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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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二月初八，王小丫就满15岁了。还在过年的时候，娘就对小丫说过，等到小丫15岁生日那天，要给小丫买一件花格子衬衫，还有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和一双雪白的网球鞋。娘的话说得淡淡的，可小丫却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欣喜，她说，娘，是真的吗?娘说,真的,难道娘还骗你不成?娘的话让小丫感觉到整个冬天都是暖洋洋的。
王小丫上初一那年，也就是去年吧!她就向娘提出要买花格子衬衫牛仔裤和雪白的网球鞋，但那次娘一口就拒绝了，她说家里还欠一屁股债呢!哪有钱去买衣服、买裤子，等哪天有了钱再说吧!小丫当时不能理解娘的难处,她当时就跟娘生气了。气生完了，她就想起了哥哥。哥哥是读高二那年出的事。哥哥是从乡下考进县城高中的几个乡下学生之一，几个城里的学生总是欺负他，说他穿得烂，长得憨眉日憨眼的，地地道道一个乡巴佬!哥哥像爹一样，是个不爱说多话的人，有时沉默得像一座山一样。那几个学生见哥哥总是沉默寡言的，他们认为哥哥是一个懦弱怕事的胆小鬼，就更把他当成一个霜打的茄子揉来揉去。有一天中午，哥哥蹲在食堂旁边的大树下吃饭，那几个城里的学生就围了上来，他们说看看这个乡巴佬吃些什么卵东西吧!有个家伙还故意向天上撒沙粒，另一个更可恶的家伙甚至咯了一口浓痰，正好吐在哥哥的筷子上。哥哥忍无可忍了，他像一座沉睡和孕育了千年的火山，突然地爆发了。结果，一个学生被哥哥咬下了半边耳朵，还有一个被哥哥打成左手骨折。家里的钱都被花光了，还欠了人家几千块钱债务，哥哥也辍了学，他说他要到南方去，要去挣很多很多钱，让人瞧得起。可哥哥一去差不多三年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哥哥出事那年，王小丫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女孩，那时只觉得哥哥是个会打人的坏孩子。等小丫长大了，等小丫也上县城读初中了，她才慢慢地理解了哥哥，有时还暗暗为哥哥，也为自己流泪。
小丫是去年和大伯家的春桃一起考到县城读初中的。她俩的分数不高，刚好上了录取线。大伯是村长，家里算是有钱的,因此春桃的衣服总是比小丫鲜艳。小丫的衣服总是旧旧的，因此她不爱和衣服鲜艳的学生玩。她的一条最称心的裤子也在靠近臀部的地方打了一个补丁，娘的针脚虽然很细，但还是露出了明显的疤痕。小丫的学习不好，衣服也不好，因此她在学校里感到孤独得很。春桃的学习也不好,但大伯家有钱，大伯总是把春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因此春桃很快乐，她甚至和王欢欢、李嘟哪这些城头的女孩打得火热，甚至忘记了与她同桌的妹妹王小丫。
年过完了，鞭炮声已经没有前几天那样密了。大正月间的又下起了雪粒儿，硬生生冰冷冷的砸在人的脸上手上，让人感到大年的余温逃得没了踪迹。
鸡一叫，天就差不多亮了。今天是正月初十，爹和娘出门的时候一再嘱咐，要小丫初十这天天一亮就去把奶奶背过来。奶奶在大伯家已经过完了一年，又该轮到小丫家了。奶奶眼早就瞎了，不能走来走去的。前几年都是爹去把奶奶背过来，但今年爹和娘出远门了，只有小丫去背奶奶了。
小丫是不愿到大伯家去的，她很不想看到大伯妈的刀条脸，大伯妈不但人长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脾气也长得像刀子。有一年奶奶病了，大伯妈和娘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娘的声音总是小小的，但大伯妈每说一句都像打雷，而且话骂得让人心痛，甚至骂到了日妈操娘的程度。大伯虽然当村长，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也还有个人样,但一回家就变成了一个被蒸得稀烂的红薯，软塌塌的在哪里都放不稳。大伯是想对奶奶好的，奶奶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娘，奶奶再瞎再脏再讨人嫌，她还是他的娘，但大伯妈对奶奶不好，大伯也不敢对奶奶好到哪里去。王小丫想到大伯，想到奶奶，她突然就想起了语文老师讲的一句话，好像叫做“娶了媳妇忘了娘”，小丫觉得用这句话来比大伯，是最准的。
