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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瘪皮球”其实是一个人,至于这个称呼,那还是他在刚上小学的时候,班上的几个同学拿他取乐,根据他的名字的谐音,给他取的一个绰号,而这个绰号就像是一道无形的魔咒,一直缠绕着他,他极力地挣扎,想甩掉这个魔咒,过上跟大多数人一样的生活,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无病无灾,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满足了,可是,仅这么一点要求,却成了他的奢望,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家境,自己的人生,都是这个绰号给带来的,他不明白:自己的祖先为什么要随这么一个姓氏,他更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取这么一个名字?要不是取这么一个名字,别人就给他取不了这个绰号,何许,他的人生就会是另外一个模样,至少,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窝囊,这样邋遢。每当想到这些,他就好烦好烦!
他的真名叫别毕秋,也就是因为“瘪皮球”这个绰号,让他从小就有一个梦想,他发誓一定要活出一个“人样儿”来!活出自己的精彩,要用事实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瘪皮球”!
然而,人这一辈子究竟要摊上多少事,谁也预料不到,而别毕秋的人生,似乎更显得憋屈和无奈。
那一年,暑假即将结束,离开学只有三、四天的时间了,而就在这天夜里,老天爷突然下了一场暴雨,一个个炸雷,震得天摇地动,一道道闪电,把无垠的天际划出无数道裂缝,那刺眼的光,把天地间照得亮如白昼,远处的树木,村庄,田野,经过雨水的洗涤之后,在闪电划过的那一瞬间,显得格外清晰,闪电过后,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世界便又是漆黑漆黑的,噼噼啪啪的雨点,把屋上的瓦片击打得叮嘣叮嘣地响,别毕秋安顿好生病的母亲,把被子的角折起来,然后又去拿来家里仅有的两个脸盆,分别放在母亲的床头和床尾,他要把从瓦缝里漏下来的雨水接住,免得雨水把母亲的被子打湿了。放好了脸盆,他就坐在母亲的床前,一直守到天亮。
早晨,太阳从东方的天际爬上来,它像是在跟人们捉迷藏似的,刚刚露出那张笑脸,随即又钻进云层里,不一会儿,又从云层里钻出来,几经反复之后,终于冲出那一簇簇灰色的云团,跃入天穹,射出它那耀眼的光芒,给人带来浑身的暖意。别毕秋用板车拉着母亲去乡卫生院看完病之后,沿着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艰难地往回走。由于昨天夜里的那场暴雨下得急,又特别大,现在虽然天放晴了,但路面上还尽是一些烂泥,而在烂泥的下面,却又是硬底,滑溜得很,稍不留神,就要摔一跤。别毕秋幸亏有板车的把手扶着,这才没有摔倒在泥巴里,不过,他在弓着身子使劲拉车的时候,一双脚就像是走在冰面上,滑溜溜的,让人站不稳,也使不上劲。别毕秋就这样拉着板车,一步一滑,一颠一簸地往前走。为了减轻因颠簸而给母亲带来的疼痛,每走到低洼处,他就小心翼翼地让车轮慢慢地、慢慢地落下,待板车完全停稳了,他再弓着背使劲地把板车往上拉。大约走了一里多路,别毕秋被面前的一条一尺来宽的排水沟拦住了,排水沟里的水还在悠悠地流着。他清楚地记得:之前到医院去的时候,这里是没有排水沟的,从堆在路边的新鲜泥土看得出来,这是刚不久才挖的。他顾不了想那么多,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把板车拉过去。他用胳膊托着车把手,慢慢地让两个车轮落入排水沟里,接着使尽全力,把板车往上拉,拉不动,再拉,还是拉不动,就这样折腾了好大一会,板车的两个轮子仍然被死死地卡在排水沟里,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那车轮却纹丝不动。
正在别毕秋感到为难的时候,在后面走来了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扛着一个行李箱,远远地看见前面一个半大的男孩子弓着背,吃力地拉着板车,板车上还躺着一个人,用被子裹着,车轮陷在水沟里上不来,年轻人见状,连忙一溜一滑地快步上前,放下行李箱,手握着板车旁边的护栏,使劲往上一抬,这才帮别毕秋把车推上来。别毕秋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帮他,当车轮从水沟里起来后,他扭过头,望着年轻人一笑,说,谢谢大哥哥帮忙!
