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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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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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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喧嚣的寂静地

攀登的呼喊在汗水中闪光,闪光的汗水和铁水一起流淌。把这美好的愿望,铸成钢铁的形象,把这钢铁的形象,屹立在大地之上。这就是信心,这就是力量,这就是历史殷切的希望。

1

我将竖在门后的桌子立在客厅中央,稳稳撑开,铺上报纸,报纸上摆了面板。美英从厨房舀了一勺面粉,均匀的撒在面板上。我爸将醒好的面和馅端了过来,馅儿是我妈一早调好的,猪肉韭菜。肉和韭菜都是半月前我妈在七一市场置办的年货。我们四人分工明确:我揉面切断,美英擀皮,我妈包馅,我爸煮饺子炖鸡肉。用我爸的话讲:各负其职,效率提高。

分工的确清晰,职责也落到人头,可效率却出了问题,根节出在我揉面切断跟不上美英和我妈二人的擀包速度。美英将我轻轻推开,笑着说,还是我来吧!我妈也乐了,叫你爸别在厨房躲着抽烟了,赶紧过来一起包!你爸就是嘴上说的好听,各负其责,提高效率。一行动傻眼了吧!还是得听我的,团结才是力量!

这是1999年2月15日,农历己卯年的除夕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小年穿着新衣服,直挺挺坐在桌旁的小板凳上,昂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摆在酒柜上的彩电屏幕。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刚刚开场,一群可爱的小演员身着卡通兔子演出服在舞台上载歌载舞,热闹欢腾。

春风里涌春潮,一年更比一年好。佳节到人欢笑。爸爸好!妈妈好!爷爷奶奶新年好!

我爸冷哼了一声,把视线从电视机前收回来,手上刀工没停,扭头对我说,建国,你们销售科咋样?

我将包好的饺子规整入篦,说,不太好,好多人吵吵着说这回轮到机关的职工下岗了。

我妈麻利地捏着饺子,说,你瞎操啥心,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政府要用三年的时间帮助大多数国有企业实现盈利。建国的好日子就快来喽!

我爸说,老娘们懂个屁!我妈抬头瞪着我爸说,就你懂,你懂你怎么没当了干部。我爸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说的是建国的工作!

我妈说,销售科这么重要的部门,怎么可能下岗!

我爸反驳说,那要你这么说,生产车间不重要?钢材生产不出来,他们卖个屁!我妈说,你爸在钢件车间呆了一辈子,就觉得他们生产车间最好,生产车间最重要。我说,妈,这都多久了,你还念叨啊!

我妈说,那可不,组织都找你爸谈了话。你爸倒好,以为到手的鸭子还能飞喽?我说让你爸买点烟酒走动走动。你爸不听我的,结果怎么样,小刘成车间副主任了。

我爸说,人小刘工作能力没的说,提拔是应该的。我妈说,我问你,本来提拔的是你,为什么临时换成小刘?是不是因为你不听我的,没走动走动?我爸则坚持认为,提拔小刘是因其工作勤奋,能力出众。

我妈一挥手说,不和你说这事了。你就是犟,建国你可别学你爸,他就吃亏吃在这上头。

我摇摇头说,年前我买了烟酒,就去了张科长和秦主任家。我妈点头称赞,对,对,就该这样,和领导多走动,关系近了,其他的就好说了。

我爸斥责道,瞧瞧你教的这是什么!拉关系套近乎,厂子就是因为有你妈这样的人,效益才越来越差的。

我妈说,你个臭老头子,瞎说什么呢!厂子效益不行倒怪到我一个老娘们头上了。我这是教孩子做人做事了,哪像你,一辈子就知道埋头苦干,最后啥都没落下,可别听你爸的。

美英打圆场道,爸和妈都说的有道理,建国不仅抓人际,也在努力和领导同事学业务呢。我爸点点头,说,这才对。

我妈突然嚷了一句,呀,忘了火上还炖的肉呢!说完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不一会,一股糊味伴随着我妈高亢的声音同时从厨房传来,老牛,都怪你!

我爸说,你妈这个同志,她要我回屋里包饺子,自己又不看时间,煮过了头,反倒怪我?我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埋怨说,就怪你,都怪你,什么分工负责,哪里效率高了,你说!

我爸没搭茬,继续和我说,现如今,厂里的形势真不好说,当初千辛万苦托关系把你安排进厂里,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我说,爸,咱们普通人的选择又分什么对或错。在这种大形势下,下不下岗由不得咱们。再说,厂里对咱们这种双职工家庭搞二保一。美英虽然下了岗,但起码我还留在厂里,留下来就有希望。我想情况会好转的,一定会的。

我爸叹口气说,新闻里说企业要妥善安置好下岗职工,落实下岗补贴资金。你说企业都负债经营,工资都发不了了,哪还有钱给下岗的工人。上头政策再好,下头对策乱搞,最后还不是咱们老百姓受罪。好比前天,我在天桥口碰见四车间的高伟达了,蹲在马路牙子上,身前摆着个木牌,上头用朱漆写着:泥工油漆,承接内外装修,贴瓷砖,地板砖。我问他,你干啥呢?老高说,这不解放思想,顺应时代潮流。我说,思想转变挺快啊!高说,那可不,咱们工人有力量,我先下岗进市场。我说,嚯,这觉悟可以。接了几个活了?高说,还没开单呢。说着指了指和他一样,整齐的蹲坐在牙子上的众多下岗工人,说,市场竞争比较激烈。

我说,高叔得有60了吧?我爸说,57了,眼瞅着快退休了,糊口的饭碗丢了。我说,现在厂里人心惶惶,都怕哪天轮到自己倒霉。

我爸说,这年头,咱们工人反倒成国家的包袱了。咱们工人为国家建设出了这么大力气,怎么说抛弃,就抛弃了呢,搞不懂啊!

在这年春晚小品《打气》中,黄宏豪迈万丈的说,厂长对我特别器重,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听完这段合辙押韵的四六句,小年捂着肚子,一边笑一边模仿黄宏的东北腔调。可我、美英、爸妈却谁都笑不出来。

起初不叫下岗,叫厂内待业,待业的这批人由各个车间主任统计上报,主要针对厂里年纪偏大的或者严重违反规定的职工。统计后由厂里统一精简,并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

这批人被厂里的其他职工称作“富裕工人”。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一种冷峻的调侃,是对面临生活巨变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的无情嘲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眼旁观。

但原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谁知这一切只是专属于工人的噩梦开始。那是政府施行深化国企改革,推进减负裁员政策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我在阳钢的最后一个春节。政府提出国企三年脱困后,原本以为政府将倾力扶持企业改善经营状况,谁知紧随其后的,居然是规模空前的一波下岗潮。

2

单位值班室里不算暖和,你披上原本盖在腿上的棉猴大衣,起身下了床。走到火炉前,反手提起竖在炉旁的火镩,掀开炉盖子,将火镩伸进去捅了捅。原本昏昏欲睡的火苗,重新苏醒了过来,火舌舔舐着新鲜的空气,在炉腔内兴奋摇曳。

你将炉盖子盖回去,坐到床边,把被子拽过来,覆在膝盖上。窗外鞭炮缭绕,爆竹的火苗凌空乱窜飞舞,在窗格上划出美妙的几何弧线,然后又消失在漆黑稠密的夜里。

倚靠床沿的办公柜上,一台18寸长虹彩电正播放着当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但闭路信号不好,声音沙哑,雪花连片,几乎不出画面。你只能隔段时间挪过身去,在电视机上使劲拍拍,但这仍不妨碍你看春晚看的津津有味。

电视里正播放着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钟点工》。宋丹丹扮演的老太太说,有人花钱吃喝,有人花钱点歌,有人花钱美容,有人花钱按摩,今儿我雇个好活,有人花钱,雇我陪人儿唠嗑。话语合辙押韵,妙趣横生,令人捧腹。

一阵尖锐的电话声,从床对面不远处的办公桌上响起。你叹了口气,反手将右肩上垂落的大衣重新披起,岌起鞋,快步走了过去。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急促而不安的声音,是110吗?

嗯,这里是市公安局刑警队,你哪里?

我,我报警!

稍等,你翻开案件记录册后,说,请讲。

电话那头说,河滩底下着火了。着火了?电话那头说,嗯,着火了,然后火灭了。

每到过年期间,居民燃放烟花爆竹,总会引发各类火情,这类案件本属于消防部门管理,电话那头唠叨半晌,里外只重复这一句。你心里一阵抱怨,试图中止这无谓的对话。

你说,同志,有火情,请打119,消防部门会及时出警灭火。

对方又说,不是着火,是死人了,烧死人了!

除夕夜出警,你心里颇有些埋怨的,不知道出警会耽搁多久,能否赶上春晚的零点倒计时。然而毕竟发生了命案,你很清楚,作为一名人民警察,警情大于一切。你立即调整了心态,在心中彻底碾碎了这个不负责的念头。

最近阳市大量工人下岗,工人们在震惊,愤怒,恐慌中维权奔走。请愿,罢工,伤人,自杀,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不知道这起案子会否与此有关呢?

同行的市刑警队法医小陈坐在后排座椅上,望着车窗外寂寥空旷的大街,口中哼着这年春晚上朴树刚刚唱的白桦林,大队长王成龙坐在副驾,听小陈唱的悦耳,饶有兴致地同她攀谈起来。

王成龙询问小陈来阳市生活是否习惯,是否单身等情况。在听到对方是单身的答复后,他咳嗽了一声,杵了杵身旁貌似专心开车一声不吭的你,说,考不考虑找个同单位的呢?

