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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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鸳鸯河不远处的一条断堤边，几丛小灌木下面，有两个紧挨着凸出地面的坟墓，其中右边那一个坟墓的坟顶上，还新插着一把没有撑开的红雨伞。这两个坟墓下面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丈夫叫赵强，妻子叫秋红。两个坟墓的中间，正燃着一大堆纸钱，缕缕青烟在坟头上缭绕，缠缠绵绵地，久久不肯离去。在离燃着的纸钱约两米远的地方，有一个风烛残年的女人，盘着腿坐在那里，这些燃着的纸钱，就是她拿来烧的，坟头上那把红雨伞，也是她刚刚插上去的，她叫艾丽，是赵强的后妻。每年的清明节期间，她都要来给他们“送钱”，就像现在这样，默默地在坟墓边上坐一会儿，然后再颤颤巍巍地回家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艾丽替赵强和秋红把儿子抚养成人了，说好了的每年春节他都会回来的，可是，儿子现在已大学毕业一年多了，就连春节都没回来，他在外面到底混得怎么样，作为一个母亲，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娘儿俩已两年多没见过面，自己又没有电话，儿子也没有写一封信回来，她心里揪得慌，整天神不守舍的，加上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觉得自己已来日无望了，就趁现在还走得动的时候，再一次来给自己的丈夫和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而且毫无血缘关系的“姊妹”送一些纸钱，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日子过得不比别人差，以了却自己最后的一点心愿。
2
艾丽是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的姑娘，虽然读书不多，只有初中文化，但她明事理，待人处事很有分寸，长着一副水灵灵的外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很逗人爱。她十八岁那年到城里一家餐馆去打工，在那里，她一边打工，一边瞄学了一些厨艺，久而久之，自己也能烧得一手好菜。除此之外，她还收获了一份爱情，那个男生就是在同一个餐馆上班的马小天。
马小天的家住在城里，其父母都是单位上的人，家境也不错，所以在平时，艾丽常常得到马小天的关照。在举目无亲的环境下，艾丽感受到了马小天给她的温暖，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然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在艾丽二十一岁那年，两人领证结了婚。婚后的小两口倒也恩爱，成天跟呆在糖缸里一样，甜甜蜜蜜地。
不曾想，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两年，家里就渐渐地开始生出事儿来了，原因是马小天的父母急着抱孙子，可是艾丽就是怀不上，婆婆成天给脸色艾丽看，最后直接逼着儿子和媳妇到医院做检查。
结果一检查，医生说，艾丽患有先天性子宫严重畸形，永远怀不上孩子。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把艾丽砸懵了，她感觉到像是天塌了一般，自己正面临着万丈深渊的绝壁，只要一迈步，都将跌入谷底，摔得粉身碎骨。
这一下，马小天的爸妈不干了，吵着，闹着，说艾丽是骗婚，逼着儿子马小天与艾丽离婚，马小天是一个比较孝顺的孩子，只得听从爸妈的意见。艾丽虽然不接受自己是骗婚这个说法，但毕竟是自己生理上有毛病，根子还是在自己身上，从内心里也觉得自己理亏，因为马家已是三代单传了，自己不能给婆家人传种接代，断了人家的香火，搁着谁也不会答应，于是，只好忍气吞声同意离婚，而且按婆婆的要求，净身出户回到了娘家。
当初，艾丽作为一个山村里的姑娘能风风光光地嫁到城里，让同村的好多女孩子羡慕得不得了，都说她有福气，是山里飞出去的一只凤凰。可是现在，却被婆家“退了货”，而且还是因不能给人家传后生子被退掉的。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艾丽因不能生孩子而“被离婚”的消息，一时间，传遍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这让艾丽心里压上了一块重如千斤的巨石，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多余的人，不但自己活得累，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抬不起头。作为一个女人，不能生儿育女，一辈子没有自己亲生的骨肉，岂不是枉披了一张女人的皮？想到这，艾丽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连累父母，所以，她一直在寻找机会，想一死了之。
艾丽的心思，被母亲揣摩到了，为了不让艾丽做出傻事，一连几天，母亲都把艾丽叫在自己身边，不断地宽慰她，说，一个人能来到这个世界很不容易，别的大道理不说那么多，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们从娘的肚子里一钻出来，就是一个生命。他们肩负的任务不光是生儿育女，传种接代，他们还要孝敬父母，还要积德行善，还要为社会创造财富，要尽最大的努力实现人生的价值，只有这样，才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趟。你现在虽然不能给人传后，但你还可以帮人孝敬父母，还可以凭自己的一双手，为社会创造财富，何况你还是我和你爸老了以后的依靠，你千万不能做傻事，撇下我们不管啊！
母亲的话对艾丽触动很大，她转念一想，觉得如果真这样草率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辜负了父母对自己这几十年的养育之恩，恐怕父母也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在母亲的开导下，艾丽终于从离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每天陪着母亲下地干活，就这样在娘家呆了下来，这一呆，就是一年多。
一天，一个远房的亲戚来找到艾丽的母亲，说是帮艾丽找到了一户人家。那亲戚还特别说明，那个男的要比艾丽大好几岁，而且，艾丽到那家去是“填房”当后娘。
艾丽知道自己的短处，一个嫁过人的二婚女人，而且还不能生孩子，凭什么跟人家挑肥拣瘦呢？母亲也有自知之明，一心想：只要自己的女儿后半生能有一个温暖的家，日子过得幸福就成，管它是不是“填房”当后娘呢？再说，男人大好几岁又有何防？母女俩没有多说什么，只希望人家不嫌弃就好。
3
远房亲戚介绍的这户人家，男人名叫赵强。
赵强的家庭情况很特殊，其母亲是赵家抱养来的弃婴，父亲是倒插门，在赵强十一二岁时，父亲因患肺癌去世，从那时起，他就和母亲相依为命。
