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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士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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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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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芬芳

文|陈士彬

(一)

南宋爱国诗人陈则翁的《江皋晚步》,写阁巷马路架的飞云江边的感怀。

江路行吟久,烟光薄翠微。

水流残照去,风约远帆归。

沙白鹭犹聚,草明萤欲飞。

人生几朝暮,凉月又柴扉。

有一条江,今天称它飞云江。从西流至东,入东海,如白云似的飘逸着它的足迹,带着浑浊的江水,日夜波涛。

江的两岸,有历代人们的追求生活的印痕、呼声。那印痕潜埋泥土里时常舒筋活骨似的,喇喇响;那声音时常具有游丝般在上空低吟。

从晋代到民国,飞云江流域发生洪旱灾109多次,其中宋乾道二年(1166年),农历八月十七日,记载了“大风雨,驾海潮,杀人,覆舟,坏庐舍,漂盐场,浮尸蔽川,死二万余人。”用现在观点去推测,可能是海啸自然灾难。

江口宛如八字型,乡人叫喇叭口,是飞云江下游。南岸属于万全平原,北岸是瑞安城所在地。古代的江面与如今不同,南岸海湾,座南朝北,正面容纳长江南下泥沙而淤积,与飞云江大量的泥沙冲积,海涂淤泥蔓延很快。两晋时期,江面约30里宽,到了唐宋江口缩短为5里。

海滩沿东伸向江(海)口,大片滩泥露出水面,自然堆积一条长长防护泥沙架。为了防止潮水溢没与冲毁,北宋年代,瑞平两县协调兴建,取名为沙塘海塘,又叫沙园塘,都带“沙”字的。

当我慢慢长大时,只知道有一条长长的泥堤高而宽如卧龙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沉睡那里,也带沙的,名称为马路架。近几年,我想把马路架的有关故事写下来,第一个就遇到困难,“架”、“岗”、“港”、“降”到底哪一个字,本地方言差不多,我无法从他们口音里辨别出是何字。后来,查了资料,乾隆初年,从沙园向外迁移距1.2里建起阁巷海塘,俗名“盐担架”,即是马路架向外的涂园的海堤,意思有晒盐,便于人们担盐的路,将盐担到团前的盐务处。“盐担”后用“盐坦”再后改为“团前”。于是,我看到“盐担架”就断定“马路架”的“架”字了,至于“马路”两字,就很轻松理解了,有陈则翁四子陈与时的诗为证:斜日半村无限好,读书门巷马嘶过。

自然还会想到今天阁巷有两座大桥通过,一座是瑞安大桥,另一座是高明大桥,就是坐落于吾乡人喊它为“北架沥唇”海口边。这个从字面解释很有意思,北,指整个涂滩的最北方向;架,指沙多形成硬而实的涂面;沥,指潮水一滴一滴落下;唇,指江口最北边如人的嘴唇,我真佩服古人取的名字,生动又形象。这里,江水潮与落都是最早的。小时候,我每次赶海捉鲜,基本都到这里走一走。因为,这里沙多导致海鲜动物洞浅,蛤、泥鲮、沙蟹、蝤蛑等比别的地方多,加上泥泞度不大,不管挖洞还是寻找,人在这里觉得轻松愉快。如果全身沾了泥,在江边洗澡、游泳。江风吹,机帆船马达声哒哒转来,咸腥味洋溢着,不知不觉地一个潮候过去了。听到潮水涨起的喊响,我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往马路架方向回家。

台风袭击,为了加固海堤,在村头村尾总是用锣敲打,发出啌啌哐哐声音,钻透过雨帘送到每户人家,随着锣声停止,揭锣人马上喊着:捣架———捣架。我小时最怕就是这句话,在雨中动荡,怕潮水摧残堤架,汹涌澎湃的水会淹没庄稼、房子和人。乡规民约,每户都要出力,去海堤边挖泥来填充被潮水冲破留下的窟窿,乡人没有一个说保护海堤,却都说先人传下口音的“捣架”,他们都懂,连刚刚学着话的小孩也能听懂。

虽然不是马路架,但这个“捣架”的“架”字,对阁巷父老乡亲们而言,是一条命,是一尊佛,没有这一批一批架堤,也许没有我们今天。

有一年,筑新堤架来围垦,全区七八个公社派人到阁巷捣架。人很多,我家楼上打地铺,住了六七个人,早出晚归,中午饭要送到二三公里外的海堤上。几乎宽敞的每户都住满,到了晚上庭院就热闹起来,洗澡的,吃饭的,刷牙的,开玩笑的,还有交杂着瑞安口音,别于万全一带话调,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地域不同而产生口音不同。