小陈机敏地透过后视镜瞟了你一眼,说,这个我无所谓。只要人踏实上进,对我好就行,但起码得主动不是。王队随声附和,说,小陈说的对,主动点,男孩子要主动。

你不是没想过追求她,陈青是平遥人,通过公考来到阳市。你同她打过几次交道,给你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人挺热忱,业务水平也高。但是你二人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壁垒,陈青是法医本科毕业,而你只是个大专生,就算目前刚通过专升本考试,勉强混了个本科文凭,那也没法和小陈高攀。这是其一;再者,人小陈身高长相并不差,追她的男孩应该不在少数,你并不想凑这个热闹;其三,你和前女友刚分手没多久,实在没什么心情立刻开始另一段感情。

案发地点位于城区东侧桃河的一段河滩上。河岸上为阳钢厂区,灯火通明,映照着河滩如同白昼。案发现场有浓重刺鼻的汽油味,一具女性尸体躺在河滩南岸,尸体大部已呈碳化,只留手掌手腕,脚掌脚踝处保存较为完整,双手呈拳斗姿势,手脚肌肤产生大量红斑和水疱。

尸体所在的河岸是一片玉米地。桃河河滩上水源充足,土壤肥沃,没有任何遮挡物,作物能享受充分的光照,无疑是绝佳的种植场域。而玉米这种比较高产的作物,又很不挑土壤温度,便成了附近居民的不二选择。这个时节的玉米地也只剩下一片片枯槁的瘦长秸秆了。

距离尸体十米远的河滩上,有一大一小两处焚烧区域。两处都有焚烧剩下的衣物残片,经过仔细检查并未发现衣物存在不易燃烧的其他重要物证。

此外,在较大的焚烧区域里发现一只红色高跟鞋,河滩上留有高跟鞋印。你在河滩对岸找到了另一只同样的高跟鞋,经过小陈比对,与死者脚型吻合,推测为死者遗留。

经过小陈对尸体初步检验,推测该女性30岁上下,身高1米65左右,烧伤面积达80%,身体未发现明显外物损伤痕迹,在其鼻腔,口腔和呼吸道粘膜中均发现烟灰,碳尘沉积。死者出现急性喉头水肿、支气管痉挛,分泌物堵塞呼吸道,推测为窒息致死。

听完小陈的描述,你说,你是说,死者是自杀?陈青摇头说,我不知道。王队说,报警的是谁?我说,阳钢值夜的门房大爷,姓赵。王队说,明天你和小赵找他聊聊,再在附近调查一下,看有没有目击者。

大年初一,你和小赵找到了报警的赵大爷,询问有关案件情况,你提醒他仔细回想,别忽视任何一个细节。大爷说,夜里的确看到河滩里火光隐隐,但没当回事,等半夜到河滩上解手时,才发现河滩上的那具尸体。

你问他,厂子里没有厕所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河滩里解手?大爷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你又同小赵走访了附近的居民,均一无所获。毕竟在除夕夜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应该不会有人跑到河滩附近吹着冷风欣赏桃河萧索的夜景。

此外,这段时间全市范围内并无人申报失踪。也就是说死者身份暂时无法确定,案件一时陷入僵局。后来经市局领导批准,本案只能以死者自杀结案。

3

马路上冷冷清清,远处鞭炮此起彼伏的响起。天上点点星光,路旁排排路灯整齐肃立,脚下的影子孤孤单单的斜躺在冰冷的沥青路面上。路上车辆行人极少,北风狂妄呼啸,寒气凛冽刺骨,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脱了僵似的,扯着世上的一切肆虐奔腾。路边赤条条的树枝上挂着亮晶晶的霜花。

我裹着厚厚的大衣,呵斥带喘,汗流浃背,口中吐气化烟,你问我,哥,还远吗?我说,近在眼前,呶,就两站地。我指了指高高耸立的烟囱,说看到没,亮光那就是。

你仰头望去说,这么高的烟囱?我说,没见过吧?你说,没。我说,那是三号高炉,厂里最高的一座,高炉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你哥我可爬上去过,爬了将近半个小时,顶上风景好,一览众山小。

你竖起大拇指说,哥你胆真肥!我说,你还没见过烧的火红的铁水下泻的场面,那叫疑似天火落星辰!你一脸崇拜的说,哥,你懂的真多。我淡淡一笑说,害,不提了,往事不堪回首。

你说,哥,节,节哀啊!我说,你他妈会不会说话!你忙说,哥,我不会说话,瞎说八道的,你别生气。我透了口气,说,我不是生气你,我是气这厂子,气这些只顾自己的拿钱,不顾工人死活的领导,再说,气有啥用。我他妈的长风破浪会有时,一剑胆寒十四州!

你说,哥,赵本山说的那句话放在你身上特别合适。我说,那一句?你说,你可太有才了。我说,别他妈的拍我马屁,好好对翠芬,你俩好,才是真的好。

你说,哥,你说翠芬真的有了?我兜头狠狠删了他一巴掌,说,你小子做的事自己不清楚?你这小子太操蛋,要不是因为翠芬有了,信不信我杀人如剪草。

你说,信,我信,我俩不是没忍住嘛。我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抬脚欲踹,我忿忿地说,你他妈知不知道翠芬怀孕了?你个王八蛋,知不知道。说着抬手又去抽他。

他一顿躲闪,嘴里不住地说,不知道,哥,我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又改口说,知道,我知道哥,我知道行不?哥别打了,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了,你要我咋我就咋。

我停手,指着你说,你给我好好照顾翠芬就行,等事情办妥了,赶紧领了证。俗话说,生死契阔。领了证才名正言顺。完了赶快来家里提亲。尽快把事办了。

你点头如捣蒜,嘴上连连附和。我立在原地,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灯火通明的铁门,说,到了。你长出了口气说,可算到了。我说,知道怎么做吧?你掏出踹在兜里的铁镐说,知道。

我说,丝袜拿出来,你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条丝袜,我拿过来,往头上一套,发现了问题。我说,我他妈让你准备丝袜,你买的这是啥?你不解地说,丝袜啊。我咬着牙根说,这么短的丝袜能他妈遮住脸吗?你一脸委屈地说,哥你也没说买丝袜要遮脸啊。我说,阳钢谁人不识你哥,不把脸套起来,难道让人都知道东西是我偷的?那还叫偷吗?

你说,对哦,那不成明明白白的抢了。我气不打一出来,又伸手去扇他额头,说,抢什么抢,朽木不可雕。以后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

你说,哥咱不就是不想让人认出来嘛,你看这样行不,用围巾把脸套起来。我一琢磨,说,差强人意,只能这样了。我和你摘下围巾,将脸为了个密不透风。

我走到门房,拍了拍窗户。

谁了!

我啊,老赵开门!

过了会,一个苍老矮坨的身影披着棉衣,提溜着一串钥匙,踏着叮铃铃的清脆音节,晃晃悠悠走了出来。老头嘴里衔着连篇抱怨,见了我更是满脸狐疑,盯着我左瞅右看,你谁啊!捂这么严实,不敢见人啊!

我呵呵一笑,说,你可说对喽。

话音未落,你手中的铁镐便重重挥在老赵头顶,哐的一声,老赵晃晃悠悠走了几步后,歪倒在地。你又举起铁镐,正欲再度挥下,被我拦住。我说,本是同根生,凡事留一线。干正事要紧。把他拖进门房,这里太惹眼。

厂里灯火通明,凌云耸立的高炉,灯塔一般指引着几代工人奋斗的方向,宽大的厂房车间悄然不语,与它平日雷鸣般轰隆怒吼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反差,空气中依旧充斥着甜美熟悉却令人作呕的煤烟和臭油味。

我和你的身影就在这喧嚣的寂静地幢幢移行,脚下是生铁经车床刨光后的废弃粉末,浪花似的堆在厂房边沿,透过冬夜的寒风吟唱着曾经辉煌的曲调。

我跟着曲调轻声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没日没夜工作忙。 一路上,一幢幢厂房,一座座高炉,一条条淬火槽,一片片青石瓦,起重机,炼钢炉,模压机,如浮光掠影,从眼前闪过,一切还是那样,仿佛什么都没变,却为什么再也回不去了呢?

走过一处铁道口,你赞叹道,哥,你们厂子真大,厂里还有铁路。我说,还是少说话吧,万一厂里有人,咱俩就暴漏了。你说,哥,你说我像不像李侠。我说,李侠?你说,嗯,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李侠。我说,按你的意思,我是何兰芬呗。你说,不不,我是何兰芬。哥你是李侠。

我说,不瞅瞅你那熊样,还何兰芬,我要是李侠早休了你了,我就不知道翠芬看上你哪了。你说,哥我和翠芬是真爱。我说,爱?你拿什么爱,贫贱夫妻百事哀。知道不?你说,不知道,哥。

我说,怎么的,穷还理直气壮了?你说,哥,咱们不是有钱了嘛。我说,别咱们咱们的,你是你,我是我,等你入赘了我侯家,在提咱们。

你说,哥,我家就我一个男的,入赘了你们侯家,我们谢家就绝后了。我说,那不正好,为计划生育做贡献了。

你说,哥你让我捋捋啊,我和翠芬生娃,入赘你们侯家,谢家没后了,为计划生育做贡献。不对啊,哥,我咋感觉是为你家生育做贡献了?

我说,少废话,一句话,你娶不娶翠芬。你说。娶。我说,那不结了。 我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后,说,把门锁撬开。你说,好嘞,哥,看我的。你在手心啐了两口,挥动铁镐,用力插进了门缝里。

4

我总觉得建国最近神神秘秘的,以往遇到烦心困扰之事,他都会和我商量,但最近却沉默了很多。整日愁眉不展,夜里下班回到家,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阳台上抽烟,一抽一宿,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

我知道最近厂里下岗的不只工人,连管理岗的干部都受到牵连。我不知道建国是否涉及其中。他未多说,我也不敢去问,只是听他偶然提起,他所在的销售科好几个同事都下岗了。

开春没多久,建国告诉我,他要去趟大同。我问他走多久。他说个把月。我说,这么久?建国一脸严肃地说,对,我与一家大同的加工企业谈了笔买卖。好几吨的钢材,几万块钱,回扣也能吃不少。我必须的去一趟,把合同签了我就踏实了。他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生计,为了这个家,为了你。

和建国办了事,我俩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一想到要分离许久,我的心中难免酸楚难受。可我只能吞声忍泪,接受现实,心中想着时间如隙,眨眼而过,他很快就会回来。

建国带的东西不多,只背了一个书包,书包里带了换洗的一套衣物,还有些日常用品。除此以外,他还不忘带本书,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建国平日酷爱读书,他总和我谈起约翰克利斯朵夫。建国说,克利斯朵夫是那个暗夜时代的英雄,可时代却抛弃了他。建国还说,包法利夫人里的艾玛是悲哀的,但却充满了人文主义气质,建国说这两个人都是理想主义战士,却在现实主义当道的时代面前无力还手,最终一败涂地,却令人扼腕。

我坐在建国面前,双手撑着下巴,静静的凝望着他,听他手舞足蹈侃侃而谈。其实他说的我并不懂,我从小不爱看书,充其量也只看过一些小人书。但我喜欢看建国神采奕奕,滔滔不绝的给我讲故事的样子。那样子迷人极了!

我问建国,既然看过这本包法利夫人了,就换一本没看过的呗。建国笑着说,很多书每读一遍,体悟都会不同。我问他,小说情节变了?建国说,情节没变,是环境变了,是人变了。我搂着建国的脖子,惴惴地追问,建国你对我是不会变的,对吧?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说,傻瓜!