小丫到大伯家的时候，大伯妈已经将奶奶的东西包好了扔在门口，奶奶也正坐在大门口等着。于是小丫就把奶奶背了回来。
爹和娘出门的时候就与大伯商量好的，这一年小丫家的田地由大伯家做，条件是小丫和奶奶的吃饭问题由大伯家解决。大伯妈当时也是满口应承的，她当然知道这很划算。小丫家七八亩上好的水田，半亩田的粮食就够小丫和奶奶吃一年了，大伯妈当然是从心里面愿意的。
爹和娘不在家，又添了奶奶，小丫就忙了一些。虽然饭由大伯家做好送来，但小丫还要为奶奶洗衣服，端水给奶奶洗脸洗脚，晚上小丫还要看书写作业。过年的时候，爹和娘请人把猪杀了，前几天，小花狗也被爹杀了熬成汤锅，因此小丫这个寒假除了照顾好奶奶，就没其它多余的事了，因此小丫有时大白天的也可以看书写作业。到三月一号,小丫就要成为初二下学期的学生了。不知为什么，小丫心里很盼望寒假快点结束，新学期快点到来。昨天春桃在菜地摘菜的时候，小丫就问过春桃想不想学校。春桃说她才不想哩!在家多舒服呵，年猪还没吃完,又可以在温暖的被窝里睡懒觉，还可以看电视，学校有什么好啊?
其实春桃哪里懂得小丫的心思呀!小丫是觉得上次期末考试考得很满意，盼望着光荣地走上领奖台领奖哩!
小丫刚进初一时，学习和春桃一样，很不好。第一次语文测验，春桃得了倒数第2名，小丫得了倒数第6名。语文老师测验后喜欢“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卷子差不多发完了才喊到王小丫的名字。王小丫去拿卷子的时候，感到心跳得太厉害了，而且感到羞愧难当。讲评试卷时，老师讲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后来不知怎么语文老师就发火了，而且还是指名道姓地发王小丫的火。老师说王小丫你不懂就要谦虚就要认真听嘛，又不懂又不听你还成什么学生呀!王小丫感到很难过,把头低到桌子上。老师又说了一通大道理,还用到了“笨鸟先飞”这个词语。王小丫听到老师把自己比成“笨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小丫的自尊心是强的，而且她
觉得自己并不是“笨鸟”,所以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超过别人。在初一年级升学考试时，小丫的成绩就遥遥领先了，他考得了全班第四名。在新学年的开学典礼上，王小丫差一点就走上领奖台了。小丫为这件事遗憾了好久好久，如果她再多考几分，她就成了第三名了，她就可以光荣地走上领奖台了。但后来的班会课上，语文老师足足地用了近十分钟时间来表扬王小丫，老师表扬王小丫的时候，班上可以说是鸦雀无声，王小丫激动得手都不知放到哪里，她能感觉到很多同学向她投来的羡慕的眼光。
初二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时，王小丫感觉自己做得很好,小丫想自己可能会是前三名中的一个了，因此小丫在这个寒假的心情好得很，因为她心中的盼望让她振奋，因此小丫就觉得这个寒假太长太长了，她强烈地盼望着新学期的到来,盼望着阳春三月的那个开学典礼。
小丫和春桃的家离县城并不远，也就六七里山路。翻过两座大山,再走过一片田野就到学校了。这点路对小丫和春桃简直是小菜一碟,她们看看山景听听鸟叫就到了。
三月一日这天，小丫正在扫教室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温柔地走到小丫的旁边。他说王小丫同学你进步真是快呀!上次统考你得了第二名，只差三分就赶上学习委员了。老师的消息让小丫的盼望一下子变成的现实,小丫差点就哭了!
下午放学回家，小丫一进门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奶奶，奶奶一下子就把小丫搂进了怀里，奶奶的牙都要落光了，奶奶的嘴一瘪瘪的，她说我们的小丫可是进步了，有出息了。其实小丫还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伯的，但当她走到大伯家门口的时候，听见大伯妈正在骂大伯,小丫就退了回来，她想,要是这时娘和爹在家该有多好呵!
