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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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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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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江往事

这篇小说必须从一个女人说起,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刘桂芝。

二三十前,轰动紫竹林和靠江村的那件事,就是从刘桂芝开始的。刘桂芝那时是紫竹林寨老刘天德的女儿,十八九岁的样子,袅袅婷婷的,很有个女人的味道,好多年前就已许配给村长当儿媳。这本没有什么好说的,寨老的姑娘嫁给村长的儿子,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这种事情哪天没有一桩两桩呢?更何况紫竹林和靠江村大小有个脸面的人都认为,寨老的姑娘嫁给村长的儿子,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可惜刘桂芝越往大里长,越往漂亮里长,就越讨厌村长的儿子。爹问她为什么讨厌,她说讨厌就是讨厌,后来爹又派娘来劝说,刘桂芝就干脆对娘说,要嫁你去嫁好了,我是坚决不嫁的。一句话哽得娘脸上紫一阵红一阵,仿佛秋天霜打后一朵努力绽开的老黄花。

盘江两岸的紫竹林和靠江村,隔江对峙,一东一西,不知何年何月就遥遥对望着。两寨之间隔一条永不变更的盘江,或无精打采或汹涌澎湃地流着。盘江从上游的万山丛林里流来,到两寨间的山湾打一个回旋,形成一片碧波荡漾的宽阔水域,又迤逦着向连绵不尽的群山流去。很久很久了,两寨人的命就交给了盘江,盘江就是他们生命养料的供给。盘江里有鱼,盘江的鱼让两寨的汉子们成天的泡在水里不愿起来,然后他们把打捞的鱼用船运到沿江的小镇上,换成大把大把的票子,从花花绿绿的票子上,他们看到了房子,看到了不见踪影的媳妇婆娘,看到了梦中的好日子。

鱼是有灵性的动物,生在水边的人也是有灵性的。有人说,紫竹林的刘桂芝肯定是盘江里的美人鱼变的,而靠江村的张二水上山是汉子,下水是蛟龙。他们这样说的只是看见的实事,心理的实话,并没有挑拨别人婚姻和棒打鸳鸯的恶意,然而人们这种口头闲话却让靠江村的村长失去了最美丽的儿媳刘桂芝。

张二水是我五叔。我爷爷常常拍着五叔的肩膀说,这才是老子的种,又高大又结实。我爷爷的这些话常常引起站在旁边的奶奶的极大不满,这时奶奶就会用指头戳着爷爷的前额说:“是你的种,是你的种还不是老子X头屙出来的!”这时候爷爷就表现出一副服输又满意的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憨憨的看着奶奶笑。

五叔二十几岁那年,我十岁。那年的四五月间,南江涨了一场罕见的大水,水的咆哮声震得地动山摇,洪水漫到了我家临江的吊脚楼下。我与五叔站在吊脚楼上向咆哮的江水撒尿,一颠一颠的。父亲站在旁边说,小心栽到河里去。果然一不小心我就栽到了河里。我在洪水里恐惧地呼喊挣扎,父亲胆怯而懦弱地大声呼喊,到处找竹杆找木棒,而五叔却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河里,将我从翻卷的河水中拽了回来。那一回,爷爷的白胡子颤抖着,大大地表扬了五叔,又说五叔才是张家真正的种。我看见父亲很羞愧很羞愧地蹲在旁边,本来就矮小的身体显得更小了。

我发现五叔与刘桂芝好上,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天我与五叔到河中撒网。五叔脱得赤条条的,黑乎乎的肌肉疙瘩砣砣绽起,五叔将网奋力撒到河里后,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很久很久,太阳都要落山了,五叔还不回来。我焦急的眼光向四周寻找,最后看见五叔在对岸的黑石头旁边与刘桂芝抱成一团,颠颠狂狂的呈两条黑影。我恐惧的大声喊五叔天黑了,回家了回家了。刘桂芝见被人发现,挣脱五叔的怀抱,一颠一颠地跑回了紫竹林。

后来五叔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刘桂芝变成了我五娘。

在刘天德就要和村长成为亲家的那天,五叔孤身一人独闯紫竹林刘天德家,把就要上花轿的新娘刘桂芝抢走了。当时我只知道的事情是,五叔抢了别人的老婆,亡命天涯,害得我们面对村长家几十只黑洞洞的洋炮枪,几乎吓得骨软筋麻。村长扬言,不交出我五叔和刘桂芝,就要让我们一家老小二十几口横尸靠江村。我父亲和三个叔伯吓得说不出一句话。爷爷牛气冲天:“就是我家二水抢了刘桂芝,有种你朝老子胸膛开枪!”边说边把胸脯拍得山响,顶着洋炮枪口步步进逼。村长反而被逼得步步退让,边走边放下枪说:“慢慢与你老不死的算帐!”很显然,村长是被我爷爷的横样吓软了。爷爷看着村长一群人离去的背影,向父亲几兄弟面前恶狠狠地吐了一口脓痰,骂道:“没用的软蛋!”我不知道爷爷到底骂谁,只觉得父亲叔伯们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不知是几年以后,五叔和五娘刘桂芝回到了靠江村,还给我带回了一个小弟弟,叫张桂。那时我爷爷已经死了,村长也死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再也没人来干涉五叔五娘。

