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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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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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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姐

儿子李全被关进看守所的时候,梅姐刚好38岁。

那天早上,梅姐刚把火升起来。没有干透的柴块在灶堂里噼噼叭叭炸响,生柴和煤块燃烧的浓烟,在梅子口上空肆无惧惮地飞舞。梅姐刚把大铁锅盛满水,瘦猴似的刘权和就撞了进来,嘴上紧咬着一根就要燃尽的烟,脑门上爬着两根蚯蚓似的乌青血管,结结巴巴地:“遭、遭逮倒了,李全……遭逮倒了!”梅姐右手执着一只硕大的水瓢,左手捋一把头发,两眼瞪着刘权和:“大清早的,发什么羊癫疯,谁遭逮倒了?”刘权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李全杀了人,遭警察逮倒了。”梅姐好像被人点了穴,瞬间僵硬成一根木桩,水瓢滑落到水泥地面,咣铛咣铛响。

昨夜无月,只有满天诡诈的星星,微凉的秋风吹着16岁的李全。当16岁的李全把一块砖头准确砸向那颗脑袋的时候,他听到一声闷响,接着那人像一头被放了血的猪,戳在路边,蠕蠕地动。

李全毕竟只是李全,他连小城都没有逃出就被警察捕获了。他大概想饱餐一顿后再逃,可惜小城太小,他还没有洗干净手上身上的血迹,他慌乱的神态便让饭店老板娘起疑心……

警察:那个男人是你杀的?

李全:嗯。

警察:为什么要杀他?

李全:有人给钱。

警察:给多少?

李全:五千。

警察:你家住哪儿?

李全:梅家坪。

梅家坪怎么说都是一个小去处,唯一一条出山的路像一条被人随手扔在山上的鸡肠子。肠子的那一头延伸出去,在无穷无尽的山谷山脊上蜿蜒,这一头紧紧地系着梅家坪鸡鸣狗吠的几十户人家。

梅家坪曾经出过大土匪。一个是刘麻子,1951年用洋炮枪打死收粮的三个解放军,还把遗体大卸八块扔到梅子口的乱草丛中。另一个是张德水,睡过远远近近几十号女人。据说,后来刘麻子逃到越南的森林里被乱枪打死,而张德水逃到附近的山洞躲了七天七夜,最后奄奄一息,被解放军活捉,在梅子口就地枪决。这些事情,梅姐是小时候听娘说的。娘还说,枪毙张德水的那天,许多女人哭喊着向他头上扣尿盆子屎盆子,张德水死得很难看。

梅家坪人不多,姓杂。梅姐是梅姓某一辈人的老大,因此真名梅若琴倒渐渐被人遗忘。后来,别姓的梅家坪人无论长辈晚辈都跟着梅姓子弟喊梅姐,梅若琴的真名便被彻底湮灭,于是梅姐便成为梅家坪一个特定女人的大名。

梅家坪的很多女人都想方设法往外嫁,拼命离开这个屙屎不生蛆的穷乡僻壤。颇有几分姿色的梅姐,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梅家坪的屠户李力。这让几乎就要沦落为光棍的李力感激涕零。

李力的父亲是一个国民党老兵,国军大溃退时被扔在了十万大山,后来靠乞讨来到闭塞的梅家坪。李力的父亲虽然曾经是一个兵,但身上没有血债。因为他是一个后勤兵,专管杀猪。20岁的时候曾被国军抢来的一头狼猪咬断小腿骨,因此一直是个瘸腿。直到1960年,李力的父亲才讨了梅家坪一个痴呆的女人做老婆,生下儿子李力。讨了老婆生了儿子,他就像逢春的枯木长出新芽,又重新充满活力和信心。李力几乎是伴随着猪的嚎叫成长起来的。那时梅家坪村远远近近的人家都知道腐腿老兵的事,凡有猪要杀,都请老兵操刀。老兵刀法细腻,动作麻利娴熟。再大的猪,老兵左手操刀,右手用铁钩钩住猪下巴,猪的哀嚎还没完全释放出来,雪亮的刀刃己捅进猪的喉咙。刀口如樱桃,血流如注。梅家坪有了老兵,其他屠户的刀便只得闲置,那些屠户杀猪没有三五个壮汉相帮不行,况且没有一个人会左手使刀。于是老兵成了梅家坪唯一的屠户。

李力12岁的时候,痴呆的母亲落水而死。李力哭叫着找到瘸腿老爹,刘权和当公社革委会主任的父亲正把老爹打得皮开肉绽,老爹奄奄一息地耷拉着脑袋。刘权和的父亲当上公社革委会主任以后,不止一次当众拍胸脯:生是革委会的人,死是革委会的鬼,当一天主任就要革命到底一天。国民党老兵自然就成了他革命到底的最佳对象。吊打、扯胡子、严刑逼供,目的是要从老兵嘴里挖出莫须有的黑恶组织。老兵死不悔悟,说哪里有鸡巴的黑组织,老子只知18岁当兵,十几年,见肥猪便杀,杀着杀着老蒋便垮台了。老子只晓得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杀猪,其它什么都不知道。打,打,打。不说,不说,不说。草草埋了痴呆老婆,老兵老态龙钟地成天沉默着,如同一株饱经风霜的枯树,静穆在梅家坪晦暗潮湿的风雨里。

