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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士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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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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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坝记

 走坝记(散文)

往哪走好,还是到故乡堤坝走一下,那里视线宽广,有我年少的脚印,或多或少给我触觉、心动,也许高声疾呼,大海就是我故乡。

这次,我独自一人而行,人多了意见不统一,说走东变走西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可以把故乡每个角落看个够,甚至与它答上几句悄悄话。

故乡的堤坝东西、南北走向,有个江湾,即江口,将海和水乡泾渭分明隔开,这样一隔,一边汹涌澎湃,另一边鸡犬安宁。迎水面有着七十多米混凝土浇筑成脚根来加固,背水面有着三十多米的延伸。站着坝上,左听右听,东张西望,大都是新的,唯一没变的,东边小屿,叫牛头屿仍然沉浸在漫漫而浑浊江水里。坝上可以开两辆汽车,时而有下海口、陡门。

坝上空架起两座大桥,一曰瑞安大桥,二曰高明大桥,从航拍角度看,那就将飞云江口分开三截,中间十足的口字形,显得方正。浑浊的江水,成了一条黄丝带飘逸大地,把两岸翠绿的庄稼、建筑物隔开,让它们隔岸相望。

两桥外围是华东混凝土公司的运沙码头,像一条牵桥延伸江的深处,便于从福建那边开过来的大货轮停靠。潮落涂面露出瘸烂的竹竿桩基,斑斑驳驳,这些都是渔民用生死网捕鱼打插进去泥土而废弃物。人若是在行走很容易划破脚,有个别渔民穿长筒雨皮鞋,一般门可罗雀的,只是观赏或拍照。拍照还是一个好背景,残桩是黑色的,江面是灰白色的,远方天空也是灰白的,今天阴天,拍出了不是彩照,而是黑白相间的活素描。

正在拍照的我被一位年轻人问了一句,说我不是本地人。我笑了说,为何?他的理由很简单,本地人不拍熟悉的风景,我说,我拍的时间延续的瞬间,每次有不同的感觉,我是本地人小时候在那边赶海、游泳。他无语,也许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他是湖南人,在这里开发区纺织厂上班,设备维修,停工出来玩玩,观旷野。

一对夫妻正在水坑里洗什么,走近一瞧,他们肤色被海风吹黑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能在这赶海时间久了。他们穿着连体的皮衣服,热得汗涔涔,用平板的网筛,在咸水里撩一下,捡一下。我问,你们捉什么?女的说,蝤蛑苗。我睁眼去看,真的半粒米小的颜色如江水,不仔细观察,哪里是苗,不啻江中的尘粒。我蹬下顾过究竟,是小蝤蛑,在蠕动。

小时候,根本不会有人去捕捉苗子来饲养,都是靠它们自生自灭,迎接风浪,饱经雨雪,人们称它们为野生。前几年,我在江边行走注视一人在涂草上用网兜撩去许多蝤蛑苗,那是在春天的,这与我小时候在夏天捕捉蝤蛑没矛盾的。到了早稻放花时,铜钱大的蝤蛑打洞的,沉陷的,飘游的,遍地皆有。一年当中,夏秋期间,蝤蛑最活跃,生长极旺盛。这会,我见到一对夫妻捕捉苗子,引起我好奇。他们是四川人,打工不自由,为赶海为业比较轻松,只要跟着潮候走,费一二小时在涂面收网、捕捉,别的时间在家休息了。正月至今,收入六七万了,相当一月有一万左右吧。蝤蛑苗五毛钱一只,估计今天有五六百元。他们笑了笑,辛苦的活儿。

还指着网兜里的一种螃蟹,外壳光秃秃的,宛如肉色,问我这蟹能吃?我说,它是本地人叫和尚蟹,可以吃,但肉少,特少人要的,不过三四天养在家里死不了。他们听了,说真的像和尚,送给我玩了,我放它在水里让它继续生存。后来,我与东风混凝土运沙处保安老伯聊了一阵,他日夜坚守江边码头,江边的事,了如指掌。新温州人过来捕捉,比如捉鳗丝苗、海鲫鱼等,政府支持。