盘江人家的日子总是平平淡淡的,总是象盘江的水一样悠悠地流着,很少有惊涛骇浪的时候。

我的小弟张桂和我象小时候栽在南江边的一棵桑树一样,蓬蓬勃勃的长了起来。桑树长得枝繁叶茂,早就可以遮风避雨,而十五六岁的张桂已经算是一棵伟岸的白杨树。靠江村和紫竹林的人都说,张桂毕竞是张二水和刘桂芝的种啊!长得比他爹耐看,人也比他爹有出息,学习成绩年年拿第一。我也常常怀疑,张桂是不是五叔和五娘野合的产物呢?听说野合的孩子总是既聪明又漂亮,传说孔圣人不就是个私生子吗?我想袁隆平的杂交水稻之所以取得丰产,奥妙恐怕就在这“杂交”二字上。

我在盘江中学教书的那几年,张桂挣足了我们张家的面子。张桂在几年的时间里学习成绩都是年年拿第一,初二的时候还拿了一次全省数学竞赛一等奖和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二等奖。靠江村、紫竹林不知延续了多少代人,从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人们从张桂身上看到了大学生的影子,五叔五娘从左邻右舍羡慕的言谈举止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有几次我到县城开会,很多同行都向我打听张桂的事,有人甚至还问张桂是不是在我教的班级,我回答张桂不在我教的班级,但他是我五叔的儿子,是我弟弟。他们就很艳羡的看着我。

五叔五娘这几年已经把日子过得很富裕了。五叔在别的盘江汉子还老老实实地风里雨里打野生鱼挣小钱的时候,他就开始了网箱鱼养殖。五娘听五叔说网箱鱼的基础投资要上万元,坚决不准五叔搞,五叔粗声粗气地说,一定会赚大钱,不赚大钱老子一天给你磕三个响头。最终五叔在五娘回紫竹林娘家的那几天,变卖了值钱的家产,还卖掉了两头就要临产的老母猪,东拼西凑了一万多元,连夜去了县城.......

五叔的网箱鱼很成功,第一次出网就赚了两万多,五娘笑了。五叔对五娘揶揄道,我说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眼睛只看见三丈远的地方。看着花花绿绿的票子,五娘的脸艳若桃花。后来很多江边人家也养起了网箱鱼,慢慢就不值钱了,甚至有人还破了产,搞得夫妻反目,子女辍学。我五叔又耍了一回小聪明,又打起了野生鱼,专门为昆明的一个老板供货。有一次一个姓贺的老板来我们靠江村提货,被我五叔狠狠地蒙了。我五叔将低价收购的数量不少的网箱鱼当成野生鱼卖给了贺老板,大大地赚了一笔钱。那个星期五的下午,天热得让人汗流浃背,我刚回到宿舍就接到五叔的电话,说要我到宾馆陪客人喝酒,我还没问清陪什么客人喝酒,五叔就挂断了电话。我到宾馆时,才知道客人是贺老板,五叔正在向贺老板敬酒,说一些生意场上的客套话,五娘也在旁边,脸红朴朴的,看得出五娘已经喝了不少酒。我入座,敬了贺老板的酒,说了一些谢谢贺老板照顾五叔之类的客套话。看得出,贺老板今天的兴致很高。我几次都说头昏脑胀不能再喝了,但贺老板说还可以还可以,酒逢知己千杯少嘛!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喝。贺老板舌头都有些直了,他双手端着输的酒递到我五娘面前,毕恭毕敬地说,请老板娘赏脸。五娘的脸白里透红,眼里汪着春意说,谢谢贺老板栽培我们。五娘于是慢慢喝了贺老板递过来的酒。我已经醉眼朦胧了,说实话,我觉得今天五娘特有风韵。五娘虽然已经三十五六,徐娘半老,但两个乳房却是鼓鼓胀胀的,并随着呼息一起一伏,很像我们学校门口冷饮摊上微微蠕动的诱人的水晶凉粉。五娘今天穿一件瘦身的领口低开的粉色衬衫,她的雪白的乳房呈“M”形显山露水的,喝了酒的五娘脸色白里透红,一副春意阑珊的样子——那时我还没有接触过女人,不知道亲自用手去摸一个女人鼓鼓的胸脯会是什么感觉。我醉得不省人事了,过了好几天,我才知道贺老板连鱼都没去验一验,就爽快地把钱付给了我五娘。我五娘说,那一回赚了贺老板好几万,那个老色鬼....五叔在旁边满脸笑容,眼眶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凶意。