这年轻人名叫杨波,六月份刚从江汉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在灵泉县红庙中学教书,今天是他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天。
杨波松开手,细细地打量着别毕秋,只见他蓬头垢面,一张蜡黄的脸上,像是抹了几块灶堂的锅灰,一口白白的牙齿与他的脸庞显得极不协调,扶着车把的手像似包了一层松树皮,一件宽大的上衣包在臀部的下边,粗粗的裤腿卷起膝盖,脚上穿着一双旧解放鞋,看上去要比他的脚长出半截,鞋子已经被水湿透了,只要他的脚一移动,下面立刻就会发出嘎叽嘎叽的声音。这情景让杨波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把目光往上移了移,回了别毕秋一个微笑,说,举手之劳,不用谢!
其实,按正常开学的日子还有三天,但学校按照上级教育行政部门的要求,通知所有在职的教职员工,提前三天到校,参加学校组织的教师假期集训。这是教育系统多年沿袭下来的惯例,每学期开学之前,学校都要把教师集中起来培训三天,培训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相关的政策法规,对教师进行收心教育,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精力上,放松了一个假期,现在有必要把全部的身心都放到工作上来了;其次就是有关的人事安排以及明确每个教师本学期各自的工作任务和职责,并在开学前,每个老师都要备好自己的第一堂课。学校从集训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对所有教职员工记考勤,实行严格的考核制度。因此,杨波在接到学校的电话通知之后,就连忙收拾好行李,然后赶往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学校报到。
他现在要去的这所学校,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开办的,校址是选用的一个洪姓家族的祠庙,简称为洪家庙。据资料记载,在全国解放之前,洪家庙曾是原灵泉县我党地下工作者的联络点,有一天,我地下工作人员正在此处接头,不慎被当地反动民团发现,接头的两个同志同时被捕,之后被反动民团折磨致死,后人为缅怀先烈,就将洪庙改称为红庙,以表示对先烈的纪念。建国初期,当地政府便利用这座祠庙,办起了一所学校,起初只是小学,后来才发展为初中,别毕秋现在就是在这所学校念书。
杨波从班车上下来后,扛着行李箱,便朝着这条坑坑洼洼的土公路走来。还在老远,他就看见前面这辆板车,像蜗牛般地在这泥泞的路上爬行。再往前走了一截,才看清原来板车陷在水沟里了,于是,他急忙上前帮了一把,这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三天的教师集训班很快就结束了,学校的开学布告也早已贴在了校门口,九月一日这一天,学校就正式开学了。还在教师集训将要结束的时候,学校教务处就明确了每个教师的工作任务及职责,杨波被安排在初二年级一班,负责该班的语文、思想品德、体育等学科的教学,同时兼任该班的班主任工作。
杨波走进教室,面对几十张陌生的面孔,开口打招呼,同学们好!
同学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杨波,见老师打招呼,忙齐声回应道,老师好!
杨波用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遍,然后,用他那很有磁性的普通话说,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叫杨波,今年二十四岁,今年六月份才从大学毕业,从今天起,我将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并负责你们的语文及体育等学科的教学工作,以后,大家就称我杨老师,如果你们在学习和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难或问题需要我帮助的,可以找我,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尽力而为。
杨波介绍完之后,他又要学生从教室的进门处开始,按座位的顺序依次作自我介绍,并提醒学生:也可以简略地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
作为一个刚入职的新手,这是熟悉学生情况,掌握学生第一手资料的最佳办法。杨波指着靠门边的那个学生,就从你开始吧!
那个学生立马站起来,亮着嗓门,面朝站在讲台上的杨波,露出一幅毫无畏惧的神态,我叫冯运来,今年十四岁,我的爸爸是乡农村经济管理站站长。
我叫邓九天,今年十五岁,我的爸爸是乡土地管理所所长!待冯运来介绍完毕,紧挨着他的学生也站起来,那样子显得比冯运来更神气。
学生一个接着一个地介绍自己,已经介绍到一多半的时候,教室门口突然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站在门中间,用低沉的声音,怯怯地喊了一声:报告!
