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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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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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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野茵》

出生起,我一直住在一个小镇上。沿海,所以风雨来时自东南,拂面温柔;风暖,所以候鸟衔信时来访,敲击窗棂;莺鸣,所以春化万灵苏醒早,不见冬雪;木盛,所以盘桓心中之至景,莫如野茵。野茵之处,左不过人俗与心愿,右不过意致与人和。

如此说来,或许有些轻浮,只言片语未落实处。且记至今一载之事,便知缘之为何。


人间相见不知意

新年将来却未来之际,收到友人遥赠的一份礼物。

我们虽在一城,却似乎很难相见。即使在这个只需一个电话、一条简讯就能畅通无阻地交流的时代,见不见面似乎是并不要紧的。然而我常常觉得,人与人的亲疏远近同言辞内在的挚重程度成正比,愈是不假思索的、随意播撒的言语,愈是乏于意义;同理,心与心的距离同言语方式的难易程度亦有关联,愈是任意来回的词话或机锋愈是廉价,越是隔山海而来、越是知不可而为、越是穷力不能及的,越显厚重珍贵。这种说法倒也不能说极有根据,不过是我主观想法尔尔。

年前,我寄信给她。

洋洋洒洒几页纸,页页以管墨写就,不满意时甚而誊写一遍。落款处,郑重按下私人印章,丹砂朱红与纸页昏黄、字行墨黑三色辉映,如一副若非夜里孤灯映照下则不能执笔落成的心头画。封信时,燃烛火、捻香草,埋入熔化的火漆,再加印戳扣上,便好似是扣上了平时不与旁人言的许多愁肠与怀念。

她于是送了我一本精美的台历作回复。

一层一层拨开包裹,见封面上“花开有时”四字,暗合其中每日不同的插画,尽是花。昨日迷迭香,今日君子兰,明日是木棉花,如是日日不同,直至一年尽期。

我固然欣喜,每日入梦都憧憬着明日,沿线撕落旧日,再将旧页排好、夹起,放在窗沿,似是拥有一家只对微风与鸟儿开放的花店。

但若细细剖析刚收到时的心情,其实是隐隐有过失落的,总觉忙碌的友人是否有些敷衍我一笔一划的的满腔衷情。

在物质空前丰富的时代,一切变得唾手可得。因而对价值的衡量,便好像也随之陷入了左倾的偏狭。只一心把躬身、亲作之物置之于他物之上,某些事物本身蕴含的深层韵味则被其作为物质存在的外壳轻易掩盖。我不得不承认,我也陷入与世人认为的那种落俗背道而驰却殊途同归的另一种俗套。

那时的我哪里明白,一些物中的实,任何一件,因其被附加的意义与人们赋予它的价值,都可能是人生某些时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俗世风烟皆景致

日月沿台历边角处一页页撕下,直到另一种历法的第一片曙光。

壬寅初一,凌晨随母亲去禅院,照往年惯例焚香燃烛敬告。说来惭愧,我本无神论者,心不能说诚。随之前往,一方面,是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亦有一定对于未知事物的谦卑与敬畏;另一方面,不求护佑、但求心安。

壬寅初一的时轮周转过大概两个时辰的时候,我们趁夜色与静谧乘车出发。

风凉人也倦,在空荡的高架与长排如候的街灯指引下往天际尽头去,今日的禅院却与往年大不相同。

院外排起了格外长的队伍,或因疫情来,也因疫情排。

来的人多求安宁,告慰己身与逝者,过去两年经历的风风雨雨,我信不少人的愿望中都有好几个“国泰民安”字眼;排着队是因疫情限流,往年早该开放的禅院推迟了时间,志愿者在寺外维持着秩序,新年破晓不得眠。

两小时在晨风与夜色中的等候,我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在队列的中部,望队列的两头。

