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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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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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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商

高中毕业的同年腊月,我就成了家,第二年三月,我凭着我的抱负和自以为是的才华,去S城投靠我的至亲,可是我被他拒于万里之外,这个连做梦也没料到的“果”,要将我压入深渊,如果不是已有牵挂和怕死,我就不必拼命抓紧崖边的一丛棘只将那“果”从头顶挣脱使之滚进深渊了。

次年秋,只有父母我妻儿五个成员的家庭中,我妻儿又被父母下了岗,一次性补助200元人民币,200斤小麦,7斤大米。为了维持我这个小家庭的生活,我不得不下海经商。本来,下海经商是发财的好事,然而我的选择却是不得已,因为这个海是遥远小山村的海,准确说,它只能算是可以栽秧的小小水田。

那时,一元钱能买两对一号电池还加一盒火柴,可见200元钱进小百货也就不太少了。然而,做着做着才知道,经商之大忌就是货不齐,有了这样而无那样,就有的东西也不见得十分的好卖。

要货齐,自然需要钱儿,但我真的只有200元人民币呀。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心底里我认为我是君子,我可以拍着胸膛仰不愧天地说:就是刀架我脖子上逼迫我我绝不会杀人越货;我也不会做贼。没有就借呗,其时每次借钱,头几天我与妻就在家里搬着指头数去找哪些人借,因为最怕就是鼓足“勇气”去向他或她借,最后被委婉拒绝了。但我有一伯父他老人家信任我,每次把角角票儿都凑齐借给我,有时三十元,有时五十元;还有一表姐,我几乎次次借钱,她次次都答应我。然这些都是短借,货卖了,就得立即还。得知初中同学江在邯郸包煤窑挣了几十万,于是我就决定去找他借。其实,记得上初中那年我病了,家里特穷,欠卫生院的20多元药费竟一拖又拖,几个月都还不上。院长常对人说:“宁娃子家以后再有人病了,如果不把钱摆出来,就是摊在那里要死了,也别想进我们医院的门!”江知道这事后,把身上仅有的两元钱交给了我,叫我去还帐,其时他的家境也差,夏天没有衬衣穿,冬天也只一条单裤儿,如此,我不忍收下,极力推让了很久,最后他生气了:“如果你不要,从此我们就断绝关系。”如此友情,我想去向他借一万来元长期使用——于他如满升芝麻拈一颗,于我却是拔毛般的刺激——是应该没问题的。

江家离我家有两公里的山路,早晨我起床洗漱完,胡乱吃了些饭就匆匆往江家里赶,想想我与江的友谊,我想我跟他说借多少他就爽快地答应我,一路上我很激动、我很兴奋。当我到他家时,见他们拿着工具准备上山种麦子,我立即向江主动请缨:“我去挑粪。”江客气了一番,见我十分坚决也就同意了,不料那粪桶竟十分的大,满满一挑,至少也有百多斤,我担在肩上,爬坡,走坎坷不平的小山路,肋骨与肋骨间好象没了缝,呼吸也成疙瘩气了。当江问我能行否,为了博得他的欢心,我笑答,就像自己力大如牛,对自己的肩因扁旦换肩而磨得破皮样的痛,脚也感觉不是自己样的乏力全都瞒着了。

午饭后,趁江的夫人在洗碗之机,我狡猾而又巧妙地将江引到另一间屋,因为我深知,虽然江与我有同窗之谊,然而其夫人与我素昧平生,若我不识时务地当着她的面提及借钱,她一不高兴,只轻叹一声,我想江是不敢出大气的,推己及人地想,他又何必因我而坏了他们夫妻间那如胶似漆的感情呢,这其实也是我极不愿为的。不料与江聊天时,我分明感觉我们同学时无话不说的随便与真诚已不复存在,如今他极有城府的样子,话不多说,聊天几乎到了一问一答的尴尬局面。然而我却不能不说,我夸他:勤劳、能吃苦耐劳;捧他:为人诚实,忠厚,有领导能力,所以老板信任他,工人服他愿跟他干,所以现在挣这么多钱!我的话虽不象秃头上的虱子那样明摆,肉麻,但我自己明白:我其实是在舔江的屁股,然江听了我的那番话后开心的笑了,脸上现出同学时的天真与真诚,于是他主动笑问我的日子乃至生意,我立即滔滔向他道来做生意如何好,如何赚钱……但是“因为资金有限,货物不齐,许多时候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化成了水。所以,我今天来是希望老同学能给我借些钱,提拔提拔我。”

