怒气冲冲,背着行李就往外走。我疑惑地叫声五叔,五叔说:我已经下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