1980年一个严酷的寒夜,老兵颤抖着枯干的双手,把寒气逼人的杀猪刀交给儿子,撤手西去。那一年,李力20岁。李力第一次操起那把家传的杀猪刀,亲手放翻一头猪,为老父祭魂。从此,国民党老兵的儿子李力便提着屠刀,在梅家坪村的山道上独行,继续充当起梅家坪村唯一的屠户。

某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李力杀猪归来,路过梅子口蓬乱的草丛。分明听到草丛中有男女的窃窃私语,屠户猜想是青春萌动的男女在草丛野合。他提着冰冷的杀猪刀赶自己的路。一声尖利的叫骂让屠户停止脚步。女声:“流氓、畜生!”男声:“我就是畜生,我就是要搞你。”衣服撕破的声音,拉链被扯坏的声音,手掌打在脸上的声音,人体倒地的声音,女人恐慌地喊救命。李力的杀猪刀发出闪亮的寒光,冲进草丛,看见两个黑影在乱草中一上一下地撕扯,上面的黑影一颠一颠的,像情欲难耐的公狗。凭着一股杀猪的豪气,李力将颠狂的黑影拎起扔到一旁,下边的黑影披头散发站起。借着月光,李力看清,男的:刘权和,女的:梅姐。刘权和从草丛中慢慢爬起,一记老拳砸向李力,指头戳到李力眉心:“关你屁相干!” 蓬头垢面的梅姐,骂骂咧咧消失在山道中。

后来,李力为那晚的事后悔了好一阵,觉得自己是当了一回咬耗子的狗。人家梅姐早就许配给了刘权和,双方父母早就点了头的,睡到一张床是早晚的事。人家刘权和硬要提前与自己的女人睡觉,硬要强搞自己的女人,关你屠户什么事呢?但那晚之后,刘家好像就和梅家闹了起来,梅老太帮着女儿骂刘权和是猪是狗是畜生,刘老太帮着儿子骂梅家忘本,过河拆桥。刘老太叉腰击掌的数落:“要不是我们家老刘,你姓梅的早就饿死了,饿瘪了!”梅老太也不示弱:“把你那挨刀的老刘喊出来,看他给了我梅家哪样好处?”

两个老太婆越骂越凶、越骂越脏。刘老太骂梅老太是卖X的,是用X哄老刘才养活全家的。这时的老刘,当年龙腾虎跃的公社革委会主任,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吐血,胃癌晚期己经让他无法再爬起来革谁的命了。

二妞、小翠、惠兰都嫁出去,生儿育女了,但梅姐却呆在梅家坪,毫无外嫁的迹象。二妞胖嘟嘟的,嫁给了县城边上一个开三轮车的男人。小翠到南方打工,嫁给了一个老板,人虽老得长啤酒肚了,但很有钱。惠兰呢,也嫁给了村小学的一个老师,早就到城里租房子住,已变成半个城里人。只有如花似玉的梅姐,蛙居在梅家坪按兵不动。

某一个炎热的下午,李力正独自剖杀一头猪,梅姐走近。她专注地看着李力的一举一动。李力上身赤裸,手里是老兵遗留的发着青光的刀,刀光映衬着散发铜光的肌肉。李力猿臂轻舒、狼腰款扭,猪便血流如注,又如山塌般倒下。李力是一个沉默如山的人,就是杀猪,也不似别人的咋咋呼呼,这使他更像一个曾经沧海的男人。李力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滴血的刀子,就被一双软绵如水的长臂从后抱住,梅姐的嫩脸深深贴埋在李力宽阔而滚烫的后背。“娶我吧!”杀猪刀哐当落地,李力的肌肉和热血膨胀到要爆......

李力娶了梅姐,如卖油郎独占了花魁。梅家坪的人,好一阵子疑惑得喘不过气。他们张着满口黄牙的大嘴,咿咿哑哑发出鸟叫似的含混声音。还有,刘权和经常把自己的老婆打得满地乱跑,杀猪般的嚎哭,时常响彻梅家坪的山山岭岭。

梅姐大腹便便那一年,梅家坪西边的山头上炮声隆隆,一条横穿梅家坪山头的国道正在紧锣密鼓兴建,从梅家坪仰视西边的山头,梅子口的野草刺丛正被熊熊烈火焚烧。挥舞铁锤钢钎的身影隐约可见,凿岩机鼓风机声嘶力竭地昼夜轰鸣。梅姐顺利生下李全的时候,梅子口到处彩球高悬、鞭炮声声,州县领导亲临剪彩。梅家坪人倾巢而出,好奇、惊喜。原本寂静的山头,从此天天马达轰鸣。李力提起一颗硕大的猪头,到老兵的坟前痛哭整整一个时辰,他用捣蒜般的磕头抒发内心的激动,想让九泉之下的老父亲分享他添子得后的快乐。

国道修通,梅家坪人由此生出许多新的幻想。待嫁的姑娘们想方设法把自己嫁出去,年轻力壮的小伙一拨一拨往外跑。原来命根似的土地大片撂荒,只剩下嘴瘪腿干的老人在田垅间眺望。

六月一个酷暑天,梅姐携了儿子李全在梅子口附近的旮旯里锄地。乱石堆上面,刺笼里,纷纷蹲满人影。有的在等着拦车进城,有的则从城里回来刚下车。回来的人,背篓装满油盐酱醋。一个男人黑着脸朝梅姐走来,干裂着嘴唇问:“大姐,附近有水塘吗?”看着这个渴得上火的男人,梅姐说:“这地方缺水。”男人失望地红起脸。李全正在地里玩蟋蟀,他高举手中的瓶子说:“妈妈,水。”男人看见水瓶,眼里发出亮光,舌头不由自主地在干烈的嘴唇上舔。梅姐拿过水瓶,递给瘦男人:“水都被晒烫了!”男人也不客气,接过水咕咚咕咚喝起来。解了渴的男人连声道谢,并从包里摸出1块钱塞给李全,说赶场天买糖吃。梅姐还没来得及说话,黑瘦男人已一颠一颠地跑远。