儿时的赵强原来也曾有过“读大学”的梦，他从上小学一年级起，到进入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在全年级是拔尖的，凡教过他的老师，都夸他聪明好学，是一个“大学生胚子”。可是，父亲这个擎天大柱倒塌的现实，将他的梦击得粉碎，他的人生之旅从此改写，之前凑合着算得上是“小康”的家，也因为给父亲治病，突然一下子成了债台高筑、家徒四壁的“穷天坑”，家里现在派得上用场的，仅剩下一头牛和几样农具。母亲无法承受这个打击，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她，在父亲去世后不几天，就住进了医院。赵强一边上学，一边还要照顾母亲，好在有左右邻居帮忙照应，赵强的母亲才得以康复。然而，赵强家的经济来源却越来越窄，自己的学习成绩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勉强读到初中毕业，再也无力继续学业了，其时，赵强刚满十五周岁。
十五岁，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许多与赵强同龄的孩子，都还在爸妈的呵护下，挑着好吃的吃，拣着好喝的喝，稍有不顺，还横鼻子竖眼睛地撒娇使气。可是赵强呢，小小年纪却早早地担起了修复这个遍体鳞伤的家的重任，成了一个立地顶天的小男子汉，整天和母亲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操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赵强家的庄稼地离他们住的地方比较远，在鸳鸯河的洲子上，他每天和母亲下地干活，都要翻过鸳鸯河堤，然后顺着一条约二米宽的土路，往前走一两里路才到自家的地头，再往前，不到一百米便是鸳鸯河了。
昔日的鸳鸯河，河水清澈见底，一年四季长流不断，河两岸长满了芦苇，芦苇丛里偶尔伸出一两棵高高的杨柳树，树上垒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鸟窝，儿时的赵强，一到夏天，就经常和一些小伙伴们来这里玩耍，在芦苇丛里捉迷藏，爬树，掏鸟蛋，再不，就在沙滩上堆泥塑，或是下河游泳，在岸边水草里捉鱼。后来，当地水利部门说两岸的芦苇在汛期，严重影响泄洪，就组织劳力，把沿河两岸的芦苇砍了，最后连芦苇的蔸儿也挖了个精光。再后来，鸳鸯河的上游截流蓄水，于是，鸳鸯河里水位下跌，不再有洪水对庄稼造成威胁，这时候，就有人想到要搞开发，用挖沙船在河里采沙、采石子卖，没用多久，鸳鸯河的河床就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原来的浅滩，现在却成了一个连着一个地暗潭，浅的一米多深，最深的有二米多深，整个河床已经面目全非了。赵强每看到眼前的景况，都要勾起他对儿时和伙伴们在河边玩耍时的遐想。
赵强家的水田旱田加起来共五六亩地，地虽不多，可是因为没有劳力，每年安季或者是收割时，却又总是落在别人家的后面。别人家的地，除了极少部分活儿是人工操作以外，大多都是半机械化作业，特别是在大农忙的时节，有些没有机械的人家，要么是以“换工”的形式，要么是以“给工钱”的形式，都能适时地将农作物安上季、收进仓。而赵强他们家，不仅买不起那些机械，甚至就连请别人帮忙也请不起，“换工”吧，又没有劳力，没有办法，他只有自力更生。起初，赵强刚开始学耕田的时候，稍不留神，犁就跑偏了，出现这种情况，他只有把牛和犁倒回来，再耕一次。耙田的时候，常常是人在耙上还没站稳，牛就把耙拖走了，这样的事闹了好几次，赵强也被摔得鼻青脸肿的，母亲见了，眼泪直流。
常说环境能毁掉一个人，也能成就一个人。这不，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赵强就学会了耕田耙地，赶耖播种等属于男人们干的活计，成了做农活的一把好手，整天在地里犁耙水响地忙着农活，硬是把这个残缺的家给撑起来了。
三年下来，在母子俩没日没夜的劳作下，家里原来欠下的外债快要还清了，赵强在心里盘算着：该给母亲补一补身子，添置几件像样的衣服了。然而，赵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母亲却因积劳成疾，在地里干活时，突发脑充血，栽倒在田坎下，再也没有醒过来。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支离破碎了。
屋漏偏遭连夜雨。命运多舛的赵强，本应该在父母的呵护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现在却因家庭的变故，不得不独撑一片天，成天撕守着自己的几亩薄地和这个一贫如洗的家。
穷一点倒还不怕，怕的是孤独。赵强出门一个人，进门还是一个人，整天连一个唠嗑的人也没有，这样的日子真是难得熬，他从十八岁开始就是孤身一人，苦苦地熬了九年，直到二十七岁的时候，才经人介绍，和邻村一个比他小六岁的秋红结了婚。
赵强和秋红结婚，其实很不顺。
当初，媒人进门提亲的时候，秋红的爸妈就不同意，他们觉得赵强家太晦气了，加上赵强的年龄比秋红大一大截，虽说赵强这个人很能干，但无爹无妈，没有大人照应，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儿。但秋红却一眼看中了赵强，她是铁了心，非赵强不嫁。秋红如此坚定的态度，给了赵强极大的鼓励，所以，自媒人牵线搭桥之后，赵强和秋红已经来往了好几回，但秋红的爸妈一直不同意，每次赵强来秋红家，她的爸妈都对赵强不理不睬的，有时甚至都借故躲开，这要是一般的人，肯定受不了这种窝襄气。可是，秋红对赵强特别好，当爸妈这样对待赵强的时候，秋红就安慰赵强，说，别计较他们的，我们俩的事，只要我俩好就行了，他们不在跟前，我们俩玩得还开心一些。
按赵强的个性，他早就结束了这段恋情，但他念记秋红的好，从内心里舍不得跟秋红分开，所以，他才忍气吞声地一直和秋红维持这层关系。
秋红就是看上赵强的人品，觉得赵强会理家，农活样样通，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即便是再苦再累也值得，无论爸妈怎么样阻挠，秋红就是不听。
秋红的爸爸本来就倔，见说了多次，秋红不听，最后，她的爸妈恼火了，对秋红放出了狠话，说，要是不听爸妈的劝，你就给我滾出这个家门，只当是没你这个女儿！
谁知秋红比她的爸妈更倔，硬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她一气之下，也甩出了一句狠话，说，是你们先不认我这个女儿的，既然你们把话说得这么无情无义，就不怪我不孝，我现在就走。说完，秋红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揣上户口簿，径直到赵强家去了。
秋红的突然到来，让赵强大吃一惊，当他弄清原因后，立马要秋红跟自己一起回去向爸妈认错。可是，秋红不干，无论赵强怎么样劝说，秋红就是不听。赵强见劝不好秋红，就去找媒人，带上礼品，和媒人一起登门，给秋红的爸妈一个台阶下，央求他们答应这桩亲事。