凌晨的街头灯火阑珊,队列最前面的多是老人与妇人。或是在与同行人絮絮交谈,又或是与不相识的前后之人随意闲聊。凌晨上香是不太顾及仪容精致与否的,所以昏暗灯光下的队列前端可见许多朴态的侧脸,但本应明显的岁月之痕被夜色、晨雾与街灯光晕淡化不少,朦胧中仿佛看不出他们与我有什么面貌年龄之分,也没有什么经历上的、年岁上的不同一样。

队伍靠后的是来的迟些的人,多了些年轻面孔,或有年轻的夫妇或当年的学子,为姻缘如结、为丹桂在手。睡眠的不足或是会使人觉疲倦与憔悴的,孩子会靠在父母的肩头,夫妇搀携着彼此的手,无人会对在禅院外的等待表露不满或不耐,因这等待本就是虔敬的一种表达。好像只需等待,再缓缓相携而行,不久就走到了队伍前方;好像只需等待,这本就是一条人生的轴线,会随时间推移,经历此处跨越了时空并现的、每个定格的人生年月:为人子女、求学求仕、结缘夫妇……生、老、病、死。

喇嘛的唱颂声在禅院上方盘桓,高香和燃烛周侧烟雾缭绕,能预见结局是缓缓落入陈灰中,寂然不必有形。

始终觉得,禅院中的檀香味可能才是真正使人静心、净心之物。其中有几丝中国民间百姓的烟火气味,缕缕烟香飘摇直上,其承载着的愿望也是世俗的、带尘烟的。可就是世俗的愿望才最单纯不过,当得起澄心如练几字。真正超脱世外者不会来禅院,因他们的心已在神坛之上;为涅浊欲望所驱使者也不会来禅院,因他们的野心不必求神佛来满足。只有中间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天真而朴实的群众,愚昧也好、虔敬也罢,真真是最能在烟火烛香里参悟俗世滋味的人。

天亮了,壬寅初一那年的阳光将天空染成青白,如一片深林里轻飘的雾霭,烂柯人踏回了时间的洪流,下了山,回了人间。


心火不息惜花人

三月中旬的一个雨天,是我在校十四日又十四日后,返家的当日。

第一个十四日时,母亲说,年初种下的化已经舒展葱绿的枝叶。心下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怅惘,母亲或许想说的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此句用辞泛滥,深意如今方知,多愿疫情可平,不日众人归期。

第二个十四日终可返家隔离,仓促间,瓢泼雨花、激溅水花、翻飞伞花一同在我周侧、脚下与头顶肆意无羁地绽放,仿似要替未来的春天递个预兆予我。我在闷热的雨里等良久,密不透风一张网将我拢在其间,直至见车来,我签了字出门口那刻,忽而有种雨中的微微自放。堪堪踏出那一步,不知是行李冗重还是我手提不稳,便应声落入大片大片的水洼中,宛如我刚刚崩开一丝弦的心一般坠落,水花散开。

很难形容自二月二十日起封闭至今的时日之中我是何心情,苦涩有之、孤寂有之、迷茫有之、困惑有之、为这艰难的时情心感痛苦有之、为自己无能为力而自责忧思有之、为这疫病之下的人世困苦叹息有之、为那逆行白衣之人担忧敬谢有之……杂思万缕,在那沉闷的落地声中汇集成悲意,我未落泪,但此刻,天地与人同悲。

雨幕打在任何玻璃外延时总是很娟丽的:落于疾者斜如阵,名作《兵荒马乱图》;落于岿者细如帘,名作《雨打芭蕉扇》;落于动中静物眼底,名作《冰河入梦来》。我在雨声中入眠,大梦一场复醒来,竟在家宅外。

出生起,我一直住在一个城市东南角的小镇上。好像人生直至今时今日,都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归属感。踏入家门时,犹觉深深的不真切。直至见到那几朵——那几朵母亲在过去的十四又十四天中用镜头分享给我其生命历程的郁金香——那几朵二月过后,我悉心栽下的郁金香。