过了两年,小弟以全县第一的分数考进了县里的高中。我结婚后,已经改了行,调到了县政府,变成一个公务员,在单位当了一个小头目。我能从一个偏僻小镇调进城里改了行并当上一个小头目,一是要感谢我爱人阿紫的哥哥,二是要感谢五叔和五娘。我刚与阿紫经人介绍认识的时候,他的哥哥就在县政府的一个重要部门坐了第一把交椅,说话很有人听,说话也很算数。阿紫长得很漂亮,她的唯一缺点是没有工作,我至今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我。我记得我第一次与阿紫见面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自惭形秽,我想阿紫是绝对不会成为我老婆的。这时我真的恨我父亲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像五叔和小弟张桂那样高大英俊的身子。可是后来阿紫还是嫁给了我,新婚之夜搂着漂亮的阿紫,问她为什么会

选择嫁给我。她用指头点作我的脑袋说,傻瓜,这叫缘份,这叫爱情,还有,我喜欢第一次见面时你的腼腆傻瓜样,不像其他男孩见面就油腔滑调的。难道是傻人有傻福?我常常这样想。我与阿紫结婚的第二年,我大舅子叫我参加县里的招考,我说我一个中师生,文凭太低,怕考不起。他说不看文凭,只看真本事。我说我也没有真本事,教教学生“1+1=2”还可以,别的什么也不懂。他说,你真是个木头脑袋,你去报名就行了。大舅子恼怒而又关心的态度让我受宠若惊,因为我与阿紫的婚事大舅子当初是第一个持反对票的,他还怂恿岳父岳母七姑八姨对阿紫施加压力。今天他居然关心起我来,我当然诚惶诚恐,只有听他的话。结果很顺利,我只报了名,大舅子在头天夜里就把填好答案的试卷给了我。可想而知,笔试我自然得了第一名,面试我自然也得了第一名。后来,我就很顺利地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告别,走进政府大院并人模狗样地当上了一个小头目。你难道说我不应该对阿紫的哥哥我的大舅子说声谢谢吗?上面说二要感谢我五叔五娘,是因为阿紫在七姑八姨的反对声中要坚持与我结婚的时候,所有与阿紫家有点瓜葛的人都站出来理直气壮地说,要娶我们家阿紫就必须拿出叁万块礼金,要不,或万块也行。他们还意味深长地说,不是美金,是人民币!这个要求把我逼得像一只被人团团围住就要痛打的温顺的野狗,张惶而不知归路。老实说,我那时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阿紫,我们已经海誓山盟过好几次,我已经确确实实地吻过阿紫热烈而温情的嘴唇和抚摸过她洁白而坚挺的乳房,只差新婚之夜的那件事没做了。那件事不是我不想做,是阿紫不准,他说,我要在新婚之夜把它奉献给我最爱的人。说了这些,你应该知道我已经离不开阿紫了,我急得几乎就要跳盘江了。当时我父亲已去世,我母亲的药钱都是我买的,我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这时候,我五叔五娘从我母亲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他们星夜从靠江村给我送来了三万块钱。就要跳江的我又几乎有了一切。你难道说我不应该对我五叔五娘说一声谢谢吗?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呢?

但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就没有这篇小说了。

小弟张桂在未进人县城高中时几乎就有人知道了他的大名。一是因为他在靠江镇中学的两次获奖,二是他是中考的状元。因此,一进入高中,班主任老师就委以他班长的重任。小弟在一年级的成绩依然是出类拔萃,班长工作也干得不错。

有一次,班主任李老师到我们家访(我搬到城里后,小弟张桂一直与我们住在一起)。李老师戴一副深度近视限镜,声音抑扬顿挫的,头发自然卷曲,很有知识分子的派头。李老师说,张桂真的是块学习的好料子,聪明、好学,听说他家庭环境也不错,只要坚持下去,他一定会有大出息的。我说,谢谢李老师的关心和夸奖,这些都是在老师的关心下取得的,望李老师对他的不足之处多加提醒和批评。李老师笑吟吟地说,哪里哪里,打铁要靠本身硬嘛!他没有那样的天赋和勤奋,任何人也是帮不了的,我们老师只是起引导的作用。我急忙说是是是。坐了一会儿,李老师看了看表说,不打搅了,张科长,以后我们要多加联系。我说李老师快别这样叫了,什么科长不科长的,我叫张舟,张桂是我的堂弟,按理说你还是我的长辈呢?以后叫我张舟或小张好了!李老师说哪敢哪敢,你是父母官嘛!哪能乱叫。

