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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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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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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际遇

美国对伊拉克发动战争那天,夏禹的妻子也差不多对夏禹发动了一场战争。因为那天天都亮了好久,夏禹还在床上蒙头大睡。妻子起床的时候,很不友好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意思是他也该起床了,但夏禹睡意正浓,睡意正浓的夏禹一下子又回到恋恋不忘的梦境里去了。最近几个月,夏禹常常做这样一个梦:梦里的主角是一个若即若离的背影,这背影是一个高挑纤细又楚楚动人的背影,她背对夏禹,在一片绿草地中款款轻移,向一片氤氲的红树林飘去......蓝天、绿草、红树林,雪白的梦的衣裳,常常让夏离不愿醒来,醒来后又很懊悔为什么总是追不上那雪白的楚楚动人的背影。那天早上,妻子拧他大腿的时候,他差点就追上了那纤弱无助那楚楚动人的背影,妻子的一拧让他大为恼火,所以妻子一走他又蒙头大睡,盼望能重续美梦,盼望能牵住那件梦牵魂索的衣裳,但他再也没有续上那个梦境,而是在昏昏欲睡中挨了沉重的一掌,清醒后大腿还火辣辣地疼痛。妻子正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满脸不屑地叉腰站在床前,嘴里正骂着懒啦窝囊啦没出息啦,夏禹知道妻子的这个架式是吵架并有可能发展成战争的架式,这架式让夏禹的怒气一下子不知溜到了何处。

萨达姆被小布什狠狠地揍了一顿之后,邻居和同事都嘲笑夏禹。他们说夏禹你真他妈像伊拉克呀,你的那个老美真的就那么厉害吗?白丁有几次还说,我最喜欢厉害的女人,要不让我去帮你收拾收拾。夏禹有两次差点就按撩不住自己,差点就冲上去给白丁两个恶狠狠的大嘴巴。但夏禹还是忍耐下来,理智告诉他在这个院子里在这些邻居同事面前与人大动干戈将意味着什么,于是夏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白丁说,我在我老婆面前是伊拉克但在你老婆面前就可能是强大的老美啦!白丁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便悻悻地叼了烟向厕所走去。

夏禹是二十岁那年走进政府大院的。夏禹能走进政府大院并在其中的一间办公室坐下来工作,他没有通过任何关系,没有送给任何人一支烟一瓶酒或者哪怕是仅仅装有二元钱那样的一个红包。那年政府刚搞换届选举,几个领导干部在当年的大学毕业生中物色秘书。夏禹在大学的中文系里写诗啦散文啦小说啦什么的,还获得了几次文学奖,名字也常

常被印成铅字放在小报上。马副县长是从夏禹的档案中了解夏禹的,他甚至被夏禹档案中的一个小说标题吸引了近几秒钟,因此他就不像其他领导那样在乎候选人的性别是否属于女性是否属于漂亮女孩,于是夏禹就成了马副县长的秘书。夏禹在这个大院子里的秘书行列中可谓一枝独秀,他能一枝独秀是因为他是一个长着胡须的瘦长的男人,而其他秘书都是令男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去保护她们的纤弱而无助的伤感女孩。那个炎热的八月的一个下午,夏禹正在办公室看一张报纸的时候,他正看到戈尔巴乔夫下野苏联解体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那个人说你就是著夏禹吧,我是马副县长,将来我们会在工作上有很多联系的。夏禹就知道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马副县长,而自己就是他的秘书。夏禹还以为马副县长和其他高员一样都长着一个腐败的啤酒肚,但夏禹错了,马副县长又高又瘦,操外地口音,刚从局长被选到副县长的位置上来,据说在几个副县长候选人中他是唯一得了全票的。这是夏禹第一次认识马副县长。

在夏禹被分配到政府大院当秘书的时候,白丁却被分配到很偏僻的一所乡镇中学教书。白丁不是不想留在城里,只是他的档案里装着结业证书,还有在大学里酗酒闹事被处分的材料。因此没有谁敢去要他这个丧门星。白丁听说自己被下放到那么一个遥远偏僻的去处,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于是动用所有关系调回了城里,半年后就坐在了夏禹对面的办公桌上。