我不理解他说的话,但对我来说,这并不重要。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不论外界发生,就算工厂倒闭,工人下岗,就算我们被穷困侵扰,上顿不接下顿,只要人活着,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不怕世间冷暖,不怕人生百态,我们什么都不怕。

送建国走的那天,我特意穿了一身缎面红裙子,脸上擦了粉,抹了口红,穿了那双结婚时穿的红色高跟鞋。建国问我为什么今天突然打扮的这么漂亮,我说,我想让你时时刻刻想着我,这样你就能早点回来了。

与建国同行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满脸胡子,虎背熊腰,个子高大,带个宽大的棕色镜片眼镜。另一个个子不高,尖嘴猴腮,身材纤瘦。建国指着戴眼镜的男子说,他叫侯磊,是四车间的同事,我礼貌性的向那人点头问好,那人没说什么,棕色镜片后的奇怪眼神却令我有些不舒服,我躲开那人的目光,两只手挽起建国的臂膊,和他低声说起悄悄话。

火车缓慢的发动,我用力挥手,直到火车从我的眼眸里消失,我仍然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的家。我只知道,建国他爸他妈问了我几句什么,我又回答了,却不知道回答了什么。这天夜里,我失眠了,小年睡的沉沉,我睁着眼,盯着房顶的裂纹,裂纹从灯座处向四面八方支棱开,纹路行径没有规则,曲折迂回,却并未远离,始终绕着灯座徘徊。

窗外不知是灯光还是月色,在窗户玻璃上印出斑驳的光影。过了一会,敲门声传来,我翻身下床,走到门前问,是谁,门外传来建国的声音,他说,是我,我回来了。

我兴奋的像一只上蹦下跳的小鸟。我想立刻扑进建国怀中。我要告诉他,我有多想他,我要告诉他,在他出差的这段时间,小年乖极了。可门外什么也没有,只有寒冷的空气阵阵袭来,凉意彻骨浸肌。

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原来只是一场梦,心中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寂静,周围弥漫着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在我喧嚣的心头浅吟低唱。

5

稿纸上的字,歪歪斜斜,笔画扭曲如蛇舞。虽说放在稿纸旁的钢笔字迹算不得多漂亮,但确实比你写的强太多了。你并不知道他为什么逼你练字,毕竟你连初中都没上,说你识字都算的上是一种夸赞。

你对他只有服从,彻头彻尾的服从,做任何事从不问为什么,因为他会告诉你,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你问他,那是什么时候?他说,就是你该知道的时候。

他如果不想告诉你,就算把他灌醉,也撬不开他的嘴。而你却管不住自己的嘴,他说,既然管不住嘴,那就把想说的写下来。你说,我识字不多,怕写不了几个字就搁置了。他说,不怕,不识字会,就标拼音。

你说,32个拼音字母你有一多半都不认得。他说,我咋记得英文字母拢共不是32个。你问,那有几个?他想了想,掰着指头从abcd开始数,有些字母他记不起来,所以他也没数清。

他说,这不是重点,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的整齐的方形纸片,慢慢展开,铺在你面前桌上。你看着弯折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一页字,挠挠头问,这是啥?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做一件事,把纸上的这些字模仿到位,最好能以假乱真。你面有难色,说,要我做啥都行,学习方面我确实没啥天赋。他兜头扇了你一巴掌,说,想不想和翠芬结婚了。你点头说想。他说,那就快学,好好练。

你拿起笔,在空白稿纸上歪歪扭扭的练起来。练字这事让你很苦恼。你一度想放弃,可被他半哄半威胁,只能坚持下去。你不知道练了多少字,只知道日日如此,枯燥乏味,练得手酸胳膊疼,他依旧不甚满意。

终于有一日,他给你安排了别的事。你欣喜若狂,终于不用枯坐在案前,描摹那页歪七扭八的字了。按照他的指令,你换上深色衣物,等天彻底黑了,蹲在公安局门口的树林里,等待猎物的出现。

没等多久,他口中的猎物便从警局里走了出来,穿过马路,走上了人行道。你紧紧跟上去,按照他的指示,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她有所发觉。

她个子高挑,身材妖娆,屁股不小,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比翠芬好看多了。你跟着她,路过一条漆黑无人的小巷时,你一个箭步窜过去,贴近她身体。她察觉不对劲,撒腿跑起来。

你并不打算追上去,他明确告诉你,要你点到为止。你觉得这事挺刺激,但又觉得不够过瘾。可你并不打算违背他的指令,因为你真的想和翠芬结婚。除了她,他还让你跟踪过其他的一些女孩子。但很快他就不再让你做这件事了。

你问他原因。他说,警局应该已有所察觉,再跟踪就羊入虎口了。他要你接着练字。你问他什么时候就不用练了,他说,快了,很快。

过了段时间,他要你给翠芬回一个电话,你出门找到一处报摊电话亭,按照他给你的号码,打了过去。听到是你的声音后,翠芬乐的咯咯的。翠芬问你去哪了,这么久都看不到你了。

你说,和你哥在外头办点事,过段时间就回去。翠芬问你,外头是哪?你说阳市,翠芬埋怨说,俺哥偏心,不带俺去,为啥只带你去?

你说,你挺个肚子,过来也不方便,万一有点啥事咋办?翠芬说,才两个月,俺有啥不方便,你们肯定有事瞒着我,不想理你了。

你说,过段时间,我开汽车带你来阳市玩,咋样。翠芬说,你就吹吧,婚还结不起,还开车带俺玩。

你说,我这次回去就有钱了,买个车,我带你兜风去。翠芬在电话里啜泣起来,说,好哇,你快点回来就行。

你说,翠芬你别哭,我很快就回去了,很快的。

翠芬破涕为笑,说,真的?快点回来,俺可等你哩。

之后,你觉得做一切都有了动力。你决定主动出击,全力以赴,没日没夜的练字,并与那页纸上的字不断比对,不断调整,修改。终于,他对你练的字也不再批评,开始有了褒奖。这令你很欣慰,但更令你欢喜的,是你们快能回家了。一想到能回老家见到朝思暮想的翠芬,你就干劲十足。

这天,他突然一改往日习惯,半下午就回了宿舍,回来后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可劲的抽烟。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问。

你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搁在他面前,可他却视若无睹。到了晚上八点多,他终于说话了,却只有六个字,穿衣服,跟我走。

你应了一声,穿起衣服,跟着他出了门。你跟着他走街串巷,阳市你不熟,走到哪了你不清楚。你只知道,和他在一幢矮楼门口,就这么干杵着。

等了会,一个男人从马路上吸着烟,走过来,他将那男人拦住,说,张科长,给个面子。

那个叫张科长的男人丢掉烟头,说,你小子在我家门口堵我是什么意思?

他说,没啥意思,就想和您聊聊。张科长说,有什么事,就在这聊吧。他吸了口烟,说,钢材的钱,您啥时候给我。张科长说,不是和你说了,财务账上没有现钱。工资都发不了,你不知道?

他说,我知道,但我替你卖命,帮你挣了那么多钱了,多少分兄弟点,不行吗?张科长说,你他妈什么意思,威胁我?他说,您别误会,不是威胁。他指了指我,说,这是我妹夫,他要和我妹结婚了,我家连我妹的嫁妆钱都出不起。

张科长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说,您就当可怜可怜我,能给点是点。张科长说,谁可怜可怜我?钱的事你甭想了,等有了钱,我找你,你别来找我了。你们回吧,别杵这,太惹眼。张科长把指间的烟头弹了出去,红色的火点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又在地上弹起弹落几次,最终彻底消失在寂静地黑夜里。

6

最近单位事情不算多,下午陈青专门和领导请了假,跑到文化宫买了两张电影票。稍早的场次已经没有位置了,只剩下最后一场还有空位,夜里十点十分的。

陈青犹豫片刻还是买了票,去年的片子《不见不散》。但阳市才上映,陈青没看过,只是听朋友说好看,葛优演的刘元特别逗。她心里痒痒,就擅自做主买了两张电影票,然后给周洋打了通电话,询问周洋晚上是否有空。

周洋说应该没事,问陈青什么事?陈青说,看电影,去不?周洋说,去哪看?陈青说,文化宫。周洋说,什么片啊。陈青说,不见不散。周洋说,葛优徐帆演的那个?陈青说,嗯,周洋说,我前段时间租碟看过了,剧情就那样,最后孙楠唱的那首歌好听,不见不散,Be There Or Be Square。

陈青说,没劲,那我约别人了。周洋说,别啊,陈大美女,咱换个片看呗。陈青问,什么片。周洋说,《决战紫禁之巅》,刘德华郑伊健演的,绝对好看。

陈青说,听名字就没意思。你们男人就喜欢不动脑子,打来打去的片子。周洋说,咋还上升到性别高度了。我请你看,咋样?陈青说,不咋样,票我都买了。周洋说,好我的大小姐,先斩后奏啊!陈青说,你不是看过了,我约别人好了。

周洋忙说,别啊,青青,我想起来了,我之前VCD里看的是黑心商人电影院偷拍来的。画面晃动不说,老有巨大黑影在画面前走来走去,你说看个电影,他们老走来走去干啥?

陈青说,我哪知道。周洋说,也就因为这,我才觉得不好看。陈大小姐可以再给我一次好好欣赏电影的机会吗?

陈青说,看在你态度比较诚恳的份上,姐姐我准了。周洋说,你什么时候成我姐姐了。陈青说,你刚刚惹我的时候!

影院内频频传出欢声笑语,周洋陈青两人也看的兴致勃勃。电影看了一多半,周洋腰上挎的摩托罗拉手机哔哔哔响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对陈青说,局里的,然后翻开话筒盖,用手捂着话筒接通电话。

周洋嘴里嗯嗯回应,脸上表情愈发凝重。陈青问他什么事,他撂下两个字“命案”便拽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急匆匆走出放映厅。陈青紧跟着他走了出来,说我跟你去吧!

陈青今日好不容易请了假,周洋并不想破坏她的假期,他想劝她留下来把电影看完,但陈青神情毅然,执意陪他同去,周洋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人在文化宫门口打了个计程车,直奔案发现场。

到了案发现场,王成龙表情严肃正和队里的另一位法医低声耳语着什么。见到周洋和陈青,王成龙的脸庞才露出笑容,说,吆喝,小俩口工作也黏在一起。

陈青脸蛋上浮现一抹红晕,没有搭话低下头去。周洋接过话茬,可不,我说我自己来吧,她非得跟着。陈青不动声色,却抬脚狠狠踩在周洋鞋面上,疼得周洋滋哇乱叫。

王成龙被这场面逗的哈哈直乐,一旁同事提示性的咳嗽两声,几人这才收敛。

令周洋和陈青没想到的是,这起案子与除夕夜的那起案子如出一辙。发生地依旧位于桃河河滩上,但命案发生地并不在阳钢附近,而是转移到了四公里外,位于桃河上游的二矿工人大桥下。

死者死状与先前的死者几乎一致,全身被泼汽油,受大火燃烧,身体出现严重碳化,唯一的不同是死者为男性。与上一起案件不同的是,这起案子的死者是死后才被焚烧的,并且尸体高度腐烂,初步推测,死亡时间超过三个月以上。

刑警队长王成龙询问法医死者死因。法医说,死者浑身多处严重骨折,尤其面部颅骨和胸部骨折严重,部分分断裂骨节已刺穿体内脏器。推测为坠落致死,但根据面部及胸部骨折情况看,不排除机械性损伤的可能。

周洋说,也就是不能排出他杀的可能。法医说,是的。周洋和陈青对视一眼,二人什么都没说,但却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如果说两起案子毫无关联,为何有诸多的相似点,假如将两起案子相似的点归为偶然因素,对于王成龙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来说,这样的说法明显是自欺欺人,叫人无法信服。