送走李老师后,家里的电话就响了。

电话是五叔打来的。五叔的声音压得很低,说话时舌头有些大,发音不够准,听得出他是喝了不少酒,而且很激动。五叔说,他昨天在沿河镇又干了一笔大卖买,一手就赚了好几万....从五叔口齿不清的话中,我知道了五叔赚钱的经过。五叔和五娘上次骗了贺老板后,到处躲藏才没有被贺老板找到。但五叔五娘再也不敢在靠江村露面了,而把生意做到了沿河镇,他们这次骗的是一个广州老板,这个老板前几次从五叔五娘手里购得的鱼都是野生鱼,老板说这种鱼很受欢迎。这一次,广州老板开了个大数目,五叔愣了一下,赶忙说有有有,要多少有多少。于是又用低价收购的鱼冒充了野生鱼。小工一边装鱼,五叔、五娘和宾馆的服务员小梅一边在沿河宾馆轮番对广州老板劝酒,老板开始还有谨慎之意,后来看到五娘丰裸的稣胸和听到小梅的莺声燕语,警惕就放松了。五叔此时趁机溜出指挥小工搞好了伪装,并将广州老板的汽车内胎换成劣质胎。广州老板从宾馆出来,没怎么仔细检验就认可并付了款。结果广州老板的车开出不久,轮胎爆炸,坠人深山峡谷,车毁人亡。五叔的话让我脊背阵阵发凉,我说五叔你怎么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五叔说伤什么天害什么理,这个年辰有钱有势就是老大,如果没钱你能结婚吗?如果没势你能调进县城当那个狗屁科长吗?五叔的回答让我哽得说不出一句话。但我还是担心地问五叔,万一被查.....五叔说,翻车,死人,哪天不在发生,况且小梅和小工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事的!

我深深地为五叔的丧心病狂吃惊,今天居然为了几万块钱去谋害一条人命,我不知道五叔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但我知道五叔和五娘对我是有大恩的,就是天垮下来我都只能为他兜着,这件事我决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妻子阿紫,和我可爱的小弟张桂,。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劝住我五叔和五娘,叫他们赶快收手,悬崖勒马,亡羊补牢,放下屠刀.......

这时,我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在左右着我。

小弟张桂在今年的升学考试中获得了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那天,李老师打电话向我报告了这个好消息,从他的声音我也知道他很骄傲很激动,这种心情我是完全能理解的。出了一个好学生,老师和家长的心里一定会同样地真诚和激动。后来李老师还要求学生家长参加第二天的颁奖大会。我电话通知五叔,五叔说,忙得很,你替我去参加吧!

可是第二天我已定了和甘副局长去省城出差,这次颁奖大会是绝对不能参加的,我想说服五叔,但五叔已经关机了。第二天我只好叫阿紫替我去参加颁奖会。

下面就说说甘副局长吧!

甘副局长是我的直接领导,前几天他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张,回去安排安排,过几天和我到省城出趟差。甘副局长的这个决定让我感到突然,甘副局长也算是局里的头之一,他为什么点我这个小科长的将呢?但我敢问吗?我唯一的选择除了点头哈腰,就是唯命是从。

甘副局长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但他的严肃是微笑中透出的严肃,不是那种官大一品压死人的严肃。他与我大舅子同朝为官,据说还是朋友,单从这一点我就从心里敬佩他。

据说甘副局长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另外的事就是在办公室办公,仅有的业余爱好就是看新闻联播和《XX省政报》。人们都说甘副局长不是不想去旅游,不是不想去下下棋打打球,是他太忙太忙了,哪有时间去玩去耍呢?他要去义务植树,他要去给学生作报告,他要去向乡民送温暖.....

甘副局长的报告不是那种干巴巴的官腔式报告,他的报告既注意思想性,又注重感情。比如,他在作落实“三个代表”的报告时,不是象很多人那样传达概念,而是举许多生动的实例,例如孔繁森给藏族老大娘捂脚,某警察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勇斗歹徒,以身殉职等。

甘副局长清廉的作风和踏实的工作态度,多次获得了上级党委和政府的嘉奖,并多次荣获“人民好公仆”称号。

甘副局长有个女儿叫甘田田,人长得很清秀宜人,与我小弟张桂在同一班,也是李老师引以为自豪的得意门生,学习与张桂不相上下,是该班学习委员。甘田田在星期日曾到过我家两次,一次说是为了办学习园地,一次是为了校园绿化。她和张桂谈得很投人很认真,不时为双方达成一个共识而发出愉快的笑声。我打心眼里为他们这种纯真的同窗之情高兴,并无数次在心里祝福他们都能有个美好的未来....

这天傍晚,我与甘副局长下榻省城最豪华的宾馆。

打发走司机后,甘副局长就象变了个人似的。他欣赏着省城的灯红酒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喘了口粗气,然后象朋友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张,咱们今晚无拘无束地玩他妈个痛快。于是我们拨了服务台的电话,联系好了酒席座间。甘副局长又拨了几个电话,大概是请人吃饭之

类,哼哼哈哈地讲了一气。

酒席开始,穿着考究仪态万千的服务小姐们鱼贯而入,上酒上菜。桌上的山珍海味除了乌龟王八我曾吃过,其它的什么蛇胆猴脑我还是第一次品尝。甘副局长今天自然是东家,他就以东家的身份向我介绍到场的两位客人。他紧紧握着身体微胖、面目慈祥大概五十多岁的那位男人的手说,小张啊,他是省厅纪检处的刘副处长,我的大学同窗,睡上下床的铁哥儿们,又握着旁边戴眼镜的略微清瘦的年纪稍小的男人的手说,这位是省委宣传部信访办的梁副主任,他与你家阿紫的哥哥还是同学呢?我急忙向二位敬西,说很幸会与二位首长相识,望今后多关照。我的客套话令刘副处长和梁副主任笑得喷饭,连服务小姐也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说,小张你真是幽默呀,我们离首长可是十万八千里哩!满街的老百姓都说,像我们这种级别的官,省城街头的一根电杆倒下来就可以打到七八个,不值一提哟!甘副局长接过话题说,两位过谦了过谦了。气氛就在这种调侃中融洽起来。