白丁常常感叹地说,有钱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呵!于是夏禹就感觉出半年的时间里在白丁身上发生了哪些事情,并听出了他感叹里蕴含的那一丝沧桑。

夏禹对白丁坐不坐在自己的对面办公抱无所谓的态度,就像四年大学生活中谁对谁都无所谓的态度一样。因为夏禹与白丁的爱好、志趣不同,夏禹爱用笔发点牢骚感叹,写些在白丁看来是酸不溜啾百无一用的文字,白丁爱的是潇洒自由随心所欲,学习上六十分万岁过关就行。因此夏禹和白丁在大学里虽然是同乡是同学,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

要不是因为童梅,夏禹和白丁就仿佛一点关系都没了。童梅是夏禹和白丁的同学。童梅四年里一直坐在夏禹的前排看诗歌看小说,看着看着就有了啜泣之声,她的瘦弱的肩膀也随着啜泣之声微微颤动,她的如瀑的长发在夏禹的课桌上飘来飘去,有几次夏禹动了想去捉一下那长发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没有。但童梅忘情的啜泣和如瀑的长发无法不让夏禹心中蠢蠢欲动。他觉得会啜泣的女孩一定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多愁善感的女孩一定是温柔体贴的女孩,温柔体贴的女孩一定会是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于是夏禹第一次对一个女孩产生了无边无际的牵挂。那个盛夏的呜蝉叫得格补的慵懒和疲倦,夏禹靠在校园的古榕树下想他的心事。童梅穿着一套白色连衣裙从林荫深处的绿菌上缓缓走来,夏禹的目光被这美妙的风景定格了:绿草如茵,如诗如幻的忧伤的女孩,远处是笼罩在氤氲中的红墙红瓦。等夏禹从幻想中醒来时,那个楚楚可怜的白衣女孩只剩下一个忧伤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红墙红瓦的深处。于是,这个炎热的夏夜,夏禹向童梅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但从此之后,童梅不再因读诗读小说而啜泣,也不再将长发飘散到夏禹的桌上,也再不转过头看看夏禹。这让夏禹感到了从来有过的空洞与落寞。大四的下半年,童梅在一节“唐宋文学”课上递给夏禹一个纸团,上面写着:今晚在该等我的地方等我。也许是冥冥中的约定,夏禹和童梅在那绿草如茵的林荫里会心地笑了......后来,夏禹从童梅的语言里读到了关于她的一些故事:童梅是属于另一个城市的,与夏禹所属于的城市天各一方,就是说,如果童梅要回自己的城市,要坐往北行驶的列车,如果夏禹要回自已的城市,只有往南的列车才能带他回家。童梅为这个注定要分道扬镳的现实哭过,但她又说,我也许会愿意乘坐往南行驶的列车的,夏禹被这个“也许”深深地激动着。

象那个年代大多数谈情说爱的男女一样,他们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还是没有做。有一次夏禹吻着童梅的时候,他的手不自觉地触到童梅小巧而坚挺的乳房,他企图深人,但感觉到童悔轻微的反抗,于是便停止了。大四即将毕业,他们作好了双双南行的准备。黄昏的时候,夏禹童梅在校园里散步,他们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所以都不说话。是对校园一草一木的留恋?还是对往日情景的追恋?也许都有吧!这时,一个红头发蓝眼睛的女孩在不远处喊夏禹,并向他热情地招手,夏禹似乎并不认识这个女孩,疑惑地走了过去。童梅看见他们好像说着什么,童梅突然又看见那女孩抱住夏禹,并狂热地吻着夏禹。童梅脑袋嗡嗡炸响,双手蒙着脸委屈而愤怒地跑走了。童梅再没给夏禹任何机会,当夜就回到了那个北方的城市。