王成龙决定先封锁现场,抓紧时间摸排调查。尸体位于二矿工人大桥附近,桥上运煤车、矿工等昼夜穿梭不息,只要下大力气摸排周边群众工人,一定能查到一些情况。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周洋的一番调查,的确发现有上下班的坑下矿工在那天夜里看到了一些情况。据一位矿工回忆,他夜里11点半的班,差十点四十五左右,他坐着一辆矿交车,从一矿下来,却被停在三矿口车站附近的一辆小型卡车挡住去路,无法近站停车。这时他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五分,但那时河滩上还没着火。

而据另一位矿工回忆,大概十一点二十,他下夜班,出了坑口,洗完澡,从澡堂出来,往桥上走,见桥下火光隐隐,火旁有黑影走动,但他并未在意。

根据两人的讲述,王成龙将重点放在了十一点左右出现在三矿口车站的那辆小型卡车上。经过一番比对排查,终于在一家小型煤窑的厂房里,找到了这辆小型卡车。此外,周洋发现这间小煤窑不仅没有相关资质,属于无证经营,而且煤炭挖掘设施简陋,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

根据煤窑的所有者马志刚的交代,他刚接手煤窑不到一年,采煤资质等证件正在办理。至于这具男性尸体,是夜班的矿工偶然间在煤窑内一座废弃的坑井下发现的。马志刚告诉周洋,这具尸体并不是煤窑的矿工。他猜测,或许是有人误闯进煤窑失足跌落井中的。报警他不敢,他不想自找麻烦,可又觉得刚接手的煤窑出了死尸,太晦气。如何处置这具尸体成了困扰马志刚的难题。

后来,一个朋友给他出主意,让他把尸体丢在桃河河滩烧了,一了百了。朋友说,煤窑历来有这个传统,他没多想就同意了。

周洋问他,朋友是谁?马志刚说,煤窑以前的老板张森。

周洋又问张森的详情。马志刚告诉周洋,他只知道张森在阳钢当着个小领导,至于具体情况,马志刚也不清楚。周洋对马志刚的话进行调查,情况基本属实。

马志刚口中的张森,目前是阳市钢厂销售部门的一名科级干部。周洋心里盘算,一个销售科科长,月工资顶破天也就千数块钱。而开一家小煤窑,就算无证营运,也得投入十几万元。何况开煤窑这种事,并不是只要有钱就能开的,他一个销售科科长哪来的这个实力呢?

周洋立即将张森的情况彻底摸了摸,发现了一些蹊跷。周洋调查到,张森和妻子张小萍都只是普通工薪阶层家庭,就是说张森根本没有能力开得起煤窑。在张森之前,这间煤窑属于一个黎姓的温州商人,因做生意破产,资不抵债,无奈之下,只能低价将煤窑贱卖。

周洋又找到当时给黎老板打工的王会计了解情况。据王会计回忆,黎老板的现金流出现问题,所以急着套现,只要价不太离谱,他都能接受。张森是如何得知黎老板的煤窑亟需转手的,王会计并不知情。但他清楚地记得,这间煤窑黎老板只卖了十四万。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清冷的秋日的午后,张森提着一个深蓝色行李箱,只身来到煤窑,见到黎老板后,略一寒暄,不多言语,屈身便将笨重的箱子放倒打开,箱里整齐地摆着一捆一捆的钞票。

周洋向王会计再次核实金额,王会计笃定的说,钱是他和另一个会计用点钞机一把一把点的,绝对没错!

由于这间煤窑运营资质的缺失,周洋想要从煤窑入手调查张森几无可能,而在人际、社交、财务等方面,张森几乎毫无破绽。

就在周洋对张森的调查钻进了死胡同的时候,同事无心提起的一个案子却给了周洋新的线索。那天夜里,周洋和几个加班加到很晚的同事,约着下馆子喝羊汤。他总听同事王鹏念叨,西河滩口新开了一家羊杂店,羊肉肥而不腻,汤底是用的羊骨熬制的老汤,再配上老板现擀现煎的葱花烙饼,那味道简直了。

几人在席间聊起各自手头的案子,王鹏说他最近接了一个盗窃案,奇怪得很,盗贼不偷钱,不偷铁,只是偷了一堆纸皮收据,你们说奇怪不?

周洋几人饶有兴致地问他案子的细节。王鹏就将大致案情告诉了几人,周洋起初没在意,可越听越觉得蹊跷,忽的他蹭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话也没说,披起外套,跑出了饭店。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咋了这是?不知道啊!也没说要他请客啊?对啊!汤都没上呢,也不至于逃单啊!确实不至于,小周不是这样的人。你们谁惹他了?没有啊!哎呦喂,汤来了。香!真香!香吧!咱先吃,先吃。一会给他打包一份带回去。嗯。

这天夜里,周洋详细翻阅了阳刚盗窃案的卷宗。在千禧年的正月初一,阳市钢铁公司发生盗窃。失窃地点在该厂的财务科。财务室并没有任何钱款票据丢失,只是遗失了一堆合同收据。

周洋想不通,盗贼大费周章,打晕门房,溜进工厂。不偷一些值钱的物件或者钱款,反而将这些没什么价值的合同收据携裹而去。这究竟是为什么?

阳市钢铁公司的前身是1917年成立的保晋铁厂,保晋铁厂是中国近代最早的民族企业之一。建国后,阳钢又在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做出过卓越贡献。这样一家规模庞大、荣誉满身的大型老国企,如今却因为资金短缺、管理混乱而面临破产的境地。

六个月前发生的盗窃案对阳钢来说是雪上加霜的事。阳钢南厂区的2号仓库里丢失了十吨成品钢材。目前,省国资委成立专案小组进驻阳市钢铁公司,对钢材丢失情况进行调查。本就岌岌可危的阳钢被勒令立即全面停业整顿。

这件事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周洋并不清楚。除了对这家企业感到无比扼腕,感叹命运对那些下岗职工的捉弄,他能做的只是在职能范围内尽快把案子破了,仅此而已。

周洋尝试将阳钢发生的钢材丢失事件,阳钢收据盗窃案件,与三矿桥及河滩焚尸案拿出来放在一起分析比对,这四个案件分开来看,确实没有任何眉目。但如果比较起来看,这几件事情之间存在一些难易察觉的关联。

这个关联是什么呢?可不可能是这个叫张森的人。周洋日日琢磨,魔怔了一般。陈青问他,最近魂不守舍的,琢磨啥呢?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陈青。陈青说,你是说这三起案子可能都与张森有关?

周洋说,除了去年的那起案子,这几起案子似乎都与张森有关。可我总觉得,年初那起案子也和张森脱不了干系。陈青说,除了三矿桥焚尸案,其他的案子与张森有什么关系?周洋说,张森所在的阳钢接连发生钢材丢失案和收据盗窃案。

陈青打断周洋的话,说,等下,这两起案子发生在张森所在的公司以外,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和张森有关?周洋苦笑着摇头说,目前没找到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和案子有关。陈青轻轻拍了拍周洋的肩膀,说,那不结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加油吧,周警官!

周洋乜了陈青一眼,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怎么查,我没思路。陈青说,可以把你的想法和王队说说,王队老刑警了,应该能给你一些启示。

周洋恍然大悟,笑着说,对哦,我怎么没想到,还是陈大警花考虑周到啊。陈青一脸委屈地说,那你刚刚还给我脸色看,我长这么大,除了你,谁敢给我脸色。周洋面有愧色,说,今天我请吃饭,向你赔罪,好不好?陈青脸色转喜,说,那我的好好想想,怎么宰你一顿。

翌日,周洋将自己的思路向王成龙全盘托出后,得到了王成龙的肯定和支持。他向周洋提议,就顺着这个思路,对张森和与他有关联的所有人展开调查。王成龙望着一片虚空,喃喃地说,也许,去年的焚尸案,真的不是简单的自杀。

7

一辆绿皮火车由北向南,缓慢的行驶在睡意阑珊的寒夜里。车厢内,烟味,暖气味,方便面味,和专属于人的汗臭味,交缠,混合,最终充斥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令人作呕。

你躺在一节卧铺车厢的最高的那层床上,身体随着车体来回晃荡,双手交叉架在脑后,双眼盯着车厢顶上的灯光,怔怔出神。

顶上白光闪烁,明晦交错,灯管的大部分已发黄发黑,你甚至可以想象到它被火车维修工人拆卸废弃的悲惨结局。这趟由大同开往省城的列车,你做过不止一次,但却由最初的干劲十足变成了如今的麻木不仁。

曾几何时,你们是社会的脊梁,是国家这座巨大的机器所运转的动力源。那时你们是无上光荣的榜样,是社会人人羡慕的娇子。可如今,你只感觉到从高空坠入残忍现实的疲惫和无奈。这种疲惫感令你紧张不安,使你诚惶惶恐。

你并不在乎什么社会地位,不在乎什么身份面子,更不在乎什么人身尊严,为了这个家,你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无论什么。

在目前的处境下,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所有人都被时代的车轮裹挟碾压着向前走去,车辙过处,留下的只有森森的灰骨,在流淌的岁月里渐渐融解散去。你知道,如今喧嚣的改革声四起,而下岗潮却寂静无语。你们工人也好,工厂也罢,都只是这个日新月异飞速奔腾年代里,那一片不合时宜的无垠无际的无法挪动的寂静地,而你要在这片寂静地里呐喊,放声呐喊。

每一次去大同,你总是归家心切。事一办完,你便迫不及待的买了返程的火车票,因为你想她和女儿了。而这一次,事情的进展却并不顺利。侯磊信誓旦旦地说他有办法解决,让你不必担心。你并没有按他说的做,你不断追问他,究竟有什么办法,侯磊不胜其扰,说出了他想的办法。可你隐隐觉得,他的方法总会惹出事来。

你左思右想,好不容易谈好的生意,难道就这么放弃?你于心不忍,形势也不容你多想,你只能妥协。回到阳市,已是第二天中午。你回到家中,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妻子和女儿。

你瘦了,你说。

你也瘦了,她说。

你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笑了。她也跟着笑了,笑的好灿烂,胜过了她身后那轮高高挂在天上的,如火般炙热的骄阳。

回到厂里,你感觉这个熟悉的地方变了。变得不一样了,凌空耸立的几座高炉之上浓烟骤然消散,汽轮机房的隆隆轰鸣声被工人们的窃窃私语替代。宽广的厂区车间皆是一片寂静,南围墙下烟雾缭绕,工人们或蹲,或站,讨论着,抱怨着,有的消沉不语,有的慷慨激昂,有的涕泪纵横,有的神情麻木。

你也加入其中,同一些健谈者聊起厂里的近况。渐渐的,加入谈话的多了起来。大多数人都持悲观态度,几乎都在劝你,尽早做好下岗准备。有人和你说,据传,政府正在商议阳钢破产的事。

你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件事被他人如此苍白甚至没有任何铺垫的的表述出来,仍然像一只穿云箭狠狠击中了你。你顿觉头晕目眩,大腿酸软,立在你身边的同事忙伸手将你摇摇欲倾的身体撑住扶稳。你不禁感慨万千,莫名的悲伤,就像潮水般从心里最深处涌来,将你瞬间淹没。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向你,把你拽至围墙一处无人的角落,压低声音对你说,钢材的事被发现了,省派驻组来了厂里,正在查这事!