阁巷涂园,堤架很多,一批园一条长架,向东扩展,种植糖蔗、大豆、蕃薯,晒盐的,遗留的泥海堤脚干痕迹依稀可见,正如,陈挹,阁巷陈氏十三世孙,

写下《南堤纪功》,“飞云江上浪排空,渰卤荒田浦溆同。最动民心耶律哭,不隳农业古灵功”。而今用勾机、推土机改造成水稻田,堤架消失干净了。

今天,我们所看到最东的海堤,全是水泥钢筋混凝土,不用“捣架”这活了,全是机械化筑堤架,坝上可以开车,恐怕以后人们忘记了祖先留下的捣架的情形。涂园上崛起一座城,连接与平阳海滨城,称经济开放区,规模极大。

所有堤架里,仅留住古老的马路架的空间路线,变成是目前的阁巷至马道简易公里路(机械路),南接平阳沙塘陡门。阁一村新堂边的有块高土叫泽淋头,也许远古时潮水河水交汇处,近似于陡门。斗南村也有块大泥堆叫塘山,我们可以想象出泥塘堤如山,说明很高很大。后来,人们运土制砖等慢慢地削平,但名字还留在七十至八十岁以上的老人闲聊中。马路架,跟别的堤架不一样,很宽,约半百米,长的地方可能过百,高高地隆起在大地,宛如一条全身含沙粒的巨泥龙蜿蜒着,并且用手抓住地下泥土而永远不放的样子。

马路架,说实话,我不喜欢去的地方。这里到处是坟茔,旧的,塌陷一半,露出骸骨、骷髅头,还有里面黑洞洞的泥浆、苔藓,阴深深的,我走过时放慢脚步而偷偷瞟一眼,立即加速步伐,毛骨悚然。这里的坟,基本是苦命人无钱安葬在与阁巷相距四五公里的南山上,大都无人认领的,清明节坟头上也没香烛纸燃烧的灰尘。这是千百年来堆积起来的先人们的阴灵集中地,值得敬仰、膜拜;新的,有一座石椅坟筑在一条泥路边,听说是地主家的上辈,也许他们看中这里的风水而来安息,还有偶然看见新挖泥土成堆的,估计夭折的儿童。当时,村人说,人如果被骷髅头滚动压住你的身影,你必将死。每当看见破坟洞,或骷髅头,怕骷髅头滚出来,这对我小时候简直蒙上一层层阴影,骷髅真的还活?好几年,逐渐对骷髅有了认识,它只不过钙磷等元素组成的,同时解除了坟洞里的鬼灯晃动,其实是磷光。

马路架上种植桑树,大队养蚕,至于桑叶如何采摘是大人的事,我与同伴看着桑葚由绿变红变黑一段时间里,到下洋园或涂滩上必直穿马路架,为了嘴馋,偷吃,去摘桑葚,遇见坟啊蛇啊,故意壮胆,一次一次都免了鬼的刁难,随着年龄长大,觉得无事了,这些先灵都是同乡人,都是上辈。反而会保我平安的念想,于是,我壮了胆气在桑树林里来来回回。黑的又甜又软,果汁把口舌染得发紫,我们伸着舌头看谁黑来一场比赛。暮春,暖和,马路架上的空气总是甜甜的含着清香的一种远古味。西边架下的水稻田,午后,大阳佛晒过来,特别暖洋,青蛙成群成批赶来汇聚这里好像集体唱。

桑树砍掉分包到户,种植庄稼,有榨菜、芥菜、糖蔗等。村里糖厂就安置这批空闲地上,各村耸立四五个大烟囱,浓浓的烟雾密布马路架上空,荡漾糖香。灶炉里烧下的煤碴子堆放马路架上,如小山,我与小伙伴们在坟边捡煤碴(没烧尽的煤),此处捡得最多,人忌不敢来,半成品的煤碴又大粒又黑,五分一斤买给收购者。想吃一点东西方便,从糖厂外的糖蔗堆里守护人不在时抽一根糖蔗,或备一根糖蔗顶从糖锅里转一下熟糖水冷却就变了糖锤,或到马路架偷一株榨菜,扒下叶,将块状的榨菜放在锅了煮,不到几分钟,滚瓜烂熟的榨菜带上糖气,从冬天寒冷空中腾起袅袅娜娜的。