杨老师循声望去,只见他的头上像是扣着的一个鸡窝,乱篷篷的头发,把耳朵遮住了一半,一张像是沾满锅灰的脸庞,透出蜡黄,他那疲惫的眼神给人一种还没睡醒的感觉,一双像松树皮的小手,极不自然地捏着上衣的下边,粗粗的裤管里伸出两条细细的腿,直直地插在一双旧解放鞋里,乍一看,就像是套着的两只鸭蹼。杨老师下意识地觉得这孩子在哪里见过,脑子里隐隐约约地呈现出一幅画面,他仔细地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搜寻着。
门口的男孩子看见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也突然一怔,心里犯起嘀咕:这不就是前几天在路上帮我把板车从水沟里推上来的那个大哥哥么?原来他是新来的老师?
杨老师似乎回过神来了,你是不是前几天在路上拉板车的——
还没等杨老师的话说完,之前最先作自我介绍的那个学生冯运来接过话茬,他叫别毕秋,是一个老迟到的,最邋遢。
冯运来刚说完,邓九天抢过了话,他呀,简直就是一个漏气的瘪皮球,一辈子弹不起来!
邓九天的话刚落音,忽然一个女孩子嚯地站起来,冲着冯运来和邓九天一声吼:够了!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
女孩叫高丽,十四岁,是别毕秋的邻居,从小学四年级起,她一直担任班上的班长,也是同学们敬畏的班花。她的爸爸是称钩子湾村的村主任,兼生产小组的组长,也就是原来的生产队长,叫高大林,别毕秋称他为高伯,高大林一家人平时对别毕秋他们多有关照。听到高丽的吼叫声,冯运来和邓九天吐了吐舌头,不再做声。
杨老师便顺势朝别毕秋招了招手,你进来到座位上去吧!
别毕秋蹑手蹑脚地跨进教室,低垂着头,脚步轻轻地朝教室最里面的角落走去。
2
开学的第三天,杨老师刚吃过早饭,学校总务处的黄主任就递给他一张小纸条,杨老师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打印好了的催交通知单,上面写着:别毕秋同学本学期应交书学费一百三十元,请在接到本通知的三日内,到学校总务处一次性交清所需费用。落款为灵泉县红庙中学总务处,并盖有总务处的公章。黄主任临走时,还特地提醒杨老师,说,他可是一个“老大难”,每学期的书学费总是一拖再拖的,你可要当一回事啊!
上课铃响了,杨老师拿着教科书,顺便带着这张催交通知单,他想在下课之后,把这张通知单转给别毕秋,并督促他尽快将所欠费用交到学校总务处去,当他走进教室,却看见别毕秋的座位上空着没有人,杨老师眉头一皱,心里默默念道:这孩子怎么又迟到?
当杨老师的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别毕秋终于来了,还是那身打扮,依然是站在教室门口,卑怯地喊了一声报告,然后就垂下头,静等着杨老师的发落。
杨老师望着别毕秋,语调很平和地问,怎么今天又迟到了?