受这一幕情境启发,不久,梅姐便在梅子口的乱石堆旁摆起一个凉水摊子。一杯水两毛钱,生意出奇地好。再后来,梅姐带着丈夫儿子在乱石堆里刨出一块平地,搭起两间瓦房。除了卖凉水,还卖烟酒盐茶。梅子口附近四乡八岭的山民都知道梅子口有小卖部了,有些人甚至不再进城,从几十里的山路赶来,在小卖部喝两碗酒,买三两包盐巴茶叶,便惬意地赶回家去。南来北往的司机有时也会停车,在小店门口小憩,买两包烟,和梅姐开两句荤素参半的玩笑。有一天,一个胖嘟嘟的司机还喊梅姐做老板娘。梅姐感觉别扭,后来很多司机都用南腔北调同样喊,梅姐渐渐便习惯。

看见刘权和摸娘的屁股,那年李全大约10岁。刘权和穿一套劣质的藏青西装,红色的领带歪搭在半边。刘权和歪歪倒倒走进“梅姐酒家”,走进柜台里边。梅姐说,刘支书今天又照顾我的生意呀!刘权和说当然、当然,今天有大鱼上钩哩!说时指指身后跟来的两个司机,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样子。

两个司机已有几分酒意,大着舌头说:“老板娘只管拣好酒好肉上,我们弟兄绝不吝啬的。”一个司机拿着几张钞票,一扇一扇的,嬉皮笑脸地问梅姐:“老板娘,可以打洞吗?”梅姐满脸疑惑:“打洞,打什么洞?”两个司机相视而笑:“真不知道哇,你还当什么老板娘?”刘权和急忙替梅姐圆场:“梅老板是正经人,她这里是不提供打洞服务的。”梅姐直言不讳问刘权和:“什么叫打洞呵?”刘权和把嘴贴近梅姐的耳朵:“就是和女人睡觉,搞那事。”梅姐连忙背过脸去,刘权和的右手便趁机朝梅姐的屁股抚过去。那时,李全正玩着吹得鼓胀的猪尿泡,猪尿泡噗地飞向梅姐的柜台。李全追过来,一眼便瞅见伸向娘屁股的那只刺眼的粗手。正巧,李力也提起一颗血淋淋的猪头从外面走进。李全抬头,放声对爹讲:“爹,你看那个酒疯子,他摸我妈的屁股。”刘权和歪歪倒倒,看着李力,笑得极其尴尬。李力看一眼老婆,看一眼刘权和。老婆还在为“打洞”的不明不白地含羞,刘权和满口烟熏牙,无底洞似的大张。李力一指头戳到刘权和鼻尖,吼声如雷: “你个狗日的……”

国道通车以后,荒凉的梅子口一下子热闹起来。小卖部、酒店、加水站、修车场、转煤场应有尽有。而酒店数“梅姐酒家”房子最漂亮,生意最兴隆。煤场,则数刘权和的“梅家坪煤焦转运站”生意火爆。刘权和能办起转煤场,一是在梅家坪村的荒山转卖中吃到一笔不小的回扣,二是靠当镇长的小叔刘才,帮忙办通各种手续。而梅姐靠什么呢?梅子口的人,尤其是那些日子还不好过的女人则说,是靠她那块脸蛋,是靠上刘权和这棵不大不小的树。刘权和确实发财了,但梅家坪人都说,他发的是断子绝孙的财。梅家坪有胆量的人,曾写下状纸按上手印上告刘权和。县里把状纸转回镇里,镇长刘才见到,咯嚓一把火点燃,烧掉了。刘权和逢人便说:“我倒要看看哪个有本事,把梅家坪的天给捅漏了!”再后来,人们只能用背后诅咒来平息心中怨恨。诅咒他的痨病老婆,诅咒他不带把的大春、二春,不得善终。

对于梅姐,不少人嫉妒,因嫉妒而生恨生毒。有一次,几个赶集的梅家坪女人碰在一起,其中就有二妞和小翠,二妞的男人因抢劫坐了牢;小翠的老男人死了,被老男人的大老婆痛打一顿,抱头鼠窜逃回了娘家。二妞说:“梅老大全靠了她那块脸蛋,男人见了都想去啃的脸蛋。”小翠说:“如果不是和刘权和睡了,她占的地盘能保得住吗?恐怕早就被推土机推平喽!"

