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为真爱 梅丫与母亲反目
正吵着,宋家芹走了进来。见母女俩正吵得凶,忙解围说,伯母,您消消气,到里屋歇息去吧,别伤了身子,我和梅丫说会儿话!
屋子里就剩宋家芹和梅丫两个人,宋家芹见梅丫仍绷着脸不高兴的,就说,梅丫,是什么事这样不高兴?我来的是客,你怎么还把脸色甩给我看呢?
梅丫见宋家芹这么一说,忙转过脸来,脸色缓了一些,说,不好意思,怠慢你了,不要见怪!
宋家芹说,我们都是年轻人,我也是为了你好,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下。刚才,我走到你家门口,听见你说的好像是你和春晓的事是吧?
梅丫望了宋家芹一眼,没出声。
宋家芹接着说,看来你们俩爱得还挺深的。作为年轻人,谁不希望有一段美好的爱情?有一个完美的婚姻?作为女人,谁又不想找一个能够终身依靠的男人?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宋家芹见梅丫听着,就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春晓能给你什么呢?他现在是自身都难保。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他这一辈子还有出头之日吗?今天弄到这里批斗,明天又弄到那里批斗,你心里好受吗?就作算你能挺住,可是你爸、妈他们呢?他们承受得了吗?如果真的弄去坐牢,你连坐牢的地方都不知道,你往哪里去送牢饭呢?他在牢里,你在家里,他又怎么能给你幸福?怎么能成为你的终身依靠?如果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或者是去坐牢,你们的婚又结得成吗?退一步来讲,即便是你们结了婚,有了孩子,那孩子不也成了反革命份子的子女吗?孩子不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吗?到时候恐怕连媳妇也讨不着,真是这种情况,你的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你对得起春晓,可是,你对得起自己的孩子吗?
宋家芹这一连串的提问,问得梅丫无言以对,目目地望着宋家芹,说不出一句话。
宋家芹的这一番话,切中了梅丫的要害。梅丫确实没想到这么多,更没想到这么远,听了宋家芹的这番劝导,她对这段恋情是否要继续维持下去感到迷茫。
春晓被张志辉和几个民兵轮番审训了一夜,春晓始终没有承认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第二天早上,张志辉和几个民兵轮流吃过早餐,春晓却被关在屋子里饿着。之后,张志辉对那几个民兵说,走,把他这个架着,到这个各个生产队游一圈,看他这个还嚣张不嚣张!
春晓昨天没吃晚饭,今天又没吃早饭,肚子里咕嘟咕嘟地直响,脸上又被他们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听张志辉这么一说,立刻想道,完了,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说不准一下会被气死!
想到这里,春晓对张志辉说,张委员,求求你,别游斗到我们生产队去,行不行?
张志辉粗声粗气地说,这个不能由着你!接着一声吼,走!
春晓就这样被他们架着,一个生产队接着一个生产队地游乡示众。
全大队一共十个生产小队,一圈转下来,少说也要半天时间。在大队部出发时,还只有他们五个人,刚到第一个生产小队,这个队伍就增加到几十人,有大人,有小孩子,男女老少,全都跟着看。
游斗到梅丫她们生产队时,梅丫远远地就看见了,来到跟前,她看见春晓脸上满是伤,还被反绑着胳膊,便急忙跑上去,拉住张志辉问,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人家?
其中那个叫黑子的民兵把梅丫使劲地一搡,说,关你屁事,滚开些!
春晓刚要说什么,却被另两个民兵狠狠地往前一推,粗声粗气地说,走你的!
梅丫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春晓被人架着游斗,而无可奈何,回到家,她急得直哭。
梅丫的爸、妈也都看见了,只觉得颜面丢尽,无地自容。
不一会儿,游到春晓所在的生产队了。
春晓的母亲来了,她等了一夜,没等到儿子回来,现在看见了儿子,却是被五花大绑地捆着,鼻青脸肿的,嘴角两边还挂着血迹。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昨天中午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现在怎么就给绑上了,还挂着牌子?于是,忙上前问,春晓,你怎么了?一边说,一边上去要解开捆着春晓的绳子。
春晓扑通一声,在母亲的面前跪下,说,妈,我闯祸了!
