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村东头有一株很老很老的槐树，槐树下坐着很老很老的古爷。古爷拄着拐杖,象甲骨文上的一个“人”字。

古爷还有一个响亮的绰号：古老钱。

据说一九五一年打土匪时，古爷还是个二十啷当的虎背熊腰的汉子。

匪首刘麻子听说部队来了，将生拉死拽的老婆一脚踢到床旮旯里,携金带银就要逃跑......

古爷山一般挡住刘麻子的逃路。接着是大打出手，接着是古爷脸上被刘麻子的枪口狠狠地戳了一下，后来古爷脸上就留下又青又黄铜钱大一块疤痕,再后来就是古爷就被叫做古老钱了。古爷虽然没有打赢刘麻子，但古爷从那以后在村里还是英名远播了。这英名一直延续到1970年，古大做了偷儿才宣告鸡飞蛋打。

1970年七月十三对古爷来说，真是个不是日子的日子。那天的晚饭，一家几口，一人只分到一个老母子山药。古大十四五岁的样子,正是吃饭长肉的年龄，一个老母子山药反叫肚子恐慌地饿。于是古大就极小心又极紧张地摸到生产队的苞谷地里，像牛马一样地啃食那些刚长出的苞米......然后整村人都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守夜的吴老歪用洋炮枪打断了古大的腿。古大后来死了，死了的古大埋在路旁的一堆黄土里。一个小小的坟，一个小小的鬼。可是后来小小的坟变得很大很大了，那时民风淳扑,村人将偷赌嫖喝之徒恨入骨髓。吴老歪打断了偷儿古大的腿,获得了村人的喝彩。古大是个该死的家伙，虽然死了也是个该死的家伙,所以人人过路都往其坟上吐唾沫丢石头，以免沾上偷儿的晦气。今天，埋古大的地方，隆起一个高高石堆。

古大死后，古老钱就变成了偷儿死鬼古大的爹,再也不是当年拦截匪首的英武的古爷了。人人得而恨之，人人得而骂之。古老钱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背也驼了许多。

然而今夜，七十老几的古爷却恢复了生机而且近乎狂热起来,他刚得到一个消息:吴老歪的孙子吴冬生明天就要被杀头。

古爷从老槐树下直立起来,俨然老将黄忠横刀跃马的英勇，他的长年支撑身体的拐杖也仿佛成了锐利的刀枪。

他想,杀头！不，吃枪子！但有什么两样呢?嚓嚓的头落下，砰砰的人倒下，有什么两样呢?不，没有什么两样。古爷甚至恢复了很久以前才有的那种想象力,吴冬生被两个戴大盖帽的家伙押到黄土堆前,或一砣黑石头前,举枪，吴冬生口吐鲜血，翻着白眼,往前一扑，象狗吃屎一样嘴拱着土,死了，难看地死了。然后是吴老歪那老狗日的老泪纵横，难看地哭,难看地呼天抢地。你也有今天呀吴老歪，我儿古大只偷了两个苞谷就被你打死了，你孙子吴冬生却是抢了人，杀了人，罪大恶极呀!该死!该死!活该被游街示众,活该被捆着像猪一样下地狱,狗日的吴老歪......

古爷这样激动地想了很久,将嘴上的旱烟狠狠地吐了，又小心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卷烟，点上火,象小年轻人一样极放荡地吐着一个一个的烟圈。一边又想,明天老子是没得脚力去看杀吴冬生了，但吴冬生的棺材是要抬回来埋在他吴家坟地里的，到时老子再看热闹呵!他想村人一定会向死人棺材泼屎尿，一定会用指头戳着骂吴老歪教子无方，养出这种丢人现眼的狗杂种。他古老钱也要及时赶上，指着吴老歪那老不死的鼻梁骨，连连骂他几句:老狗你也有今天呀！甚至想到以后要天天向吴冬生的坟上吐口水口痰，扔大大的鹅卵石。

可是，第二天死人棺材抬回来了，村人却各在自家的灶上吃自己的饭，各在自家地里刨自己的地。就连村中最德高望重的、对偷儿强盗恨之入骨的老太爷，也在自家院里悠闲地晒那半要落山的太阳。

不几天，古爷作古了,像死鱼一样，狠狠地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