然而，秋红的爸妈不买这个帐，冲着赵强和媒人发了一通脾气，最后，还要将赵强带去的礼品扔到门外去。媒人见状，急忙上前拦住，说，自古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这还是家事，我和赵强一番好意，来的目的是本想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你们一个台阶下，没想到你们这样不通情理，我不过是多了一个嘴，想撮合你们的女儿和赵强这段姻缘，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是你们的权利，我屁都没放一个，给你们气受的是你们的女儿秋红，不是赵强，更不是我，你们何必奈何不了冬瓜，就来扯藤子呢？你们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人们常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好歹我还是一个“中间人”，既没找你要一口吃的，也没找你要一口喝的，听说你们跟秋红闹翻了，秋红自己跑到赵强那里去了，我和赵强好心好意地来，帮助你们下这个台阶，挽回你们的面子，你们倒好，不但不领情，而且连坐就不请我们坐，甚至还说要把赵强给你们提来的礼物扔到门外去，你们自己惦量一下，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样议论你们？
媒人的一席话，把秋红的爸妈给镇住了，愣了好大一会，秋红的爸才红着脸对媒人说，这事已闹到这步田地了，我也就长话短说，秋红已经把户口簿带走了，她是铁了心再也不回来，我们权当是没有这个女儿，娃们的婚事，他们自己做主办，我们既没有嫁妆给她，也没有人给她“送亲”，赵强也不要送什么“彩礼”，即使硬要送，我也会扔到门外去，你既然做了中间人，我就请你给秋红捎句话：到时候，我们进孤老院不怪她，她的日子过得不安逸也不要怨我们就是了，至于赵强提来的礼物，你还是带回去，我是绝对不会收下的。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媒人和赵强不便再说什么，只好回来征询秋红的意见。
秋红说得很爽快：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于是，赵强和秋红就拿着户口簿，到民政部门登了记。
赵强想：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家里再穷，也得给秋红一个名分。于是，赵强凑了几千元钱，给秋红买了几件新衣服，新添置了几床被单，俩人照了一张合影照，剩下的钱，办了几桌酒席，就这样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在婚礼上，赵强当着众人的面，含着眼泪对秋红说，是我赵强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你能嫁给我，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今生今世，还不完我欠你的这份情债，但是，我一定会尽全力让你过上好日子；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说完，赵强泪如雨下。秋红忙从兜里掏出纸巾，替赵强擦掉脸上的泪水，说，你傻呀，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一个大男人，还掉什么眼泪？快别这样了，走，我们跟客人敬酒去！秋红简单的几句话，说得满堂的客人都笑了！
结婚后，赵强和秋红一起去看望了爸妈几回，可是每次去，不但没有饭吃，而且都是被爸妈赶出家门。秋红娘家的亲戚以及左右邻居几次三番地劝也不奏效。秋红见爸妈转不过来这个弯，索性不再回娘家，她和赵强商量，苦干几年，先把欠下的债还清，让爸妈看看，然后再要孩子，免得让孩子一生下来就跟着受苦。于是，赵强和秋红俩人齐心协力，农忙时，俩人在自家地里忙农活，闲月时，俩人一同出去打工，就这样，没日没夜地苦干了三年，终于还清了所有外债，而且略有结余。
还清了外债，赵强和秋红显得一身轻松了，没事干的时候，夫妻俩卿卿我我，恩爱有加，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秋红怀上了孩子，夫妇俩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搂，又是抱，乐得跟新婚夫妇一样。乐够了，秋红对赵强说，等孩子生出来满月后，我们一起带着孩子回娘家“出窝”（在乡下，女人生孩子满一个月后回娘家称“出窝”），那时，再看爸妈怎么样对待我们。从此，赵强极力呵护秋红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生怕她们受到委屈。
可是令赵强和秋红没想到的是，在秋红十月怀胎临盆生产的时候，是难产。秋红拼命地产下了一个八斤重的男婴，孩子是保住了，她自己却因羊水栓塞，连孩子长什么模样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死在了产床上。
秋红的死，又惹起了风波。
先是秋红的爸妈在医院闹事，要医院还他们的女儿，在有关部门的调解下，最终，医院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给了俩老一些慰问金。
在闹过医院之后，秋红的爸妈又找到了赵强，说自己的女儿自嫁给赵强后，没过上一天舒舒服服的日子，为了帮助赵强还债，拼死拼活地做事，拖跨了身体，最后才导致女儿难产而死。赵强百口难辩，只好忍着丧妻之痛，拉拉扯扯地借了一些钱，算是给二老的安抚金，之后，在众人劝说下，才平息了这场纠分。
赵强三十岁得子，而且还是妻子用命换来的，为了纪念亡妻，赵强在孩子的名字中带上了妻子的姓氏，取名赵秋宝。
此时的赵强，才三十岁，年纪轻轻地，却因命运不济，自爸妈先后相继离世之后，自己一个人在“钉板”上滾过了这十几年，现在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本想和妻子同甘共苦，携手为自己的下一代营造一个温暖的家，不曾想，眨眼之间，自己却成了一个鳏夫，还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村子里有好心人劝他，要他把孩子送给别人，可他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说这是秋红舍命为他留下的根，即使自己再苦再难，也要把他抚养成人，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干一番事业，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秋红。
可是赵强从来没有带过孩子，笨手笨脚的，连换尿布都换不好。村子里有两个少妇，自己带有几个月大的婴儿，俩人便商量着，轮流上门为赵强的儿子喂奶，顺便教给赵强一些带孩子的方法，一连教了几天，赵强总算能够独立照管自己的儿子了。
两个母亲的母乳要供三个孩子吃，显然不够，加上赵强的儿子食量又大，所以，赵强每天还要熬米糊糊喂襁褓中的儿子。白天，赵强硬撑着为儿子忙前忙后，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坐在熟睡中的秋宝旁边，一双眼睛盯着亡妻的照片出神，他想起秋红当初不顾家人的反对，宁可割断亲情，也义无反顾地只身来到这个家，在这三年多的岁月里，风里来，雨里去，毫无怨言地帮助支撑着这个家，刚刚在有盼头的时候，却又芳年早逝，赵强从内心深处感到愧疚，不知不觉地两眼噙着热泪，自言自语地低声哭泣起来！
