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树是几年前偶然遇见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逐渐熟悉起来。
那年,我去山村里采风,看见了村里的风景,和我要确立的主题甚为相似,所以就在村里驻足了一阵。
山村的风景的确很美,清晨可以感受到清爽的风,我从来都没见过如此秀丽的景色,也第一次用清爽二字形容风景。但山里的景色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清晨戴着草帽出门干活的农民,正午时分接连不断地蝉鸣声,傍晚落日余晖下的牧童,这些只出现在教科书里的形容,如今却真实的展现在我眼前。
唯一令我奇怪的是远山丘上茂密的丛林,根据我查的资料,那里几年前就已经被火烧了,今日一见,难免勾起我的兴趣,我就到处寻访人家,大家都很热情好客,但当我提及这件事时大家仿佛默契般地闭口不谈,好似这件事成了大家口里的禁忌。
我心中对它产生了疑惑之后就再也难消,像一块甜腻的糖在勾着我一般,于是我打算去找村长询问一下,经过和村长一番交流,还是一无所获,我内心极其失落,心想,就这样了吗,山村里的信息是传不出去的,在村里毫无所获,我在路上缓慢地走着,天上几只鸟儿飞过,扛着锄头的人渐行渐远,我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但我并不是主角。
风渐渐的使了劲,大树不得不折了腰,飞虫不得不降低自己的姿态好使得自己能安全到家与亲友团聚,蚂蚁也在马不停蹄地搬家,大雨,好像要来了,而我好像没知觉了一般,这种感觉不应该出现在我身上,我好像也要迷失了自己,我幼年与亲友走散,那种无力感,已经被我渐渐模糊了,我害怕,害怕那种感觉,于是我飞奔在村里的泥泞小路上。
跑着跑着,脸上全是湿濡,我放缓脚步,以为是眼泪,浅尝一下,不是眼泪,我的眼泪早就被雨水给稀释了,大自然也知道了我的宿命吗?我失魂的往前走去,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扑进泥泞里,变成了泥人,我连忙爬起来,像饥不饱腹的饿鬼一样,可泥是滑的,我挣扎过,可是失败了。
正当我绝望时,一双脚出现在我眼前,他向我伸出了手,我愣了一下,然后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此时的我,不再是人们眼中的高贵的学子,只是一个,一个失足的少年,找不到家的游子。
我跟着他回到了他的家,他递给了我一碗热水,我身上的泥泞早已被清洗过了,披着他为数不多的暖和的被子。我有点庆幸,只有他见过我脆弱的一面,只有他。
他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没与我说话,只是往火堆里添柴,一阵阴风吹来,我瑟缩了一下,他默默的往火堆里加了比刚才还多的柴火,我静静的看着他,知道他的好意,也没道明,从我被他带回来后他做的那些事,我就知道他是好人,他不会像人贩子一样对人非打即骂,也不会这样善良…
外面的雨愈下愈大,全然没有停下的动作。他默不作声,指了一下里面唯一的床,我了解他的意思,但我刚刚大概看了一眼他的屋子,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倒是农具多了一些,连普通人家的灶火都没有,我实在不好意思霸占他的床,就说我在外面将就一下就成,他听了直接把我拉进去,说娃娃家还在长身体。
我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下,他的声音是沙哑的,像是被烟熏过的,他的脸和普通农民一样,黝黑黝黑的,我拗不过他,就在床上躺着,或许因为回忆起往事,总睡不安宁,睡梦中,恍惚有人拍着我的后背,这是我从未感受到的温暖,后半夜我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我醒后,急忙去寻找那位大叔的身影,生怕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好在大叔还在,在外屋放着饭等我去吃,我走近,发现他做的饭很清淡,很素,但我不排斥,因为有吃的就不错了,我还以为大叔抛弃了我。
之前我见过他一面,但并没有细细交谈,如今他带我回了他的家,而我也处可去,心想他如果赶我走,我就赖在这里。
吃完饭,大叔和我聊了一下,他的意思是,想让我先在这住几天,我知道,这是大叔给我台阶下,他看出来了,我是一个说谎的人,但他并没有揭穿我,只是默默的帮我,这份情,我很感动,但是我自己很清楚的知道,我在这里留不长久,所以,我决定这几天先在这为大叔做点有意义的事。
大叔没有名字,但他每天都要上山去种树,树苗是他平时干活省下的钱买的,我见他很喜欢树,就自作主张为他取了一个别名,老树。日子过了几天我也跟着他去种树,其实我很疑惑,老树为什么这么喜欢种树,我问他,种这么多树是做什么呢?他答,没什么,就是看见山光秃秃的,怕寂寞。
我心想,山怕什么寂寞,它又不是人。半个月快到了,我该走了,我在院子里踱步,想着如何跟老树说我要走的事,余光却看见老树拿着一束野花往山上走去,心想,这老树,啥时候变得如此注重这些东西了,平时话少得可怜,别人跟他说话也爱搭不理,一点也不解风情,我心中疑惑,便悄悄的跟着他,我看着他走到一棵树下,把花轻轻地放在树旁边,然后靠在树旁,自言自语,他的神情是悲伤的,他平时一个面瘫,我以为他不会伤心,他很少笑,也很少说话,那种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他说着说着,一滴眼泪竟径直从他眼角滑下,他用衣袖遮住面部,把眼泪擦干后,他又笑了,明明是笑着的,我却觉着他比哭着还难过,我瞧着瞧着,眼泪作巧似地从我眼眶里跑出,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树伤心,我内心感觉好伤心。
