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十二月份的一个当场(赶集)天下午,浩和妻收摊子(摆放商品的木板)时,放了寒假的林笑靥粲然地走来了,他是浩高中时比较要好的同学,而且又同姓,常以兄弟相称,浩毕业后就回了家,林后来复学考上了省师院。他们比较亲热地说了一些话,浩的妻见他们俩兄弟话多又投机,就邀请林晚上住下来,尽管林家离浩家只有几里山路,其时天色已经较晚,在浩夫妻的盛情挽留下,林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晚饭后,浩和林来到浩的书房兼卧室,看到浩屋里的那么多文学书籍和桌上一篇未完的稿子,林惊讶地问:“你仍在坚持写作?”
“是呀,我对文学的爱,是直到老死也不会放弃的!我毕业成家以后,因父母关系的极为不和,家境的贫寒,做生意,种庄稼,带孩子……这些琐碎之事务缠得我象气管炎患者爬山那样,难于呼吸,但我的确一直未放弃我心爱的文学,我常想,只要我始志不渝地去追求、拼搏,我的事业一定有成功的时候!”浩说。
“这么艰难的处境,你仍坚持从事你的事业,实在令兄弟我佩服,我在大学里,还未见到一个像你这样有抱负的人。一进大学校门,同学们都高呼60分万岁,老实说,听了你一席话,我觉得我都堕落了。”林说。
读中文系的林的这些话,使浩兴奋也激动,犹如喝了适量的酒,他陶醉了。说内心话,尽管浩口口声声说他有何等之毅力,然而想想家境,是疲于奔命而收入些微的;想想文学,尽管他爱之如生命,但是又有谁理解和认同?如此压力使浩郁闷、意乱、彷徨,一种叫消沉的东西时时啃食他的心,他其实是处在心劳日拙的旋涡里乏力自拔。
但是,浩心里非常明白,林的话于他有言过其实的肯定。然而,一个人的毅力和意志,如果没有事业的成功,不!哪怕就只是一点滴的顺意的刺激,他是极易消逝的呀!所以,大学生林的话给了浩极大的力量和信心!整个假期,他们在一起谈:关于人生的有意与无为;关于人世间的亮点与阴暗;关于文学的高雅与鄙俗;关于金钱;关于爱情;关于人的生老病死;乃至柴米油盐……他们无啥不谈,无所不谈,常常是到了夜深人静也不知疲惫是何味也。
二十多天,一眨眼就流走了,浩恋恋难舍地送走林后,心里象失去心爱的情人,空荡极了。别后只六天,邮递员就给浩送来了林的信,这就安抚了浩那颗躁动不安思林念林的心。信的往来联着他们的思,若现在送信也要马的话,即使用布蒙着它的眼,它也能找到他们的家了。他们次次的信,都在四、五页之上,有时兴起时还有近十页之多,且都在意犹未尽之时依依不舍停笔,因为林有他的学业,浩也有他的稗务。
其时浩在写一个身残志坚的热血青年,在通往自己事业成功的道路上,所遭遇的种种坎坷与磨难,名曰《苦乐人生》,是一个需十多万言的长篇。无数回的信里,林都说那是一篇震撼人心灵的文章,叫浩一定要好好把它写来,关心之殷切,好象那也就是他怀中的婴儿。这些鼓励的话,给浩的精神上充了不少的电,使浩不敢懈怠,不敢偷懒,不敢说他因为忙而只有一日没去动他的《苦乐人生》了。
林,你是浩的兄弟,更是浩渴求已久的知己和诤友!