你仿佛突然听到了可怕的消息,又向他核实了一遍,然后喃喃地说,早晚的事,我就知道早晚要出事。他说,少他妈给我说这话,你想完蛋,我可不想。下了岗起码还有抚恤金,这事要是被发现了,咱们都完了。

你说,完了?咱们完了?咱们怎么完了?他死死揪住你的衣衫,忿忿地说,坐牢,懂吗?坐了牢,咱们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你说,完了,完了,你和我都完了,都要坐牢了,这辈子彻底完了。 他冷哼一声,将你狠狠推开,转身离开。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直直撞在围墙上,一阵冰凉透过衣物浸入你的身体。你并未察觉后背的疼痛,但你却痛苦不堪,只觉胃里翻涌难耐,弯腰呕吐起来。

这天下午班后,你并未立刻回家。而是答应了几个关系近的下岗同事一起喝酒。这几人与你久未见面,又都下了岗。或许你是出于怜悯,或许你只是想找人消解你心中的苦闷,又或许你仍然认为自己没有和他们一样下岗,就是值得炫耀的资本。

你很清楚,这唯一的值得炫耀的资本也将在不久的未来流失殆尽。可不论如何,在情感上及物质上,阳钢都是你的支撑,是你的脸面,是你的尊严,是你躲避世间冷暖的安乐窝。

喝完酒,时间已经不早,你摇摇晃晃的往家的方向走去。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挡住了你的去路。你嚷道,让开,老子要回家。那人说,有些事,咱们还是私下聊聊吧。你抬头盯着他,说,聊什么?那人说,何必明知故问。你说,去哪聊?那人说,老地方吧!

8

三天后,终于亲眼见到了张森。他与我想象中大不一样。在我的印象里,做销售的,懂得见风使舵,极晓人情世故。可眼前这个皮肤黝黑,个子瘦小的男人,并不像一个健谈的人。

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身棕色西装,枣红色衬衣,戴一条土灰色领带。他双手交叉握拳,放在桌前,表情严肃,明显有些拘束。

我想大概因为与他对话的是一个警察,令他有些不适,我努力表示出一定的亲和力,使他不至特别戒备。我问了他很多,他话不多,可以说惜字如金。也许是这个原因,我并没得到有价值的线索。他明确否认了自己与井内尸体的关系。

他解释称,他只是给马出了一个主意,也许这个主意是个很烂的点子。但这无法证明死者和他有关联,并且死者被发现时,他早已将煤窑转手。

我故意诈他,据我们法医的尸检结果显示,死者死亡已了超过一年了。他眯起眼睛,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面部分析出他想要的答案。突然他拍案而起,情绪亢奋,说,煤窑的一切我都知道,包括那个废弃的坑口。煤窑在我交给马志刚之前,就已对煤窑进行过安全大检查。根本没有那具尸体,所以,你是骗我的,对吧?

他居然一猜便中,但我不动声色,仍然刻意诓他,说,你这么肯定?检查也有可能弄虚作假或者敷衍了事。张森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绝无可能。这家煤窑,从我接手后,没发生过一起事故。

我又问他,你怎么知道,将尸体运到河边焚毁这样的惯例呢?张森露出一副狡黠的笑容,说,干一行,总得知道一行的行规吧,总不能瞎子摸象,这样还怎么赚钱。

调查并不顺利,张森将自己和那具尸体撇的一干二净,而那具尸体,除了脚上的一双白色旅游鞋仍比较完整外,其他有效信息基本上被焚烧殆尽。由于尸体已高度腐烂,加上焚烧变形,即便有家属来认,也很难通过尸体进行判断。

这具尸体和那具女尸一样,都没有任何有效线索。于是我和王队商量,准备将死者情况通报周知,也许会有一线希望。就在我们一愁不展的时候,希望的女神垂怜了我们。一对老年夫妻前往辖内的矿区分局报案,称其儿子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

起初,矿区分局的同事并未在意此事。阳钢刚宣布破产,社会上突然涌入大量待业人员,这部分人群骤然失去经济来源,外出务工的可能性很大。

但二老坚称儿子绝对不会去外地,即便去外地也绝不会不告而别,并将一封写给二人的书信拿出来交给民警。民警指着书信上的内容说,这不就是他就给你们的书信嘛。上头说他和妻子美英去了广州务工,还嘱咐你们照顾好自己和孙女。

二老情绪激动,坚称书信并非其子所写。并称其子的字非常漂亮,绝不会写的这么丑陋。民警又猜测,也许因为走的急,就草草书写。他们又拿出一叠儿子的笔记以做证明,民警虽没有字迹鉴定相关经验,但也看得出,字迹虽看似类似,但笔法走向,力道节点都不尽相同。也就是说,笔记可能是模仿的。

假如笔记是模仿所写,那事情就复杂了。矿区警局民警经过调查发现,除了其儿子消失不见,儿媳妇张美英也处于失联状态。

据两位老人回忆,在儿子消失后不久,儿媳张美英仍在家中呆过一段时间,然后才消失不见。二老说,在儿子前往大同出差办事期间,张美英与一开黑色桑塔纳的男子来往密切,甚至偶尔夜不归宿。

分局民警将此案移交给了市刑警大队。然后这起案子就移交到我的手里了。起初,我并未将此案与三矿桥焚尸案联系起来。我认为这名男子可能是知道其妻子出轨后,离开阳市,去外地打工去了,可这解释不通书信的情况啊,然后我对牛建国的妻子张美英进行调查走访,发现了一些疑点。

张美英,29岁,阳市二矿东四尺人,父母和她的弟弟都为二矿工人,且其父母不和,虽未离异,但分居多年,张美英跟着其母居住。婚后很少回其母亲在二矿蔡洼的住所。

我又调查了二老提到的那辆黑色桑塔纳。通过车牌等信息查询车主得知,和张美英联系密切的那位男子,居然是我调查未果的张森!

于是,带着疑问我又去了张森居住的单位公寓,并就他与张美英的关系进行了询问。起初,张森不愿直面问题,对我的盘问试图回避。但我并未给他机会,在我的持续追问下,他终于将二人的关系告诉了我。

他说她喜欢张美英不假,但二人清清白白,不存在苟且之事。我接的问他张美英的下落,他摇头称不知。我能看的出,他说的不是假话。我又问他,最后一次见张美英是什么时候?他说过年前了。

我问他具体时间。他说就在牛建国离开阳市的两天后。我问他,牛建国离开阳市去了哪?他说,不知道。我问他,牛建国经常出差吗?他愣了一下,说,应该也出吧。我抓住他语气里的不肯定,问,什么叫应该也出?他肯定的说,他在我手底下干,销售嘛,总是到处跑业务的,怎么会不出差。

我问他,所以,你就趁机和他妻子偷情?他呼吸急促,情绪激动,指着我说,我说了,我俩是真心相爱,要不是,算了,说什么也没用了。我问,什么没用了?这话什么意思?他说,她已经嫁人了,我那天问过她,她不愿意离婚,还要我死了这条心。

我问他,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的妻子孩子吗?他冷哼一声,说,我做什么了?我说了,我俩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说,那你们夜不归宿的时候,都做什么了?他浑身一震,眼神闪烁,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人。真的,她说她想挣些钱,补贴家用。我就想帮帮她。

我说,你没听懂我的话?我问的是你们夜不归宿都做了什么!张森冷冷的说,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说了,她想挣些钱。我说,所以,你用金钱诱骗她和你发生性关系对吧!

张森扯了扯胸口的领带,说,我说了,我俩之间没有任何苟且之事,我和美英之间是最纯粹的爱情。我说,那我问你,你怎么帮她挣钱。张森松开衬衣领口系紧的领带,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爱情,不是你嘴里的偷情,更不是诱骗,你懂吗?

我说,也就是说,她和你发生性关系,你资助她生活,是吗?他说,你还是不懂,这不是交易,我和她有感情,我爱她,她也爱我。我说,她爱你,为什么不和牛建国离婚?张森说,因为孩子,美英她是个特别会为人考虑的女人,她很善良,她不想孩子失去父亲或者母亲,她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失去爸爸或者妈妈。

最后,在我离开他的单位宿舍前,他问我,美英是不是出事了?我看得出他眼神中的慌乱、警觉与关切。但我只能回复他四个字,无可奉告。

9

为什么快乐时光总是这么短暂,让人上瘾沉缅其中却又教人失魂落魄痛心疾首。你回来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匆匆忙忙又走了,像一阵呼啸而过的疾风阵雨。你走的太过匆忙,甚至来不及回家来说一声,和我见一面。我好懊悔,昨夜不该贪睡的,我以为你回来至少不会立刻离开了。谁知,你下午就匆匆离去。

你托侯磊给我稍的口信,我收到了。什么让我勿挂念你,你知不知道我日日夜夜的都是你,我怎么可能不挂念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对我的好。

但我真的问心无愧,我为了这个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我知道公公婆婆对我有一些意见。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你也会知道的。但我不怕,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我相信,我做的是对的。

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和我,为了小年,我只能这样。我希望你能懂我,建国,你会懂我的,对吧?侯磊夜里来家里,告诉我,你又去大同了。我问他,就你自己去吗?他说是的,这次只是送个收据,没两天你就回来了。

他告诉我,你们这次的买卖钢材是偷着干的。他还说,厂里已经开始调查钢材的事情了,还要我嘴巴严一些,替你们保密,任何人找我谈话,或者问什么都不要轻易泄露你们的事情。

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张森要他和我说的。你们的事我当然一个字也不会说。可这些事,你可以和我说的呀,为什么对我还隐瞒呢?难道,我不应该是你最亲密的人吗?