一个寡男，还带着一个啥都不会，啥都不懂的婴儿，这日子该怎么过？赵强深深地知道，再难过的日子也得过，自己无论如何要挺过去，不说给儿子创造多么美好的生活条件，但至少要尽其所能地让他少受一些罪，要让他有一个健全的人格，否则，就不好向长眠于地下的秋红交代。
4
转眼三年过去了，又有好心人给赵强做媒，为他介绍了一个二婚女子，这女子就是艾丽。
艾丽来到这个家的时候，赵秋宝刚满三岁。
赵强和艾丽都算得上是“过来人”了，艾丽便主动地跟赵强说，我们的婚事从简吧，去民政部门登个记，领个证，让我的爸、妈来一下，认识一下来去的路就行了。艾丽的体贴，让赵强十分感动，尽管自己外债累累，他还是给艾丽买了几套新衣服，办了两桌酒席，算是给了艾丽一个名分。
在俩人重新组合家庭后的当天晚上，赵强看艾丽已经把秋宝哄睡着了，这时，他一下将艾丽的身子扳过来面朝着自己，然后，把她搂在怀里，用嘴唇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柔情地说，委屈你了！艾丽也顺从地依附在他的怀里，享受着那份温馨与甜蜜。
就在这个温馨而又甜蜜的夜里，赵强在艾丽的耳边从头到尾地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包括秋红为生秋宝而死在产床上的事，也一并说了。听了赵强的讲述，艾丽深受感动，她也毫无保留地倾述了自己的不幸，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听了各自的辛酸往事之后，两颗心贴得更近，身子也贴得更紧了。赵强发誓：一定要让艾丽和秋宝过上好日子！而艾丽也向赵强吐露自己的心声：秋宝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肉，但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尽到自己应有的责任，将秋宝视为己出，教他学会做人，学会生存，让他感受到和亲生母亲一样的母爱！
第二天早晨，艾丽收拾房间时，无意间在桌子的抽屉里看到了赵强和秋红的那张合影照片，赵强顿时显得有点尴尬，迟疑了会儿，说，不好意思，我忘记扔了。说完，就伸手去拿照片，要把它扔掉。艾丽忙拦住他的手，说，别扔，你把它拿去找照相的师傅用塑料纸包一下，给过个塑，好好地保管，将来有用。赵强明白了艾丽的意思，一下把她抱在怀里，深情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艾丽的到来，使赵强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家里的大事小事又多了一个帮手，更重要的是儿子秋宝有了一个能细心照顾他的妈，因此，赵强从心里一直笑到脸上，一家子和和美美，其乐融融。下地干活时，艾丽总是要带着秋宝，她用自制的一辆独轮车，让秋宝坐在车上，顺便带上一块油布、一把长把儿的伞，还有秋宝平时玩的玩具以及一个装满温水的水杯。到了地头，艾丽把油布铺在地上，在油布的边上栽下一截木桩，再把那把长把儿伞撑开后牢牢地绑在那根木桩上，然后，把带去的玩具等等物件放在油布上，秋宝就坐在撑着的那把伞下的油布上玩耍，她把秋宝安顿好之后，就和赵强一起去忙地里的活儿。快到吃饭的时候，艾丽就提前收拾东西，再把秋宝放在那辆独轮车上推回家去，烧好饭，等赵强回来吃现成的。
吃饭的时候，艾丽总是在最后吃。这倒不是她谦卑或是怎么的，而是她要教秋宝学会用筷子吃饭。秋宝之前吃饭，一直是赵强用勺子喂他吃，自打艾丽来了后，她就跟赵强说，秋宝已经三岁了，该让他学会用筷子吃饭了，不能老是这样喂他，一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管他，二是他这么大了也应该让他学会自己吃，这在我们大人看来，值不起一说，但是，作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学会了用筷子吃饭，就是学会了一项本领。
正因为这样，每次吃饭，艾丽都要细心地教秋宝怎样拿筷子，怎样拿着筷子去夹菜，又怎样把碗里的饭和菜送到自己的嘴里去。看见秋宝半天弄不到嘴里去，赵强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秋宝还小，等他再大一点后教他这些也不迟，因此，每当艾丽教秋宝用筷子吃饭的时候，赵强明明知道艾丽是为秋宝好，可他还是免不了要护着秋宝，俩人也常常因这事闹得不愉快。
艾丽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所以，无论再忙，她也一直坚持着，直到秋宝把肚子填饱了，自己才端着碗吃。在艾丽耐心细致地引导下，秋宝终于学会用筷子吃饭。看到秋宝有长进，艾丽的心血没有白费，赵强从内心里服了，他笑着夸艾丽，说，还是你有能耐！
艾丽对秋宝的管教，一刻也没有放松。在秋宝五岁的时候，艾丽又开始教他自己穿衣服，系鞋带，尤其是教他洗澡，很费了一些时间，先教他怎么样拧毛巾，之后教他怎么样擦脸、擦身子，这样一步一步地教。尽管秋宝连毛巾也拧不干，但艾丽还是耐着性子教。有了之前教他用筷子吃饭的经历，这一次，赵强不但没有再说什么，而且，有时候他还上前给艾丽帮忙打下手，俩人在对秋宝的管教上越来越默契了。就这样，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秋宝勉强能够自己洗澡了，但是，秋宝因为力气小，手也小，还是不能把毛巾拧干，每当这时候，艾丽就鼓励他，说，咱家秋宝就是行！
这些在赵强看来，都是生活中的小事，可是在艾丽的眼里，她却把它当作大事在做，她觉得这正是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
秋宝五岁了，要是在城里，早就上幼儿园了，可是，在乡下没有幼儿园，一般都是在小学设“学前班”，艾丽跟赵强说，我们家秋宝该上学前班了，不然的话，到时候学习跟不上的。赵强当然没得话说，于是，艾丽就把秋宝送到就近的小学里去读“学前班”，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由艾丽往返接、送秋宝，让秋宝接受学前一年教育。从这个时候起，艾丽在家里又多了一件事，那就是辅导秋宝的学习。
转眼间，学校放了暑假，把秋宝一个人放在家里赵强和艾丽都不放心，于是，他们下地干活时，仍带着秋宝，让他在眼皮底下玩。
七月的天，已经是很热很热了。
赵强因贪凉，不小心感冒了，发着温烧，浑身无力，艾丽做的早餐，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但他仍撑着下地干活。
那天，又到做午饭的时候了，和往常一样，艾丽要带着秋宝提前回家，临走时，艾丽对赵强说，你的身子本来就不舒服，要不，我们现在就一起回去吧！
赵强说，没事，我撑得住，你和秋宝先回去，我再干一会儿就回来。
秋宝也说了一句，爸，你要早一点回来哟！
赵强一边笑着，一边挥着手，说，宝宝乖，你和妈妈先回去吧，爸爸一会儿就回来。
艾丽知道赵强这时不会一起走，于是，就带着秋宝先回去了。
赵强一个人仍留在地里干活，干了一会儿，他因为还发着烧，口又渴得厉害，就想收拾家伙回家。正在他收拾工具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从河岸边传来“救命”的呼喊声，赵强来不及多想，丢下工具就往河边跑。