我在那里看着老树呆了几个小时后,便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等老树走远后我才靠近那颗树,没有什么平常的啊,就是一棵树而已,我正准备离去的时候,余光却被树上挂着的一块木牌吸引。
“吾妻之墓”我喃喃道,这话的意思是老树的妻子被埋在了树下吗?可正常的人谁会把人埋在树下,而又有谁愿意被埋在一棵树下呢。
我不久便会离开,所以,我决定把老树的事情问清楚。
我回到我和老树一起修补的那个屋子,老树正坐在屋子烧火的地方,里头是那间独有的床,这个情景,好像我和老树第二次相见的时候,经过这几天,我差不多已经把老树当成我的父亲了,看见他伤心我也会伤心,看见他开心我也会伤心,这像是书里所说的父子连心,可我不是老树的孩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我走进外屋,在他旁边坐下。
“你看见了”他笃定道。我知道,他肯定知道我看见了,也没打算掩盖,毕竟在我认为,这不是很重大的事,但我是悄悄看的,心里底气是不足的,“嗯”我闷闷答道。
他不再做声,我以为他是生气了,我急忙解释,他却茫然的看着我,似是不明白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只闷声说我以为他生气了,他听了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事,他不会生气的。
我听他说的那话,我愣了,怎会无关紧要,他都哭了,还无关紧要,他没理会我的内心戏,默自地说他的故事。
原来他和他妻子住在山上,还有几户人家都住在山上,只是那年山上发生山火,当时正值盛夏,他们几户人家挖出了日军侵华留下的化学物品,准备上报政府,不料这化学物品是易燃物品,表面有一层白磷,在薄薄的土层下藏着几颗榴弹,这两样燃了,山林被烧了,只有他被妻子护住,艰难的活下来了,并对他说你苦了那么多年,一定要活下来看看你拼死守护的世界,别怕,我永远陪在你身边,等你看尽了世界就来和我说说。迷迷糊糊中,他亲眼看见邻居被活活烧死,当时他的妻子才刚怀孕,后来他为了祭奠他们,就在山上种树,可新移来的居民却认为他在那里种树有损阴德,造成了村里的天灾人祸,没有人敢靠近那座山,还有人说他就是一个灾星,所以后来,山上的树就成了禁忌,而他也成了众人唾弃的对象,说他怎么不随了他们一起去死,可是,他当时是刚从山脚跑回来,累得早已精疲力尽,再加上他身体后来不是特别好,所以隐隐有晕厥的状况,而他去山脚则是为了给邻居带来迁居的好消息,没想到,他刚到屋子,就爆炸了。
我听完,心情异常沉重。那晚,我们睡的很早,或许我们俩都在思考,那一句无关紧要,就是为了护住居民的名声,不让他们成为唾弃的对象。
半夜,老树睡熟了,我借着火星子的光看了老树一眼,却看见他眼角的泪痕。我留下拼死拼活得到的几分钱,放在了他枕边。
其实,我内心知道,老树内心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早就知道了我不是一个学子,我只是一个学校的保安,平日里不过是装着自己为一个读书人,我自小便被拐走,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警察救下来,因着年龄小,学校收我做保安的副手,可保安老喜欢打骂我,我无意之中听见什么乡村采风,就谎称我是来寻找灵感的。
我其实就想在村里混一段时间,当时的我不得不走,因为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我见到的时候老树就知道他身体有点毛病,但是具体的说不清,也许是当时的第六感,那是第一次,我感受到别人的关心,不同于其他人的关心,老树是独一无二的,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要去挣钱,为老树治病。
老树当时并没有讲清楚,因为他的妻子是隔壁村的乡村支教教师,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了,所以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老树,老树其实不叫老树,也并非没有名字,他姓木,但他想忘记过去,忘记那些痛苦的过去。
老树不喜欢说话是因为他不是很能听见别人说话,而且他腹部有一个子弹的伤痕,好像是当兵时受的伤,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而且这也是我带他去城里检查才知道的,他说一把年纪了,没必要治了,听不见就听不见吧。或许他也不想再回首往事吧。
后来我把他当成我的父亲一样,直到他因旧疾复发离去。他走的时候是五十岁,他妻子是三十二岁走的,而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他四十四岁。
他走的时候他跟我说他很开心,十八年,整整十八年呐!
妻子的嘱托让他多活了十八年,而如今他终于可以放手了。
重逢不到两载,你就离我而去。 —老树
(据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