别毕秋抬起头,嘴角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倒是冯运来嘴快,生怕别人把话抢去了似的,说,他从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开始,一直是这样,可以算得上是迟到专业户了。说完,吐了吐舌头,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高丽。
邓九天本想插话说点什么的,见冯运来这一举动,突然想起几天前惹高丽发怒的情景,忙趴在课桌上摆了摆头,不再言语。
杨老师见别毕秋不做声,便说,你先上位吧,等会放学后留下来,我有事找你。
下课后,同学们一个个像是从笼子里飞出去的小鸟,一溜烟地跑向操场,你追我赶,玩耍嬉戏,而别毕秋却坐在座位上,专心致志地看书,有时又拿起笔在书上划上记号,或是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这在别毕秋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从上初中一年级开始,就一直这样坚持着。而在距离别毕秋的座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生也在专心看书,她就是高丽,每次别毕秋迟到后自个儿在教室里学习的时候,高丽总是悄无声息地陪着他,这让别毕秋越发觉得他要用课间的时间把落下的知识赶上来,不能拖全班的后腿,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高丽长期以来对自己的关照和帮助。
因为之前杨老师说过要别毕秋留下来的,到放学的时候,别毕秋就主动来到办公室找杨老师,杨老师面带微笑,问别毕秋,你前天迟到,今天怎么又迟到?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面对和蔼可亲的杨老师,别毕秋想告诉他自己为什么迟到的真正原因,可他又觉得一时半会难以说明白,本来今天早上,自己忙得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结果还是迟到了,这时候又还要急着赶回去给母亲熬药、烧饭,忙完了再赶往学校上课,他只想早点结束杨老师和他的谈话,于是,就用很诚恳地语气告诉杨老师,说,是我贪玩,我保证再也不迟到了!
杨老师看了看别毕秋,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相信你能说到做到!关于迟到的问题,我们就谈到这里,下面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也能说到做到,别让我失望。杨老师一边说,一边拿出那张催交通知单递给别毕秋,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学校总务处黄主任给我的一张催交通知单,你自己看一看。
一听说催交通知单,别毕秋像是从暖烘烘的屋子里,突然一下跌进了冰窟窿里,身子一颤,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是冷?还是饿得发慌?他说不清,脑子里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生活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别毕秋走出校门,早就在这里等着的高丽迎了上来,关切地问别毕秋,杨老师找你说什么了?
别毕秋本来是一个十分内敛的人,再加上由于家境的原因,在别人面前,他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要矮一大截,所以平时不爱说话,唯独高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只要高丽问他,他什么都愿意说,这时见高丽问他,他便很坦率地回答道,迟到的事呗!还有这——!别毕秋晃了晃手中的纸条,无奈地摇了摇头。
高丽接过纸条一看,是一张催交通知单,就问别毕秋,你有钱交吗?
别毕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顿了顿,然后说,没有!看来,我只有不上学读书了!
高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别毕秋,突然听他这么一说,急了,那不行!你才十五岁,不读书怎么行?
别毕秋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地苦笑,然后,又是一阵摇头。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谁也没有出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高丽突然停下脚步,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别毕秋,说,下午别迟到,钱的事,我替你想办法!
下午上学,高丽早早地在校门口等着别毕秋,大约离上课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候,别毕秋来了,高丽从衣兜里搜出一百三十元钱递给别毕秋,说,我把钱给你带来了,趁还没有上课,赶快拿去交了吧!
别毕秋问高丽,你哪来的钱?这钱我不能要!
高丽有点不耐烦,要你拿去你就拿去,问这么多干嘛!
别毕秋态度很坚决,你不说清楚,我坚决不要!
高丽急了,把嗓门提高了八度,这是我攒的压岁钱,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就什么时候还给我,这还不行吗?
这近乎吼出来的几句话,把高丽自己也给吓懵了,愣了一会儿,她连忙低下头,轻声地对着别毕秋说,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这么大的火!但是无论怎么说,这书你一定要读!