又过了一个星期，新学年的开学典礼隆重地举行了。说隆重，是因为这次开学典礼和以往不同，除了学校的校长书记，主席台中间还坐了一个从县里来的更大的领导，专门喜欢发奖，那天王小丫的奖状就是这个领导发的。这个领导发完奖后还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的演讲小丫有一半听懂了，有一半不太听得懂。听得懂的部分小丫认真听了，听不懂的地方小丫也认真听了，而且都认真地鼓了掌。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小丫都认为领导的话肯定是讲得好的，因为领导每讲完几句话，校长就把双手举过头顶鼓起掌来，校长都带头鼓起掌来，小丫和同学们当然也就应该鼓起掌来。小丫想领导的话如果是屁话废话，校长会鼓掌吗?因此小丫的鼓掌是认认真真的。
这次颁奖典礼上，小丫还是有一点遗憾的，那是因为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好。小丫领奖的时候，是那位领导亲自给她颁发的，当时小丫好高兴好高兴呵!小丫就向领导鞠了躬，还说了句谢谢叔叔。校长就严肃地给小丫纠正说，应该叫牛局长。小丫于是就感到很有点遗憾，这么重要的场合自己偏偏不能把话说好。
星期五放学回家，小丫突然就觉得有点想娘了。因为娘和爹已经出门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小丫觉得奇怪哩!爹和娘在家的时候，小丫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有时甚至还厌烦过娘的唠叨，今天突然就想娘了，小丫想可能是好久没见到娘的原因吧!其实小丫想娘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阴历二月初八马上就到了，小丫还盼望着生日礼物呢?因为鞋子都挡不住稀泥了，小丫的鞋都破了一个洞，衣服裤子也太旧了，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再穿它们。
小丫这样想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走到了大伯家的院坝里。她在院坝里喊春桃春桃，春桃没出来，大伯却走了出来。大伯说春桃放羊去了。小丫就看看大伯，大伯也看看小丫。小丫见大伯没说什么，小丫就走了。其实小丫是知道春桃上山坡放羊去的，她借故去喊春桃，是想探一探大伯是否在村委会看到娘或爹的信。大伯不说话，就说明娘和爹没写信回来,也没有汇钱回来。
娘的信是写了的，但没寄到村委会，而是寄到了小丫的班上。星期一的上午，是语文老师把信交给王小丫的，小丫一眼就看出是娘写的。娘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但小丫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娘的信让小丫显得有点激动，她想是不是娘在信中夹寄了钱叫她买鞋买裤呢?可当小丫看完信后就手足无措了。娘给她带来的不是钱，而是一个很坏很坏的消息:爹和娘在南方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工，做很苦的搬砖挑泥沙的活,与老板说好的是每人每天40元。可月底去结账，老板根本就不认账，说他们招的工人都是有合同的，老板叫爹拿出合同来,爹当然没合同，反而被老板骂作骗子,叫爹滚远点。爹知道自己是被骗了，但他还是死死拽住老板不放，老板火了，叫了几个人把爹打得七窍流血。娘在信中说，要小丫快到大伯家借五百块钱汇去，她们连饭钱、药钱都没有了。
这封信让王小丫急得团团转，她假都没来得及请就出了教室。
小丫到大伯家的时候，大伯正牵了老水牯准备到山上去。小丫的汗水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的挂在脸上，她心急火燎地把信给了大伯。大伯很快把信读完了，大伯就把牛绳交给小丫，走进屋里翻箱倒柜的。大伯妈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大伯妈回来的时候大伯正要把五百块钱交给小丫。大伯妈看到老头子手里捏着的钱，又看见小丫沾贴在额上的头发，仿佛明白了什么。大伯妈的刀条脸就沉了下来，她盯着大伯吼道,王老大,你搞啷子鬼名堂?大伯就把事情说了。大伯妈的刀条脸一下子拉得更长，发出匕首一样的寒光。她狠狠地戳着大伯的脑袋,恶狠狠地说，老娘的钱又不是风吹来的，枪打来的，你就忍心这样轻轻巧巧的拿去撒龙潭吗?前年王老三借的两千块钱还没有还呢?今天连这小母狗也想来骗钱了!没门,快给老子滚!
小丫又羞又气又急，她跑回家时跌了一跤，头都磕破了，淋淋漓漓一身水,活象一条奄奄一息的小泥鳅。小丫进门的时候，差点就把奶奶撞倒了。也许是听到大伯妈的叫骂，奶奶正拄了拐杖用一双空洞的瞎眼向大伯家的方向眺望，但奶奶能看到什么呢?一朵败残的桃花飘落在她头上，她都不知道拂去哩!