雨下得这样大,我举伞近前,聆雨观花,患其溺也。不比为照红妆烧高烛的夜游人,我只惜花如惜这雨中黯然遗落的时光。

但时光的遗落其实往往不因人事的情愿与否而停驻。

收拾房间的时候,最后摆上的总是最具仪式感的东西——一本台历。撕了许多页,今日要夹在窗台‘售卖’的花是……郁金香。

我哑然于天意巧合,也觉是我心有所念,故有回响。

那几日我课余有闲,最能寄托之事便是养花,且不论是土壤中的花、窗台上的花,抑或是我心中的花。作为世代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的农民的后代,每每当我走近花田时,呼吸间都能感受到这片土地对我的疗愈,阳光、水与土壤有时甚至不是花的必需品,而是我的救赎。

许是我栽种的问题,花不是一时开放,而是次第生长。郁金香品名作范伊克,盛放时红烈如一团团火种,在土壤间窜动。

我虽遗憾错过它破土而出时的坚韧不屈,遗憾不曾见过它在春雨之下抽茎长叶的茁壮生机,遗憾不曾见它含苞吐蕊时万蝶来会,却有幸在春日来临的时刻,见到它骄傲如明媚的火焰般跃动。晴天时漫舒花菡,似绿裳侍女端杯盏,满斟阳光予我尝;阴雨时袖敛娇颜,似怀揣心事不可言,既望人知又羞藏。

艳丽的花,若放文人卷里,人们总觉得它俗不可耐,大抵总爱莲、菊或牡丹;骄傲的花,若放世人眼底,人们总觉得花应拜服掌中,惜花之人才漫道独行、不远万里,秉烛照红妆;异名的花,若放万花丛中,人们总觉得它不接地气,大抵要见鸟喙啄出斑痕才生扶弱之心。

却总不知,俗人眼见万般入俗,随波逐流无心中志意者尤甚,世上之花何辜受累为人背俗名;总不知,骄傲者见摧折时粉身碎骨全不怕,惜花人若来,纵白如玉兰,何妨零落成泥碾作尘;总不知,栽种与涅之时,凡根系相连者,皆为一土兄弟,任见喙啄尚讥非,与煮豆燃豆萁何异?

四月,火种在烈日下翻卷着,直至燃尽最后一丝热望,盛至荼蘼。

鸟喙留下的斑痕与日晒灼伤的白痕在郁金香间弥漫开来,如持着红缨战损将危的将军跪倒在泥堆里,但他不得反抗,因那将军的身后有一座城,他退了,城便陷了,城陷了,城后的广袤中原又如何是好。援军驰援、城池险固,但每日仍有人伤亡,动辄万数。

我看不得花败,趁着最后几朵的花期,剪下了两支,摆进蓄水的细颈玻璃瓶,放在了窗台上,正是那方摆着满窗旧历花的窗台。

那个月我常常坐在窗台边的圆形吊椅上赏花,二者交相辉映,都开得极好,水培与荫蔽近乎于能疗愈所有的旧时创伤,花瓣近乎回光返照般的红润、娇嫩。我每日被它吸引着,情不自禁地观花,常常见玻璃颈口折射的暮色斜照进来,远空的云霞散如绮,远方虽好,但也只能做花儿陪衬的底色。

五月,我常常在阳光最省的午间,凭着过窗而来的暖风午睡,像窗台上已经垂落的花一样紧紧蜷缩着,沉入空无一梦的白日梦里,梦里常常有没来由的约会要奔赴,奔赴时总是慌慌张张地不知着何裳、不知上何妆、甚而不知去何方。我可能见的是好几个最相熟的友人,然后相携走在灯火长街上;可能见的是许久未见的亲眷,然后席间把盏问起近况与展望;可能见的是不曾见过的陌路者,随意聊聊时事不必有起因结果。