夏禹在宿舍昏昏大睡了几天儿夜,只好拖着疲倦不堪的身躯回到了南方。他在南方等待分配的炎热而漫长的日子里牵挂着董梅,而且知道了白丁阴险而无耻的恶作剧。白丁也曾暗恋着童梅,但他明白这只不过是无望的单相思。因此在夏禹童梅就要比翼南行之时,他叫了一个熟悉的鸡妹上演了那一场棒打鸳鸯的恶作剧。夏禹是从一个酒局上知道这个恶作剧的,因为白丁是一个酒后口无这拦的酒鬼。当时夏两气昏了头,给了白丁几巨狠狠的老拳。

因此,白丁如果不是曾经玩过这样一个无耻的恶作剧,夏禹和他之间几乎就没有任何关系。夏禹在办公室里偶尔抬头看见对面抽烟喝茶看报的白丁时,几乎觉得他只是一个最近才认识的同事,只有想到童梅,想到那个下流无耻的恶作剧时,夏禹才隐隐觉得白丁曾经与他与童梅同窗四载。夏禹曾经装病或借出差的机会到北方去寻找童梅,但他不知道童梅在这个茫艺城市的哪一个角落,或在另一个城市的哪个角落,他彻底失去了她。

马副县长没有选错夏禹。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叫才思敏捷。马副县长所需的发言稿或其它材料,不管时间多仓促,夏禹都是提前或准时完成,有几次马副县长的讲稿还得到了在座同仁由衷的赞许,他们说讲稿有深度有文采又明白晓畅。马副县长得到同仁的表扬,他就回来表扬夏禹。

马副县长是北方人,年轻时到这个边陲小县支边,后来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他是从生产队到村到镇再到县里的。老百姓对他的评价很高,说他平易近人,不抖官架子,不是那种一阔脸就变就屁股翘得老高的那种人。马副县长在夏禹的心目中算得上真公仆。首先,他敢为小百姓说话。有一次,一个村的近百名群众集体上访,状告县种子公司卖假种子坑老百姓,致使当年水稻严重减产。马副县长知道县种子公司经理是某长的小舅子,贩假卖假者是国舅,是谁都不敢碰的老虎屁股。但马副县长的心还是红的,他被老农们悲天悯人的哭诉感动了,因此冒着丢掉乌纱帽的危险作出了让种子公司赔偿巨额损失的决定。这种不怕丢官,敢为小百姓办事的真公仆因为太少太少了,所以老百姓送了一块”人民好公仆”的匾额给他。其次,几乎没有送礼要官者上他的门,谁到他那里跑官要官是行不通的,“公事私办”的游戏规则在他那里解不出答案。白丁常常对夏禹说,老马真他妈是一个北方憨大,如今凡头上大小有顶乌纱帽的哪个没几套房子,哪个没几个婊子,哪个没有成堆成捆的票子,哪个屁股上没有沾屎?好像只有他老马屁股干净一样!夏禹想白丁一定是吃过闭门羹,一定是老马没收他的红包,所以才骂他是憨大。白丁还大大地发表自己的人生看法,他说这个年辰哪里有个鸡巴的清官廉吏,这恐怕只有到中学的教科书中去找了。他还说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都写满了“升官发财”几个字,这说明“官”和“财”是一个婊子养的双胞胎,有“官”就有“财”,有“财”就有“官”。夏禹唯一佩服白丁的就是这一点:白丁敢于将自己的牢骚发在政府大院的办公室里,夏禹觉得白丁的牢骚精神,和圆滑世故、削尖了脑袋的其他小公务员们相比,还是白丁值得相信一些。

马副县长的家不像他那个级别的家,这是夏禹用自己的眼睛看出来的。但白丁说,这是老马故意装穷故意作秀,故意将狐狸尾巴夹在尼股底下,老马已经是一匹老马了,这点官场上的小诡计他还不懂吗?

