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西风卷起了狂沙，落日成了红花，荒野里的傻子忘了归家。

夜晚，起风了。

“阿爸，村里说要是明天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阿曼的大儿子和阿曼并坐在凳子上。

“怕什么”阿曼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家在哪里，人啊，就在哪里”语毕，他抬头看向天空，西北的天总是这样空，空到什么也看不清。

他眨了眨眼，又把目光放在远处。

“要起风了”他和长子起身准备回屋，长子手里拿着长凳，他手里拿着烟斗和打火机，他把烟斗里的烟灰倒在黄土上，又磨搓一截新烤过的叶子烟塞进烟斗里，打火机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脸上的骨骼十分明显，脸上的肉不多，看起来像只有一层皮挂在脸上一样。

当年的他渐渐模糊了，什么都变了，天变了，人变了，环境也变了。

“收拾好行李和你阿妈明天准备启程吧”他转身走进屋里去。

“阿爸”长子喊了他一声。

他进屋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但抽烟的动作仍然不变。

空气静了几秒，随后阿曼发出一声长叹，继续往屋里走。

只留下长子略带哭声的“阿爸”，长子不明白阿爸为什么要一直守在这里，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

第二日，她们启程了。

偌大的家只剩阿曼了，他看着老旧的家具，坐在他父亲在世时亲手做的半躺式椅子上，他缓缓靠着椅背，椅子前后来回的摇晃，阿曼此时静静的享受屋里的美好，也享受自己的美好。

他在椅子上躺了半日，吃过午饭，又扛着铲子上沙里去。

“阿曼，你上哪里去哩？”路上的邻居问道。

“沙里去哩”阿曼答道。

“唔，又去沙里去哇”

“是哟是哟”阿曼笑着答道。

他又要开始他的小洞生活了，他带上这几天需要的干粮和水去他在沙土边缘开辟的小屋里，他的时间很短了，这样就近居住可以节约时间。

一百二十公斤的干草是他每日的越野必备，从小屋前开始治沙，越治越远，绿洲希望越来越大。

阿曼不是这里的人，他放弃了更好的生活来这里治沙，一治就是十几年。

“阿曼，你这样是不行嘞，这么多年咯，都没人把它填完。”

“别看我叫阿曼哩，我的速度可是不慢的嘞，小小的阿曼，大大的希望哩”他笑着对所有人说。

他原本有两个孩子，但是长女在调送树苗途中发生车祸不幸身亡，当时长女已经订婚了，再过几个月就要结婚了。

“不能误了别个啊”听说长女去世的消息他留下了泪水，却依然为他人考虑。他心里是难受的，但是他从不曾表露出来，那一夜过后，他的头发白了又白，夜晚里，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的望着，泪水悄悄地从太阳穴跑进头发里。

男方和长女是青梅竹马，听到这个消息伤心欲绝，身体一日不复一日，最后随长女去了。

那日，长子和妻子从镇上回到屋里，没看见阿曼，然后去黄土窝里一看，就看见阿曼就着水吃干瘪的玉米馍，玉米馍上还有些许沙子附在上面，那水底也有沙砾。

长子一下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阿曼的胸前，“阿爸，跟我们走吧，阿妈已经借到钱了，有钱就可以给你治病了”长子的泪水打湿了阿曼胸前老旧的衣服，他手抓着阿曼的衣服，手指间又白又红，衣服被抓出几道褶皱。

“孩子，阿爸没事，没事，阿”他慢慢的拍着长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不知是在安慰谁，他低着头看着长子的脊背，他不敢抬头。

他的声音也带了点苍老的韵调，手上的老茧厚重又坚实，护着妻子和儿女。

妻子在一旁溃不成声，背过身用衣袖擦眼泪，而后用衣袖紧紧捂住她的嘴鼻，生怕泄露自己的呜咽声，她知道阿曼的苦，知道阿曼肩上背负的到底是什么，也知道阿曼时日无多，她不求丈夫对她多一些陪伴、关心，只求丈夫在最后的时间多陪陪孩子，长女的去世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沉痛的打击，她只希望长子不要遇到和长女一样的结局，不然她真的受不了，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她只希望孩子们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

“阿爸，你不要我们了吗？”长子抬起带着眼泪的双眼，眼里通红，就连眼睫毛上都沾着些许泪珠。

长子是晚来得子，左右不过十六七岁，从小跟着父母开始治沙，成为新的治沙人。

“阿爸…也不想…离开…你们呐”阿曼哽咽着，眼里的泪水决堤而下，“阿爸也想…看着你们长大，也想陪着你…阿妈，也想看见绿洲哇”阿曼与长子的目光两两相对，看着长子如此这般，心里也是万般不舍，他抬起头看向妻子的方向，只看见妻子孱弱的脊背，以及抖得不能自已的身体，他知道妻子哭了，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子，对妻子的陪伴少得可怜，但妻子从来没有怨言，只是默默的支持着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每天都扎根在黄土里，他想起妻子黑黄的面庞，心里愧疚更深了，他又低头看长子。

“那你就听…听阿妈的，我们…我们…我们去治病”长子抽咽道，而后握着阿曼的手，站起身来，拉着阿曼就要出门。

“图尔曼，我的孩子”阿曼把长子搂在怀里，痛哭道“阿爸没病，阿爸只是累了，阿爸想休息了”

“阿爸”长子喊了他一声，试图唤醒阿曼，“尔尔姐最想做的事就是让您开心点，难道您忘了尔尔姐的话了吗，难道您也要像尔尔姐一样，非要离开我们吗？”他说着说着，把话题引向自身，“都是图尔曼不好，图尔曼是灾难，图尔曼要出生的时候尔尔姐就走了，现在图尔曼要成年了，阿爸却不要图尔曼了，图尔曼就不应该来到这世上！”

阿曼终于不再忍着自己的泪水，他哭了，为早逝的长女，为陪伴多年的妻子，为年纪尚小的长子，也为这么多年的坚持。

“图尔曼，你听着”阿曼把长子的脸掰过来与他面目相对，额头相触，“图尔曼，你是天使，是阿爸阿妈的天使，也是尔尔姐的天使，你更是我们的礼物，上天馈赠我们的礼物！”阿曼闭着眼说，眼泪缓缓的从脸颊滑下，落在黄土里，消失不见。

听到这话，长子默默的哭着，妻子也默默的哭着。

而后阿曼拉着长子，走向妻子，他从后面拥着妻子，长子站在一旁，妻子察觉阿曼在身后拥着她后，就转身面向阿曼，妻子将脸埋在阿曼怀里。

夕阳透过小窗洒在了长子的侧脸。

……

狂风杀死了落日，留下忘归家的傻子。

远处天边，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