一阵风来,一片斜阳,一声鸟鸣便引我出梦。五月风捻起微微翻卷的台历边沿,示意我撕去昨日花,见见今日花;薄暮光拢在惺忪睁开的泪眼边侧,提示我半日已过,日月轮转如常;四喜鸟撞在透明无物的窗棂顶端,暗兆沉沉睡去之人梦醒,来回飞舞宛如时空巡回。

我开始听从自然的吩咐翻一页新历,好像每日翻新页时,就有清熹窗外的风真真衔来一支花赠我。而我将花都栽在窗台上,日复日地看着野茵在窗台上漫长。

我寄情于花,或许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讲授文学的导师推荐我们不妨读读加缪,或许能见几分共鸣与相勉。我读《鼠疫》三遍,关注的重心仍然只在两个部分。

其一是作者笔触下街市中的花所代表的春天:

“只有清新的空气或小商贩从郊区带回的一篮篮鲜花可以宣告春天来临。”

其二是那首来来回回始终未能改完的、颇具希望隐喻的诗句:

“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跨着一匹漂亮的阿尔赞牡马,驰骋在布龙涅林苑繁花似锦的条条小径上。”

阿赫兰城的春日来临了,我想,申城的春也不会被遗落吧。


愿怀野茵总相和

尽管我知道会有许多如《鼠疫》中的塔鲁一样,来不及写完诗行而在黎明前倒在孤夜里的人。我们无限地报以惋惜与哀痛,但这世上谁也不能说便能完全感同身受旁人的苦楚。

离这座城千里之外含沙射影的人并不关心城里这场战役的实况。他们如我最早前提到的那样,因其言语之轻易,共情之薄陋,便不假思索地随意播撒着冰冷的言语,愈是如此,愈是乏于对此事的意义。如果说汹涌的疫如蛀花的虫,恶劣的言辞便如伤花的鸟喙,造成的伤害说不清哪一种更重。他们只见花残叶落的数目,见凋敝的惨状,就可以痛斥与花相关的一切,由表及里,由花上的露水到花脚下的土壤。宛如见一只伤鹤,并不期它愈合,而期如何污染它除伤处之外的其他洁白的羽,所以有一点点伤口他们就渴望着面积扩大。人性至恶,莫如见鹤死。

说这座城华美如虱袍的口诛笔伐不理解溺水之人抓握稻草的意义。痛批爱饮咖啡的高蔑、憎恶华服列队的奢靡,仿佛世上遭难的人都要由着既定的困顿路线活,仿佛加诸于同胞身体的苦痛还远远不够这座城的人苦修。已然抛却自身得失守纪遵行,何妨无碍之事聊以慰藉?每个清晨、或者午后、黄昏、深夜,列队等待核酸的男女老幼总让我想起壬寅初一那个凌晨禅院之外长长的队列。前者的队列是真实的生活情境,后者的队列是想象的心中野茵。二者的画面常常重合如一体,人们同样安静,同样规行矩步着等待、前行。连两者队列的终点与人们的心中所求,都一般无二——“国泰民安”、“身康体健”、“求学求仕往后皆坦途”。虱子是生活本真模样,我们共同的先祖自土地中来,进化至今也没舍却粗糙的肉身;华袍是人俗升华的想象,是物质负载的意义,是肉身之外生长的灵魂与心底的共情。

倘若无法感同身受,便莫要再伤鹤刺花,莫要讽那无咎的华袍。

希望无论在今朝还是未来,你我心中长存一片野茵,有植物的呼吸与温和。

写到此处,台历上的今日花,是一朵黄菖蒲。希望明日将它夹在窗台上出售的时候,爱花的鸟儿愿将它的花语说与将要抵达的东君听,啁啾鸣啼,万物终会复苏。

那是开在时间之上的花,人间岁历无止,野茵永不落败。

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东君携青鸟轻叩窗棂,行人走在世上所有繁花似锦的条条小径上。风暖拂面温柔,莺鸣敲击窗棂,木盛不见冬雪,盘桓心中之至景,莫如野茵。

野茵之处,盛放的是人俗与心愿,意致与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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