母亲一听,指着张志辉等人说,你们干嘛要这样对待我的儿子?天大的事,你们冲着我来!
还没等春晓母亲把话说完,那个叫黑子的民兵,一掌狠狠地把她推得远远的,口里说,你这个老东西,少在这里添乱!
春晓的母亲哪里经得起这一掌,趔趄了两步,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春晓见状,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大声喊,快救我妈!快!
周围的人一起涌上来,一边搀扶春晓的母亲,一边指着张志辉说,你们做得太过分了!随即蜂拥而上,强行解开了春晓身上的绳子,春晓立即和众乡邻一起,把母亲送到大队卫生室进行抢救。
春晓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当天晚上,母亲因承受不了这沉重地打击,加上黑子的那一掌,诱发心绞痛,撒手人寰。
春晓呼天抢地,终没有回天之力,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左邻右舍全都过来帮忙。
春晓急忙请人连夜去通知在三十里路以外教书的堂哥堂嫂,另有一拨人,则分头到亲戚家传信。
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春晓也没有事先为母亲准备木质的棺材,现在只能用水泥浇铸的棺材了,他找生产队借了一辆板车,又请了八个抬棺的人,其中四个人,到相距十里路的一家水泥预制厂,去买一口水泥棺材回来,另四个人则拿着铁锹、铁锨,连夜去启坟地。
接着,春晓又在众乡亲的帮助下,找来两条高板凳,放在堂屋的正中间,将一扇大门取下来,搁在高板凳上,再把母亲的遗体放到门板上。然后,又给母亲擦洗身子,穿上棉袄、棉裤,外面罩上一套半新的衣服,算是寿衣。最后,春晓又在母亲的脸上盖上了一个小手帕。
还有几个人,在门前栽柱子,搭棚子,忙了一个通宵。
梅丫得知春晓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心里很难过,同时也很矛盾。她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宋家芹那天晚上对她说的那番话,就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晃来晃去。但现在恰是春晓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去又于心不忍。
她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她明知道妈不会答应,但还是鼓起勇气对妈说,妈,春晓的母亲去世了,我要去一下。
梅丫妈说,不能去!
梅丫反问道,说,怎么不能去?
梅丫妈说,你和他的事,我看就到此为止。是他自己把人做没了,怪不得我们无情无义。难道你还嫌自己的脸丢得不够?
梅丫分辨道,说,他这个时候是正需要我在身边的,我怎么能看着不管呢?
梅丫妈说,昨天,他身上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在全大队游乡示众,多丢人,你跟他好,还连着我们也一辈子抬不起头!
梅丫继续辩解说,他不是那个样子的!
随便是哪个样子也不行!现在全大队的人都在议论他,说他是反革命!你丢得起人,我和你爸丢不起这个人!梅丫妈越说越来气,你和春晓既没凭人,又没定亲,这八字没见一撇,九字没见一勾,你凭什么要这么主动地去讨好他?。
梅丫有点不耐烦地说,他不是别人说的那个样子,哎哟,跟你一时半会说不清!
梅丫妈说,我不管你说得清,还是说不清,反正,从现在起,你不能再和他有来往!
梅丫问,凭什么?
梅丫妈提高嗓门,说,凭我是你的妈!凭什么?
梅丫也不甘示弱,说,不管你是什么,我的事不要你管!说完,砰地一声,带上房门,然后气呼呼地走出去。
梅丫妈赶出来问,你去哪里?
梅丫回答说,不用你管!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丫妈知道她是去春晓那里,直气得脸色发青,狠狠地说,死妮子,你疯了?