一天早上,梅姐刚开门,便看见临街的墙壁画着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屁股高高翘起,乳房又大又圆,男人双手紧抓女人的乳房,下面的家伙猪鞭似的伸进女人裤裆。女人的标注为梅老板,男人标注为刘权和。画很蹩脚,字迹潦草,意思却一目了然。那天早上,梅姐站在梅子口破口大骂,骂声在宁静的梅家坪山山岭岭间,此伏彼起。

李力那句“你个狗日的”并没有完全震慑住刘权和。刘权和早就吃准了这个木讷,仅有一身死力气的男人,按刘权和的解释,李力是满身肉疙瘩,胯下夹着的是一颗软蛋。刘权和还抛过一句文绉绉的话:“这个年辰是靠思想吃饭,不是靠力气吃饭。”

李力亲眼看到刘权和摸梅姐的屁股,是肉案剩下最后一块肥肉的时候。那时,太阳已经失去热力,红红地挂在梅家坪西边的山头。赶集的人都在看又红又圆的太阳,李力也在看。李力眯着眼,逆着阳光看,一下子便看见刘权和的那双手,正不依不饶地抚摸梅姐的屁股。梅姐伸手挡,那双手又固执地伸过去。李力的血往上涌,白亮亮油腻腻的刀子在手里握得越来越紧。当刘权和的手再次伸过去的时候,李力和他的刀子都已经抵达桌边。李力掀翻杯盘狼藉的桌子。刘权和乘着酒兴:“耶!老子都没发酒疯,你却发起母猪疯来了?”李力的刀尖指着刘权和:“老子今天宰了你!”手上青筋股股胀绽,眼睛血红,手里的刀己举过头顶。梅姐死死抱住李力手臂:“李力你疯了,李力你疯了!”惊呆了的刘才缓过神来,紧紧抱住刘权和,生拉死拽把得寸进尺的刘权和拖走。刘权和边走边骂:“狗日的李力,抢了我的老婆你还想行凶,老子哪天非把她睡了不可。”

那天晚上,李力喝了两大碗包谷烧,把锅碗飘盆砸得稀烂。李力睡了整整两天两夜才醒过来。从未喝过酒的李力,在梅家坪人眼里,居然吃醉了酒,狂砸东西,像刘权和那样敢发酒疯,还臭骂老婆,这对于梅家坪的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震动。有些胆小的人甚至不敢再开李力的玩笑,都用另样眼光看待他们早己熟悉的屠户。

第一个骂李力软蛋的人不是刘权和,是梅姐。那时候梅子口国道沿边的荒山野岭,都被人抢占尽了。梅姐和李力两口子抢占的地盘位于交叉路口,面积最大。刘权和则只围住一片斜坡。一天下午,刘权和与刘才指着梅姐的小卖部,说这是非法的,这些地盘是国家的,归镇里和村里所有,镇里和村里不答应,哪个天王老子也不能占用。刘权和还以梅家坪村委会名义,并代表镇政府,手脚并用,当众把旁边的几个棚屋夷为平地。

当天晚上,梅姐和李力两口子找到村委会。刘权和正歪在床上,鞋袜没脱,嘴里喷着烟味和酒气。梅姐问刘权和要怎样才算镇里和村里答应。刘权和不语,一连打几个酒嗝,吐好几回烟圈,才懒洋洋回答:“要红本本,红本本上要老子和刘才盖的章。”李力说:“那就给我们盖个章吧!”刘权和一跃从床上坐起,鼓着牛卵大的眼睛盯住李力:“你,你个狗日的,你盖得起吗?再去杀十年猪吧!”李力如一截干木头栽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梅姐说:“刘权和,什么叫盖得起盖不起,请你讲清楚点。”刘支书说:“简单得很,我答应就叫盖得起,我不答应就叫盖不起,谁叫公章在老子手里呢?”梅姐气得满脸通红。刘支书又说:“但话又说回来,只要你梅若琴主动求上门来,我就答应。盖十回八回都行,喊盖肚皮盖肚皮,让盖大腿盖大腿!”梅姐的脸由红转黑,转身,怒对李力:“杀猪的,你上前问问姓刘的,到底答应不答应!”李力愣在原地,半天没张开口。那边刘权和鼻孔哼哼:“老子量死你!”李力还是木木地戳在那里,六神无主的样子。已经走朝门外的梅姐回转身,咬牙切齿,朝李力胯下一脚踢过去:“你个软蛋!”从那以后,刘权和动不动就对屠户李力来一句:“你个软蛋!”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梅姐和李力后来又到镇里找过刘才。刘才说:“要村里写个材料,拿到镇里才好研究。”李力给刘才递烟,并打燃火机,刘才拦住,说不抽,肺在抗议了。

后来李力揣起一条烟,提上一挂猪大肠去找刘权和:“望支书给批个条子。”刘权和不谢反怒:“老子见到你就烦。叫你老婆来吧,看老子高兴一点不,万一老子心头舒服了,说不定写十个证明打一百个条子都可以!”说着把李力递来的香烟踩在脚下,死劲拎,拎扁得像李力哭丧的脸。李力离开时,身后传来刘权和饿狼般嚎叫:“叫你老婆亲自来试试,又省事又简单!”

梅姐是看不起刘权和的,包括刘权和的爹。当年,娘把自己许配给刘权和,梅姐就不愿意。娘说我们受了人家的恩,应该报答。梅姐一是讨厌刘权和干棍子一样的身子和那双贼眉鼠眼的小眼睛,二是怀疑梅家坪的流言是真。当年梅家坪人穷困,每年都得到一些救济粮。别人背一袋,娘却可以背回两袋三袋。梅家坪人,包括刘权和的娘刘老太,便说梅姐的娘是靠卖X养活了全家人。这是老辈人的事,是真是假梅姐当然不清楚。她有点恨娘,恨刘权和和他爹,恨梅家坪那些嚼舌根的人。梅姐毅然嫁给孤儿寡崽李力,有一半是出于恨,她是用这种独特的下嫁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恨。当然,李力的孔武有力和娴熟的操刀技艺,也是作为梅家坪少女的梅姐怦然心动的又一个因素。李力以被人小瞧的地位,娶了梅家坪如花似玉的少女,除引来叽叽喳喳的评论外,自己心中也种下根深蒂固的内疚和说法言说的感激。