循着呼救声望去，只见河岸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口里呼喊着“救命”，一双小手不停地朝着赵强挥。
在河堤边干活的几个人，因为隔得远，听不见小女孩的呼救声音，但他们远远地看见赵强拼命地往河里跑，猜想准是河里出事了，也丢下手里的活儿往这边跑来。
原来，是同村子里的三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在河边玩耍，其中两个小男孩刚刚学会游泳，因天热，两人就约着说下去玩一会儿，那个女孩子因为不会游泳，就在岸边上看，看着看着，两个小男孩突然沉到水下不出来了，这时候，小女孩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忙跑上岸，朝着赵强拼命地呼喊“救命”。
赵强离几个小孩子落水的地方，本来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可是赵强却觉得它好远好远，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两腿发软，跑得两眼发花。他一边跑，一边解开上衣的纽扣，然后脱掉了上衣。他清楚地知道：在水里救人，衣服穿得越少越好，不然的话，被落水的那个人抓住了衣服，不但救不了落水的人，自己反而挣不脱，会被一同拉入水下。
赵强一口气跑到河边，急忙问那个小女孩：他们在哪里？
小女孩用手指着右前方约十多米远的水面，说，就在那里，两个。
赵强一看，小女孩手指的那个地方，正是一个约二米多深的暗潭。这样的暗潭，水面和水下的温差很大，若在夏天的午后，水面温度在三十度左右，而水下的温度却冷得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现在，那个暗潭里面两个幼小的生命，正在死亡线上挣扎，赵强不顾一切地奋身一跃，一个猛子直接潜入到那个暗潭，然后，钻出水面，确认了一下方位，再一次潜下去，在潭底摸那两个孩子。
很快，赵强的手触到了孩子的身体，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两个孩子竟然撕扯在一起，还在较劲。赵强明白：这是两个孩子在濒临死亡前的挣扎，是求生的欲望让两个孩子各自都想逃脱死亡的魔掌而出现的本能反应。怎么办？命悬一线，赵强当机立断：两个孩子同时救！
赵强借助水的浮力，把两个孩子扛在肩上，双脚触地，使劲一蹬，三个人同时露出了水面，但他双手不空，只能用两只脚一上一下地踩水，艰难地把两个孩子往岸边送。在离岸边还有约两米远的地方时，赵强已累得精疲力竭，腿子在开始抽筋了，自己的身子也在慢慢地往下沉，但为了尽快地把两个孩子送到岸上脱险，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两个孩子使劲地往前一推。
两个孩子被推到了岸边，这时，从堤边赶来的几个人刚好到了岸边，连忙把两个孩子拖上岸，并分别对两个孩子开始进行“吐水”急救。
而赵强却因推两个孩子的反作用力，将自己反推到深水处，此时的赵强，身体仍发着烧，饥饿无力，两腿抽筋，竟然直落水底，再也爬不上来了。
众人忙着救两个落水的孩子，谁也没有注意到赵强的去向，直到把两个孩子救过来了，这才想起看赵强的人，可是，水面上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平静，连赵强的人影子也没有，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赵强还在水下。
晚了，一切都晚了！当他们在水下把赵强弄上岸的时候，赵强早已没有生命的体征了，一个从十五岁时就成为立地顶天的男子汉，就在救起两个落水儿童后的眨眼之间，竟然阴阳两隔了！
此时，艾丽在家里已烧好了饭，碗、筷都已摆在了桌上，单等赵强回来吃饭，然而，她等到的却是赵强的“死讯”。当噩耗传到艾丽耳朵里的一瞬间，她犹如五雷轰顶，眼冒金星，身子像突然被抽去了骨头似的瘫倒在地上。秋宝见状，不知所措，忙伏在她的身上，哭喊着，妈——你起来！妈——你起来呀！左右乡邻一边呼唤着“艾丽——艾丽——”，一边掐着她的人中，对艾丽进行急救。
几分钟后，艾丽醒过来了，她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头像拨浪鼓似的摇个不停，她心里憋得喘不过来这口气，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深爱着赵强，这个家不能没有赵强，秋宝还小，更需要他的呵护，可是，他走了，她为他烧好的饭、菜都没来得及吃一口，他带着发烧的身子，撇下了她们娘俩就这样到了另一个世界，艾丽只觉得天塌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仍然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部，然后，仰天长嚎，一边哭，一边撕破嗓子地高喊：赵强——，你回来，你回来教一教我，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过后，在众人的劝慰下，艾丽终于止住了哭。
艾丽明白，眼泪改变不了现实，她强忍着悲痛，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把赵强埋在了秋红的坟墓旁边，她说，他们俩命都苦，让他们离得近一点，相互有一个照应吧！掩埋赵强时，那两个被救的孩子和他们的爸妈，两家人都久久地跪在赵强的坟前不肯起来，懵懵懂懂的秋宝，扯着艾丽的衣角，一边哭，一边问，妈，爸爸到那个下面去干什么呀？他什么时候回来？秋宝这一问，把在场的人全都问得哭起来了！
5
赵强去世后，让艾丽更加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对秋宝在生活自理能力方面的培养刻不容缓，随着秋宝逐渐长大，艾丽对秋宝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从先前的自己穿衣服、系鞋带，到学洗衣，秋宝十岁时，艾丽又开始教他烧饭。
最难的还是田里的活儿，比如耕田耙田，原来有赵强在，她不用操这个心，现在赵强不在了，这些事就落在艾丽的身上了。没办法，艾丽就从头学，可是她连挂在犁上的绳索怎样套到牛的肩头上去就不会，别说是耕田了。
一天下午，艾丽牵着牛，扛着犁，带着秋宝去耕田，在田边，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犁上的绳索套到牛的肩头上去，可是在耕的时候，那犁总是不听使唤，一会儿犁尖钻出地面，牛拖着空犁往前走，一会儿犁尖又往土下面扎好深好深，牛背弯成了一张弓，可是犁纹丝不动。这时，恰好村子里一个叫来子哥的壮年男子从艾丽的田边路过，见状忙上前帮忙，最后索性丢下自己田里的农活，帮助把艾丽家需要耕的地全耕完了，收工时，天快黑了，艾丽为了感谢来子哥，就留他吃晚饭后回去，还说要付工钱。来子哥推辞说，没必要，后来见艾丽是真心诚意地留他，他也就不再客套。
晚饭后，艾丽拿出五十元钱，说，来子哥，把你累了半天，烟就没有抽一支，这一点小意思，你拿着，只当是给你买烟了的。艾丽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钱递给来子哥。