梅丫几乎是一路小跑,风急火燎地往春晓家里赶,还没到春晓的家跟前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看见门口靠墙摆放着一个花圈,厨房门口有几个人正进进出出地在那里默默地忙碌着。
梅丫来到大门前,看见春晓的母亲穿着一身半新半旧的衣服,直直地躺在堂屋中间的一块门板上,脸上盖着一个白色的小手帕,头前放着一张小木桌,上面点着一支蜡烛,靠小木桌的边上,放着几摞纸钱。梅丫刚走到门口,春晓就迎了出来,在厨房里忙着的几个邻家嫂子也跟了出来。
梅丫的眼睛红红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拉着春晓,径直来到春晓母亲遗体的头前,哭着喊了一声“伯母——”,然后,双膝跪下,趴在春晓的肩膀上一个劲地哭。
梅丫声嘶力竭的哭喊,让在场的所有人,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春晓见梅丫哭得这么伤心,担心她哭坏了身子,便要把她扶起来,几位邻家嫂子见状,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把春晓和梅丫一起扶了起来,劝她们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有一些后事等着你们去办,你们自己的身子要紧。
在众嫂子的劝说下,梅丫才止住了哭,春晓忙从兜里掏出手帕,替梅丫擦干了眼泪,之后,随着众人一起忙活去了。
按当地风俗,家里老人去世后,一般至少要在家停尸三天,并举行祷告仪式。但春晓现在的处境,不但不能举行祷告仪式,就连把母亲的遗体多放一天也不行。
中午时分,春晓见母亲的坟地早已起好,所有亲戚也陆陆续续地到齐了,他就跟族下的长者商议,让晚辈们行过磕头礼之后,把母亲的遗体入棺,然后封棺口。这些都弄好后,大家才开始吃饭。
下午三点钟左右,八个抬棺的壮汉,用手将母亲的灵柩抬到门外,其他在这帮忙的人把两条长板凳拿到门外,腿脚朝天的放在地上,那八个抬棺的壮汉再把母亲的灵柩放在长板凳的上面,套好缆绳,这时候,春晓、梅丫和所有亲戚,尤其是晚辈们,一溜儿地跪在灵柩的前面磕头。磕完头,便一个一个地起来,面对面地站成两排,之后,随着族下长者的一声喊:“出殡——”,八个壮汉一起弓腰,每人伸出一支手,在棺材盖上使劲地一拍,同时抬起灵柩,领头的那个就放开嗓子喊:“呐呐呐呐——”,其他七个人接着一起喊:“呜——”,紧接着就是一阵噼噼啪啪地鞭炮声,八个抬棺的人,就抬着棺出殡,从两排人中间走过。
春晓头上緾着白布,从后背一直垂至大腿下面,左臂上套了一个印有“孝”字的黑袖章,怀里抱着母亲的灵位走在母亲灵柩的前面。梅丫举着花圈走在灵柩的后面,头上跟春晓一样緾着白布,左臂上套了一个印有“孝”字的黑袖章,其他那些亲戚和送行的人也都披麻戴孝,一个一个地跟在梅丫的后面。
八个抬灵柩的人中,领头的那个人起头喊“呐呐呐呐——”,领头的人喊声刚要停还没停的时候,其他的七人就紧接着一起合着喊“呜——”,这一呼一应,更渲染出了那种悲怆的气氛。每走几步,就这样呼喊一声,若累了,领头那个抬棺的就说“歇脚”,于是,大家就同时弓腰放下棺材,这时候,春晓就转身跪下,梅丫以及走在灵柩后面的那一拨人,也急忙赶到前面来,在春晓的后面依次跪下。当领头的人再喊“走”的时候,这些跪着的人便又一个一个的起来,回到原来的队伍里。就这样,在众乡邻的帮助下,春晓终于把母亲送上了山,让她入土为安了。
傍晚时分,趁左邻右舍都在帮助收拾屋子的时候,春晓就送梅丫出来,走了一段路,春晓说,你今天能来,我好感动,我的这些邻居,都说你懂事,贤惠。我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的。昨天,我让你爸、妈都连带着把脸丢尽了,弄得你也抬不起头,你爸、妈肯定会不高兴的,是我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你。所以,他们要是说什么时,你就别顶嘴,别惹得他们生气。我估计,他们现在不肯接纳我了。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跟你爸、妈说清楚。我相信,我的事最终是要弄清白的,就凭我写的这么一点点东西,不可能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的,这是覃主任在出气,我写的是他,他才要整我。不过,你也要想明白,不能因为我,而害得你一辈子做下人,如果那样,我就真正成了一个罪人了。
梅丫说,不管你是不是反革命,我爱上的是你这个人,所以,只要你不变心,我还是那句话,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实话跟你说吧,我爸、妈本来就不准我来,今天是我自己犟着要来的,如果你还老是说不想害我,你就是不想跟我好下去了,那我也就没有路可走了!