梅家坪无数双眼睛看见梅姐走进村委会,是在一个黄昏。因为那天早上,几部耀武扬威的推土机停在了梅姐的小卖部前。刘权和像猴子一样在庞大的推土机前跳来跳去,说再拿不出有公章的红本本,明天推土机就不认人了。很多梅家坪人都围着看热闹,盼望梅姐小卖部轰然倒下的惊人场景。

村委会的门大开起,刘权和坐在书桌前,嘴里的烟己经燃去大半。梅姐刚走到门口,刘权和满脸堆笑站起来: “若琴呀!知道你会来的。你看,我这不是开着门欢迎你吗?”梅姐不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匝百元大钞,重重搁到书桌上。“两千,够了吧!”刘权和笑:“哎哟我的姑奶奶,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说钱,再拿十匝怕也办不通!”梅姐暗自吃惊:“那你要什么?”刘权和说:“要你一句话。”梅姐疑惑:“什么话?”刘权和干咳一声,又点燃一支烟,三角小眼眨几下:“这是我和小叔刘才共同的想法:咱们三人合股。我们把盖好公章的红本本交给你,宅基地便属于你。今后盈利四六开,你拿六,我们拿四。”梅姐沉思良久:“那么个破小卖部能赚几个钱?这真是猫儿见腥,闻到就叮!”刘权和涎皮挂脸凑近:“若琴啊!我小叔是看上你能说会道,人又漂亮,脑子又灵光,今后当个酒店老板肯定能赚大钱。在梅家坪,我小叔物色了好久,算来算去,唯有你合适嘞!”梅姐心有所动,刘权和凑得更近。他说:“刘才说好了,每人出一万。把你的瓦房掀掉,改成平房,取名‘梅姐酒家’,你依然当你的老板娘。”梅姐心动了,随即又表明苦处:“我拿不出那一万!”刘权和贴得更近,胡须差不多戳着梅姐的脸。“咱俩谁跟谁呀!要不是那个臭杀猪的出现,我俩早就儿孙满堂了。你那一万,我先垫着,等今后赚了钱再说嘛。”梅姐彻底心动了,脸色比来时温和许多。刘权和轻轻揽起梅姐的腰:“客人不成问题,到我煤场拉煤的司机有的是钱,我保证他们肚皮饿了,酒瘾发了,一定到你的酒馆大把大把地撒钱。我们就要赚那些狗日们的钱,他们的钱是枪打来的。”梅姐彻底被说服,她第一次面对刘权和露出微笑。刘权和借机抱住梅姐,把梅姐的胸脯紧紧地贴到自己身上,梅姐奋力挣扎。说刘权和你疯了,我是李力的老婆,不是你刘权和的老婆。梅姐挪出右手,在刘权和胯间狠掐一把。刘权和一声惨叫,梅姐风似的跑了。

后来,李力终于做了一件抛头露脸的事,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把十里坡孤老婆子马老太的那头大猪买了回来。以前梅家坪村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只听说马老太养了一头四五年的猪,有一头小牛那么大。慕名登门买猪的屠户有近百人,但谁也没能如愿。最先马老太是嫌屠户出钱少,后来马老太干脆说不卖了,给多少钱也不卖。后来远远近近很多人都到马老太家看猪,马老太却把猪关在她睡觉的房间里,看也不准看一眼。有一年县里办“招商会”,县政府官员来到马老太家,说要借她的猪到县里搞展览,一天给五百块钱租金,“招商会’结束马上物归原主。马老太死活不松口,她说给五千也不行。后来有人开玩笑说,马老太养这头猪养了四五年,一定是和猪产生了感情,割舍不得。

梅家坪著名的屠户李力,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买到了这头著名的猪,并宣布要在赶集的日子对这头猪大开杀戒。一个著名的屠户杀一头著名的猪,梅家坪远远近近的山民,能不感兴趣吗?

那天,梅子口集市上人山人海。“梅姐酒家”的平房顶上,附近的黑石头上,高墙上,全都人头攒动。那天的梅姐神采奕奕,觉得老公像众星捧着的月亮,很给自己长面子。李力上身穿一件红衣服,手里握着刀把加长的尖刀。猪,足足有两千来斤,李力不敢轻敌,他请来七八条大汉,帮助他抓的抓脚,拎的拎耳朵,刘权和也自告奋勇上前提尾巴。屠户今天高兴,没有表示出任何拒绝“狗日的刘权和”的意思。李力持刀、舒臂,口中念念有辞。突然大吼一声,刀如疾风向猪脖子捅去。说时迟那时快,刘权和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已握在手心,他往猪屁股猛扎一刀。猪负痛一跃而起,往前一戳,宽长的猪嘴咬住李力大腿,拖出几十米远。惊呆的壮汉们回过神来,一人举一大棒,把猪活活打死。李力的右腿骨己被咬得粉碎。