后来,马副县长读中学的女儿不幸患上了白血病,女儿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医院说这种病治愈的希望很小,只能用高昂的药费换得生命的延候。马副县长拿不出太多的钱让女儿继续活下去,眼睁睁看着女儿一天天黑下去瘦下去。在一个炎热的夏夜,医院里传出了马夫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人们知道马副县长夫妇失去了他们至亲至爱的女儿。马夫人从此变得失魂落魄,马副县长也从此念不清夏禹给他写的发言稿,不久就自然地从位置上退了下来,后来带着老伴回到了北方老家。夏禹在政府大院里遇到的好官马副县长,从此便在他的人生里消失了。这件事之后,白丁终于感叹说,看来我是真的误会老马了。

夏禹二十六岁时结了婚,那时他觉得已经再也找不到童梅了。很多朋友同事都说,夏禹你已经老大不小了,都已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还整天日混打迷的干什么?于是夏禹就和李文丽结了婚。李文丽是夏禹隔壁办公室老李的女儿,长得很像老李。老李在政府大院干了二十余年,终于熬了个科级干部。老李是那种除了工作之外什么关系都不会找的人,所以很多人都说,老李熬到一个科级干部已经算很不错了。一有空闲老李就约夏禹在家属区的大树下下棋。两人棋艺相当,可谓棋逢对手。有时两人下着下着竟连吃饭都忘了,直到老李女儿文丽站在六楼上大喊吃饭啦吃饭啦两人才不得不罢手。夏禹就是在李文丽家的饭桌上认识李文丽的,开始还有些不自然,后来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旁观者从旁一撮合,两人就走到了一起。老李也觉得夏禹不错,自然就默许了两人的婚事。老李的同事开他的玩笑说,你是引狼人室的罪魁祸首啊!老李只是笑。

李文丽在一个小医院里上着班,她是一个外表普通但却有着一颗好胜心的女人。也许是在政府宿舍久住的缘故,她目睹了这个小世界上演的种种光怪陆离的人生百态。那些有职有位的哪怕比父亲还年轻的人,有人围观,有人吹捧,而父亲因为不会吹不会捧,在大院里混了二十余年都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好脸色。文丽感到这个大院里她们一家成了可有可无的多余人,就连守门的老王对他们父女俩也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文丽对那些小公务员的阿谀逢迎还可以理解,但对一个守门者也具备变化多端的嘴脸却难以理喻。

夏禹与文丽结婚之前,没有想到文丽有这样丰富的人生阅历,但他完全理解文丽这种复杂的内心,也了解这种复杂内心里蕴藏的深沉含义。

与文丽结婚后,夏禹在工作上更加卖力,也多了一份心事。白丁近两年已经一改过去牢骚满腹的脾气,很少与夏禹再谈工作以外的事。白丁不久前已经结了婚,但他们都对自己的婚姻缄口不谈。

最近,夏禹白丁所在的办公室发生了细微而敏感的变化。办公室主任上调任职了,从夏禹、白丁、老章三人中选拔一人顶上这个位置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三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白丁早已变得不像原来那样口无遮拦,他的牛犊气早已殆尽,人生的棱角早已磨平。他是三人中最想得到这把交椅的,但白丁的功夫不在工作上,他擅长的是“上夜班”。夏禹于升官发财本来是不抱多大幻想的,但在文丽的影响下也有了一丝蠢动。夏禹的功夫在工作上,而缺乏“上夜班”的经验和脸皮,这是人所共知的。夏禹白丁都称老章为章哥,老章自己解释说这是因为他比夏禹白丁要痴长几岁。老章对这个职位仿佛无动于衷,处处表现出忍让和无所谓。他对夏禹白丁说,我老喽,文凭和才能都赶不上你们,我是没什么想头了。因此,夏禹白丁都认为对手不是老章而是他们自已。