小丫将所有能借钱的人都想了一遍。遭了大伯妈的辱骂，她首先想到的是姑妈家。但姑妈家也是穷得很，因为姑爹瘫痪，天天要药养着。虽然姑妈家有个春红在城里挣钱，但姑妈说春红的钱脏得很，就是病死饿死也不会用她的钱。
春红是16岁那年跟一个城里的老男人跑的，跑到城里几年之后，春红就变得有钱了。小丫刚上初一的那年春节，春红买了很多好东西来看外婆，可春红前脚刚跨进外婆家大门，姑妈紧跟着就风火火地撵来了。姑妈说，你这个臭婊子不要踩脏人家的门槛，快点拎上你的那些邋遢东西滚蛋。一边骂一边把春红的东西摔到门外。那年春节以后，春红再也没回过乡下。奶奶、大伯妈，还有姑妈和娘，后来都拿春红来教育春桃和小丫,她们说，你们以后不要喊春红做表姐了，我们家没有她这种人......
其实小丫是想到过去找表姐春红借钱的，但她只是想了一想而己。小丫还想到过老师，想到过同学，但小丫的自尊心是强的，她担心遭到别人的嘲笑，因此小丫也只是想想而已。后来小丫束手无策了，束手无策的小丫后来想到了一个唯一的办法:到城里去。小丫被自己想到的办法激动着。她找来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张求助启事。天麻麻亮，小丫就进城了。她在十字路口把求助启事放在自己面前，小丫就木呆呆地站着，头埋得低低的，她只看见行人的脚在求助启事前停了又走，走了又停，但这些脚的主人没有谁给她哪怕是买一个面包的钱。一双漂亮的高跟鞋的主人还说，这个年头骗钱的人多得很,千万别上当。小丫从早上站到天黑，从天黑站到深夜，没有得到一分一文。
小丫决定去找表姐，是在小丫饿了一天夜之后。小丫在城里转了整整一个白天，最后才在城西的一个叫“红唇一族”的酒吧里找到了表姐春红。确切地说,应该是表姐春红先看见小丫的。小丫走到酒吧前面的时候，在昏暗的路灯下已经疲倦得奄奄一息了。酒吧里的春红却一眼就看见了小丫。小丫看见表姐向她跑来，还没来得及淌出一滴委屈的眼泪，就一头栽倒在表姐怀里了。
小丫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表姐已经给她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表姐的眼睛蓝蓝的，头发红红的，很像小丫在电视上看到的外国女人，但不管是外国女人还是什么女人，她总是表姐春红，于是小丫就哭了起来。小丫还没有哭够，外面就叫了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3号，你的老板来了。表姐就急忙站立起来并走了出去，一会儿扶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了进来。小丫一看见这个男人就惊住了。小丫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是男人惊，也不是因为这个男人紧紧抱着表姐而惊，惊的是这个男人是开学时刚给她发过奖的牛局长。慌乱中的小丫差点就礼貌地叫了声牛局长，但小丫的声音还没有酝酿出来,烂醉如泥的牛局长就一头栽到了表姐的床上。那一夜，小丫直挺挺地坐在酒吧客厅的沙发上，看见表姐房间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傍晚，表姐给了小丫五百块钱，又给了小丫一些零花钱，叫小丫吃了饭就走。小丫吃了饭，到表姐房里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正准备出门的时候，牛局长就推门进来了。小丫知道牛局长是来找表姐的,就大声喊表姐表姐。可牛局长却抱住了小丫，小丫慌了，用手抓牛局长的脸，用脚踢牛局长的脚，小丫的嘴喊不出声音了，牛局长胡子拉茬的嘴把小丫的嘴堵得死死的。小丫力气太小了，她的力气怎么比得过高大魁梧的牛局长呢?等表姐进来的时候，牛局长已经把小丫彻彻底底地奸污了。小丫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慌乱、惊恐、不知所措的小丫看见表姐发疯般地撕扯着牛局长......