两瓶茅台喝完后,酒桌上的气氛就更加轻松了。服务小姐也时不时地掺合进来说一两句笑话,也不忘记向我们的酒盅里添酒。看得出她们与甘副刘副梁副都很熟。她们一边为他们揉背捶腿一边开始打情骂俏,三位领导也毫不客气的将手伸进她们半裸的酥胸里,小姐们更是春情荡漾撒娇撒痴。甘副怀里的小姐好像已经柔情万种,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我说,小张同志啊,你们领导个个都是老当益壮喔!你要努力学习呀!甘副刘副梁副他们就放声大笑起来,手的动作显得更大,弄得小姐们像一只只温情脉脉的宠物一样顺从而又放纵。

后来,刘副大着舌头提了一个建议,他说,我们今天来这里就是放松的,把衙门里头的那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扔他妈到爪哇岛去吧!他还说今天来的都不是外人,小张你能跟着甘副,肯定也不是外人,今天就不要拘束了,你难道还赶不上我们这几个老弱残兵吗?他还说今晚你一定要努力奋斗,一定要奋斗得原形毕露奋斗出人之初性本恶...接下来是梁副讲了一个“副处等于妓女”的荤缎子,刘副就说梁副你贬我呀!你那次深人基层送温暖醉倒在小姐的肚皮上整整一夜的事我还没揭穿你呢?梁副双手抱拳说,天方夜谭天方夜谭!接着甘副讲了一个武装部长因为赖帐被小姐撵上门的事,我讲了一个“人咬狗”的新闻就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哪个是领导哪个是小姐了。

我与甘副第二天游了植物园,第三天逛了动物园,第四天到省厅拿了一个红头文件,当晚又到野鹤山庄与刘副梁副喝了告别酒,那一夜自然也是醉生梦死!第五天我与甘副在宾馆昏头大睡了一天,傍晚时候,司机来了,趁着夜色,我们回到了这座万山丛林裹着的小城。

在我还没来得及想清甘副为何要带我出差并不忌讳在我面前暴露其私生活的时候,一直让我担心和恐惧着的事还是不可回避的发生了。

那天午夜我刚回家,阿紫就从床上爬起来。她说你这几天是死到哪里去了,打手机也打不通。阿紫说五叔出大事了,被关进五里岗看守所已经好几天,听说事情很严重,有可能判死罪。

阿紫的这个消息让我因恐惧而手足无措。虽然我对五叔五娘的出事早有预感,也对他们进行过无数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诫,但他们早已被一次次的“胜利”和一捆捆花花绿绿的票子砸昏了头。出事是早晚的事,但事情的真正来临还是让我张皇失措。

阿紫说,你五娘还没有被公安抓到,她叫你一回来就打她的手机,她有重要事情告诉你。

我拨通了五娘的手机,她要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靠江村码头。

我不敢叫车,也没有资格叫车,我只好骑了摩托车一头扎进通往靠江村的崎岖山路。

我是天麻麻亮的时候找到五娘的,那时她正潜伏在码头两公里外的一艘废弃的破船里。五娘一看到我就心急火燎地将个尚有体温的黑包塞给我说,小舟,这是十万块,你想办法给你五叔活动活动,保住他的命就行,我知道迟早我也是要进去的,但现在不能进去,我还有事情要做。五娘边说边走出船舱,我儿乎没有一丝一毫插话的机会。五娘走了儿步又跑回来叮嘱我道,我和你五叔的事尽可能不要让张桂知道,晚知道一天是一天。这时我看见五娘慌乱的眼里掠过一丝母性的渴望,她哽咽着自言自语道,桂儿是好样的,是我们害了桂儿!那个雾气蒙蒙的早上,我站在盘江的那条破船上,紧紧地抱着一个黑包,脑袋里空空荡荡的,看着五娘慢慢地消失在沿江的山路上。

我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叮嘱阿紫千万不能让张桂知道我五叔五娘的事,而且一定要注意言行举止,不能让张桂看出一点蛛丝马迹!至于那个黑包和里面的十万块钱,我只能让它成为我自己的秘密,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包括我亲爱的阿紫!

