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生命的河流

作者：梁春云

回老家，是平日里说得最多的话题，而奔腾不息的万里长江一路向东，到了开阔的中下游平原后，便向南生出一个支流，与主流形成一双巨手，将我的老家百里洲热烈拥抱，使得我在江北枝江县城的现居地与老家阻隔，让我回老家的路总是那么遥远。于是，这段河流就成为横亘在我心底的一条生命河流，我时常感叹：“真是隔山容易隔水难啊！”

母亲娘家人住在江北。打我记事儿起，就常常被母亲和姐姐牵着手，从老家过河到江北走亲戚。那时乘坐的是“突突突”地作响的机帆船。上机帆船要走过长长的木跳板，木跳板由几块同等长度的细木板并排钉在一起，它的一头搁置在大堤的软土上，另一头伸向机帆船敞开的甲板上。

我战战兢兢地踏上承重后会一摇一晃的木跳板，感觉身子是僵硬的，头不敢上扬，脖子紧缩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木跳板被过河的人千百次地踩踏后磨砺出的木丝纹，就像饱经沧桑的老者脸颊上的深深皱纹，那是木跳板对此过往的人妥帖地照顾，背负岁月的沧桑所留下的，那是见证河流一路向前奔跑，顽强抵抗寒暑风暴后的老辣肉身。

走在木跳板上，我心里“砰砰砰”地跳着，透过木跳板的缝隙，能够看见那时而沉静、时而掀起波澜的有限的水面，合着生命的悸动暂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每逢夏天到来，河水掩饰不住内心的躁动而呈现昏黄一片，而入秋后便渐渐沉淀下来，转为青悠悠的柔波。但凡有大型货船或客运船行经时，那机帆船周围的缕缕柔波便会激起翻卷的浪花，使得摇晃的跳板更加摇晃得厉害，我的脚便像踩棉花似的高一脚、浅一脚地快速通过跳板，奔向甲板。

随着冷空气直逼江面，萧索的冬季气象带有几分空灵，江水愈加沉稳而变得清清凉凉。这清凉的江水宛若硕大无比的碧绿翡翠被推送到江中会展，机帆船就像在光彩夺目的翡翠上悠悠然地视察参观一番后径直离去。

开春后，江水会动感十足地向春天献艺，激情演绎“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的盈盈时光浪漫恋曲，机帆船依然是这场义演的“主角儿”。

倘若遇到雾幕将天空锁住，“封航”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那你即使有“九头鸟”的神威，也只能摇头叹息。待在码头上，对面的人长啥样都看不清，有急事儿要过河的人，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码头上焦急地等待着雾散天明，也许一待就是一整天。

从老家到县城，是逆水而上，机帆船要行驶一个多小时。天冷时，我会缩到“人挤人”的船舱里，近距离聆听“突突突”地阵阵轰鸣，近距离嗅闻那刺鼻的、始终在空气中氤氲着的柴油味儿。

碰到天气清朗时，我会从机帆船舱里走到甲板上，听脚踏甲板时发出沉浑的“咚咚”响声，听平静的河水受机帆船前进的动力影响后不知疲倦地潺潺作响，听一种运动美和音乐美的律动发出响亮而有节奏的声音。

站在甲板上，我手扶围栏眺望远方，心里不断地跳跃出“玉树临风”这一成语的释义，从心里问自己：“此时的我有那么一点点潇洒和美姿吗？”那碧波翻浪、徐徐漾开的宽厚的心胸，满载着深挚而温暖的柔情，将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传递给我。然在船尾散漫回旋游历的碧波，在远离机帆船动力后渐渐转为平静，而成为安宁的化身。此情此景，好似有一种心灵契合的“炼金术”，将大地、天空、江水、机帆船冶炼到一起，把我内心向往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自然链接，我禁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气，把大自然的灵气和精华收纳于心底。

当我一次次地从老家跨越长江直达县城，再从县城跨越长江驶入老家，经历了一次次地从陆地驶入江中，再从江中驶入陆地的空前演练，那曾经走木跳板战战兢兢的我，后来竟然像山里人爬惯了高山如履平地般自如了。