这一天,正是王小丫15岁的生日。
后来，“红唇一族”酒吧的老板娘给了小丫1000块钱，说是牛老板的意思......再后来，酒吧里的人几乎没有人叫小丫的名字了，他(她)们称她作8号,称表姐作3号。
到二月初八，王小丫就满15岁了。还在过年的时候，娘就对小丫说过，等到小丫15岁生日那天，要给小丫买一件花格子衬衫，还有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和一双雪白的网球鞋。娘的话说得淡淡的，可小丫却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欣喜，她说，娘，是真的吗?娘说,真的,难道娘还骗你不成?娘的话让小丫感觉到整个冬天都是暖洋洋的。
王小丫上初一那年，也就是去年吧!她就向娘提出要买花格子衬衫牛仔裤和雪白的网球鞋，但那次娘一口就拒绝了，她说家里还欠一屁股债呢!哪有钱去买衣服、买裤子，等哪天有了钱再说吧!小丫当时不能理解娘的难处,她当时就跟娘生气了。气生完了，她就想起了哥哥。哥哥是读高二那年出的事。哥哥是从乡下考进县城高中的几个乡下学生之一，几个城里的学生总是欺负他，说他穿得烂，长得憨眉日憨眼的，地地道道一个乡巴佬!哥哥像爹一样，是个不爱说多话的人，有时沉默得像一座山一样。那几个学生见哥哥总是沉默寡言的，他们认为哥哥是一个懦弱怕事的胆小鬼，就更把他当成一个霜打的茄子揉来揉去。有一天中午，哥哥蹲在食堂旁边的大树下吃饭，那几个城里的学生就围了上来，他们说看看这个乡巴佬吃些什么卵东西吧!有个家伙还故意向天上撒沙粒，另一个更可恶的家伙甚至咯了一口浓痰，正好吐在哥哥的筷子上。哥哥忍无可忍了，他像一座沉睡和孕育了千年的火山，突然地爆发了。结果，一个学生被哥哥咬下了半边耳朵，还有一个被哥哥打成左手骨折。家里的钱都被花光了，还欠了人家几千块钱债务，哥哥也辍了学，他说他要到南方去，要去挣很多很多钱，让人瞧得起。可哥哥一去差不多三年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哥哥出事那年，王小丫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女孩，那时只觉得哥哥是个会打人的坏孩子。等小丫长大了，等小丫也上县城读初中了，她才慢慢地理解了哥哥，有时还暗暗为哥哥，也为自己流泪。
小丫是去年和大伯家的春桃一起考到县城读初中的。她俩的分数不高，刚好上了录取线。大伯是村长，家里算是有钱的,因此春桃的衣服总是比小丫鲜艳。小丫的衣服总是旧旧的，因此她不爱和衣服鲜艳的学生玩。她的一条最称心的裤子也在靠近臀部的地方打了一个补丁，娘的针脚虽然很细，但还是露出了明显的疤痕。小丫的学习不好，衣服也不好，因此她在学校里感到孤独得很。春桃的学习也不好,但大伯家有钱，大伯总是把春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因此春桃很快乐，她甚至和王欢欢、李嘟哪这些城头的女孩打得火热，甚至忘记了与她同桌的妹妹王小丫。
年过完了，鞭炮声已经没有前几天那样密了。大正月间的又下起了雪粒儿，硬生生冰冷冷的砸在人的脸上手上，让人感到大年的余温逃得没了踪迹。
鸡一叫，天就差不多亮了。今天是正月初十，爹和娘出门的时候一再嘱咐，要小丫初十这天天一亮就去把奶奶背过来。奶奶在大伯家已经过完了一年，又该轮到小丫家了。奶奶眼早就瞎了，不能走来走去的。前几年都是爹去把奶奶背过来，但今年爹和娘出远门了，只有小丫去背奶奶了。
小丫是不愿到大伯家去的，她很不想看到大伯妈的刀条脸，大伯妈不但人长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脾气也长得像刀子。有一年奶奶病了，大伯妈和娘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娘的声音总是小小的，但大伯妈每说一句都像打雷，而且话骂得让人心痛，甚至骂到了日妈操娘的程度。大伯虽然当村长，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也还有个人样,但一回家就变成了一个被蒸得稀烂的红薯，软塌塌的在哪里都放不稳。大伯是想对奶奶好的，奶奶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娘，奶奶再瞎再脏再讨人嫌，她还是他的娘，但大伯妈对奶奶不好，大伯也不敢对奶奶好到哪里去。王小丫想到大伯，想到奶奶，她突然就想起了语文老师讲的一句话，好像叫做“娶了媳妇忘了娘”，小丫觉得用这句话来比大伯，是最准的。