事业上,学识上,他们携手爬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山。从林的来信看,受浩的感染,他也酷爱文学了,并立志要为中国文学贡献自己毕生的心血。而在生活上,他们相互关心体贴,犹如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兄弟,这点,浩的妻子林的嫂子做得那么的心细。给林买了衣服,买了鞋,又计划着给他织毛衣,担心林,就象怕她的孩子冷着饿着了。
其时林的父母,都年逾花甲,他读书,是靠其在外干苦力的右眼有残疾的二哥支持,所幸那时学费、生活费都比较低。不料,在他大学还有两年就要毕业的时候,他二哥在外犯了一点什么案,被判刑四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致使林从此断了生活的源,他很伤心,他很惶恐。他大姐家,因其姐夫行医卖药,日子还将就,但他们也有三个孩子读书,加之家中必须的琐屑开支,对他的支持虽说是一定的,确也算得十分的恰。
“浩哥嫂子,还有一年半我就毕业了,买学习资料,同学之间礼尚未来等等费用,我不好意思再跟姐姐要。我想在你们那里借800元钱,我毕业工作后就还你们。”那时,假期打工、有偿辅导学生还没有兴起,林只能向浩借钱。
“兄弟,我们的境况我曾经给你说过一些,在外人看来,我们做生意,很光鲜,很有钱,但实际我们因本钱少,生意差,利润薄,加之贷款利息、娃娃读书、油盐酱醋、人情等等开销,所以我们现在真的没有一分钱积蓄。但是你现在读书也困难,我与你嫂子商量了,这次先借给你300元。”
其时浩是小乡村的小商贩,做生意的收入养家糊口都难。所以,浩曾经给林现金的帮助是不曾涉猎的,如今为了林的学业,浩心里多么想支持他千儿八百元,可是他为得到吗?就象麻雀儿吃胡豆不跟屁眼儿商量能行吗?所以,他们夫妇只能凑300元,这还得靠他们夫妻压缩家里的一切开支。
离开学校数年的浩现在开始渴望每个假期了,因为它的到来,就意味着他的知音林会回来浇灌他那颗干渴的心。然而,从林要毕业的最后一年暑假起,他回来后,就不住浩家了,来的次数也少,即便来,也似乎显得很疲乏,与上个假期他们谈至深夜比,应该算是没有说话了。林向浩解释说他父母都这么大岁数了,他得多抽时陪陪他们,这是令浩十分感动的理由,然而,浩却常在(有时几乎是每天)林的大姐家见到他,这又使浩感到非常的诧异,浩请林到他们家吃饭,林也谢绝。
“你是有什么想法吗?”浩问。
“没有没有”林否认。
“或者是我有什么地方没有做好?”浩问。
“这怎么可能呢?哥你做的很好了。你相信我俩兄弟的友谊是永远永远的!”林说。
浩觉得也应是,又想“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而,林的说作不一使浩的心里怪难受,就像俩痴情的恋人,突然有一方少言寡语,那热情似火的一方心里要涌起了或忧虑、或失落、或苦痛、或犹豫的万千愁绪。
这个假期浩和林谈心,加起来也没有上个假期的一天多。他回校后,信也不比先前多了,其内容也与从前不一样,淡淡的、不痛不痒的说些应付的话。难道说他们的心里话就已经说尽了吗?或者说林已看穿浩是一个在任何方面都显固执而最终是没有前途的人,于是失去了对浩的兴趣,就象对不会摇头摆尾的宠物索然无味一样?
林毕业分配后将去上班的那个暑假,他回来前,浩就没日没夜赶写那篇稿子,浩决心在林走前完成它,让他带到《XX文学》杂志社去,当面交给老师,事后能得到老师的点评,这是浩梦寐以求的事。
8月3号,林说他因种种原因需提前到校,其时浩的文章在他日夜兼程的赶写中,最迟一周左右就可以完稿了,林不等浩而要提前走,浩心里的那滋味呀,是无法形容的,但浩没求林,因为林深知浩的这篇文章是浩三年多来抽时在晚上熬出来的,并且林也知道浩是多么渴望他带着浩的心血去见见编辑,求编辑给浩指点迷津——浩到底是不是块搞文学的料。
林走的那天,恰巧也是浩去区医院看他住院的母亲。浩那可怜的母亲是因为浩的父亲数脚猛踢她的肋部,致使她小便来血而住进医院的,两天了,浩没吃下一两米的稀粥,也没有说上三句话,他无声的哼着《哀乐》流着泪。
到了区医院所在地之车站,浩非常沉重地拖着哀毁骨立之身躯走下了车,心里的痛表现在脸上是如丧考妣的呀。与浩同车的林没有和浩打招呼,更不用说说一句慰安浩的话了,也竟然没有在客车等乘客的间隙里(一个小时),去医院望一望浩那在病床上呻吟的母亲(林称呼浩的母亲:伯娘),浩的心如刀割一样的痛。
一月后,林给浩来信,说他那天走后,去县城的同学那里玩了五天,又去D地的同学那里玩了五天,又去M地的同学那里玩了几天……他既可以去同学那里玩,而不等浩——一个在文学道路上拼命挣扎的苦行僧把稿子完成。他们的缘分算已尽矣,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为何?浩想烂脑壳也无法回答自己。
浩读初中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名字他忘记了,说的是孙膑与庞涓,当孙膑被庞涓暗害致残双腿后,庞涓跑去孙膑住处,抱着孙膑痛哭,在拥抱孙膑而孙膑又看不见他的脸时,庞涓口里发出的是痛哭流涕之声,然而那脸上露出的尽是恶狠狠,那眼睛里射出的也尽是狡诈之光。这使浩不寒而栗,浩想:虽然他与林决不可能有孙庞那么深的恨,然而浩讨厌那种口是心非、貌合神离的交往。于是浩立即去信提出与林断交,并要林归还浩借给他的区区小钱。
很快,浩就收到了林的回信,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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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你的心胸太狭窄,或者说爱钻死胡同。记得前年就你的《Y货》一文,我的学友诚心诚意谈了一下自己对文学的看法或体会(虽然方式不很完善)却遭到你的辱骂.我曾就此给他们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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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钱,我一定尽快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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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浩的确是就有人卖假肥料使农民几乎颗粒无收之事写了一篇《Y货》寄给林,请他帮浩参考,修改。林给浩回信时,着实也付有两页同学的信,然而那信直接就是儿戏样的一篇“草稿”——这里添一笔,那里叉去一个字.如此作法能算“诚心诚意”吗?况且浩也并没有辱骂他们呀,浩只是说:其同学修改他的文章的态度使他很生气,并“撕毁了那两页草稿”。后来的假期中林回来他们谈及那事时,林对那两同学的态度也是持不赞成意见的呀。不料这次信中他还说他当时将浩的辱骂告诉了他的同学。天哪,直到现在浩都把林当作知音和诤友,他竟如此待浩!