海市蜃楼,十分罕见的自然现象,这里曾经发生过。据《阁巷陈氏族谱》、《清颍一源集》里说,一篇文章《聚远楼蜃说》平阳爱国诗人林景熙写下:庚寅季春(1290年),予避寇海滨。一日午饭,家僮走报怪事,曰:“海中忽涌数山,皆昔未曾有,父老观以为何异。”予骇而出,会柏桥主人(爱国诗人陈则翁,他的孙女嫁给高则成)走使邀予。既至,相携登聚远楼东望……

从柏树的聚远楼看海市蜃楼,视线必通过马路架,奇观美景,呈现那片东海上。

方今,阁巷架起大桥、还耸立一座工业城,真的像“海市蜃楼”一样美好。也许是马路架的“架”字效应,也许是天意,我欣然写首诗:

本是故园游,何需论旧丘。

云中逢白狗,汀上唤沙鸥。

过目桥梁架,归心江物浮。

乡情翻若浪,溅起尽含愁。

(二)

惊蛰过后,老农们掐算日子该出门打理田间的事,到了谷雨非插秧不可,百雨生谷吗。若是错过季节,则庄稼收成毫无指望。春风浩荡,草木吐芽,散发一丝丝清香,随着暖气,在田头在屋檐下洋溢着,让人吮吸几下,是一件雅兴的举措,不正是古人所谓春风大雅能容物?

这正是容我们美好的心情,可老农不明白这些文人雅士的话,只知道开着拖拉机或拎着锄头去翻耕。他们听着远处传来斑鸠的“咕啯咕啯”声说成天快下雨了,要抓紧时间干活。每翻一块泥土,用力恰到好处,不轻不重,把泥土上的草朝下,暗灰色的新翻泥露在上,宛如一片一片鱼鳞排列,或者说是瓦片的穿插,偶尔一丛小草昂着顶部直立那里,不过到耕牛赶来时,也会一命乌呼。拖拉机翻耕激起一层一层浑浊田水,田水漂浮着蠕动的蛴螬、草籽、谷粒,它们过了一个冬,是彻彻底底的潜伏者,是农人最不喜欢的。

牧鸭的人,看准这时候的春田,赶来一群吱吱嘎嘎的生蛋鸭。鸭子,从秋天到冬天吃厌了饲料,这会吃野生的食材,特别喜欢,叫声也格外响。眼前,三千多只的喊声,就像潮涌浪涛。二月至五月期间,鸭子都放养野外,生下的蛋,营养价值高,蛋核很黄,产量也高。就拿三千只来说,毎日产200多斤蛋,一斤6元,一日有一千多元。如果再养多一些,一年收入五六十万没问题。不过养鸭也有困难,有遇见疫病、饲料贵或缺乏和污染环境等。

田野上的草,谁也数不清有多种,春夏秋冬的更替,有些草在枯萎在生长,有些长年守护着、匍匐前进着。油菜田里的草稀落,都被农人清除,余生的被大面积油菜所淹盖,难以看见草的长势,到了春天,只见一片一片金灿灿的花,好像大地流金似的,叫人欢喜。没种植庄稼的空置那里的田,没人打理,从冬季收割稻谷后,冬草钻出泥土,阳光雨露陪衬,吸收余留的肥料,即使三九寒天,也一天一天长大,到了春天,草就热闹起来,你挤我,我挤他,整个田野呈现出绿色的世界。可能草的种类多,变换勤,也许草的卑微,农人们基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恐怕是从盘古开天至今吧。他们仅知道几种草,比如,绵菜,研碎放馅做馍糍,蓼草,很有诗意的,但只知晒干煨之用烟灭蚊。

吾乡,最多莫过于一种乡称之为“立夏草”,故每个人都会识别。在冬天油菜田里像麦苗像秧苗,细嫩,学名叫看麦娘,比麦早出土看着麦长大意思吧。以前,我家养鹅,中午我带着弟妹到处寻找油菜田里的立夏草,拔来的草没粘露水,给鹅吃了不容易拉稀粪。眼下的立夏草占了主角,像绿绒绒地毯沿伸远方,田野如草原。近看,二十多公分长顶部结籽,宛如麦穗的缩小品。若是到了立夏,立夏草、稗草结籽枯黄,成为一道景象,仿佛跨越了秋天。那黄色,浸淫在初夏的绿野上显得成熟。这些草,古老,带着遗传基因的变异在世间行走,宛如置身于大自然中孤影响力。