锯下小腿后,李力成了一个成天撑着拐杖的独腿屠户。那天刘权和的阴招,围观者似乎都没察觉。李力知道阴招,是刘权和一次大醉后,当面对李力绘声绘色复述的。

李力又一次看见刘权和侮辱梅姐,是在一个月之后。那天刘权和陪几个老广在“梅姐酒家”喝酒,刘权和酒喝到七八成,偏偏倒倒走到柜台边。梅姐正低头看菜单,刘权和趁人不备,一手死死抓住梅姐一只乳房。他说他还要吃这个“小笼包”。李力拄着拐杖在客人身边端茶续水,刘权和瞟一眼李力,似乎还希望李力看到。梅姐挥臂挣扎,乳房上的男人手却像烙铁般不肯离开。梅姐勾头往那手上就是一嘴,男人的手飞跳起来。梅姐待要脱身,一只男人手从空中快速插向梅姐小腹深处。李力眼冒金星,青筋怒绽。吼一声“我日你娘!”一只拐杖砸向刘权和脑袋。刘权和头一侧,躲过。第二只拐杖紧跟着飞过来,砸中刘权和嘴鼻。刘权和顿时满嘴污血,掉落的牙齿像带血的羊粪蛋,在地上跳来跳去。

后来,梅家坪人开始骂梅姐,开始是暗暗地骂,后来演变成公开地骂。对李力,大都报以同情的眼光。在这些对弱者的同情目光中,李力的自尊,慢慢地,一块一块地被撕碎。一个赶集天,几个妇女在“梅姐酒家”外边摆地摊。朝梅姐这边指一下,又窃窃私语一会儿。梅姐怒火中烧,跑出去踢翻那几人的摊子,和那群妇女扭打成一团。

李力一次次目睹了类似场面,觉得如此活下去,比死还难受。

梅家坪的人,经常看见李力拄着拐杖,在山路上独自默默地行走。左边的裤管空空的,起风的时候,裤管像一个摇摇摆摆的丑陋的醉汉。大多时间,人们看见的是他走向瘸腿老兵的坟冢。坟冢在南面的山坡上,坟冢上的蒿草长得十分茂盛。李力一次一次艰难地爬向坟头,枯坐或者嚎哭。声音像一头被捅了脖子的就要闭气的猪,惨绝地撕扯着人的五脏六腑。

这天一大早,人们又看见李力拄了拐杖,在梅子口集市上走来走去。他裂着嘴,向每一个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微笑。他在地摊上吃酒、吃肉,还和瘪嘴的老头连连碰杯。后来,他买了冥纸、香烛、水果、猪头肉,把这些东西齐齐整整地,郑重地摆放在一只提篮里,篮子底层横卧着他那把祖传的雪亮杀猪刀。人问:“李力,又去哭你的老爹呀,不哭不行吗?”李力笑而不答。再劝:“人都故去这么多年,你天天去哭,管啥子用哟!多杀几头猪,多赚几个钱怕才是正理。”李力依旧默不作声。

人群中一个声音小到其他人可能根本听不见,可是李力却听得比任何人都清晰:“老婆都遭人睡烂,哪还有心思去赚钱哟!”李力肌肉抖动,豁地站起,瞥一眼烟尘滚滚车声隆隆的煤场,提起篮子,一颠一颠地毅然上路了。

黄昏,梅家坪四周的大山到处是鸟叫虫鸣,还伴随着刘权和的痨病老婆喊二春回家吃饭的声音。二春一下午就把牛赶到山上,天黑尽了都没见回来。牛不见,人也不见。痨病老婆先是在家门口喊,接着又爬山,爬上南山。痨病老婆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咳嗽一边骂二春:“你个砍脑壳的,死哪点去了?”痨病老婆爬累,喊累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气。这时,她看见独腿老兵的坟前闪动着火光。

她想,一定是李力又在那儿给他爹上坟。于是向亮光处喊屠户,喊了几声无人应答。磕磕绊绊走向火光,一眼看见李力歪在坟跟前,她往李力屁股一脚踢过去,顺口问:看到二春没有?李力无语,她就去拉李力的手,一下子就摸到一件冰凉东西,是刀!接着闻到腥臭冰凉的血!她惊得失声大叫。惊叫的瞬间,他看见二春了:二春也不喊她,二春一丝不挂,五花大绑在坟边一棵树上。脑袋耷拉,像一只剐了皮的兔子。下体处浸着弯弯曲曲的血迹。痨病鬼凄厉一声号叫,晕倒在地。

梅家坪人被这声号叫,惊得停住正在夹菜的手和嚼饭的嘴,许多人打着火把向南山聚集。人们看见李力侧着身子缩在老兵的坟前,左手紧握刀柄,刀身已深深探入腹中,身下是一滩凝固的血污。树干被刀削去一层皮,上面用二春姑娘的鲜血,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冤冤相报的字。

那一段日子,梅家坪如遭了瘟疫一般,到处一片死寂。人们只听见痨病鬼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对刘家祖宗八代的咒骂。她骂断子绝孙的刘权和,诅咒该下地狱的屠户李力。

这一年,二春12岁,李全14岁。

好长段日子,“梅姐酒家”大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猜拳行令的喧哗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煤场里也看不见刘权和耀武扬威的影子。刘权和整日整夜烂醉如泥,不回家,不去煤场,醉了就倒在沟边路旁草丛里,脸形扭曲,四肢抽搐。

据说这件事的慢慢平息,是刘才出面,当面背面做很多工作调和的。那段日子,刘才天天跑“梅姐酒家”,无数次把烂醉如泥的刘权和背到村委会。后来,“梅姐酒家”慢慢又恢复往日的喧哗,煤场也再度车声隆隆,一派繁荣。梅家坪人还惊讶地发现,刘权和、刘才又经常陪客人在“梅姐酒家”喝酒吃肉。醉酒以后的刘权和变得规矩了,还经常袖起两手,显得毕恭毕敬地面对梅姐:“你放心,权和再不打算吃天鹅肉了。”梅姐看着远处,一声不吭。刘才察觉到点什么,待刘权和清醒时警告:“最好别再打她的主意。不然,会有你好果子吃的!”刘权和诡秘笑起:“你放心,我会顾及影响,保证让她继续为我们赚大钱。”