我以前是一个胸中充满了正义和仇恨邪恶的人,就像一块新开的石头一样棱角分明,但当我无数次地被生活弄得鼻青脸肿之后,我现在已变成了一坨被教训打磨得又滑又圆的鹅卵石,我对作恶多端者已经熟视无睹,对勾心斗角和互相倾轧已经习已为常,恃强凌弱和阿谀奉迎已经激不起我心中一点厌恶的涟漪!但对五叔五娘和小弟张桂,我还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他们,这也许是血和肉的一种共鸣,这种共鸣不属于任何范畴,它仅仅属于血与肉的联系。

我最先想到要求助的人是阿紫的哥哥,因为这时他已是我们这小县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阿紫的哥哥我的大舅子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对我与甘副局长私自到省城出差进行了愤怒的呵斥。他说的大概意思是,甘副局长早已是个经不住诱惑的堕落的干部,只不过

他伪装功夫搞得较好,才迟迟没有露出马脚,以致蒙骗了我们善良的上级。他还说,你那个小科长如果不是因为我,会安在你的头上吗?请你记住,官场上只有斗争,没有朋友,他现在已被停职检查,你必须将你所知道的一切讲出来,记住,不能有半点遗漏。

我真的心乱如麻,理不出半点头绪。我想我一个小人物怎么会摊上这么多大事情呢?叫我站出来对甘副局长痛打一靶我想我是可以出手的,捅一刀是死,那他又何必在乎捅第二、第三刀的人呢?更何况这第一刀是甘副局长自己捅了自己。但我五叔五娘呢?我真的不知如何去帮他们?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豁出去求助我的大舅子。

我找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去求助我大舅子,那是一个长久阴霾之后突然放晴的好日子,我想这样的日子一定会让人心情舒畅。当我叩开了大舅子的门之后,我首先观察了他的表情,看来他的心情还不错,因为他正在为一盆含苞待放的兰花浇水,茶几上的茶杯正散发着袅袅的热气。一个品着茶、浇着花的人,心情肯定比一个大口吐着烟雾的人好,我暗暗高兴我选对了时机。

递烟,落座,喝茶。我将五叔五娘的事用最简洁的陈述告诉我的大舅子,我在陈述中隐去了五叔害死人命这一情节,尽量突出他的骗人钱财而锒铛人狱的事实...但我的陈述还没有完毕,请求还没有提出,大舅子就果断地打断我的话。他说,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配合公安抓住那个在逃的女人,赶快切断与他们的任何一点联系,还有,不要让张桂再住在你们家里,还有要积概配合相关部门的调查,如实交持你所知道的一切,还有……这时,有人在敲门,这是那种轻微而又固执的敲门声,这阵门声让我再也没有听到那个“还有“后面的内容。

来人竟是正在停职检查的甘副局长。甘局见我在场,显出了略略的尴尬。我大舅子脸上有丝不易察觉的诧异,然后就是很热情地递烟泡茶,还连连称老朋友老朋友,甘局却双手放在膝盖上,呈检讨状地坐在最边上的一个沙发上。

我很清楚甘局这时来拜访我的大舅子他的老朋友的目的,这时我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我于是找了一个很蹩脚的理由,离开了这个让我如坐针毡的地方。

失去了大舅子的帮助,我真的有点盲无头绪了。老百姓常说,烧香还要你能找到庙呢!真的,我抱着十万块救命钱,却不知道到哪一个菩萨面前去磕头祷告。

我就在这种漫长而烦闷的日子里无奈着!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我在途经的宣传栏上看到了对五娘的通缉令,上面印了五娘的头像,五娘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几个仪表堂堂一脸正气的警察正等着对我的询问,我一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我刚放下文件夹,他们就齐刷刷地站起来并向我出示了证件,称我做张舟同志后就道明他们找我的目的,他们想从我嘴里知道我五娘可能的藏身之地。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呢?更何况我对五娘的行踪的确一无所知,就是知道一点蛛丝马迹我也不会告诉他们,我一定要守口如瓶。他们又对我进行耐心的开导,并给我讲述党的政策。我说我大小是个国家干部,什么政策我不知道?我总不能杜撰一个地名叫你们去手到擒拿啊!他们见从我嘴里得不到任何线索,只好选择了告辞。阿紫去送客,我累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站也站不起来。

这时,张桂在卧室里探出头来问,大哥,警察找你干什么啊?我急忙说,调查一点小事,没什么,快睡你的午觉吧!但我能听出我的声音和内心一样不安。

日子就这样焦急而无奈地流着。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五娘自己把自已送到了警察的眼皮底下,她自首了。

我托了很多关系,费了很多周折,送了一个鼓鼓的红包给五里岗看守所的所长,才在秋天的一个午夜见到了被关押近两月的五叔。五叔的样子自然不用描述了,我想读者完全可以自己想像。五叔大口吞咽着我给他的食物说,我已经承认了一切,这次是必死无疑了,我现在最放不下的就是张桂了,我怕他不能承受这种打击,还有,我也对不起你五娘,是我把她拉下水,他可能也要在狱中呆上一段漫长的时间。五叔悔恨地垂下头,又用戴着镣铐的双手使劲捶打着自己,老泪纵横地近乎哀求道,小舟啊,张桂就完全交付给你了....