来子哥坚决不要，捏着艾丽的手使劲地往回推，可能是来子哥的力气使大了吧，他的手竟一下触到了艾丽的胸部，艾丽的脸刷地一红，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来子哥也略显尴尬地缩回了手，空气突然像是凝固了似的，两人都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艾丽才先开口，说，来子哥，这钱你还是拿着吧，你若不要，那就是嫌少了，我也知道这五十元钱拿不出手，可是，我现在没有多的拿出来，这五十元你先收下，你的人情我记着，等我和秋宝的日子好过些了后，再给你补上。
来子哥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艾丽，顿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母子俩日子过得艰难，所以，我才不忍心收你的钱，你把这钱留着，给秋宝买点零食吃吧，这钱我真的不要，你如果——，来子哥欲言又止，稍停了片刻，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干脆以后，你家的耕田、耙田这些力气活我包了，你不用给我钱，每次忙完后，你只陪我睡一觉，就当是给了我工钱。
来子哥的话刚一落音，艾丽就气得浑身发抖，心里跟用刀子捅一样，没想到来子哥脑子里想的竟然这么龌龊，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人格极大的侮辱，本想把来子哥痛斥一番，但考虑到人家帮忙做好事在先，加上住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事要是传出去，对两家人都不好，但面对来子哥的这种羞辱，如果不给点厉害他看，他还会无休止地纠缠。想到这里，艾丽一脸严肃地说，来子哥，你比赵强大，你是哥，自打我和赵强结婚以来，我们一直都很尊重你，当我在最为难的时候，你能主动地给我帮忙，我很感激，你付出了劳动，又耽误了自家地里的活，我给你工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你刚才说的话，太伤人了，赵强死了才多久？他躺在地底下，骨肉还没冷哩，你就这样来欺负他的老婆，你就不怕遭什么报应吗？
艾丽的一番话，既有理有节，又咄咄逼人，让来子哥窘得无地自容，他忙红着脸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伤害你，你度量大一点，别往心里去，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再也不会有这个念头了。
艾丽见来子哥认了错，便接着说，你既然是哥，就要像一个哥的样子，人家常说亲兄弟也要明算帐，所以，今天这个工钱你得拿着，你要是不拿的话，那我明天就送到你家里给嫂子去，顺便把你刚才说的话背给嫂子听。
来子哥听艾丽这一说，吓得骨头都软了，忙服服帖帖地接过钱，起身告辞回家去了。来子哥走后，艾丽望着秋宝，心里想，要是赵强在，谁敢欺负我艾丽？她越想越气，之后，竟抱着秋宝哭了，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盼望秋宝快快长大。
从此，艾丽自家地里的农活，不再请人帮忙，秋宝在家时，就带上秋宝，一天干不完，就做两天，两天干不完，就做三天，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里来，雨里去，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回娘家一次，倒是娘家的爸妈，每隔一两个月来一次，每来一次，就给她帮几天忙，这让艾丽从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后来，曾有人替艾丽做媒，给她介绍男人，说替艾丽分担一些生活压力，两人共同抚养秋宝，再说，老了也一个伴。艾丽心里想，这世上嚼舌根的人太多了，光我一个后妈就让秋宝心理上有的受了，何况至今都还是瞒着秋宝的，若是再给他找一个后爹，不是更让秋宝难以接受吗？更担心的是怕这个“后爹”待秋宝不好，委屈了秋宝，把这个家给搞乱了。想到这里，她拒绝了媒人的好意，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这一辈子不会再找男人了，赵强在世时，我们有过约定，无论怎样艰难，我都要把秋宝抚养成人，不然，我就对不起赵强和秋红。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在艾丽的面前提这个事了。
6
一晃，秋宝小学毕业了，下半年要到镇上读初中，离家十来里路，他得在学校住宿了，在学校住宿，每个月除了要缴一百五十元的生活费以外，还要缴三十元的住宿费，艾丽在心里一谋划，觉得不划算，她要用这两笔钱，在镇上租一间小屋子，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开一个小面馆，前面用来做生意，中间用布帘子隔着，后面做秋宝的房间，这样既解决了秋宝吃饭和睡觉的问题，又可以增加家里的经济收入，更主要的是，艾丽就是觉得要让秋宝在自己的跟前，她才放心。
离开学的日子还差几天，艾丽就和秋宝用板车拉着行李，来到租住的屋子，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就开始“试营业”，因为刚开张，镇上又没有熟悉的人，所以，生意很萧条，每天只有两三个顾客，秋宝见状，有些担忧地说，妈，像这样下去能行吗，挣的钱怕是连出房租还不够！
艾丽心里也犯愁，但她怕自己这种不安的情绪影响到秋宝，表面上装着满有信心地样子，说，万事开头难，我们才来这么几天，好多人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家小面馆，哪里能有那么多的客源呢？等学校开学了，来来往往的一多，说不定我们小面馆的生意就会好起来。
果然，当学校开学之后，小面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艾丽每天忙得腰酸背疼，早晨四点钟就要起床，晚上要忙到十一二点才结束，她一直处于体力透支状态。秋宝看到妈妈这么不要命地忙，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曾建议说，妈，再请一帮忙的吧？可是，艾丽却说，一个菩萨要供一柱香，请了人，就要付给别人工钱，何况，这么一点小门面，我一个人做得去，能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吧，以后，你还要读高中，还要读大学，要花钱的事还在后面哩！秋宝拗不过，只好由着她。