过了两天,真的有人来问钢材的事了。他们来了好几个人,坐了一屋子,有男有女,说话口气都凶巴巴的,挺吓人。我有些紧张,手直哆嗦,可我什么也没说。他们说他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证明是你偷的那些钢材。

我壮起胆子,和他们抱怨,你们也真是有意思,厂子快破产了不去管,工人下岗了不去帮,丢了几吨钢材却大惊小怪查这查那的。

他们中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指着我说,那些钢材是国家财产,你爱人的行为是极度可耻的,他犯的叫盗取国家财产罪,你知不知道。

我说,就算有罪,我们家建国他一个小小的职工能有这么大能耐?他充其量也只是个跑腿的。听我这么说,那个男人问我,那你说说,牛建国在帮谁办事?那个男人眼神锐利,气势凌人,我哪见过这阵势,我只好说你在给张森办事,还和他说,张森许诺你卖了钢材,他就找关系,把你留在厂里不让你下岗。我还交代了,侯磊和你一起去大同的事。

对不起,建国,我是不是又给你惹祸了。过了这段时间,等风头不紧了,我想把这些事都告诉你,好不好?你骂我也好,打我都行,只要你能原谅我,只要咱们都好好的,咱们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就够了,真的。

就在几天前,我已经和张森坦白了,我告诉他,我并不爱他,我只是利用他,为了我们这个家。但我向你保证,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真的,建国。我知道他对我是真情真意的。我必须无视他对我的好,我对他是有些愧疚的,所以我向他道歉了,赔罪了。

我希望他能理解我,原谅我,更加不要难为你。他理不理解我,会不会原谅我,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只希望他答应你的事能做到,让你不要下岗。在我心里,重要的是你,是小年,是我们。

从今往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只有你,建国。刚才,侯磊来家里找我。他和我说,你回来了,我又惊又喜,我问他,你在哪?他说,建国现如今不能露面,只能在我家躲着,等过了这阵子,你们就能团聚了。他和我说,你想见我了。此时此刻,你正在桃河河滩下等我。

我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我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你,我让他等我一下。我换上了之前送你上火车时的那身红色连衣裙,我重新梳起头发,擦了胭脂粉,抹上鲜艳无比的口红,翻出那双只穿过三次的红色高跟鞋。

收拾妥当,我和侯磊出了门,我嘱咐小年,要她看好家,无论谁敲门也不许开,我一会就回来了。又一再告诫她离电视机远一些,坏了眼睛,就得架二饼子了,就不漂亮了。

小年刚写完作业,她坐在电视机前,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动画片。听到我的话,她应了一声,撅起屁股,把小板凳往后挪了挪,又扭回头去,认认真真的看起电视。你看咱们的小年很乖是不是?

我坐在侯磊的自行车后座上,脑海里都是一会见到你的场景。夜幕刚刚来临,天色将黑未黑,马路上一片朦胧,周遭的行人车辆和虹霓泛出的朵朵光圈,像粘满绒毛一样影影卓卓。风轻快的在我周身跳跃舞动,我竟觉察不到一丝丝寒意。如果不是立即要去见你,我真想和它们一起扭动身躯,跳起来。

当我走近桃河河滩下,侯磊指着远处的一片玉米地说,你就在那片玉米地里等我。我紧张,兴奋,心跳莫名的急速跳动。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想,应该是我太想你的缘故。我的高跟鞋在草间石隙里艰难的挪动。建国,你说我怎么这么傻,下河滩居然穿了一双高跟鞋,可这片玉米地里静极了,我听不到你的声音,我轻轻剥开一人高的光秃秃的玉米秸秆,寻找着你的身影,我不断的轻声呼喊着,你的名字,建国,建国。

10

王成龙提议,向报案的两位老人提供三矿桥焚尸案的被害人有关情况。周洋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能碰碰运气了,如果有万一呢?

周洋打电话将两位老人请到市局。并将焚尸案中,拍摄的男子穿过的白色旅游鞋的照片拿出来,请两位老人仔细辨认。谁知两位老人刚瞧了一眼照片就格外激动,他二人齐声道,这双鞋就是其子牛建国消失前所穿,并一再询问儿子如今人在何处。

周洋不知道该实话实说还是暂时隐瞒起来。于是以工作为借口避开两人,来到队长王成龙的办公室请示意见。王成龙立即组织法医采取牛建国的身份信息,并与死者进行生物识别和骨骼血液进行比对,经比对及血液检测,二者所有生物信息完全一致。可以确定,死者为牛建国。

拿到检测诊断书后,王成龙首先考虑的并不是破案,而是是否将目前警方所掌握的情况,告知两位老人。经过再三考虑,王成龙决定将实情告诉二位老人,他要求周洋做好解释工作,并希望周洋能劝其配合警方工作,捉拿凶手。

周洋将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知两位老人,此事确实难以启口,却不得不说。得知实情后,两位老人先后晕厥过去。醒来后,又很快镇定下来,二人涕泪纵横的主动要求帮助警方破案。周洋心中极为佩服二老,他换位思考,如若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能像他们一样,很快镇定下来吗?他想都不敢想。

目前安抚两人最好的方法便是抓住真凶。如今,警方的嫌疑对象就是牛建国的妻子,张美英。只有尽快找到张美英,才能了解事情更多的真相。两位老人离开前,希望见见儿子牛建国的尸体,周洋说此事得向市局领导申请,等领导批准后,他立马安排。

如何寻找张美英,成了侦破这起案子最大的难题,周洋及其同事不断走访调查,却始终无人知晓张美英的行踪。张美英到底去了哪里?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

就在周洋快失去希望的时候,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男人出现在了他的调查范围之内。这个男子名叫侯磊,与牛建国是同事,是阳钢南厂区六车间的仓库管理员。

周洋在阳市钢铁公司调查牛建国时,碰巧得知在省国资委派驻组对丢失的几吨钢材开展的调查中,也在对牛建国这个人展开调查。于是他便向派驻组相关工作人员了解钢材失踪案调查进度。

派驻组称,他们查到钢材失窃一案中,除了牛建国,与他一同涉案的还有,阳钢销售科科长张森和一个名叫侯磊的仓库管理员。

刑警大队立即对侯磊采取措施,就地开展审讯。起初,侯磊嘴硬的得很,没透漏任何事情。但随着审讯的持续,在翌日早晨六点,侯磊在精神身体的双重压力下,终于扛不住,主动交代了实情。

据侯磊说,他和牛建国看到厂子效益不行了,工资发不了不说,铁饭碗都快保不住了。他们只能去求张森,希望他能帮帮忙,把他二人留下来。

周洋问侯磊,为什么找张森帮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科长。

侯磊说,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当销售科科长吗?这里头门道多了,况且销售科油水大,大的很。周洋问,能有多大?侯磊冷哼一声,说,大到你我都想象不到的地步。

侯磊接着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张森凭和厂长是亲戚的这层关系才当上科长的。所以他能替我俩说上话。我俩替他张森倒卖钢材赚钱,互惠互利嘛。

周洋问,你不说销售科油水大,他为啥还要干这种非法勾当?侯磊哈哈哈笑起来,说,你听没听过贪得无厌这句话,哪有人嫌钱多的。只不过,他张森也没想到,这次的勾当会被发现。国资委派驻组来了以后,牛建国就变得神经兮兮的,整天心不在焉,后来国资委查到一些事,对牛建国进行调查。张森担心他泄密,就吩咐我让我把牛建国带去见他,说要找他谈谈,我按张森的要求,把牛建国约到张森的那个小煤窑里,结果谁知道张森居然动了杀心,乘牛建国不注意,将他一把推进一座废弃的矿井里。这就是他牛建国的命,老天爷定的,不是他想改就能改的。

周洋问,你亲眼见到牛建国掉进井里就死了?侯磊一愣,说,对啊,那天夜深,矿井黑洞洞的,张森和我听到井里没了声响才走的。

周洋问,下一个问题,阳钢偷收据的,是不是也是你?侯磊说,是我。周洋问,除了你,还有谁?侯磊说,我听张森的,你说除了我还有谁?周洋问,你们为什么要偷收据?侯磊说,张森说,他担心国资委的通过收据发现他之前与大同那边买卖钢材的情况,如果被发现了那些收据,只要一查,就能查到他身上。

周洋又问,你知不知道牛建国的媳妇张美英在哪?侯磊说,除夕夜的那天傍晚,张森让我把张美英送到桃河河滩下,他说牛建国回来了,想和媳妇见见。我吧张美英送到二矿车站,完了就骑车回家了。

周洋问,你交代的这些,可有人证?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说,除了张森之外,并无其他人。审完侯磊,案子终于有了一些眉目,可仍然有很多疑点,总觉得侯磊并没有如实交代或者尚未交代完全。

周洋推开六车间办公室的门,站在一片即将破晓的灰白色天幕中,冷风袭来,刺骨浸肌,审了一宿,周洋的脑袋昏昏沉沉,困意像海潮一般,将他的身体淹没又露出。

他掏出烟,捂着点燃,深吸一口。他脑子里极速运转着,目前此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张森。他明锐的感觉张森绝对有问题,但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乘着等待张森到达临时审讯室的时间空挡,他试图让自己的大脑清醒清醒。他上学那会并不会抽烟,这个爱好还是上班后,被王成龙培养出来的,而后他就烟不离手了。

陈青不喜欢闻烟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许他抽烟,他也很自觉,只要和陈青见面约会,就绝不抽烟。这一点令陈青挺满意,觉得周洋挺重视她的,开始周洋并不想和她在一起,其实也不是不想,只是周洋觉得,彼此学历差异太大。

后来还是陈青主动约他,看电影吃饭,他不知道如何拒绝一个女人,后来局里都传两人处对象了,陈青问周洋该怎么办?周洋说,那就处呗。可陈青不同意了,她说,一直都是我主动约你,你从没主动过,这传出去,对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的名声多不好。好像我死气白咧的倒贴你周洋似的。

周洋说,那我追你吧!陈青笑着说,怎么追?周洋说,吃饭看电影呗,咋样?陈青嘟嘟嘴,说,没劲!周洋说,喂喂,别蹬鼻子上脸啊,我都答应追你了。陈青说,看你的诚意咯。

这时,周洋的同事小周走了出来和他说,张森带来了。周洋将远处飘渺弥散的思路收了回来,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转身进了屋内。

11

前些日子周洋在矿务局大院里买了套二手房,三楼,南北通透户型,86平米,是我和他办事的新房。房子内饰老化,墙皮多处发黄发暗,需要重新装,他平时比较忙,装修的事主要由他妈和我去办。

他妈总夸我在选家具和装饰品方面独具慧眼,搞得我有点不好意。了,其实我也是瞎看的,可能年轻人和上一辈的眼光就不大一样吧。

最近他很忙,常常深夜回家。有时候我在他家吃了饭,他妈会留我住下,毕竟家里还是比宿舍强多了,所以我也就没怎么拒绝。

一天夜里,他深夜十一点半才回到家。他悄悄进了门,这会他父母早就睡了,我躺在他的床上看书。他这屋的书柜里有一些侦探小说,还是挺好看的,也不知道他哪倒拾下的。我这几天看一本名叫《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的侦探小说,看的格外入迷。

他进了屋我才反应过来。他乐呵呵的说,如果我是个大毛贼,这会大张旗鼓的进屋偷了东西,你也不知道。我说,我看书看的入神了,当然听不到了。他说,这么吸引你陈大小姐的,会是什么书啊?我来猜猜,《一帘幽梦》?《还珠格格》?《水云间》?

我说,女孩子就必须得看琼瑶的是吗?他说,你们女孩子不就爱看哭的死去活来的那种爱情小说嘛。我也他一眼,说,你对女生的映像也太刻板了!我看的是你的书《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他脸上一怔,说,我家有这本书吗?