后来我又要求去见见五娘,所长说,这万万不敢了,我已经犯一次法,再不敢犯第二次了,望你见谅。

这个案子很快告破了。他们顺利地从五叔五娘口里知道了一切。五叔谋害了广州老板的第二年,就栽到了另一个早就安好套子等他的广州老板手里,当场就被埋伏的警察逮了个正着,而五娘当时正在酒楼上故技重演,看到警察破门而人后跳窗得以逃脱。

最后,五叔以诈骗罪、故意杀人罪被一审判处死刑,五娘以从犯身份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枪毙五叔的日子定在新世纪的钟声即将敲响的那一年的秋天。

宣判大会就要召开的前十天,五娘突然提出说她要翻供,她说以前是由于恐惧而说了胡话,供词都是胡言乱语。五娘的翻供让检查机关打乱这个案子的既定程序,不得不延期召开宣判大会。他们从五娘口里得到的新的供词是,五娘说设计害死广州老板的主意是她出的,偷换劣质内胎的事也是她干的,她还请自己的辩护律师找了沿河宾馆中一直未被牵进此案的小梅和其他一些码头工人来作证,他们一致说那天我五叔早就在酒桌上喝得烂醉如泥,根本没有作案机会。

办案人员不得不重新审理此案,宣布以前的审判无效。那一整个秋天,我们这个小县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他们都说我五娘可能是承受不住精神压力,神经出了问题。

原定召开宣判会枪毙我五叔那天,县城里涌满了乡民,结果那天他们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就要吃枪子的五花大绑的死刑犯,他们中有很多人骂骂咧咧的。能让他们稍感刺激的是,那个也许曾经给他们送过温暖、冠冕堂皇地作过报告的甘副局长却被推到台子上,以挪用公款罪、嫖娼罪、贪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五娘的翻供让我始料未及,但我完全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她不想让五叔死,她想让自己去替五叔死,我这时才完全明白了那天在五里岗看守所她一再要我为她找一个最好的律师的原因(一审判决后,已允许家属探监)。

这天夜晚我彻底夜未眠,我在反复思考着这个生长在盘江紫竹林的叫刘桂芝的女人一一我的五娘。在我眼里,五娘除了比其他盘江女人长得漂亮,并在新婚那天跟着我五叔私奔外,并没什么独特的地方。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五娘对我是有大恩的,是她的三万块钱让我没有成为一个跳江的野鬼。另外,我之所以要不顾一切地去帮助五娘,是我心中一直有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我是十九岁那年从师范毕业后分到盘江中学教书的。那时我虽然教了书,但除了教书外对什么都是懵懵懂懂的,就连一些基本的日常用品都是五娘给我备齐。那个夏天,我们盘江镇格外地热,汨汩的南江都不能消去一丝暑气。五娘大老远地从老家给我背来了辣椒、土豆、酱鱼、大米等。她说,我和你五叔来卖鱼,就给你捎了这些东西。五娘的脸健康地红着,头发被汗水贴在脸上,胸脯被汗湿的衬衫紧贴着,两座高耸的乳峰象两个优秀的蒸腾着的白面馒头。突然这两座山峰向我结结实实地压过来,五娘因为太累太热而中了暑,整个人倒在我的怀里。我当时不知所措,慌乱中我触到了五娘饱满而柔软的乳房,那一刻我真正地惊慌而颤抖着,并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身体里沸腾起来。我的手不自觉地在五娘的乳峰上停留了几秒钟...那一回,我是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一个女人真实的乳房,那种感受让我至今难忘。但从那次以后,我对五娘就产生了一种连绵不尽的母性依赖,我有时甚至想我会甘愿为她干任何事情。

真的,这是我的秘密,这个秘密常让我生出一些莫名

其妙的美好的幻想:童年、盘江、女性……朦朦胧胧的。

我觉得我必须去看看狱中的五娘了。我要去劝告她,劝她不要翻供,就让我五叔去死好了。真的,我宁愿看着一个男人死掉,而不愿意看着一个女人去死,更何况这个女人是我五娘呢?

五娘翻供,家属又没有了探视权。我只好又撰了一个更沉的红包给所长,所长很为难的样子,但又将红包撰得紧紧的。他说,今晚2点,下不为例。那个凉气逼人的秋天的午夜,我在五里岗看守所的一间屋子里见到了五娘。五娘的翻供让她变成了一个戴着脚镣手铐的重刑犯。在刺目的灯光下,五娘的脸苍白而坚定着,这种苍白是劳教人员共有的,但这种坚定却是五娘独有的。

我说了很多,我要五娘不要翻供,我说我知道那事是五叔干的,就让他自己去赎罪吧!

五娘说,小舟啊!你可能还不理解一个女人的感觉,有时女人是很固执的,认准了一个死理就会往里钻。停了一下,五娘又说,你还记得十多年前那件事吗?那天你五叔真的很像一个大英雄,他像一个不怕枪炮的战士,冲进我家,象扛一只麻袋一样扛着我就跑,后来村长家的人将我们团团围住,我那时想我们完了,你五叔一人,怎么斗得过那一群手拿锄头木棒的人呢?我想你五叔最终要被他们打个半死,谁知你五叔一下子拉开衣服,露出两个鼓鼓的炸药包,吓得那些人双脚象钉在地上一样,你五叔为了我连命都敢不要了!