文丽对这事的关心程度远远超过夏禹本人,她说如果客观评价夏禹上去是当之无愧的,但她从父亲的遭遇早就知道这种客观评价是不值几个钱的,头们的主观意识才能起决定作用。那天晚饭时文丽用眼光征询正津津有味看电视的老爸,意思是叫他出出主意,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公务员仿佛是谈虎色变,一脸无奈毫无办法的样子。文丽将正在大嘴刨饭的夏禹的碗抢过来,重重地摔在饭桌上。夏禹说发什么母猪疯啊!有事不会好好商量呀!谁知文丽更是一肚子窝囊气无处发泄,她索性将一个啤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说,你枉自还是一个男人,枉自胯下还夹个球,一个大男人的事还要老婆去操心......夏禹见文丽越骂越难听,急忙站起来开门走了。夏禹走到院子里还听见文丽难听的辱骂和啤酒瓶的炸裂声,夏禹看见很多人家的窗户后面都有窥听的脑袋在攒动,夏禹感到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文丽最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怪,动不动就砸东西骂人,开始还讲点道理,后来慢慢就会变成最高音量的辱骂,生怕所有的住户听不到听不清。每当这样的辱骂过后,岳父就会站出来安慰夏禹:“文丽是刀子嘴豆腐心,气消后就好了,不管怎样夏禹你是男人你还是要心胸开阔还是要让着她,我就是被你岳母一天天骂过来的,还将我关在过门外三天三夜。什么能堵住女人的辱骂之嘴呵,我看只有物质和权力!”说着说着老岳父不禁长吁短叹起来。

岳母死的时候夏禹当然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岳母,那时夏禹刚走进这个大院。那时他仅仅知道隔壁办公室老李的夫人去世了。后来当了老李的女婿娶了李文丽作妻子才知道未曾谋面的岳母大人死时才40岁,是头天晚上和老李大闹一场后服安眠药自尽的。很多知情者说老李的夫人很漂亮很自强但老李又很窝囊,在政府大院干了二十余年还老嘴老脸屁颠屁颠的给那些趾高气扬的年轻小干部端茶送水,夫人觉得很没有脸面,于是就去了,这真是红颜命薄啊!这些话当然是夏禹还未成为老李女婿时听人说的,之后自然没有哪个二百五与他说这些话。就是夏禹成为这一家人重要的一员之后,岳父大人和老婆大人也从未向他谈起过岳母大人的死,他又能怎样呢?

夏禹最近被妻子无休无止的骂声搞得头昏脑胀,经常整夜失眠,偶尔睡着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有时梦见白丁坐在他对面意味深长地抽烟,有时梦见老章怪眉怪眼的嘲笑,有时梦见满山遍野暗藏杀机的毒蛇,醒来后这些怪梦还历历在目,他有时就将这些梦境讲给文丽听。文丽说,梦见毒蛇是有人要陷害你,你要小心谨慎啊!但夏禹不以为然,他从来不相信周公啦老弗洛依德啦关于梦的歪理邪说。但最近的那如诗如幻的梦夏禹却从来不敢与文丽说。因为那个梦又将他带回了美好的大学生活,他又回到了那个绿草如菌的林荫下面。童梅还穿着那套连衣裙,她还是那么纤弱而忧伤,她从来不骂他,她总是在红墙红瓦的前面向他缓缓招手。他梦见自己每次抱她吻她的时候,她不再推辞不再反抗,他可以任意摸她小巧而坚挺的乳房,他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深人到她少女的最隐密的部位,她没有丝毫的推辞,她很愿意与他做他们想做的事。前面我们说过,老美的导弹投向巴格达的那天夜里,夏禹正在做这样的一个梦,以致挨了文丽的一拧和火辣辣的一掌后,才恋恋不舍的从梦中醒来。

这个大院了里很多人都知道夏禹两口子爱发生战争的事,也知道每次发生战争之后夏禹必定成为一只丧家之犬。因此很多人都善意地嘲笑他是不经打的伊拉克,有几位和蔼可亲的大妈还安慰他说,你是男子汉嘛!对女人就应该让着点,还说只有没出息的人才在家打老婆。她们还引用了“一等男人怕老婆,二等男人爱老婆,三等男人打老婆”这样自编自撰的民间谚语来教导夏禹。听到这些善意的调侃后,很不自在很忸怩的夏禹就找到了一个很体面的台阶下来,这时候他的内心里就很感激这些善解人意的大妈。