说起借钱,江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他的钱一部分在矿上没结完,一部分被这个亲戚三仟,那个朋友五仟借走了好几万,如今手头上已没有多少现金。这时,我傻傻地在心里说:我若是早联系上他该多好啊!但其实我看出他是有些不愿,亦或是需要得到他老婆的首肯,话到这个份上,我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虽然经商一年多来脸厚心黑比起学生时代要强多了,但是脸皮子还是未曾厚到该有的厚度,只叹同学时是那么的纯,而如今却是这么的杂。啊……人为何离开学校出生社会以后就变得那么难猜了呢?也许是同学时的真挚情谊在他心里到底还存着一点点;也许是见我耷拉着头心生同情,他还是答应尽量给我找些钱。虽然不是我预想的结果,但比起我在亲戚朋友那里都是短借,这还是让我很是感激,也心跳不已矣。

……

约六个月后,江对我说,他要去北京做生意,因资金不足,需收回借给我的钱,而今钱已变成货物,就象水已凝成了冰,虽然是物理反应,但在隆冬季节一时半会儿又怎能还原。

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去信用社贷款了。

我有一姑父,在L信用社工作,而且还是那里的领导,我去求他给我贷款500元(那年代,这也是大额贷款了),我坚信是应该没有问题的。一清早,我赶到他那里时,他却下队(下基层)去了,其他两个职员虽说也认识,但开口贷款总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更何况他们也肯定不会答应我(怀疑我的偿还能力)。我无颜坐在信用社的屋里等姑父,于是在不足20米长的小街上,我像神经病一样,走走,停停,瞧瞧……那时没有手机,其时是连座机电话都没有。等啊等……快到中午时,姑父回来了,象淹得半死的溺水者见到救星一样,我立即迎上去向姑父说明我的来意,我的心急得已经蹦到了嗓门口,听了我的话,姑父并不象我那么急,平静得近似于冷淡地说,你去给刘会计说说。其实姑父是这里的主任,按行情,他说要办的事,是不会有搁挡的,可他说,“如果手下的人都象我肆意而行,岂不大乱。”但我感到好难启齿哟!该有的“勇气”被羞涩,被胆怯压抑了。我犹豫了又犹豫,徘徊了又徘徊,就象家境极穷要喝中药的孩子不敢对从来没有笑脸的父亲说:“我要一颗糖。”然而此时我不但没有吃午饭,连早饭也未曾蒙面,这且不说,那江恐怕早已等在我家里了,唉……尽管此时我心急如焚,但我不能也不敢打扰刘会计的工作,于是我像做贼一样看着刘会计——一会儿在打算盘,一会在写着什么,一会儿打开抽柜找东西,一会儿与同事有说有笑地在说些工作或工作外的事,终于的终于,他起身去上厕所了,我瞅准他做完拉撒事之余,脸上积满笑,鼓足“勇气”向他说了我的来意。

“你贷款干啥?”他问,净白脸上的笑容有一些调侃,一些冷嘲。

“做生意,缺资金哪。”用力的笑弄痛了我脸上的肌肉尕尕。

“那你找你姑父办了就行了,找我干啥哟。”啊……我一上午忍饥挨饿的煎熬,就这样简单地被刘会计,被我的姑父轻描淡写地解决了,穷人被有钱人耍弄于股掌之间,这是活该,这又是多正常啊。

不知不觉,只三个月的贷款期限又到了,若还,钱太少生意难做,如不还,因超期又得罚息,现有的月息一分六厘八压在我身上就有如老牛拉车一样的沉重,倘罚息就得按月息二分七计息了。

花几天时间,妻筹备了一席没有龙,没有茅台,连五粮液也无法有的酒菜,然确是我们过年才舍得吃的佳肴,去请信用社他们几位来我们家作客,求他们将我的贷款延个期。客未到时,只三岁的儿子蹒跚来到厨房,饿狼扑食样的去抓碗里的盐蛋,幸好我发现得早,又手快抢回了他快要送到嘴边的蛋,不然十个就只有九个了。哇……儿哭了,母亲连忙抓了一小撮油炸花生米,抱着她的孙儿到见不到蛋的地方哄他去了。