李力复仇又自杀的事,在镇里和县城都引起不小的震动。那时,李全正在镇里上初中。李全的学习很不好,每次考试都被老师点名批评。李全家里的事,是班长刘二虎告诉班上同学的。刘二虎是刘才的二儿子,常常和刘才坐了小轿车回梅家坪,因此,他对李全家的事清楚得很。刘二虎和李全以前在班上是一对好哥们儿,因为刘二虎曾被班上几个不守纪律的捣蛋家伙欺侮,差点连班长都不敢当了。身强体壮的屠户儿子李全为他出了恶气,李全甚至拎着那几个家伙的衣领,逼他们给刘二虎磕头认错。从此,刘二虎一喊起立,全班都站得整整齐齐,刘二虎喊一声扫地,人人都拿起笤帚,立马拼命干。

自从刘二虎把事情告诉班上同学后,很多人不再理睬李全。不敢招惹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巴结他。有时还有人在暗地里对他指指点点。李全感到孤独无助,上课经常睡大觉,有时还弄得鼾声如雷。李全被英语老师批评的次数最多,因为李全的英语太差了。读到初中二年级,26个字母都背不清楚,每次英语测验,成绩都是几分,或者连卷子都不交。有一节英语课,大清早的,李全就弄得鼾声雷动,英语老师喊了几声李全李全,但李全就是不醒,鼾声挑战似的继续进行。英语老师火了,走下讲台拿书打他脑壳一下,李全从美梦中醒来,嘴角涎水直流,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老师说:“你是猪变的吗?”被李全教训过的捣蛋鬼说:“他爹是杀猪的,他能不天天和猪呆在一起吗!”全班大笑。李全脸色紫胀,冲过去一拳打在那个倒霉蛋的鼻子上,顿时鲜血迸流。刘二虎急忙以班长的身份去劝架,怒火中烧的李全又一拳打到刘二虎的眼眶上,眼眶马上冒起又青又红老大个包.....

第二天李全就自动退学了。梅姐劝不转儿子,只好作罢。从此,李全三天两头不归家,有人还看见他在镇上、县城与一帮红头发红嘴皮的人鬼混。

李全是在城里混得身无分文后回到梅子口的,那是一个赶集天,李全到家没找到娘,就到熙熙攘攘的集上闲逛。他走到地摊前,看见一堆人在掷骰子赌钱。李全恰好站在一个输红了眼的倒霉蛋后面,还不时狗咬耗子似的指手划脚。倒霉蛋那天无名烈火正无处发泄,睁眼看见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红头鬼站在自己后面,就对李全说:“你这个洋鬼子日的,给老子滚远点!”李全冷不防被人劈头辱骂,竟手足无措得说不出话来。旁边一个尖刻的无赖又来帮腔:“他不是洋鬼子日的,他是刘权和日的,他娘现在正和村支书睡觉哩!”众人哈哈大笑。李全满脸紫胀,四肢乱颤,气喘如牛,已经摆开打架的架式。几个壮汉一下子将他围住,鼓着公牛似的眼睛瞪着他,李全见势头不好,一调头钻进人群溜了。

李全跑回家里,问灶上炒菜的人,娘哪里去了!炒菜的人被呛得大声咳嗽,顺口回答:“好像是到刘支书家结账去了。”李全急火火地上楼拿了把雪亮的杀猪刀藏在身上,一口气跑到梅家坪村委会,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

娘,赤条条,手脚软塌塌地,躺在长沙发里。娘的衣服裤子散落在水泥地上。刘权和已赤裸上身,正在脱自己的内裤。李全飞起一脚,刘权和跌倒在地。杀猪刀在刘权和脑门前划过一道弧线。李全抱起娘,给娘披上外衣。梅姐脖颈也软搭搭的。一串滚热的泪水滴落李全脸庞。

刘权和鼻孔哼一声,摔门而去。

为娘穿好,扶娘坐起,背娘回到梅姐酒家。待迷药失效,娘清醒过来,李全便说:我到派出所告这杂种去!梅姐摇头。她仰天叹气:梅家坪的天,老天爷都无能为力。李全抱着娘纵声大哭,然后只说一声:娘、你多保重!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从此,李全就没回过梅子口,一直到杀人被抓,人们都没有在梅家坪看到过李全的身影。

十一

刘权和渐渐明白,这个梅家坪土生土长的女人,骨子里对他的那种厌恶,李全手里的杀猪刀也时时让他不寒而栗。

梅姐母子没有状告刘权和。梅姐反倒被刘权和告上了法庭。刘权和的诉讼理由和请求是:“梅姐酒家”是他的,是他投资三万块钱修建的,他有原始依据,上面有当年刘权和的签章和梅姐的手印。另一个依据是“房产证”,“房产证”有各级各部门的公章,“房产证”的房主是刘权和。梅姐在法庭上被搞得不知所措,她拿出的唯一的证据是刘权和当年给她的红本本,上面只有村委会的章。梅姐苦心经营多年的“梅姐酒家”,摇身一变成了刘权和的个人财产。梅姐知道自己被刘权和当猴耍了。梅姐在庭审时气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梅姐失去了“梅姐酒家”。回老屋里不吃不喝睡了几天几夜,可是有一天梅家坪人却惊异地发现,梅姐又出现在“刘郎山庄”(刘权和给“梅姐酒家”更了名),而且还干起烧火煮饭的粗活。梅家坪人有嘲笑的,有落井下石的,也有同情的,他(她)们无一例外地说:“看来,最终还是被刘权和收拾服帖了!”