路过一块田,凌乱的草丛,布满地面,一位老农锄头挖土,我问他,他说自己八十多岁了,锄头放在田间灰寮里。田间灰寮一般是用于烧草灰、放农具农作物、避雨等用处。不敢拿回家怕人家笑话,这么大的年纪还去作息。我说:“老伯,你说不对了,你去劳动,是你褔气呀。”他反问:“福从哪里来?”我解析着,现在的人吃饭没问题,应该是拿健康来衡量,比你年龄小的人不是很多去世了吗?他说是的。正因为如此,你还在世界,脚踏泥土,三顿吃饱,可有些人吃药打针、走路不便等,你真正叫幸福,活着真好。他听了连连夸我说得有道理,问我多大,我说快60了,他说我年轻,以为40岁多。我笑了一下摘掉帽子说,我的头发也掉了,也白了,穿牛仔裤皮衣显示年轻,哈哈。他补了一句,以前60多岁的人穿布衣,个个老气,如今,年轻化。我们的笑谈声融入春天里。

俗话说,春看水,秋看山。那春天的水,很活跃,春雨绵绵,水从各方汇入一起,带着新泥,成为浑而浊。整个大地的河流处于丰富丰满起来,有鱼发籽的,有虾的成长。水面在着花草的清香,在着水草茂盛,在着渔家晚唱。这是看春水的入门视觉基础。更有提高的观察,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春风推送水浪,与不主动的河岸拥吻,浪退回去,又冲上去,进行热情到底,偷吻一个,又匆匆离开,一个主动和不主动的方柄圆凿,永恒不变。

小时候,那河岸上的田水潺潺地流,引来鱼群,跃上田。

用竹条编织成长方形竹帘,像是篱笆,但只是漏水不能让鱼穿过。二三四月,鱼放籽期间,雨水也多,从旷野田面流到河里或沟渎中,鱼喜逆水而上,这时候,鱼游过时先做好准备的斜插竹帘,就关在一二米长的水渎里很难逃出外。第二天凌晨,去采集,若是鱼多的话,在这小范内跳跃起来,听到噼啪声,用渔网去掠,或者用手去摸。假如有机会遇到鲤鱼群,那几百斤收获,太激动人啦,成为村里人的个个像模仿及行动起来,会使人们兴奋一段时间。一般竹帘里捉到鱼鲫鱼多,白鲦,鲶鱼,鲤鱼和鳙鱼等。这是远古捕鱼的手法,有《诗经•鱼丽》印记“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一般一个春天到夏天初,是捕捉好期间。到了没鱼经过,可以收竹帘,洗静竹竿底部的泥巴,晒干卷成筒,放在干燥通风去,等待明年备用。

还有一种捕捉法,是我最爱。漏筒,是半米长的大竹,透空每个节与节之间的隔膜的捕鱼器具,相当于现在的空心管子。把它放在田与河水交界处(地方人叫河沽)的水闸上,旁边用锄头挖个坑,再用稀泥围成半圆形,高度要高出水面,便于鱼跳进去就可以了,然后“漏筒” 放在泥墙上面,水漏在墙外,即河上。墙内是空的,藏少量让鱼刚好游动。等待下雨,哗啦啦的田水穿过“漏筒”到河里,河水就响声,就有流动,鱼儿们爱在春天放籽期间,就会跳到泥墙内,像是瓮中捉鳖一样乖乖地等待明天早上主人过来收拾。如果被纳兰性德遇见,他会兴趣地吟着“藕荡桥边理钓筒”捕鱼乡野生活情景。

春水,含着诗意来呼唤生命。

一句农谚道:“腊月立春春水早,正月立春春水迟。”今年立春正逢早春,显然春雨来到早,殷勤,阴阴湿湿到了清明,而今还霏霏洒落人间。溪涧田野和河泊处处流淌着悠悠春水。古人留下许多在春天里看雨听雨看水弄水的诗篇,尤其荡漾的春水,令人无限遐思。想读懂里面每字每句,想跨入“水的天堂”,必须沐着春风冒着那场沾衣欲湿的纷纷之雨,有一份悸动的心情,让一丝风一点雨吹落心扉,经历一次苏醒旅途吧!

春天,在乡下田间里,有模有样的角色,让田与水组成一场亲情,让春雨变成催化剂吧!

本文刊于2021《温州文学》夏季卷。获“温州记忆·百年献礼”全国征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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