这时五娘脸上写满了激动和骄傲,她说,从那一时刻起,我就认定了要把一切交给这个男人,包括命。五娘说完就哭了,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包括她用色相去转移那些老板的视线,她说都是为了达到五叔的目的,但她没有让任何一个老板得逞,她没有对不住我五叔。

我说,我五叔财迷心窍,害了人命,让他自己去抵命吧!你这样做是帮不了他的,警察最终会查出真相的,五娘无助地哭了,她失态地大喊起来,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呀!

后来,五娘的证人又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候异口同声的否认了自己的证词,并说当初是受了五娘的贿赂,说了谎话。我不知道办案人员是采用了什么手段使这些证人说出真话的,我到今天也不知道。

五娘后来被加了两年徒刑,理由是收买证人,扰乱司法公正。五叔依然逃不了吃枪子的命运。

但五娘没有死心。有一天夜晚他突然在牢房里对看守大喊大叫,放我出去,我要交待......

我不知道五娘为什么还要交待,我只能猜测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了,才用了这个最后的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总之一句话,她把自己逃亡期间藏匿的所有赃款都告诉了公安。

五娘几乎是带着乞求的声调对办案人员:我交出所有的钱,放他(我五叔)一命吧?

办案人员模棱两可: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

五娘的“坦白”祸及到了我,我因包庇和帮五娘窝藏赃款而被拘留了。我在拘留所还看到了五娘的大哥一一那个手足无措的颤颤惊惊的男人,还有一个是五娘的妹妹,又哭又喊的好像天就要塌下来的样子,他们都和我犯了同样的窝藏罪。

五娘得到的“从宽”是减了两年刑期,至于她的哥哥和妹妹,是交出了所有窝藏的钱,再次变成了穷光蛋,并接受一通党纪国法教育后又回到了紫竹林。五叔依然不能逃脱吃枪子的命运。我也知道等待着我的命运会是什么。

我在拘留所里呆了十五天,办案人员如愿以偿地从我嘴里得到了他们想得的东西。在这十五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包括我的爱人阿紫.....

我在狱中度过了恶梦般的十五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被放出了看守所,我长长地吸了一口野外的空气,从黑洞洞的五里岗看守所向灯火通明的县城走去。路不远,但我却感觉两腿象绑上了千斤大石,酸软而沉重。我提不起一丝回家的勇气。

我是第二天的夜晚回家的。家里黑灯瞎火的,屋里已经杂乱不堪,阿紫的嫁妆已经不见了,人也不见了,这个屋子里似乎已经好几天就没有了人的气息。只有墙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面目可狰地看着我:你这骗子,不要再来烦我了!我知道了自己遇到了什么事,但我还是想寻找阿紫的去向,我拨通了大舅子的电话,但我还是马上挂断了,我想已经没有了这个必要.....

接近腊月了,我去单位收拾我的个人材料。我看见宣传栏贴上了开除我党籍和撤消我行政职务的告示,字面已经被雨水淋得有些模糊,很象一个潦倒的醉汉露着黑脸黄牙看着我笑。我选择这个人们已经下班的中午,当然是不想碰见任何一个人,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遇见了正在楼道扫地的老王。老王看见我,就掉转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撅着一个肥大的屁股拼命地扫地。我很想和老王打一下招呼,但我很快地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小弟张桂。我刚从五里岗看守所出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到中学去找过张桂,但张桂的座位空着。那个上课的老师正在对学生大发雷霆,我真的没有勇气打断他的怒火去询问张桂的去向。后来是李老师告诉我的。我在办公室找到的李老师。李老师看见我,先是吃惊,接着是愤怒,他说,张桂已经两星期没到校了,还有甘田田,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们...你们这些大人呀!到底怎么搞的,你们害了这俩个孩子呀!李老师脸上的青筋愤怒地绽着,一副痛失英才的苦状....惶恐着,找不出一句话来说,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狼狈地逃离李老师的。我早就知道张桂和甘田田是李老师的骄敖,也是李老师的盼望。学校下给李老师班上的两个重点大学指标,他早就押在了这两个学生身上,现在这两个学生突然不知去向,他的希望也化成了泡影。我能理解他,但我说不出一句话。

腊月将尽,我逃离了县城,回到了偏远寂静的靠江村,冬天的盘江瘦瘦地流着,两岸的紫竹林和靠江村静穆在黄昏的雨幕里。远处有炮竹声隐隐传来,预示着新年的到来。

这一年的年夜饭桌上,我们盘江周遭的古寨,还有县城很多灯红酒绿之地,都在谈论我们张家的事。他们说,张二水那个狗日的被枪毙了倒没什么,就是冤了那个婆娘,听说那个死心眼服的女人在头两天就绝食而死.......

这个冬天,我一个人在大雪纷飞的盘江边走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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