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救春晓 梅丫含泪弃良缘
母亲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在无限悲愤中,她带着她的梦想,带着她的期盼,也带着她的绝望和遗憾,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春晓的堂哥堂嫂也听说了他被内专而游斗的事,原本想和春晓多聊聊,不曾想事务太忙,又难于请假,便对他劝了一些要节哀、要安分, 顺着些,少吃亏之类的话,然后,带着堂嫂赶回去了。
春晓刚二十一岁,说大,也不算大,说小,也不算小。但他刚刚被内部专政,事隔这么几天,紧接着就丧母,邻居们担心春晓,怕他一时想不开,干傻事。所以,隔三差五地就有人过来陪他坐坐,也顺便开导他,劝他忍着些,毕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春晓口里应着,说,我知道您们是为我好,我感谢您们,您们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一连几天,总是有人时不时过来看一看春晓。春晓自己觉得给邻居们添了不少麻烦,就对他们说,您们都很忙,每天这样关照我,我这一辈子也还不清您们的情了。所以,您们只管忙自个儿的事吧,有什么为难事的时候,我会去找您们的!
听春晓这样说,左邻右舍也就放了心,不再隔三差五地过来了。
梅丫那天晚上从春晓家回去,刚进门,就遭到爸妈的责骂,说你咋这么贱呢?你还嫌丢人没有丢够是不是?出了这样的事,要是我,他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也不会去,你倒好,生怕别人不要你了,还自己讨着去,你、你气死我了!早知道你是这么贱,还不如在生你时一把捏死算了!
梅丫记着春晓对她说的,要她别顶嘴,所以,她没有做声,任由爸、妈责骂。
梅丫妈骂得还没歇住,爸爸又接过了话,说,人,要有骨气,要晓得自尊、自重、自爱。你和春晓这个事,自打一开始,我就不看好,既没有中间人介绍,他家庭条件又不好,完全凭他一张嘴花言巧语,就把你给哄住了。你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议论,把自己的名声搞坏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伢,再还怎么做人?不是你妈说你,你是太贱得没得名堂了!今天,我说个话放在这:春晓要是再来了,我把他轰出去;你要是再往他那儿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梅丫知道,爸、妈这时正在气头上,如果要跟他们理论,肯定会是越说越僵,她强忍着,等他们骂骂咧咧地发泄完了,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睡下了。
一连好几天,梅丫在家里,她什么话也不说。原来一进门就做家务活的她,现在只管按时上、下工,屋子里、地上掉了什么东西,她也懒得去捡。
梅丫不吭声,爸、妈也不吭声。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半个月。
一天晚上,晚饭后,梅丫见爸、妈的气略消减了些,就说,爸,我问你一件事。
梅丫爸说,什么事?
梅丫说,几年前,你当生产队保管员的时候,在仓库里弄的粮食给了谁了?
梅丫爸一听就来气,说,我什么时候弄集体的粮食了?那是别人陷害的我。
梅丫妈也说,你听谁瞎说的?为那事差点把你爸给害死了,你也相信别人胡说?
原来,还是在搞四清运动的时候,梅丫爸那时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当时,有一个忠厚老实的贫下中农,被工作组里的人做了思想工作之后,硬是说梅丫爸私分了集体的粮食。为了让人信服,他还说他自己也参加分了的,只不过没得梅丫爸他们分的多。
这一下,工作组有了确凿的证据,便大会小会地揪着他斗,要他老实交待。梅丫爸只觉得冤枉,这真是黄土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屡(死)也是屎(死),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当时,梅丫妈问那个检举揭发的贫下中农,他们哪几个人分的?是什么时候分的?
那个贫下中农说,我们是一个一个地去弄的,到底是哪一天,我不记得了。
梅丫爸被斗得没得办法,好几次要寻短见,都被梅丫妈把他救下来了。后来,那个忠厚老实的贫下中农,看到把他斗得快要不行了,自己心里确实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是老实人,诬陷别人后,自己心里不安,最后才说,没有这回事,这是工作组里的人要我这么说的。梅丫爸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梅丫爸一听到梅丫说起这件事,就觉得是在提他的顶心毛,所以,他一听就来气。梅丫妈一听到说这件事,心里就像用刀剜一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梅丫说,啊!那时,别人陷害你的时候,你恼火,你生气,是什么原因?你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受了冤枉,所以,你恼火,你生气。春晓这次也是被人陷害的,因为这事不是发生在你的身上,所以,你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呀?
梅丫爸反问,说,我怎么在他伤口上撒盐了?