我把手里的书的封皮转过去,让他看。他摇摇头,还是没印象。我看出我这是在对牛弹琴,就立刻转移话题,询问他案子的进展。

他说,几天前张森的审讯依旧没有进展,不仅没有进展,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审讯审到一半,局里头的一个同事硬生生将张森带走了。他打电话问王成龙,王成龙也只是含含糊糊的催促他啥也别问,赶紧交人。

周洋说,张森走前脸上一副阴谋得逞的表情。他说他想冲上去不管不顾的揍他一顿。我说,别因为那种人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再说,冲动是魔鬼,说不定人张森就等着你冲动一下子呢。他咧嘴哈哈大笑起来,笑着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抱紧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还是我青青想的周到细致,我差点中了张森那个王八蛋的套。

我用力推开他,说,你几天没刮胡子了,扎的我脸怪疼的。他却不管,又抱紧我,亲了几口。我假意推搡几下,也就不在挣扎,任他抱着我。他在我耳鬓说,青青,有你真好。

我抬手轻轻搂住他的腰,打趣的说,突然用糖衣炮弹攻击我,肯定没安好心。他说,什么叫糖衣炮弹,这叫甜言蜜语。我啧啧的说,建国同志,这一套一套的,从那学的?还是你就是这种蔫坏蔫坏的,故意对我藏着掖着。

他说,我对天发誓,我可不坏,我对你那叫个一心一意。 我没说什么,但我心里却涌上一阵暖流, 我问他张美英找到了吗?他蹙额摇头说,还没。我安慰他说,别担心,张美英迟早会找到的,一个大活人又不会化成灰,还能凭空消失不成。他倏然浑身一震,说,我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很可怕,如果,如果。

我明白他要说什么,如果张美英死了呢?那不就彻底找不到了。他说,有没有可能,那具女尸就是张美英?此话一出口,我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我问他,你的意思是,牛建国夫妻二人都被杀了?

他说,不排除这种可能,如今那具女尸,也只剩下了一双鞋。我提醒他,还有一双手脚呢!他说,对对,看我笨的,你是那起案子的法医,这事我怎么忘了。

他说,明天一早,他就去查查看,这具女尸究竟是不是他们日夜寻找的张美英。我又问他关于字迹的事,他说,经省里专家分析,那份信的字迹的确不是张森的,也不是侯磊的。可这字也并非牛建国或者其妻子张美英写的,那为什么有人要冒充他,和他父母说两人南下打工了呢?

我说,应该是不想让他父母知道儿子的真实情况,也更不想惊动警局吧。他说,不想惊动警方?有没有可能,给牛建国父母写信的人就是杀人凶手。我说,那这么说来,除夕夜分焚尸案也可能并不是自杀对吧?他点头说,是这样的。

早上一大早,他就匆匆忙忙的走了。走前还不忘叮嘱我,吃了早饭再去上班。我来了阳市后,一个人住宿舍,养成了早上不吃饭的习惯,宁愿多睡会,也不想早起吃早饭。

最近,我只要在他家住,他妈都会给我做一顿丰盛的早餐,主食一般都会做当地特色面食:豆面抿曲。面条细细长长,几乎不会断开,放在提前调好的葱花香菜酱油汤汁里,味道好极了,他母亲会再炒几个菜,就着抿曲一起吃,越吃越想吃,越吃就吃的越多。

我和他抱怨说,你妈做的饭太好了,我再这么吃下去,胖的不能看了。他说,你现在太瘦了,就应该胖的一点,胖一点更好看。

12

风声紧,不能离开宿舍楼半步,这是他给你定的规矩。你不敢不听他的。所以这段时间不论早中晚,顿顿只能吃泡面。你都快吃吐了,你特别想换个口味。

最近,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常常很晚才回宿舍。不过,他每天回来,都会捎回一些榨菜、香肠或者鸡腿之类的食品。说是要你换换口味。

大约四天前,他说有些事,迟些回来,你问多迟?他说一天。你心中是有些不悦的,也就是说你得吃三顿泡面。他说让你坚持一下,等他办完事回来,给你捎一只马家扒鸡。你听着眼冒金光,嘴流涎水。就应了下来。

你早盼夜想,希望与失望交织闪烁,白日与夜晚在窗格上轮番登场谢幕。时间的表盘旋转不竭,同时发出隆隆巨响,延宕徘徊在寂寂寥落的屋内,它不断提醒你,时序更替,日夜变换,四天已匆匆而过,而他依旧没回来。

你思前想后,决定这天夜里出门吃点别的。反正他也不一定回得来,就算他回来见你出了门,那也是他先违反的承诺。你翻身起床,穿衣戴帽,冲进了掺杂着阵阵冷意的浓浓夜色中。

目的地仍然是位于德胜东街上的马家扒鸡店,这几日你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只鸡。你最爱吃的是鸡皮和鸡爪,那被精制的高汤文火卤过的鸡皮和鸡爪,肉质细腻富有层次,香味丰富且不单一,鲜香不疾不徐,不咸厚,不腻口。 一想至此,你咽了口唾液,加快了脚步。

你不确定此时店面是否仍然开着。即便不开,随便吃些其他的便食也是好的。德胜街与侯磊所在的阳钢宿舍距离不算远。你一路小跑,跨过阳钢大桥,穿兴盛街,过天桥巷,只十几分钟,便来到了扒鸡店门口。你很庆幸,扒鸡店尚在营业,你买了两只扒鸡,提在手中,返身折回宿舍。

宿舍楼里昏暗无比,只有一盏昏黄闪动的钨丝灯没落的悬在楼前门牌上空。寒风凛冽吹过,锥形灯罩随风摆动,发出吱扭吱扭的空旷声响。你担心灯罩已然松动,甚至难以承受寒风的刮扯。

你在暗中摸索着,登上二楼,经过露天过道,推开宿舍门,一阵暖意扑面而来,虽然宿舍里的火炉烧的并不至多好,但总比寒风漫卷的室外强太多,你伸手去摸灯线,你手上刻意不去使劲。轻轻拉动线绳,这条灯线还是侯磊前几天刚接的,之前已被你拉断两根。他总抱怨你拉灯线的力道过猛,还说拉灯要用巧劲,你不知道什么是巧劲。

就在灯光充盈满屋的一瞬间,身后不知何物撞在你后背。你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你正要撑起身子,两只手被两股巨大的力道扭到身后。你抬头望去,几个身影不知从何处闪现,冲到你周围,口中喊着,警察,不许动!声音此起彼伏,与扒鸡的香味交缠上升。

你看到灯光照不到的地面阴影里,那只扒鸡正静静的躺在那,看着你,它是睁着眼的吗?你试图看清楚它的样子,可眼前这几个人,却将你整个提了起来,你感到手腕被温热坚硬的东西套了起来,感觉就像母亲常年带着的温润的银镯子。

你被扭下楼,塞进车里,一路上,你听到肚子饿咕噜咕噜叫不停。你有些后悔,懊恼,沮丧,要知道有这么一出,回来的路上就应该把鸡吃了的。你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那只扒鸡了,也许等你回去了,它早已被侯磊吃掉了。他是个不守承诺的人,所以他也会把鸡吃了的,你这么想。

你被带到一个昏暗的屋子里,屋子里你坐在正中央的铁椅子上,椅子拔凉拔凉的,你感觉屁股都被粘在那块铁上了。椅子对面,坐着两个人,身穿闪闪发光的警服,其中一人问你,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吗?你说,不知道。他说,你认不认识侯磊?你说,认得。他说,你们是什么关系?你说,我是他妹夫,他是我哥。他说,你认识张森吗?你说,不认得。几个字脱口而出,却又后悔了,因为你想起来侯磊嘱咐你的话,你连忙改口说,认得认得。他说,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你将侯磊教过你的那些话一字不落的背了出来。他举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你看到那透明水杯里沉浮的满满一杯的茶叶,他说,这么说,你和侯磊都是听张森的喽?你点头称是。他说,张森和侯磊就在隔壁,他们可什么都交代了,和你说的可不大一样啊。你气愤不已,有些话又不吐不快,说,他这个不守诺言的狗玩意儿。说好给我带鸡,自己却偷跑到这了。他要我和你们说他教我的假话,自己却说的都是真话。他用力拍桌子,声音回荡,他说,你说的他是谁?你说,还能有谁嘛,俺哥侯磊。他说,侯磊让你编瞎话?他可啥都交代了,并且已争取到宽大处理了,目前我们的证据可都指向你了,也就是说,他侯磊将一切罪责都让你背了。

你忿忿不平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嘛,都是张森和侯磊干的,俺就写了个信啥的。他倏然间两眼冒光,说,你接的说。你说,还说啥?他说,你知道啥,就说啥。

你说,都说了?他说,不然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不知道?你说,我说我说,我和翠芬真心相爱,侯磊和他家人都嫌我家穷,不愿意把翠芬嫁给我。他问,翠芬是谁?你说,侯磊他妹妹。他说,不用说这些,说说你跟着张森和侯磊都做过啥?

你说,啥都做过,卖过钢铁,赚过钱,抢过收据,打过人。他问,有没有杀过人?你说,没有没有,这个俺可不敢。他问,张森和侯磊呢?你说, 我有一次和侯磊去一个小煤窑里,侯磊和我打了一个男的,后来侯磊失手把一个男的推进了一个矿井里。

他问,那男人你认识不?你说,我不认得。但俺哥认得,俩人聊了好半天。他说,那天张森在不在场。你说,不在,就我和侯磊。他说,把人推进矿井后,你们还做什么了吗?你说,没有,完了我和侯磊就走了。 他说,你认得张美英吗?你说,不认得。他说,今年除夕夜那晚,张森送一个女人去桃河河滩,这事你知道吗?你说,知道,我就一直跟着俺哥了。他问,你把这件事所知道的情况说说吧。

你说,侯磊可比俺流氓多了,他看上人家姑娘了,就把她带到河滩上,强迫人家和他那个,那女的不同意啊,侯磊力气多大啊,把她按倒在地,强行和那女的那啥了。完事还警告她,不要说出去,不然杀了她,她点头答应,谁知俺们刚离开,她就大喊大叫的,情急之下侯磊只能打晕了她。

他说,那她是怎么被烧死的。你说,烧死人?不可能吧。他说,人都被烧成灰了,怎么不可能。难道我会骗你?你说,警察同志,你别生气,当时除了这事,俺俩还将偷来的一堆纸皮烂张,浇上汽油,烧了个干净。

他问,那为什么会把人烧死?你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烧了收据后,我们往回走时,我还听到那女的好像叫了几声。他说,这些事都是侯磊和你干的?你说,嗯,对,也不对。警察同志,这些都是侯磊干的,和我可没啥关系。他说,这些事和张森有什么关系吗?你说,俺哥叮嘱我,有人问起来,就说这些都是张森安排的。

13

从未失眠过的我,这几天居然失眠了。原因啊,就是我要结婚了。家里帮忙的叔叔阿姨们九点多才陆续离开,家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按照本地的习俗,我和陈青要在夜里十二点整,同时吃饺子。我爸我妈兴奋的睡不着,我觉得他们比我这个当事人都兴奋和紧张。我爸把餐桌上的瓜子花生皮收拾了一下,差十分不到十二点,开火,放锅,倒水,不一刻,饺子就煮好了,我爸让我先吃,说吃饺子就是个形式,至于几点吃并不重要,我妈却不同意,坚决要我卡点吃。