开学大约十来天，艾丽就赚了将近两千元，她心里想，难怪那么多人不爱种地，要出去经商呢，的确是做生意钱来得快。她把钱用半张报纸包好后，放在挨着隔帘的抽屉里，她想等赚到五千元了，就存到银行里去，慢慢地给秋宝攒读高中，读大学的学费。艾丽想得很美，谋划得也很好，可是在第二天早晨最忙的那一阵子忙过了后，她把兜里的钱放到挨着隔帘的抽屉里去的时候，发现昨天晚上包好的钱却不翼而飞了，她找遍了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结果毫无踪影，这钱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艾丽反复回想早晨来吃早餐的情景，就跟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回放，她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三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最为可疑，总共三碗面，他们却给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让她找零，其中有一个肩膀上搭着一件衣服，还到里面来，说是拿杯子倒水喝，对对对，就是那个时候，趁自己在给他们找零钱的机会，把那一包钱给拿走了，这可是自己十多天的血汗钱啊！艾丽心里好疼好疼，她急得哭了，可是有什么用呢，捉贼要拿赃啊，没有当场抓住别人，报警又无凭无据的，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常说穷人家的孩子醒事早，一点也不假，秋宝在同龄孩子中，显得格外的懂事，他很能吃苦，晚上做作业的时候，为了避免蚊子叮咬，秋宝就用脸盆装上一盆水，把裤脚放下来，连着脚泡在水里，就这样坐在灯下做作业。遇到双休日，秋宝就和妈妈一起回家忙地里的活儿，星期天晚上再往镇上赶，给妈妈帮一会儿忙之后，再去做自己的作业。
艾丽看到秋宝这么刻苦，自己不能给秋宝一个舒适的学习环境，越发感到内疚，因此，每天晚上，都是在秋宝睡下后，她还要忙一阵子，然后，挨着中间隔着的窗帘搭地铺，将就着睡一会儿，三四个小时后，就又起床开始忙活。在她的心里，只有把秋宝照顾好了，才对得起死去的丈夫，才对得起秋宝死去的亲生母亲。
一转眼，秋宝三年初中念完了。他很争气，考取了县城的一所高中，艾丽既高兴，同时也犯起了愁。高中在县城，离家几十公里，不像在镇上，可以顺便把自家的地带着种，没有办法，艾丽只好把六亩多地转给别人种，那头伴随好几年的牛也卖了，然后，跟秋宝在镇上读书一样，她在县城租了一间商铺，为了省钱，她一个人一边忙面馆的生意，一边照顾秋宝的饮食起居。
读高中，需要的学习资料比初中多，一年的书费、学费加起来也要过万，加上又是在县城，房租以及生活上的开销是镇上的几倍多，艾丽一年忙下来，除去日常的开销后，所剩无几了。秋宝因学习时间紧，几乎没有时间给妈妈帮忙，艾丽尽管忙得直不起腰来，也从不在秋宝的面前喊一声累，她硬撑着，一刻也不敢懈怠。
三年，累得死去活来的三年，艾丽终于熬过来了，当初嫁给赵强时，还是一个风韵抢眼的少妇，现在却成了骨瘦如柴的黄脸婆了，无情的岁月，在艾丽的身上，烙下了永远都抹不去的沧桑。
高考结束后，艾丽和秋宝回到了自己的家。艾丽把之前转给别人的那六亩多地也索回来了，她说，一个庄稼人不种地，怎么都说不过去。
7
三年的苦没有白吃，秋宝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艾丽喜极而泣，来到赵强的坟边，给他烧了一把纸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要把四年大学读下来，又是好几万块钱，可是钱从哪里来呢？艾丽这次真的犯了愁。秋宝考上大学，本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可是艾丽却整天锁着眉头。秋宝知道她是在为学费着急，便宽慰她说，妈，你别愁，现在读大学，可以申请资助贷款的，毕业后开始还，不付利息，很划算的，再说，我也可以发奋把学习搞好，在学校拿奖学金。艾丽听儿子这么一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秋宝上学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天晚上，秋宝来到妈妈的房间，欲言又止，他有话想说，可又觉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艾丽见状，便问他，有什么事吗？
秋宝见妈问他，吞了一下口水，说，妈，那天我帮助收拾屋子的时候，在你房间的抽屉里看见了一张照片，上面跟我爸照合影照的那个女的是谁？
艾丽没想到自己不小心，让秋宝看见了藏在心底十几年的秘密，她原本是想等秋宝成家之后再告诉他的，现在，既然秋宝问到了这个事，只好照直说了。于是，艾丽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秋宝的家史全部告诉了他。
秋宝听了后娘的讲述，两眼噙着泪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双膝着地，跪在艾丽的面前，说，妈，谢谢你把我养大，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早就夭折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孝敬你，我爸没有兑现给你的承诺，他欠的你的情，我替他还，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秋宝的话，让艾丽十分感动，她把秋宝扶起来，说，儿呀，有你这句话，妈就知足了，你要好好地读书，要对得起你亲生的爸妈，你的妈是用她的命换来的你，你的爸爸为你树立了榜样，做人就要跟你爸爸一样，千万别辜负他们。
秋宝点了点头，说，妈，我会的。
艾丽见秋宝的心情平和了些，就试探性地问他，说，你亲生的外公外婆还在，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俩老现在都在村养老院里，你要不要去看一看他们？
秋宝说，明天你就带着我去吧，我还不认识他们哩！
第二天，艾丽买了几样水果和一提牛奶，和秋宝一起去看望了两位老人。两位老人看见自己的姑娘留下的骨肉就站在面前，想起当初那些过激的话语，特别是姑娘女婿几次登门，都被赶出家门，连水都没喝一口，想到这些，两老一时悲从心来，双双上前一把拉着秋宝的手，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娃呀，我们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啊！
秋宝和艾丽忙把两位老人扶到位上坐下，艾丽说，事情都过去了，您两老就别放在心里了。
秋宝也说，我原来不知道，现在相认了，以后我会经常来看望您们的。多年的积怨，就这样化解了。
看过了外公外婆，艾丽又去买了几把纸钱，带着秋宝来到他亲生爸妈的坟前，给他们烧了，然后，又要秋宝分别给他们磕了头，算是秋宝临走之前，给爸妈行的告别礼吧。
8
在大学里，秋宝所学的专业是工商管理，为了早日还清贷款，大学四年，他在学习上非常勤奋，多多少少也获得了一些奖学金，但若指望这些奖学金来还清贷款，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每年除了春节放假回来在家陪妈妈呆一个星期以外，其它时间都是在学校度过的，课余时间，他就到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去打工，无论是洗碗、端盘子，还是抹桌子、扫地，他都干，在顾客的眼里，他俨然就是一个“店小二”。