梅丫说,春晓明明是被陷害的,他母亲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欺侮,才气极得突然发病去世的。啊!别人陷害你,你受不了,那你想一想,别人陷害他,他受得了吗?你得了别人的什么好处?要这样跟别人帮忙整春晓?他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他伤害过你吗?你受到伤害时,还有妈帮你申冤,你要寻死觅活的时候,还有妈拦住你,安慰你。可是他呢?他还有谁?你不但不安慰他,你还说要把他轰出去,这是你一个做长辈的应该说的话吗?还说不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你说,他现在孤苦伶仃的,他不到这里来,他还能到哪里去?
梅丫爸被梅丫这一连串的问,问得他看一看梅丫,又扭头看一看梅丫的妈,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梅丫接着说,你说你把他轰出去!我问你,他当初进门时,你不是说没有意见吗?这才过了几天?你就把他当成了敌人,要把他轰出去?你既然承认了他,那你就是他的亲人,如果他的亲人把他轰出去了,那他还有哪里可以去?你不准他来,也不准我去他那里,他来了,你要把他轰出去,我去了,你又要打断我的腿,爸,你这不是把他往死里逼吗?
梅丫爸呆若木鸡般地听梅丫数落,干巴巴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你。梅丫转向她的妈,说,妈,你也老糊涂了吗?春晓被陷害之后,刚刚在开门整团的会上挨了整,他生怕他母亲知道了难受,左邻右舍也都帮助瞒着,不让他母亲知道。可是他们不罢休,又绑着他游乡示众,直到把他母亲气死。他现在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要是他的母亲还在,她会允许别人这样待她的儿子吗?换句话说,他不就是没有在你肚子里呆那十个月么?如果春晓是你的儿子,你会让别人这样对待他吗?他上次进门,把他的情况说了后,你当时是怎么说的?难道你忘了?
还有,梅丫接着往下说,你说我贱,恨不得在生我时,一下把我捏死算了。这是你当妈的对自己的姑娘说的话吗?我到底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是什么事蹋了你的头?让你恼火到这种地步?我跟你们说,春晓把他母亲的五个七日烧过了后,肯定还要来的,到时候,看你们怎么样待他,你们要是把他轰出去的话,我就跟他一起走,大不了躲到山里去,只当是你生我时,被你一下捏死了的!
梅丫妈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说,好!我今天就说句狠话放这里,你要是不跟春晓了断,我就死给你看!说完,转身走进里屋,拿出一瓶剧毒农药敌敌畏,用颤抖着的手扭动瓶盖,逼着梅丫,要她表明态度。
梅丫和爸、妈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宋家芹再次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宋家芹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夺过梅丫妈手里的农药瓶,说,伯母,您这是干嘛?有话好好说,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弯是慢慢转的,转急了,反而坏事。再说,梅丫也是一个聪明人,她自己的终身大事,难道她会不慎重对待吗?您得给她一些时间,让她仔细地考虑考虑。她现在脑子里像一团乱麻,你跟她急又有什么用呢?您越是跟她说狠话,她就越是跟您赌气,闹到最后,还不是让别人看您们家的笑话!
宋家芹一席话,把正在气头上的母女俩降住了。梅丫妈连忙递过来一把椅子让宋家芹坐。
宋家芹先把那瓶剧毒农药扔到屋子后面的厕所里,然后才来坐下,她问了一些梅丫爸、妈的身体情况,闲聊了一会儿后,见她们心情平和下来了,这才转向梅丫,问,梅丫,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正地从心底里爱田春晓这个人?
梅丫十分坚决地说,肯定是!
宋家芹又说,既然你是从心底里爱他,爱得那么的深,那当他有难的时候,你就应该救他。
梅丫问,我怎么救?
宋家芹稍作停顿后说,我说的办法你能听么?
梅丫说,只要能救他,我就听。
放手!和他解除恋情,从此以后不再和他来往!
宋家芹说的很干脆。
梅丫的爸、妈屏声静气地听宋家芹说。
梅丫一愣,疑惑地问,我不明白,怎么——我和他解除恋情,不再和他来往就能救他?
宋家芹见梅丫仍然犹豫着,索性跟她摊了牌,说,梅丫,我跟你实说了吧,春晓现在已经被专政起来了,他再也不能来和你见面,你也见不到他了!
梅丫大吃一惊,问宋家芹,说,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宋家芹说,这事你没必要问,问了也是白问,没有人会告诉你。
梅丫陷入痛苦而又无奈的思索之中。
宋家芹查看了梅丫的脸色,继续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只要你能答应,我能保证:春晓再也不会被批斗,他那个现行反革命的事也会不了而了之!宋家芹肯定地说。
良久,梅丫妈说,要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这既救了春晓,又为我们梅丫找了一户人家,倒是双全齐美的事。只是不知道宋主任说介绍的这个人是哪里的?
宋家芹说,这个人就是覃主任的儿子,叫覃汉宝。
梅丫又是一惊,说,就是那个傻子呀?