按我妈的要求,吃完饺子,正要睡下,家里座机响了起来,我凑过去看,陌生号,我接起来问,谁?电话那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说,笨蛋,是我,你吃了吗?我说,吃了。陈青说,吃了几个?我说,没数,大概十来个吧。陈青说,吃那么多干啥?我说,我爸煮了几个我就吃了几个。陈青哼了一声,说,周洋我告诉你,不管你吃多少,以后家里也是我说了算,听到没?我笑了一声,说,好,都听你的。陈青说,这还差不多。

在本地习俗中,吃饺子除了有早生贵子的美好寓意以外,再就是比较双方谁吃的饺子多,吃的多的一方,预示着婚后绝对的话语声,另一方必须事事遵从,并且饺子的个数也是极有讲究的,一般一碗12个,吃掉8个或者6个,都是可以的,且不能都吃光,寓意不能把家里的财物都带走。这些只是习俗惯例,我和陈青怎么会当真。

这时我妈的声音从卧室悠悠飘了过来,这么晚了,谁的电话?我抬高嗓门说,妈,是青青。接着传来我爸念叨的声音,和你说了别管别管,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和咱们那会不同了,人怎么相处自然有他们的方式方法,再说洋洋都是成了家的人了,有青青管着,你还不放心?我妈说,怎么不放心,你这个老头子,青青还没进咱家门呢,你就挑拨离间啊!我爸说,我怎么是挑拨离间了。

我不再听他们絮语,和青青说,早点睡,明天得起个大早。她说,你们这习俗为什么结婚前一天,不让咱俩见面啊?我说,我也不知道,既然是婚俗,就照做呗。陈青说,呀嗬,周大警官,你这么爱较真的一个人,在这时候居然没了求知欲?我说,青青同志,咱俩结婚呢,又不是破案,那么较真干啥,再说啥都较真,那得多累啊!

陈青和她爸妈住在墨玉宾馆,做为娘家,这里也是我和她办婚礼的酒店,既体面又方便。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闪过的都是河滩焚尸案有关的人和事。这起案子已经破了,市局专门开表彰大会,对专案组的同事们进行表彰,并肯定了我们几个月来案件侦破工作。这让我们倍感荣幸。

会上,一个同事问我,怎么知道案件还有第三个嫌疑人。我说,信件一定是意图谋害牛建国的人或者是凶手认识的人写的,而经过对比,张森和侯磊与信件的字迹完全不同,且根据字迹鉴定后,这并不是左手写成的,而确为某人右手所写。也就是说,除了这两个人,一定还有另外一个或者几个人涉案。而这个人,一定会被张森或者侯磊想尽办法藏起来,不被警方发现。经过调查,张森的社会关系显然更加复杂,他一直都在偷偷倒卖钢厂的钢材,他为了隐瞒真相,开了很多假的收据,钢厂本不会发现。谁知道侯磊居然去偷了那些财务收据,引得国资委前来调查,发现了其中端倪。这一切本来天衣无缝,为什么张森要做这种蠢事呢?张森显然不笨,又何必给自己刻意留下各种证据。

我想,一定有人想害他,于是我重点对侯磊布置了盯梢。结果确实有了很大收获。谢大胆交代后,我们重新对侯磊开展突击审讯,经过我们的反复审讯后,侯磊终于将实情全部交代出来。

侯磊,牛建国,张森,看到阳钢效益不好,工资又开不出,就生了偷卖钢材的打算。几人一个管仓库,一个跑销售,一个负责弄假收据和疏通关系。三人一拍即合,联手做了不少买卖,可由于分赃不均,令侯磊心中不平。

和牛建国选择隐忍不同,侯磊不满于张森将他辛苦赚来的偷卖钢材的大部分赃款据为己有,设计揭发张森偷卖钢材的事。此后,他约牛建国在小煤窑见面,试图当面劝牛建国和他串通口供,一起诬陷张森。牛建国明确地拒绝了他。牛建国说自己绝不做刻意诬陷他人的无耻勾当。侯磊与谢大胆试图用暴力胁迫牛建国听话。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在几人扭打中,牛建国坠入一口废弃的煤矿井中。侯谢二人听井下没了动静,知道他们杀了人,慌忙逃跑。

后来侯磊害怕牛建国的妻子张美英报警,于是计划杀人灭口。并嘱咐谢大胆模仿牛建国笔记写信安抚牛的家人。此后,侯磊以与牛建国见面为借口,将牛建国妻子张美英约至河滩下。与她发生关系,并杀了她。

为了掩盖事实,侯磊谎称焚烧收据,并营造了张美英自杀的假象。如果侯磊真的要陷害张森,他应该将收据直接交给国资委派驻组,而不是烧掉这些证据。这就是我对侯磊产生怀疑的开始。

天蒙蒙亮,婚车已停在楼下。我起身洗漱收拾,换上准备好的黑色衣服,穿上红袜红腰带。我从卫生间洗漱妥当,返回卧室时,摆满枣,花生,桂圆,瓜子的几个盘子已摆放在炕头。

婚礼总管是我爸的朋友,忙里忙外,一切似乎都在井井有条的推进着。我拿上手捧花,下楼乘车,去了酒店。酒店门外,陈青的亲友早已候在门外,等我多时。见我从电梯下来,就蜂拥而至,拦住去路。讨要红包,我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雨一般撒在天空,随即四散落在酒店走廊红毯上。众人或蹦跳,或弯腰,鸟兽散开,纷纷抢捡红包。

我乘机跨闪腾挪,灵活的躲过所有阻挡,越至陈青所在的房间,房间门上贴着楹联喜字。我抬手敲门,门内传来嬉笑之声,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我,是谁,我说,周洋。女人问我,来做什么。我说,娶媳妇。女人一字一句的说,你说什么,我听不到。我清嗓高喊,娶媳妇。女人问,你媳妇是谁?我又喊,陈青。这时们开了个缝,从缝里伸出数只手来。

我心领神会,散出一把红包,乘机撞开门,冲进陈青所在的闺房内。陈青喜笑盈盈,闭口不语,坐在床上,身着金缕霞帔,头上凤冠耀目,云鬓镶花,令人魂倒。陈青的朋友上前招呼我,一会要我找新娘子的婚鞋,一会要我念她们事先准备的保证书,书上写着不少诸如婚后要听媳妇的话,要承担所有家务云云。我自然必须一一照做照说,且要言之坦诚。玩罢,我同陈青与她爸妈奉茶改口。收下二老所赠的红包及祝福,随后便离开了酒店。

在本地的习俗中,新娘脚是不能落地的,新浪要背起新娘子上花轿。陈青很轻,婚前,我总劝要她多吃点。她却自有主张,刻意想瘦一点,她说这样穿婚纱才好看。

上了婚车,陈青不顾习俗约束,吐出口中所含的枣,同我聊了起来。我俩聊的不是正常的儿女情长,亦或婚礼流程,而是案子,那两起焚尸案。

案子虽然结了,可我仍然觉得有些地方忽略了似的,经过多日琢磨,我终于想到哪里出了问题:尸体,牛建国的尸体。按照法医的说法,牛建国尸体胸部受损严重,不排除为机械性损伤的可能。

我去小煤窑实地演示侯磊和牛建国推搡的情形后发现,假如谢大胆和侯磊的供词为真,牛建国是偶然间失足跌落矿井。他理应后背先着地。就算他起初面部朝下坠落,在下坠的过程中,人也会本能的扭过身躯,保护胸部。除非他是自杀,而自杀这种情况已被排除。

我又询问了当初发现尸体的那名矿工。他回忆说,印象中尸体面部朝上,且胸口压着一块脸盆大小的坠石。这块石头显然不是牛建国坠落矿井时挟带坠落的。

那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有人刻意扔下的。陈青说,你是说当时牛建国坠井后,并没有死?我说,没错,当时他可能只是晕了过去。但确实之后有人投入石块,将他砸死了。

陈青从副驾驶扭过身来,问我,你是说凶手不是侯磊?我说,准确的说,杀害牛建国的凶手,大概率不是侯磊。但我也不能确定,这都只是推论。

陈青说,你还是觉得张森有嫌疑是吗?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接着说,就在前两天,我又去了趟那座小煤窑。煤窑已因不合格生产,被强制停工了。就在牛建国坠落的那座矿井附近,你猜我看到谁了?

陈青说,牛建国他爸妈?我摇了摇头说,张森!陈青说,他去那干啥?我说,你要知道,这个煤窑本来就是他张森的,他对这里可了如指掌。陈青说,然后呢?我说,我就把我的猜测都告诉了他。陈青说,你笨呀,和他说这些干啥,他如果是凶手呢?

我说,他眯起眼,盯着我,扶了扶眼镜。他很冷静的听完我的分析推论,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笑,那个笑容真的很瘆人。他对我说,周警官很有想象力,你讲的故事很精彩,可你有证据吗?我摇头,说,没有。

他笑着向我走了过来,脚踩着落满大大小小煤渣的崎岖路面,煤渣在他的脚下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就像无数枯骨被压碎破裂所发出的声音。他经过我身边时,停下脚步,侧过头来,嘴里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大笑着离开了煤窑。

陈青问我,他和你说了什么。我摇头说,他声音太低,我没听清。陈青哼了一声,说,不想说算了,我还不爱听呢。她扭回身去,把手中握着的枣又丢回口中。

我站在台上,听者司仪操着洪厚的普通话,介绍我,介绍她,介绍着我们的相识相知,介绍着我们一生的承诺。陈青站在舞台对面,穿着靓丽的婚纱,就像一处妩媚迷人的风景。

这时我在灯光闪烁下一扫而过的人群里,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有牛建国,有他的妻子张美英、侯磊、也有谢大胆。他们也和所有宾客一起,拍手祝福着我们。我眼神闪过,似乎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到了张森,他一脸阴森,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

我仔细瞧去,终于知道他在不断重复着那天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宽阔的大厅里奏响了舒缓的婚礼进行曲,我顺着司仪的手势,望向舞台正对面。所有的灯光,在场所有来宾的目光,都紧紧聚焦在了她的身上。陈青正托着长长的婚纱,随着音乐的节奏,缓缓向我走来。她笑的是那样的灿烂,就像一阵和煦的暖阳,不虚不伪,温婉可人。她的眼神里充满,紧张,温馨,甜蜜,交织融合,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到位。我凝望着完美无瑕的她,不自觉地跟着音乐,轻轻哼了起来。

可我的脑子却开了小差,它不受控制般的为我播起了另一首歌,那是一首陌生的歌,歌声铿锵有力,勇往直前,它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而后又冲出我的头颅,在这个喧嚣的大厅里寂静激荡。

攀登的呼喊在汗水中闪光,闪光的汗水和铁水一起流淌。把这美好的愿望,铸成钢铁的形象,把这钢铁的形象,屹立在大地之上,这就是追求,这就是理想,这就是前进的方向。血火中接受洗礼,风雨中奋发向上,开拓中寻求新路,为了中华展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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