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秋宝跟其他同学一样，四处忙着找工作。投出去的简历要装一箩筐，可是都如石沉大海，原来说好的回家过春节，由于工作没找着，他没有脸面回家，只好就近在餐馆里一边打临工，一边等待面试的消息。
一天，秋宝骑着单车走在去餐馆打工的半路上，在他前面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一个老太太突然倒在了地上，走在秋宝前面的几个人都绕道走了，秋宝心里犯嘀咕：这些人怎么见死不救呢？秋宝忙上前，把单车锁在了路边，然后上前扶起老太太，把她背到附近的医院急救。
经医生检查，老太太是因患低血糖引起的头晕而倒地，病情暂时无大碍，但得留院观察。除了要交相应的费用以外，老太太还需要有人陪伴。秋宝跟医生说明情况，自己只是路过，看见老人倒在路边，这才把她送到医院来的。于是，医生又联系老太太的家人，老太太的家人来医院后，一下就赖着了秋宝，硬说是秋宝撞了老太太，不然，怎么会服服帖帖地送她到医院？
秋宝想，自己好心救了老太太，反倒说成罪魁祸首了，他忙分辩道，说，你们不信，可以问老太太。
可是老太太不做声。
这一下，真把秋宝急坏了，他说，难怪那么多人当时都绕道走，真是见了鬼了，我说的话你们不相信，那你们去调监控看一下就知道了。不管秋宝怎样解释，老太太的家人就是不信，秋宝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报警，警察了解情况后，调出监控一看，果然是老太太自己摔倒的，秋宝终于洗清了冤屈。
秋宝本来是要去餐馆干活的，结果被救老太太的事给耽误了，这时候去太晚了，他想，干脆回去再投几份简历去。
秋宝正走着，突然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小伙子站在路边，面前立着一块“招聘”广告牌，他忙上前询问。小伙子见有人来咨询，便热情地招呼道，说，小帅哥学的什么专业，想应聘什么岗位？
秋宝说，我学的是工商管理，你们那有没有这个岗位？
小伙子说，哎呀，就是专业不对口，我们是专门的营销公司。顿了一会儿，他自我介绍说，我姓冉，是负责人力资源这一块儿的主管，我们招聘的是营销经理，不过你可以学，免费培训，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去，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内，保底工资四千块钱一个月，管吃管住，试用期满了以后，如果双方都满意，就签合同，每个月除了四千块钱的保底工资外，另外按营销额百分之四十的比例提成，多劳多得，上不封顶，同时，每个月还有三百元的餐补和三百元的通讯补助，差旅费凭发票报销，你觉得怎样？
秋宝一琢磨，觉得还行，虽然每个月工资少一点，但它毕竟是一份工作，总比没有工作四处飘飘荡荡地要好得多，只要自己勤勤恳恳地做几年，节俭一点，等有了积蓄后，就去付首付买一套房子，然后把妈妈接来，让她安享晚年。
想到这里，秋宝很爽快地答应了，当时就跟着那个冉主管来到了营销公司。
公司设在一个巷子的三楼，两室两厅，一厨一卫，里面男男女女有七八个年轻人，正盘腿坐在地上听一个人讲课，说是上课，其实就是洗脑，两边分别站着四个蓄着八字胡的彪形大汉，秋宝刚一进门，手机和身份证就被没收了。
原来，这里是一个传销窝点。秋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急着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一不小心却被骗进了这个狼窝。
他们逼着秋宝行骗，秋宝说这是伤天害理的事，他不干，结果，被那几个彪形大汉打得鼻青脸肿的，浑身疼得动弹不得，每天一日三餐的稀饭加咸菜，晚上，他们这些人就蜷在地铺上过夜，白天，他们就上课，偶尔带一两个人出去，在那几个打手的监控下“实习”找下线，除了自谋生活费以外，还要上交给“公司”百分之六十的提成，如果完不成任务，就逼着他们撒谎找家人要，稍有懈怠，就被那些人拳打脚踢地揍一顿，在这样的日子里，秋宝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一定要逃出魔掌！
怎么逃得出去呢？门和阳台都被那几个打手日夜把持着，被关在里面的这些年轻人完全失去了人生自由，但，秋宝满脑子里想的就是逃逃逃。
一天，秋宝拉肚子，每隔一会儿就要上一次厕所，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他又要上厕所，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卫生间，拉完了大便站起身时，突然发现有一丝光亮，原来卫生间的窗子是半开着的，他轻轻地推开窗子，旁边刚好有一根下水道水管，秋宝来不及细想，爬过窗子，抱着下水道水管就往下溜，刚溜到地面准备跑，恰巧小区的两个保安巡逻到这里，把他逮个正着，不由分说，将他作为盗贼移交给辖区派出所了。
在派出所里，值班民警连夜突审，要他交代罪行。秋宝连忙申辩，说，我不是盗贼，我是被骗子骗进了一个传销团伙，刚才是从那里逃出来的，那里面还有七八个被骗进去的年轻人，你们赶紧带人去把他们救出来，去晚了，他们说不定就跑了。
民警惊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秋宝说，是真的，我可以带你们去。
事不宜迟，当班民警赶紧给领导报告情况，几分钟时间，十多名民警到齐了，秋宝带着他们直扑那个小区的三楼，把这个传销团伙一锅端了。那七八个男女青年也被解救出来了。
此时的秋宝，掩面沉思：自己原本是想干一番事业，风风光光地把妈妈接到大城市里，过着舒适的生活，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大学毕业一年多来，净在瞎折腾，工作没找着，钱也没挣到，还差一点陷在传销团伙里出不来，堂堂一个男子汉，两手空空的，怎么好意思回去见含辛如苦把自己扶养成人的后娘，还有长眠于九泉之下的亲生父母？可是，不回去也不行呀，后娘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她身边得有人照顾她才好，自己也不能老是这样漂下去。想到为里，秋宝拿定了主意，他要回老家自己创业，把后娘的手艺接过来，开一个小面馆，脚踏实地的挣钱养她的老！
当他风尘扑扑地赶回家时，门上挂着一把锁，他抬眼一望，只见远处紧挨着鸳鸯河断堤的两座坟墓旁边，盘腿坐着一个女人，秋宝知道，那就是后娘，他放下手中的包，拔腿就往坟墓那边跑去。
艾丽突然看见朝思暮想的儿子来到了身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颤颤巍巍地问，真的是秋宝吗？
秋宝说，妈，是我，我回来了！我要回老家创业，继承您的手艺，开一家小面馆，在您的身边照顾您，让您安度晚年。
艾丽高兴地连声说，那好！那好！说完，拿着身边的拐棍，慢慢地直起身。
秋宝连忙上前扶住她，问道，妈，您怎么就拄上拐棍了？
艾丽笑了笑，说，哪里还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人老了，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秋宝不由分说，弯下腰，背着母亲朝着自己的家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