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别毕秋只好从高丽的手里接过钱,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学校总务处走去。
3
时间过起来真快,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为了检验一下教师的教学及学生的学习情况,学校教务处组织了第一次月考,从考试的情况来看,别毕秋的成绩并不差,全班五十几个学生,他的语文、数学、外语三科的总分排在前十名,一向喜欢抛头露面的冯运来和邓九天却排在四十名以后。然而,让杨老师费解的是,别毕秋经常迟到,可他的学习成绩为什么没有落下呢?自上次做了保证之后,别毕秋上学比以前积极些了,但仍然时有迟到的现象,杨老师准备待这次月考总结过后,有针对性地对班上部分学生进行一次家访。
第一次月考总结,杨老师很重视,他把几个任科教师叫到一起,针对学生的答题情况,对所考试的内容进行了认真地分析,并且列出了十多个今后要注意的问题,他希望班上的每一个学生都能从中吸取教训,以便在以后的考试中不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这么重要的一次月考总结,偏偏别毕秋又迟到,杨老师已经讲解了一半的内容,可他还没有来,杨老师每讲几句,就往教室外面瞄一眼,看得出,杨老师在为别毕秋着急。
又过了几分钟后,别毕秋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教室门口,他还是跟以往一样,轻轻地喊了一声报告之后,就把头低下去了,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在别毕秋的身上,杨老师的脸上不再是微笑,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从他那双眼睛里射出的是一种愠怒的光,他紧紧地盯着别毕秋,抿着嘴,什么也不说。
别毕秋像是被当场捉住的正在行窃的贼似的,不敢抬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突然,别毕秋鼓鼓的衣兜动了一下,紧接着又一颤一颤地动了几下,杨老师这才仔细地观察,别毕秋除了还是那身衣着外,身上多了一些星星点点的泥巴,衣兜的兜口处还有一些鱼鳞的鳞片,杨老师觉得不对劲,便指着别毕秋的衣兜,问,衣兜里是什么?
别毕秋见杨老师发现了他衣兜里的秘密,下意识地用手护着衣兜,侧着身子站着,生怕被别人抢去了似的。
杨老师见别毕秋这种举动,越发来气了,指着别毕秋,厉声问,衣兜里倒底装的什么?你自己掏出来!
教室里除了杨老师的喝斥声外,剩下的就是全班同学屏声静气的呼吸声,所有同学都眼睁睁地看着别毕秋。
在杨老师几次的催逼之下,别毕秋极不情愿地把衣兜里的东西搜出来,一把,两把,全扔在了地上。
顿时,二十来个一寸多长的小鱼儿,在地上一蹦一蹦地乱跳,杨老师看到眼前这一地的猫鱼儿,一时火起,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冲上去就是几脚,我让你捉鱼!我让你捉鱼!看你再还捉鱼不捉鱼!他一边踩,一边狠狠地说,只一眨眼的功夫,地上刚才还一蹦一蹦的小鱼儿,便被杨老师铁一般的脚踩得稀烂。
杨老师的这几脚,跟踩在别毕秋的心里一样,把别毕秋激怒了,他横着脸,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咯咯响,两个小拳头捏得铁紧铁紧,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僵持了几秒钟后,别毕秋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妈——,喊声刚落,别毕秋便眼前一黑,踉跄几步,倒在了讲台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杨老师吓傻了,全班同学齐刷刷地在座位上站了起来,一个个被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唯有高丽急忙跑过来,用拇指掐着别毕秋的人中穴位,并轻声呼唤着,别毕秋——!别毕秋——!
杨老师看到高丽一边掐着别毕秋的人中穴位,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也急忙上前,一把抱起别毕秋就要往外跑,恰在这时,别毕秋醒过来了,他从杨老师的身上挣下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双眼睛睁得鼓鼓的。
这时,只听高丽面朝杨老师,说,杨老师,其实别毕秋不是您想像的那么不行,他是因为家境太差,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知道,您有点恨铁不成钢,觉得他辜负了您对他的期望,但是,您根本就不了解他的情况,按说,这本来是他的个人隐私,我不应该在这里说的,但我看见有那么几个同学老是欺负他,你杨老师的态度也变得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了,所以,我不得不替别毕秋说几句话:别毕秋的母亲三年前遭遇车祸之后,至今还没有恢复,行走很不方便,加上三天没得两天好,体质差,老生病,生活自理都很困难,全靠别毕秋照顾她。两年前,他的父亲说是去外面打工,挣钱回来养家,结果到现在没有回来,而且什么音讯也没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家里的几亩地,每一季的播种和收割,全是左右邻居帮忙,平时庄稼地里的管理就是别毕秋自己去做,在家里,烧饭、洗衣全是他,有时他忙得顾不上吃饭,饿着肚子上学是常有的事,村里每年给他家的救济款,少得可怜,光给他妈治病就不够,一年到头,他忙了地里,再忙家里,还要伺候生病的母亲,你说,他能不迟到吗?