小丫到大伯家的时候，大伯妈已经将奶奶的东西包好了扔在门口，奶奶也正坐在大门口等着。于是小丫就把奶奶背了回来。
爹和娘出门的时候就与大伯商量好的，这一年小丫家的田地由大伯家做，条件是小丫和奶奶的吃饭问题由大伯家解决。大伯妈当时也是满口应承的，她当然知道这很划算。小丫家七八亩上好的水田，半亩田的粮食就够小丫和奶奶吃一年了，大伯妈当然是从心里面愿意的。
爹和娘不在家，又添了奶奶，小丫就忙了一些。虽然饭由大伯家做好送来，但小丫还要为奶奶洗衣服，端水给奶奶洗脸洗脚，晚上小丫还要看书写作业。过年的时候，爹和娘请人把猪杀了，前几天，小花狗也被爹杀了熬成汤锅，因此小丫这个寒假除了照顾好奶奶，就没其它多余的事了，因此小丫有时大白天的也可以看书写作业。到三月一号,小丫就要成为初二下学期的学生了。不知为什么，小丫心里很盼望寒假快点结束，新学期快点到来。昨天春桃在菜地摘菜的时候，小丫就问过春桃想不想学校。春桃说她才不想哩!在家多舒服呵，年猪还没吃完,又可以在温暖的被窝里睡懒觉，还可以看电视，学校有什么好啊?
其实春桃哪里懂得小丫的心思呀!小丫是觉得上次期末考试考得很满意，盼望着光荣地走上领奖台领奖哩!
小丫刚进初一时，学习和春桃一样，很不好。第一次语文测验，春桃得了倒数第2名，小丫得了倒数第6名。语文老师测验后喜欢“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卷子差不多发完了才喊到王小丫的名字。王小丫去拿卷子的时候，感到心跳得太厉害了，而且感到羞愧难当。讲评试卷时，老师讲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后来不知怎么语文老师就发火了，而且还是指名道姓地发王小丫的火。老师说王小丫你不懂就要谦虚就要认真听嘛，又不懂又不听你还成什么学生呀!王小丫感到很难过,把头低到桌子上。老师又说了一通大道理,还用到了“笨鸟先飞”这个词语。王小丫听到老师把自己比成“笨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小丫的自尊心是强的，而且她
觉得自己并不是“笨鸟”,所以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超过别人。在初一年级升学考试时，小丫的成绩就遥遥领先了，他考得了全班第四名。在新学年的开学典礼上，王小丫差一点就走上领奖台了。小丫为这件事遗憾了好久好久，如果她再多考几分，她就成了第三名了，她就可以光荣地走上领奖台了。但后来的班会课上，语文老师足足地用了近十分钟时间来表扬王小丫，老师表扬王小丫的时候，班上可以说是鸦雀无声，王小丫激动得手都不知放到哪里，她能感觉到很多同学向她投来的羡慕的眼光。
初二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时，王小丫感觉自己做得很好,小丫想自己可能会是前三名中的一个了，因此小丫在这个寒假的心情好得很，因为她心中的盼望让她振奋，因此小丫就觉得这个寒假太长太长了，她强烈地盼望着新学期的到来,盼望着阳春三月的那个开学典礼。
小丫和春桃的家离县城并不远，也就六七里山路。翻过两座大山,再走过一片田野就到学校了。这点路对小丫和春桃简直是小菜一碟,她们看看山景听听鸟叫就到了。
三月一日这天，小丫正在扫教室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温柔地走到小丫的旁边。他说王小丫同学你进步真是快呀!上次统考你得了第二名，只差三分就赶上学习委员了。老师的消息让小丫的盼望一下子变成的现实,小丫差点就哭了!
下午放学回家，小丫一进门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奶奶，奶奶一下子就把小丫搂进了怀里，奶奶的牙都要落光了，奶奶的嘴一瘪瘪的，她说我们的小丫可是进步了，有出息了。其实小丫还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伯的，但当她走到大伯家门口的时候，听见大伯妈正在骂大伯,小丫就退了回来，她想,要是这时娘和爹在家该有多好呵!