但白丁对他的嘲笑却让他无法忍受,他总觉得白丁对他的嘲笑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至少也带有一种落并下石幸灾乐祸的卑鄙。白丁也只有在夏禹心情不是太糟糕时才敢开开他的玩笑,他知道其它时候夏禹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

住在大院子里的人们最近都发现了白丁频繁出现的背影。他的左右手拎着沉重的塑料袋。他进大门后不久就听见领导的门声响起来,紧接着是沉重的关门声。这个院子里的人们已经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了,他们甚至能从这种情况推断出政府里又开始了人事变动,并得出有一批人又要爬上去,有一批倒霉蛋又要滚下来的结论。

文丽和夏禹结婚后,与父亲一起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六楼上。因此,只要往窗口一看,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就尽收眼底:得势的趾高气扬的小年轻干部、面部水远带着蒙娜丽莎式微笑的老领导、苦苦钻营畏首畏尾的小公务员、见风使舵的看门人老王......

虽然很多人都说这次提干夏禹是当之无愧的,甚至有人在院子中间的大树下故意大声说,如果这次夏禹不提上去而是提了别人,就是有人瞎了狗眼黑了良心或收了人家黑塑料袋。说这话的人要么是退了体的老同志,或者是领着基本生活费的下岗人员,他们再也不怕穿小脚鞋坐冷板凳了,所以他们敢讲真话敢发牢骚。文丽看见白丁频频的来这个院子里“上夜班”,她很为无动于衷的夏禹着急。她多次劝夏禹也学学白丁也去搞搞地下活动,但夏禹说老子天生不缺钙,做不成那种磕头打跪的事情。文丽如果再劝,夏禹就会将门甩得山响,跑到外面闲逛。

岳父老李是过来人,他很理解女婿也很理解女儿。他的理论是,一个人骨子里缺钙,你一天给他吃一百斤钙片也是补不起来的,因为他有天生的媚骨;一个不会奴颜卑膝的人,你天天拿厚黑学拿李莲英公公安德海公公的发迹来教育他他也天生是个薄脸皮儿。老李最后的结论是:好人和坏人是一样多的,任何领导一方面他需要奴才,另一方面他也会需要一点人才,奴才可以抬轿,人才可以用来干实事。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好人和坏人那么好人还叫好人坏人还叫坏人吗?如果这世界只有埋头苦干的老黄牛没有屁颠屁颠专供戏耍的红屁股猴子这世界还叫世界吗?

文丽知道靠自己的中专文凭和一个小护士的本领无法推翻老爸老公的歪理论。但也只好作罢。

就在人们沸沸扬扬地说夏禹就要升职的时候,白丁反而表现得轻松自如,他的样子显得无所谓和不在乎,仿佛一副对某事完全失去希望后的无牵无挂,有一天白丁突然很有感触地说,真留恋大学无忧无虑潇洒自如的生活呵!还感叹机关里尔虞我诈的生活太令他厌倦了,他后悔他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去干其它职业,哪怕就在乡下教书吃粉笔灰也无所谓。好多年了,夏禹几乎没有感觉到白丁提起过当年的大学生活,也没有听见过他有这样发自内心的慨叹。夏禹被白丁的情绪带到了遥远的回忆中,夏禹也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深深的感叹......

过了几天,白丁和夏禹同时收到一封开同学会的信,这对夏禹来说确实是一件意外的惊喜之事。老同学聚会,分别了近十四五年的老同学又走到了一起,有多少喜怒哀乐的事需要诉说啊!还有,童梅会来吗?那个一去十五年的童梅呀!那个夜夜来入梦的童梅呀!你还是绿草如菌的林荫下那个纤弱而忧伤的女孩吗?