请客就得喝酒,这应该是酒席上人人都默认的规则。那时我经常头痛,医生数次忠告我:戒酒,若再喝,则活不到四十岁。然在这酒席上我知道他们是要灌我的,如果我喝醉了,他们不醉,他们的心里是最惬意,最凉快的,而且是我醉得越惨,他们越高兴,为了讨得他们的欢心,我能不喝吗?什么颅内出血,什么活不到四十岁,都见他妈的鬼去吧。我陪着海量的他们,一杯又一杯的酒象海水一样倒进我美丽的小嘴里。只喝水不吃菜,这是可以的,只喝酒不吃菜,肉做的胃伤不起呀,而且人很快就会不胜酒力——醉倒。寒酸的我坐在这酒席上,为了延缓我醉倒的时间,我只能夹些葱、蒜、花椒或星星点点之类的食材,好的食材我必须让给客人享用,客人下席走了剩下的菜才是我们的美味佳肴。于是,这餐下来我喝得全身是处都开着月月红,头要裂了样的痛,天旋地转,象气管炎患者只是趴在桌上呼……气,不能稍动,妻象喂小孩样给我吃了三包头痛粉以后,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上的床,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搜肠刮肚地吐了一地,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我都不想吃饭、乏力,人软得象风中的柳叶。

人们哪,如果不是亿不得已,千万别喝多酒哇,那不是人过的日子,你只想断气罢了。

我们那时进货,须到距家一百七十多公里路的D市去。每次去都是七、八人包一个四轮车,驾驶室超员地坐,也只能容下三人,剩下的就需铺着谷草之类坐货箱了。一出门,就有二十多公里崎岖,陡峭,坑坑洼洼的烂公路,车子即使时速几公里,仍然会颠簸得非常的厉害,吱嘎吱嘎,哐当哐当,货箱象受不了如此折磨,想要挣脱引擎的牵引,货箱里的人只能用力抓紧蓬杆,随车的颠簸而摇摆、跳跃,大家相互取笑各自的窘态,对会否翻车至于暴死于陡壁悬崖之下,看得十分的漠然了。若说以苦为乐,如此崇高的境界绝不是生意人该享用的。到D市时,天还没亮,大家都象瘟鸡样,蔫蔫的,累极了,疲惫极了,去旅馆睡,要花五、六元钱,就睡车上吧。人困了哪里都能睡,这是我们经常尝的一道甜带酸的菜。

不到八点,批发市场的老板都开门迎接八方来的商贩们。进货时,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谱:倘一种东西少老板五毛钱,十种以至几十种东西凑起来,少下来的钱至少可以把自己这趟购货所需的几十元生活费都挣出来。于是大家不余余力地一路讲下去,谁发价最低,那怕就只是一毛钱的少,就在谁处购。这样,这里一点点,那里一点点,背上的包由几斤增加到几十斤,下肢与上身的夹角也由180度降至130——140度了,这时常有力夫在耳边问:“要不要挑?”尽管请力夫四、五小时也仅五、六元钱,然而一想到自己囊中钞票来之艰难,觉得请力夫都是一种奢花,于是就回绝了。

忙于讲价,忙于进货,一看钟,离大家议定的汇集时间只有几十分钟了。慌忙请三轮车把货拉到车上,才觉得自己的肚皮已经巴着了背,虚汗都出来了,原来从早晨喝了一碗稀饭到现在竟滴水未沾,于是去馆子拣比稀饭稍贵一点的面,嗍进肚里,如此下去,肚皮和背保持一定的距离了。

回家坐货箱的人,可用货铺一个简单的床,比起坐谷草,当然好极了,然而货箱前方因货物的堵塞而无风灌入,车跑起来卷起的尘土以及车排出的尾气,象惹怒的数以万计的蜂子拼命地螫着货箱里的人,劳累一天的我们疲惫地睡去了,到家时,我们的头发被尘土染黄了,我们的脸被尘土糊污了,我们的鼻涕是漆黑的,我们吐出的痰也是漆黑的。

如此一路去回顺利,这又是多么令人渴望,令人欣喜的哟,然而现实总不那么遂人愿,我们常常因车况差、泥稀路烂,在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野外,忍饥、耐寒、热蒸、被蚊虫叮咬、露宿数日,过这种日子,大家戏称“当山寨王”,实际我们每次进货担心、害怕“当山寨王”已经超过了任何忧虑。曾经有一次因超载太多,车子发动机上坡欠力而拉熄了火,糟糕的是车子电瓶又坏了,无法自己点火起动,需要人推动车去触燃发动机,更不幸者车子恰又坏在烂路上。我们只得把货从车上下下来,用了吃奶的劲将车推着了火后,又把货上上去,可没走多远车子又熄了火,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从早晨六点多一直搞到下午四点多,那一身被泥,被车的污渍糊成什么样儿就不必说了,从离开D市到家,两天里,我们只吃了三顿在老百姓家里煮的挂面汤汤,那累,那困,那乏……绝对不是苦,是可怜,是辛酸所能表达得完的。