看看浩所有友人的信件,林和浩通信最多,三年多来,现存的就有32封,近十万言。如今一一读来,仍使浩非常感动,无数次,浩都读不下去了,看着那句句发自肺俯的、关心的、鼓励的、热切的话儿,想想他与林现在的心天各一方,悲伤和失落使浩喉咙哽噎,眼泪盈盈。
林,浩多想和你破镜从圆哪!
两年后的夏天,浩听林的姐夫说,林回家了,但他一直不去见浩,浩去找他几次也未见着面,浩告诉他姐,叫林一定去他家一趟,最后林终于还是去了,见面时,他们没有争吵也没有分外眼红的恨,都笑脸相迎,虽然这笑里饱含尴尬和不自在。客客气气相互询问了各自的境况,他们也略谈了各自的事业,林仍然鼓励浩将文学进行到底,尔后他们还十分小心地触摸了一下过去的误会。最后浩说:“自亚洲经融风暴起,生意一日不如一日,难哪,所以我想这次你把我借给你的钱还我,你知道我是借贷款做生意的,所以我借给你的那三百元钱,这几年算起来利息也该两百多了,你就连本带息还我五百吧。”说这话时,浩的样子是不好意思的、是害羞的。其实浩的负债,浩日子的举步维艰,林是十分清楚的,林的姐夫告诉浩,林现在收入颇丰,已准备在城市买房子了。听完浩的话后,林说他这次带的钱因给父亲看病已用完了,回去后一定给浩寄来,还说就他们的关系,他要写一封长信给浩,意思好象是想他们重修旧好,这是浩多么多么渴望的呀!浩心里想:“只要这样,钱不还我也无所谓,我苦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林回去以后,一直渺无音讯,四年后的夏天,据可靠消息得知,林偕夫人和孩子又回来了,他是决不会去浩家的。浩去找他时,他正和他妻子、孩子、父母在家歇凉,他们谈了一阵无关痛痒的话,林的妻子始终在场,这个时候是无法说到要钱的事,于是浩起身说走,林出来送浩,走一段路后,林问:“你还在从事文学吗?”
一年前,浩的孩子对他说:“爸爸,你一天到晚写呀写,连觉都没睡好,但是又不见你出本书,与其这样,你不如不写算了,你努力给我们挣钱,让我们读书,空闲了就去钓钓鱼,打打牌,这样你还活得舒服些。”啊……看来浩不得不放弃文学而专心致志地去挣钱了,否则连他的孩子都会认为浩是一个不务正业、没有出息的东西了,浩曾说过他视文学如生命,而如今文学已无,可他却不能、不敢结束自己的命,因为,他上有父母中有妻子下有儿女,他必须以工具的形式将生命延续到自然消灭之时。
“我已放弃文学了。”浩说,“我现在也愈来愈深深地觉得我其实根本就不是一块搞文学的料。”
“不是你不是一块搞文学的料,而是现在文学根本就不需要你这样认真的人,你早该放弃文学把你的聪明才智花在挣钱上,我相信你会成功的。”说时,他从裤包里掏出五百元钱交给浩说:“这是我欠你的连本带息的钱。”
浩接过钱,转过身迅速离开了林,竟说不出一句话,因为他的眼眶已载不住溢满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