机帆船舱的顶部是存放自行车的，其顶部除一面是船的动力机械舱板外，另外三面船舷用粗钢筋围成。从甲板上向船舱顶部一侧，斜放着木跳板，在我拥有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后，每次上机帆船时，先将左手握住自行车龙头，右手提车架，并让车身紧贴自己的腰身，此刻我没有丝毫犹豫，就连车带人走上木跳板亦如走平地，只需一二十秒的功夫，就能将自行车提到舱顶，然后稳稳地打上站架，不怕自行车会掉入江中。

而航运的飞速发展是我未曾预料到的，那就是水上“飞鹰”的诞生，将“突突突”的机帆船一下子打入冷宫。现在乘坐飞鹰，没有“突突突”的噪音轰鸣作响，没有刺鼻的柴油味儿弥漫空中，没有曾经的漫长等待……

如今，河边有了趸船，上船下船依然是走木跳板，但已经加宽了许多，且木跳板两侧都有安全防护围栏，大人小孩大步流星地行走其上。走完木跳板，行经趸船，再进入飞鹰座舱。我几乎每次乘坐飞鹰都是坐在驾驶员后面，感觉此座好像特地为我预留着似的。坐在此位，视野开阔，夏天可以开窗，双目环顾江面的浪卷浪涌，心情格外敞亮。当飞鹰与大型客运船或货船交汇时，一浪高过一浪的激流会溅到舱里来，随之掀起一股凉气，我又惊又喜，不由得“哇”地一声，迅疾拍出惊心动魄的照片或视频来。

飞鹰顺江而下，只需十多分钟时间就会到达我老家的岸边；再逆行而上，也只需二十多分钟时间就能到达县城的码头，乃“鹰翅疾如风”啊，“飞鹰”实至名归，让我觉得回老家的路又是那么的近，近得只需打个盹儿的功夫……

除了飞鹰外，老家至县城还增设有轮渡、对河船等。老家临堤不同断面都有了码头，方便就近过河。每逢节假日，还会增加班次，并缩短每个班次之间的时间。轮渡每晚最迟十点收渡。

记得老家一位同学年幼的孙子因误食硬物，呛堵喉咙，吞咽困难，命悬一线，若不及时过江送往医院抢救，就会有生命危险。当时已是深夜十一点，轮渡已收渡，只有联系包船。“时间就是生命！”后来得知，同学携孙子乘专船趟过生命的河流，连夜赶往省城，与时间赛跑，最终赢得了时间，挽救了年幼的生命。

老家诸如农人突患大病、急病的转诊治疗，孕妇生产，洲梨、柑橘、西瓜、新鲜蔬菜成熟后的销售，还有粮棉油等农产品的销售，都要依靠这条河流承载重托，方能完成使命。因此，从化解急、难、险事儿上，从寻求更多更大更好的发展机遇上，都必须跨越这条生命的河流，去寻找外面更加广博更加精彩更加辉煌的世界。基于此，我对这条生命河流充满亲和、充满暧昧、充满向往。

近年来，枝江滨江公园景观带的建成，成为市民休闲纳凉的又一好去处。长江大堤坡面全部硬化，犹如巍巍的万里长城固若金汤。其迎水面的腰部，有了春雨的滋润，那翠绿的草坪犹如一条美丽的玉带向东西方向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那些护堤固堤的大树小树，也是笑容可掬、春意融融，富以饱满的情感迎来送往，让人可亲可敬。

多少世代以来，长江更多地都担任着同一个固定的角色，即泽润千秋福祉。特别是三峡大坝浩大工程竣工后，长江的夏季温和有加了。但我要逾越她回老家，仍需要借助交通运输工具才能抵达彼岸。现在尽管航运顺畅，但毕竟还受航运时间所限，受气候条件所限，而阻碍着每一次的出行，也限制了我的老家的发展。但浩浩长江的辽阔胸襟，从灵魂深处迸发的崇高热情，是一种博大胸怀、勇气力量、智慧胆识的象征，会让我常常思远和放飞心灵。

我有幸一次次地逆水行舟，一次次地邂逅江面上漾起硕大涟漪时感受到的强烈震撼和惊奇，这是所有无乘船过江经历的人无法体会到的；我感恩这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常常带给我生活的真实感，而成为我自信、快乐的不绝源泉；我始终追逐着一次次远行的刺激和挑战，又咀嚼回味享受着一次次远行的过程而激励我再一次地出征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