为了让进回来的货尽快销完,每天我们都得赶场(赶集)。天还没亮,妻就起床煮饭,是那种只图填饱肚子的早餐。这时,太阳还在山那边,朦胧的天底下,只见男人弓着身,背着一大背篼货,女人背着孩子,他们一前一后急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这,就是我们一家人常点缀苍茫大地早晨的画面,虽然渺小,虽然默默无闻。

那年八月,绵绵细雨洒了半月之久,泥泞小路因万千人的践蹋,烂得惨不忍睹,行至名曰“凉水井”处,有近一华里的下坡路,起第一步时,我头上的弦就绷到了极限,因为我背上不是货物而是我的孩子,不坡走到中途,我脚一溜,扑哧……我摔下去了,背篼里的孩子也一下子倒了出来,滚到下边的苕地里,妻不顾一切近乎连滚带爬跑下去,抢先抱起吓哭的孩子,她自己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我爬起往前看,呀!倘再往前溜一、二步,我父子就掉下三十多米的陡坡了,如果那样……

然而生意基本是这样的——

这小鞋多少钱一双?

两元八。

两元卖不卖?

莫法卖哟,至少你也得给两元五。

总得再少一点咯。

没法再少了。

其实卖两元五只赚六毛钱,然买主因我不给他少,还会说我指甲深,一下子就想把人挖出血(利润看得高)。

这样一天下来,赚六、七元钱是常有的事,除摊位费两元,工商管理费一元,剩下的就不好意思了,如果还要进食店吃饭,生意人就会耻笑你,就象耻笑败家子的赌徒一样,所以,天黑了才回家吃午饭是常有的事。

我这样写,大约读者朋友会质疑:生意真那么难做?其实我要说,大自然没有给我们这一方土地恩赐一点天然积蓄,靠天吃饭是人们生存的唯一途径,乡亲们买东西全靠卖粮,卖蛋,卖猪……收入如此些微,支出自然十分小心,十分精打细算了,有了盐,就不用酱油,打一斤酒,绝不能打一斤一两。

近几年,因打工队伍的壮大,我们乡一年平均每月汇回来的款子至少也有三十多万,虽然乡亲们仍十分节约,但那靠卖几颗粮,几个蛋的岁月毕竟在过去了,所以生意较以前的确红火了许多。不料那曾是买主又坚信做生意的利润十分高的人,都相继涌入街上租店经商,两年间,一条仅五百米长的小街,就有大大小小商店三百多家,他们仗着资金雄厚,以货齐,价低与我等撕杀起来。

在这样的战场里,张三卖某款商品10元,同款我也只能卖10元或9.5元,我若卖10.5元,买主就会认定我心黑,从此不来我们家购物,就是我的亲戚也会这样。所以有时再低的价也得卖,有时无论亏损,而信用社的贷款利息一厘也不会少,工商、税务所征的费也一厘不会少。

选择这样的环境经商的人,无疑是蠢才了,然因家庭,因缺钱,我又能离开吗?就象家鸡能离开人,猪能没有圈吗?

我经商至今,已经十一年矣,若一年只积十元,也应有一百一的存款了,然因利息(仅此一项就支出五万多)、工商、税务、生病、柴米油盐、人情等等等等开支,如今不但分文未存,反而还付债累累,我感觉我就象那从枪林弹雨中逃生出来的战士,周身没有几处是好的,连最主要的部件,比如手、脚等都险些被摧毁了,唯存的只剩命。

我本性不爱钱,我只是仅为了生活而挣钱,万万没想到竟如此之维艰,如今它给我的负荷,就如同一只粪桶压在我的头上,说它脏,但它并没有装粪,说它不脏,可它确是一只装粪的桶啊。

我酷爱艺术,我日思夜盼跨入她的殿堂,当我无意而又不得已进入经商之鬼门后,那找钱,购货,销售占去了我绝大部分时间——生命。想想我的至爱,看看现实,我窒息极了,我觉得我其实是走入了茫茫无际没有人烟的草地,虽然那是是处可见绿色生命的地方,可那陷人的致人于死地的泥沼却多得呀不计其数,我将陷进去了,陷进去了,我挣扎着,拼命挣扎着……我能走出草地进入艺术殿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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