高丽的一席话,让整个教室的空气凝固了,所有的同学都把眼睛睁得溜圆溜圆的,一个个露出惊愕的神情,还有一些女孩子,脸上竟挂满了泪水。
杨老师听高丽讲的这些情况后,内心顿时感到像针扎一样的痛,他觉得自己刚才太不冷静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害了别毕秋的尊严,在他本来就受伤的心灵里扎了一刀,这不应该是一个老师的所作所为,想到这里,杨老师一把将别毕秋揽进怀里,左手抚摸着他的头,右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满怀深情地说,别毕秋,对不起,是杨老师不好,伤了你的心,我向你道歉,今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以后有什么事,只要是我帮得上忙的,就尽管跟我说,别闷在心里,好吗?
这件事让杨老师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的,一种负罪感让他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老是堵得慌,尽管他从高丽那里知道了别毕秋家里的一些情况,但他的心仍是揪着的,他要亲自登门去看一看,心里才能踏实,于是,他在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三天傍晚,约了担任本班数学教学的姜老师一同往别毕秋的家里走去,因为人生地不熟的,问了好几个人,别人告诉说,在村子后面那个最矮的跟窝棚一样的那间房子就是别毕秋的家。
天快黑的时候,杨老师和姜老师两个人来到别毕秋的家门口,结果,大门关着,屋里黑灯瞎火的,没有一点动静。杨老师便领着姜老师来到距别毕秋家约五十来米远的一户人家去打听,正巧,是高丽的家,高丽的妈妈连忙请杨老师和姜老师到屋里坐。当高丽的妈妈得知杨老师他们的来意后,便告诉杨老师,说,别毕秋刚从学校回来,发现他妈又犯病了,高丽就和她爸帮忙把他妈送到乡卫生院去了!
稍停了会儿,只听高丽的妈妈叹息了一声,说,别毕秋这娃命太苦了,一次车祸,让他妈成了一个残疾人,肇事的司机当时就跑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她现在一直都是拄着拐棍才能走路,本身体质就差,又经常犯病,犯了病又没有钱治,只好一拖再拖,别毕秋的父亲说是要出去打工,挣钱回来给孩子的妈治病,可是,从他离家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年多了,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甚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别人家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时不时还在爸爸妈妈的面前撒娇,可他却过早地撑起了一个家,烧饭、洗衣服,给他妈熬药,地里撒肥、除草,里里外外忙得不停,有时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就要去上学,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好心人送的,起初,他说什么也不要,我们家高丽说了他才接受别人的帮助,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他们家一年上头吃不上几回荤,听说前几天,他去上学,在半路的一条小水沟里捉了两捧猫鱼儿,本想带回家煎给他妈吃,尽一点自己的孝心,结果因为捉鱼而误了上学,被老师在教室里,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把这些猫鱼儿踩得稀烂,他满心的希望,被老师这么几脚就给踩碎了,本来家里就穷,加上没有人料理,在人们的眼里,好像他整天都是在煤堆里钻似的,常常遭人白眼,村里每年给的救济款,少得可怜,地里的收成,除去种籽、化肥、农药外,还要交村提留和乡统筹,剩下来的就微乎其微了,要不是这些邻居们帮衬,真不知道他们家会是怎样的结局……
高丽妈妈的话,像是几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杨老师的脸上,回学校的路上,杨老师觉得自己的腿像是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脑子里嗡嗡嗡地响得不停,总觉得自己欠了别毕秋今生今世也还不清的债,心情格外沉重,三公里的路程,他和姜老师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滾动出一幅幅画面:一会儿呈现出一个拉板车的别毕秋,上面躺着一个用被子裹着的母亲;一会儿又是别毕秋正在灶头给母亲熬药;一会儿又是别毕秋在地里撒肥;再过一会儿,则又看见别毕秋挎着书包,在上学的路上,一溜儿地小跑……杨老师的心里很乱,很乱,脑子里的这些画面,加上高丽和她妈妈说的那些话,深深地烙在了杨老师的心里,让他寝食难安,一直困扰了他整整一个学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