春晓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担心你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好多人都会在背后嚼舌根的。人言可畏啊!
只管嚼去,我不怕!梅丫很坚定地说。
春晓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在沮柏河,中途回家休假的,在我们大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张志辉,他是覃主任特别安排的,要他每隔一段时间回家一次,向他汇报情况;另一个就是我。后来才明白,我是被覃主任召回来的。张志辉要我回来后,到覃主任家里去一趟,去汇报一下沮柏河工地上的工程进展情况,以及自己在工地上的思想、工作表现,其实,这都是他们设计好了的。我原以为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可谁知当我汇报完工作以后,覃主任突然问我,你在那里干了些什么?借工作之便,和别人谈恋爱?我这几十个人交给你们,你们是怎么保护他们的?一个小青年犯了一点小错,甚至不晓得有没有错,竟然让别人弄去开批斗会?
他还问我,说,你在那里都写了些什么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东西?你给我想清楚,等沮柏河工程结束后,我再找你算帐!
覃主任的话把我说得云里雾里,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细一想,他这是给我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给我定罪,我感到委屈,可他根本不让我申辩。
就在林雪要我帮她在鞋垫上画花的那天晚上,我发现我放在枕头下面的笔记本不见了,正准备去找的时候,林雪叫我帮忙,画好后,我到房间去却把找笔记本的事忘了。第二天晚上,我习惯性地往枕头下面一摸,笔记本又照原来的样子放好了。覃主任说了这些话以后,我慢慢地回忆,我帮林雪画花那天,正是张志辉回家休假,他休假一般都是三天,可是那一次,他第二天就到了工地,就在他到工地上的那天晚上,我却在我的枕头下面,又找着了我的笔记本,我分析,他就是怕被我发现他拿了我的笔记本,他才提前赶到工地上去的。他那一次,是特地把我的笔记本拿回家给覃主任看的。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不想让你为我担惊受怕。可是,这事终究瞒不下去了。沮柏河工程刚一结束,我的末日也来临了,这不,覃主任从党内到党外,从贫下中农代表到青年团员,层层发动,武装骨干,让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来批斗我。为了首先从精神上、气势上打垮我,他们把你也弄来,参加我的批斗会,让你也从精神上遭受煎熬,从此抬不起头来。不仅仅是你,包括你的家人,都会因为我而感到无地自容。
前天下午,他们把我骗到大队部,到那以后,就强行将我捆绑起来,关在大队部那个小会议室里,我说了张志辉几句,他竟然要黑子用一条脏稀稀的毛巾堵住我的嘴,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昨天,又架着我进行游乡示众。我母亲就是因为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加上黑子一掌把她推倒在地,这才诱发心机梗塞而去世的。
略停了会儿,春晓接着说,那天开我的批判会,张志辉就说过,不获全胜,决不罢休。其实,张志辉只是跑在前面的狗腿子,他的后台是覃主任。据说,他正在策划,准备以大队部扩大会讨论决定的形式,直接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
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我不能害了你。不能因为我,而让你一辈子被人在背后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是反革命分子的老婆。同时,也会牵连到你爸、妈他们的。凭直觉,如果你不同我解除恋人关系,他们一定会继续整我,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你远离我,逼迫我向他们屈服。
我刚才说了,我母亲的五个七日不过,我是不会出门的。我今天不能送你太远了,你自己一路小心。
梅丫看着春晓的脸,然后,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柔声说,还疼吧?
春晓说,不要紧,我挺得住,这笔帐我迟早是要找他们算的!
梅丫说,听我的话,别跟他们斗了。他们人多,有势力,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再忍几年,实在不行,等将来我们结婚以后,搬到别的地方去住,惹不起,躲也躲不起吗?你母亲已经走了,你再怎么伤心,她也不知道了,所以,你心里也要放开一些,日子长着哩,现在就你一个人了,我也不能天天来陪着你!你自己的身体是大事,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说的话能听进去吗?
春晓说,好吧,我听你的!
梅丫说,你回去吧!别送了。
春晓站住了,他深情地望着梅丫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地为她祈祷着,愿好人一生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