宋家芹说,也不算是什么傻子,他不过就是脑子反应慢一些,性格内向,嘴巴子钝,不爱说话。
一个大队,横直的距离不过几里路,覃主任的儿子是傻子的事,在这个大队几乎是老少皆知。梅丫一听宋家芹说的就是他,急得直哭!
此时,梅丫的爸、妈心里像是打破了五味瓶:想到自己这么能干、漂亮的姑娘,将来却要跟一个傻子在一起过一辈子,心里真不是滋味。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梅丫在那里不住地抽泣。
过了好大一会儿,宋家芹才又面对梅丫,说,覃主任还说把你安排到大队代销店里去当售货员,不让你干农活。这样的话,你既救了春晓,自己又有一份好工作,多好啊!
梅丫还在低声地抽泣,坐在一旁的爸、妈也没有做声。
宋家芹见梅丫只顾抽泣而不说话,心想,不再给她一点压力,恐怕她不会就范,于是,就凑近梅丫的耳朵边,装出一副神秘兮兮地样子,说,有一句话,领导反复强调要保密的,但是为你好,我不得不违反纪律跟你说一声。宋家芹说了半截子话,打住了,她盯着梅丫,看梅丫的反应。
梅丫一怔,睁大眼睛看着宋家芹。
宋家芹见这一招果然凑效,就又贴着梅丫的耳根,突然话锋一转,把刚准备说公安局将要来抓春晓的事咽了回去,说,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如果你坚持要一条道上走到黑,置田春晓的安危于不顾,同时,也搭上你一辈子的幸福,甚至搭上你全家人的幸福,那——,这个苦果子就只有你自己吞,别怪我没提醒你。不过,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不管在什么时候,有什么为难的事需要我帮忙,你可以找我。说完,就起身告辞。梅丫妈送走宋家芹以后,关上门,一家人回房睡觉去了。梅丫几乎是一夜没有睡,她的枕巾被泪水湿透了。她躺在床上,除了哭,还是哭。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梅丫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田春晓被公社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这一晴天霹雳,让梅丫猝不及防,有如天塌了一样,只觉得心里憋得慌,呼吸也显得格外急促了,她想:春晓的母亲刚刚去世,尸骨未寒,这些人怎么这么狠心呢?当她一想到自己心爱的人陷入牢狱之灾的时候,她恨不得一头朝墙上撞去,一死了之。可是,她转念一想,自己死了,自己心爱的人照样还在牢里出不来,那自己的死岂不是白死了吗?不行!无论如何我要把春晓救出来,梅丫考虑来考虑去,为了救春晓,她别无选择,唯一救春晓的办法就是自己做出牺牲。
这时,梅丫突然想起了宋家芹说过的一句话:不管在什么时候,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可以找她帮忙。于是,梅丫赶紧找到宋家芹,求她去请覃主任出面把春晓保出来,并答应宋家芹,说,只要能把春晓保出来,不让田春晓再挨斗,不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而关进牢房里,其他的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宋家芹见梅丫主动找上门来求自己,就扳着门槛卡住人,说,你说话算数?
梅丫很坚定地说,我可以立下字据!
宋家芹说,为了慎重起见,也为了我好有一个交代,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我立马就去找覃主任,无论如何要他把春晓保出来。
按照双方的协定,梅丫把自己刚才说的话白纸黑字地写了。
宋家芹拿着梅丫立下的字据,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找覃主任。
晚上,宋家芹拿着一张纸条送给梅丫。梅丫打开纸条一看,是春晓写给她的,上面写着:
亲爱的梅丫,让你受惊了!感谢覃主任出面把我保了出来!我现在虽然不蹲牢房了,但我仍然还不能和你见面,我还好,你自己要多保重!
爱你的晓
×年×月×日
梅丫见到春晓写给自己的纸条以后,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其实,梅丫蒙在鼓里,高兴得太早了。她怎么也想不到,春晓写的这张纸条,是覃主任设计授意春晓这样写的,春晓的人现在虽然不在派出所里了,但他仍处于隔离待查阶段,将连夜送往另一个地方接受监督改造,此事就连春晓自己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个消息又不能让梅丫知道,所以,覃主任就使用了这个奸计,目的是为了迷惑梅丫,让她尽快、尽早地屈从就范。
为了救春晓,不让自己心爱的人继续挨批斗,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坐牢,梅丫被迫放弃了对春晓的爱,答应了和汉宝处对象的这门亲事,并在当天晚上,给春晓写去了一封短信:
春晓:
很对不起!之前的海誓山盟,我做不到了, 忘了我吧,
若有来世,我们再续缘!
多多保重!
梅丫
×年×月×日
梅丫哪里知道,这时的春晓早已被押送到几十里以外的垦荒队,监督劳动改造去了,他不但收不到梅丫的信,而且,连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他都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