又过了一个星期，新学年的开学典礼隆重地举行了。说隆重，是因为这次开学典礼和以往不同，除了学校的校长书记，主席台中间还坐了一个从县里来的更大的领导，专门喜欢发奖，那天王小丫的奖状就是这个领导发的。这个领导发完奖后还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的演讲小丫有一半听懂了，有一半不太听得懂。听得懂的部分小丫认真听了，听不懂的地方小丫也认真听了，而且都认真地鼓了掌。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小丫都认为领导的话肯定是讲得好的，因为领导每讲完几句话，校长就把双手举过头顶鼓起掌来，校长都带头鼓起掌来，小丫和同学们当然也就应该鼓起掌来。小丫想领导的话如果是屁话废话，校长会鼓掌吗?因此小丫的鼓掌是认认真真的。
这次颁奖典礼上，小丫还是有一点遗憾的，那是因为她有一句话没有说好。小丫领奖的时候，是那位领导亲自给她颁发的，当时小丫好高兴好高兴呵!小丫就向领导鞠了躬，还说了句谢谢叔叔。校长就严肃地给小丫纠正说，应该叫牛局长。小丫于是就感到很有点遗憾，这么重要的场合自己偏偏不能把话说好。
星期五放学回家，小丫突然就觉得有点想娘了。因为娘和爹已经出门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小丫觉得奇怪哩!爹和娘在家的时候，小丫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有时甚至还厌烦过娘的唠叨，今天突然就想娘了，小丫想可能是好久没见到娘的原因吧!其实小丫想娘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阴历二月初八马上就到了，小丫还盼望着生日礼物呢?因为鞋子都挡不住稀泥了，小丫的鞋都破了一个洞，衣服裤子也太旧了，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再穿它们。
小丫这样想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走到了大伯家的院坝里。她在院坝里喊春桃春桃，春桃没出来，大伯却走了出来。大伯说春桃放羊去了。小丫就看看大伯，大伯也看看小丫。小丫见大伯没说什么，小丫就走了。其实小丫是知道春桃上山坡放羊去的，她借故去喊春桃，是想探一探大伯是否在村委会看到娘或爹的信。大伯不说话，就说明娘和爹没写信回来,也没有汇钱回来。
娘的信是写了的，但没寄到村委会，而是寄到了小丫的班上。星期一的上午，是语文老师把信交给王小丫的，小丫一眼就看出是娘写的。娘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但小丫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娘的信让小丫显得有点激动，她想是不是娘在信中夹寄了钱叫她买鞋买裤呢?可当小丫看完信后就手足无措了。娘给她带来的不是钱，而是一个很坏很坏的消息:爹和娘在南方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工，做很苦的搬砖挑泥沙的活,与老板说好的是每人每天40元。可月底去结账，老板根本就不认账，说他们招的工人都是有合同的，老板叫爹拿出合同来,爹当然没合同，反而被老板骂作骗子,叫爹滚远点。爹知道自己是被骗了，但他还是死死拽住老板不放，老板火了，叫了几个人把爹打得七窍流血。娘在信中说，要小丫快到大伯家借五百块钱汇去，她们连饭钱、药钱都没有了。
这封信让王小丫急得团团转，她假都没来得及请就出了教室。
小丫到大伯家的时候，大伯正牵了老水牯准备到山上去。小丫的汗水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的挂在脸上，她心急火燎地把信给了大伯。大伯很快把信读完了，大伯就把牛绳交给小丫，走进屋里翻箱倒柜的。大伯妈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大伯妈回来的时候大伯正要把五百块钱交给小丫。大伯妈看到老头子手里捏着的钱，又看见小丫沾贴在额上的头发，仿佛明白了什么。大伯妈的刀条脸就沉了下来，她盯着大伯吼道,王老大,你搞啷子鬼名堂?大伯就把事情说了。大伯妈的刀条脸一下子拉得更长，发出匕首一样的寒光。她狠狠地戳着大伯的脑袋,恶狠狠地说，老娘的钱又不是风吹来的，枪打来的，你就忍心这样轻轻巧巧的拿去撒龙潭吗?前年王老三借的两千块钱还没有还呢?今天连这小母狗也想来骗钱了!没门,快给老子滚!
小丫又羞又气又急，她跑回家时跌了一跤，头都磕破了，淋淋漓漓一身水,活象一条奄奄一息的小泥鳅。小丫进门的时候，差点就把奶奶撞倒了。也许是听到大伯妈的叫骂，奶奶正拄了拐杖用一双空洞的瞎眼向大伯家的方向眺望，但奶奶能看到什么呢?一朵败残的桃花飘落在她头上，她都不知道拂去哩!