梅姐完全像下人一样干活。刘权和大多坐在旁边的桌子上,边喝酒喝茶边无话找话地逗梅姐说话,梅姐总是沉默不语。有时候梅姐会说一句:“刘老板,请不要耽误我干活!”刘权和就赶紧讨好:“这样讲不合适吧?让开一步,你不就海阔天空了嘛!”梅姐并不接话,端着菜盆,或执着扫帚走远。

那天早上,梅姐听到李全杀人的消息,好像突然中了风似的,痴呆呆一动不动。报信的刘权和弯腰撑着桌子,显得气喘吁吁。一会儿,梅姐突然像睡醒了的母狮,发疯般地嚎哭起来,边哭边砸东西,把锅碗瓢盆砸得稀烂。警察没有及时从李全嘴里得到他们最想得到的东西,李全被戴上脚镣手铐关进看守所。那段时间,有人看见梅姐疯了似的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徘徊。

十二

被李全用砖头打得脑浆迸裂的人就是刘才。李全杀刘才,是刘权和阴谋中的又一个阴谋。

警察曾几次三番传讯梅姐,企图从梅姐嘴里找到李全杀人的动机与原因。梅姐不知道。他们还到镇中学去调查,校长说,李全不好好学习,还爱打架,他就是打人后自动离校的。校长还特别强调李全当时打过刘二虎,就是被害人的儿子。最后被传讯的是刘权和,刘权和对警察说:“我好久都没看见过李全了,他杀了我的小叔,还是警察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李全死活不交待指使自己杀人的幕后人,因为那人手里还捏着他想要的东西,他对那东西还心存幻想。

有一天,警察突然找到梅姐,同意她见一面自己的儿子。梅姐是在天刚黑下来时看见儿子的。隔着铁栅栏,梅姐看见戴着镣铐的儿子,刺眼的白炽灯把儿子的脸照得煞白,下巴已有了青乎乎的胡子。儿子喊一声娘,梅姐便按捺不住哇哇地哭起来,儿子一下就在铁栏边给娘跪下了,像将死的狼一样悲哀地号哭。狱警表现出少有的耐心,破例让这母子俩哭叫,他们矗立一旁,冷静旁观。

探望时间进入倒计时,儿子隔着玻璃,用戴着手铐的手往后几番摸自己的屁股。娘睁大眼睛看住儿子的眼睛,儿子重重点头,背反转身去……

探监回来的第二天,微凉秋风吹落了梅家坪满山遍野的黄叶。黄昏时分,梅姐走进“刘郎山庄”。看见梅姐提着一大包东西进来,正在喝茶的刘权和笑着站起:“我的姑奶奶、摇钱树!我还以为你真的炒了我的鱿鱼哩!”梅姐把包随手丢在旁边,喘一口气,十分释然地:“不走了,这辈子再不打算走哪儿了!”刘权和既惊且喜:“就是嘛!好好的……好好的……”梅姐脸上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微笑。

那天晚上,梅子口出奇的静,失眠的人甚至还听到了夜鸟儿的天籁之音。然后,才是地动山摇般的一声巨响……又一声巨响……火光……火光。

警察反复模拟李全反手后摸自己屁股的动作,推测梅姐与儿子的相对眼神的可能含义,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李全主动交待了刘权和买凶杀人的全部事实经过。刘权和赢了官司,刘才步步紧逼,向刘权和索要15万,否则就要运用权力收回那块地皮。刘权和越想越恨,当年刘才说投资一万,只是空口说白话,实际还是刘权和掏的腰包。和梅姐打官司,刘才也只是出了几个馊主意。刘权和决定除掉刘才,是在另一次谈判破裂后,刘才以小叔和镇长的身份狠狠地抽了刘权和几个嘴巴,几记耳光彻底激怒了刘权和。刘权和找到李全的时候,李全还不起赌债被人扔到阴沟里,鼻青脸肿。刘权和从阴沟拖出李全,带他到浴室洗了,到饭馆吃了,就带他到旅社。刘权和赌死咒,向李全发誓,保证从此不再漫待他娘。片刻以后,才说:“有个狗日的老广借了我们酒店的钱,赖着不还,还背后准备绑架敲诈你娘。你去把他做了。”李全说:“做了?”刘权和说:“是,杀了狗日的!先给你五千,事成之后再给你两万,你跑得远远的,自己享清福去。”李全不说话。刘权和说,认了?李全摇头。沉默好半天,李全又重重地点了头。

第二天,刘权和约刘才到县城,说自己想通了,一切亏自己都认了。二人在酒馆喝足了吃饱了,天已黑透,刘权和说到前边凉亭吹吹风,于是沿着沟坎走,刘才在前,刘权和在后借故撤尿。躲在沟坎下的李全就是这时候冲上去把砖头砸向那个“老广”,刘权和见“老广”死了,叫李全快跑,自己也连夜回到村里……

……警察来“刘郎山庄”抓刘权和的时候,那里已经围得水泄不通。警察在狼藉的废墟里找到刘权和一条血肉模糊的大腿,却连梅姐的一小片指甲盖也没找到,仿佛梅姐的每一粒DNA都在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长出了天使的翅膀。

那天以后,梅家坪的人们,自然也再没看到过他们喊得那么自然熟烙的梅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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