夏禹接到这封信后,当夜就坐车向那座熟悉而久别的城市驶去。他相信如果童梅山拥有这封信的话,她定会赶来,也许这是他们人生的约定,任何一方都会不顾一切去赴这个两个人心中的千年之约。

白丁是第二天赶到这座城市的,他显得极为的疲惫。

差不多是十五年后的那个夜晚,夏禹和童梅在那曾经熟悉的地方相遇了。草坪依旧碧绿,树木已经参天。他们的脸上都有了一丝跋涉人生的沧桑,他们知道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只有谁才会站在这样的草坪上,站在这样的茂林非竹下,站在这样似真似幻的月色下。

他们没有询问、没有话语,他们唯一的渴望就是用眼神表达,让各自的酸甜苦辣在热烈的拥抱中,忘情的热吻中释放......

他们就要面临分手的前夜,才突然感觉这次同学集会只是他夏周和童梅的聚会。因为他们俩下车就不约而同地走到了该去的地方,他们为这个结果会心地笑了,但童梅紧接着又哭了,因为明天毕竟就要作长长的离别。

这个夜晚夏禹知道了童梅很富有但却过得并不幸福,这个夜晚童梅知道了夏禹既不富有也过得不幸福。童梅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出现在你的城市,但明天我还是得回去。夏禹也这样说了。但他们自始自终都没有谈到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也没有谈及将来的打算,他们只知道珍惜现在。他们将所有与牵挂无关的东西全都扔掉,那个夜晚上天将他们融为一体......夏高醒来时,枕边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记住我,我会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想着你,梅。夏禹茫然而失落地哭了,夏禹又一次体会到一个人牵挂另一个人的滋味。

夏禹独自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呆了几天几夜。这次欢乐而伤感的聚会几乎让他拥有了一切,又几乎让他失去了一切。当他想到自己又要孤身一人翻越茫茫群山,回到南方的那个小城时,他感到了前所来有的怅惘、失落,他不知道今生今世何时才能再次找回那种甜蜜与欢乐。

那天夜里他带着疲倦的身体走进家门时,李文丽兜头给了他一盆冷水,然后就疯了似地抓他的脸掐他的脖子。老岳父也木然地站在客厅里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夏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满脸是血,李文丽一边寻死觅活地乱砸东西一边破口大骂,并将几张照片向他没头没脸地砸来。夏禹马上明白了一切,他真不敢相信这一切发展得如此迅速,他与童梅在树林里拥抱相吻的照片居然赶在他的前面飞到了李文丽的手里。他一下子变成一头发怒的狮子,发疯般冲下楼冲出大院,他要去让他遭受致命一击的白丁无数巨以牙还牙的老拳。他知道这件事一定是白丁阴险狡诈的阴谋伎俩。但白丁家却是黑灯瞎火的,邻居说白丁家好几天没人在家了,听说白丁出差去了。不几天,夏禹在外搞女人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政府大院的乒乓球桌上还出现了两张夏禹与童梅相拥相吻的照片。自然,夏禹提干的事泡汤了。

人们想,夏禹落马了,那把交椅自然就会落到在外出差的白丁屁股下面。

白丁一直没有露面,老章说,领导派他到外面出差去了,时间是十天是半月谁也拿不准。

正当人们在议论白丁捡了个大便宜时,正在夏禹沮丧落寞时,两张打印的铅字正在政府各处室被传阅着。那天早上,第一个打开办公室门的人都发现了从门缝塞进的两张铅字,这两张铅字像两张饥饿的广告词一样渴望着有人去阅读。第一页上列举了白丁提着黑塑料袋进入领导家的次数和具体时间,然后用一句话说白丁存在严重的行贿行为,第二页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白丁正躬着腰在厕所里为某某领导擦屁股。照片下面是一排惹眼的黑体字:厕所里的精神贿赂。

从此,白丁再也没有走进县政府的大门。夏禹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后来,老章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当上了办公室主任的老章依旧平静地抽他的烟喝他的茶看他的报,一副天垮下来都与他无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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