小丫将所有能借钱的人都想了一遍。遭了大伯妈的辱骂，她首先想到的是姑妈家。但姑妈家也是穷得很，因为姑爹瘫痪，天天要药养着。虽然姑妈家有个春红在城里挣钱，但姑妈说春红的钱脏得很，就是病死饿死也不会用她的钱。
春红是16岁那年跟一个城里的老男人跑的，跑到城里几年之后，春红就变得有钱了。小丫刚上初一的那年春节，春红买了很多好东西来看外婆，可春红前脚刚跨进外婆家大门，姑妈紧跟着就风火火地撵来了。姑妈说，你这个臭婊子不要踩脏人家的门槛，快点拎上你的那些邋遢东西滚蛋。一边骂一边把春红的东西摔到门外。那年春节以后，春红再也没回过乡下。奶奶、大伯妈，还有姑妈和娘，后来都拿春红来教育春桃和小丫,她们说，你们以后不要喊春红做表姐了，我们家没有她这种人......
其实小丫是想到过去找表姐春红借钱的，但她只是想了一想而己。小丫还想到过老师，想到过同学，但小丫的自尊心是强的，她担心遭到别人的嘲笑，因此小丫也只是想想而已。后来小丫束手无策了，束手无策的小丫后来想到了一个唯一的办法:到城里去。小丫被自己想到的办法激动着。她找来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张求助启事。天麻麻亮，小丫就进城了。她在十字路口把求助启事放在自己面前，小丫就木呆呆地站着，头埋得低低的，她只看见行人的脚在求助启事前停了又走，走了又停，但这些脚的主人没有谁给她哪怕是买一个面包的钱。一双漂亮的高跟鞋的主人还说，这个年头骗钱的人多得很,千万别上当。小丫从早上站到天黑，从天黑站到深夜，没有得到一分一文。
小丫决定去找表姐，是在小丫饿了一天夜之后。小丫在城里转了整整一个白天，最后才在城西的一个叫“红唇一族”的酒吧里找到了表姐春红。确切地说,应该是表姐春红先看见小丫的。小丫走到酒吧前面的时候，在昏暗的路灯下已经疲倦得奄奄一息了。酒吧里的春红却一眼就看见了小丫。小丫看见表姐向她跑来，还没来得及淌出一滴委屈的眼泪，就一头栽倒在表姐怀里了。
小丫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表姐已经给她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表姐的眼睛蓝蓝的，头发红红的，很像小丫在电视上看到的外国女人，但不管是外国女人还是什么女人，她总是表姐春红，于是小丫就哭了起来。小丫还没有哭够，外面就叫了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3号，你的老板来了。表姐就急忙站立起来并走了出去，一会儿扶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了进来。小丫一看见这个男人就惊住了。小丫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是男人惊，也不是因为这个男人紧紧抱着表姐而惊，惊的是这个男人是开学时刚给她发过奖的牛局长。慌乱中的小丫差点就礼貌地叫了声牛局长，但小丫的声音还没有酝酿出来,烂醉如泥的牛局长就一头栽到了表姐的床上。那一夜，小丫直挺挺地坐在酒吧客厅的沙发上，看见表姐房间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傍晚，表姐给了小丫五百块钱，又给了小丫一些零花钱，叫小丫吃了饭就走。小丫吃了饭，到表姐房里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正准备出门的时候，牛局长就推门进来了。小丫知道牛局长是来找表姐的,就大声喊表姐表姐。可牛局长却抱住了小丫，小丫慌了，用手抓牛局长的脸，用脚踢牛局长的脚，小丫的嘴喊不出声音了，牛局长胡子拉茬的嘴把小丫的嘴堵得死死的。小丫力气太小了，她的力气怎么比得过高大魁梧的牛局长呢?等表姐进来的时候，牛局长已经把小丫彻彻底底地奸污了。小丫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慌乱、惊恐、不知所措的小丫看见表姐发疯般地撕扯着牛局长......
这一天,正是王小丫15岁的生日。
后来，“红唇一族”酒吧的老板娘给了小丫1000块钱，说是牛老板的意思......再后来，酒吧里的人几乎没有人叫小丫的名字了，他(她)们称她作8号,称表姐作3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