坝上,上空灰调色,台风过后的天,气压低,蜻蜓曼舞。蜻蜓满天飞,会想起,蜻蜓点水,说做事敷衍了事,其实它的出生地在水里,起码二三年都在水中度过,它点水可能偷喜而已。蜻蜓撞到我眼皮,手臂,若是附在衣服上那我就没感觉了,它或许戏弄我,无音的只是在天空上划来划去,阻挡我去路。蜻蜓低飞,会下雨。 这种蜻蜓,淡黄色,老家人喊它为水涨蜢,带水字,完全跟雨与水有关,据科学家说我们人类祖先产生也与水息息相关,故看到水就看到祖先的祖先。

当我在坝上大喊水涨蜢时,一位年轻人说我是当地人,我应答他,是的。我问他捉什么,他是嘉峰人,距这三四公里,开动瓶车过来,捉章鱼。章鱼爱在沙地、洞口生存,他利用它的习性,落潮时放下长长的地网笼,固定好,潮涨,章鱼爬进关在笼子里逃脱不出,落潮去捉拿,如瓮中捉鳖似的,卖给开排档商人,价格不菲。章鱼,八爪须,粘液极多,吸引力超大,可以将啤酒盖拉开。多年从事章鱼研究的专家吉姆·科斯格罗夫指出,章鱼具有“概念思维”,能够独自解决复杂的问题,正是此种能力使其具有用两足行走的本领。它们睡觉时肤色多变,科学家说可能它们做美梦,如果真是这样,那太美妙呀。它的肤色随着海的深浅,海越深它的颜色越浓,近似于变色龙。科学家做了这么实验,一位经常给它吃,另一位经常用扫帚赶它,而章鱼看到给它吃的人很亲热,给它趋赶的人恐怕地逃开。不同的章鱼有不同的性格,大多是孤居,但也有群居,智商很高,可寿命最多三年。

章鱼,在我记忆里容易让人过敏的动物。邻居,与我同伴的小女孩阿兰,她妈赶海捉到许多章鱼,阿兰吃了满脸肿疱,红扑扑的,如人喝醉了酒似的老是哭,说痒痛。当时,乡亲们不知道海鲜过敏,只讲章鱼霸,跟迷信有关请道士除妖降魔,我以为它很霸气,故章鱼在我心里是丑恶的鱼。

我在坝上看到有人去捉,说明这物种的香火延续性强,而且海鲜趋于减少状态下,章鱼还如故以它们的生活方式生存海鲜里。

涂滩上的水坑里,有两人用网兜刮来刮去,嗣后,一位男人担着蛇皮袋,沉甸甸的,一步一步向坝靠近。我好奇地问,老伯好,袋子里什么?他说蠢儿,是本地人的说法,其实是海瓜子。他打开给我看,果然是海瓜子,比我小时候在北架沥唇摸捉小得多。整体生鲜在卖无人要的,在蒸沸一下然后洗去壳子,卖肉有市面。十斤海瓜子洗一斤肉,三十多元,估计老伯一担近百斤,也有三四百元收入。那女的还在刮,在远处眺望,隐约迷茫的。这景头,与我少年有一天很相似,茫茫然的江水拍打北架沥唇,我与妹妹在江水里摸海瓜子,浪是细微的,是潮平。海瓜子,像谷子一样躺平晒谷场那样多,摸了半小时蟹篓装满,只好脱下长裤、衣服,打包,藏放裤筒里。潮水开始放浪了,浪头激起到我们伏在水中的嘴巴下,大人们喊下该回家了。我与妹拖着疲惫的身躯,当时是背着海瓜子,尔后,确实走不动,就以网兜的杆当扁担抬起来,踉跄着前行。

泥泞不堪的涂面立一个人,流汗,与江水同样咸分不出,吹海风,此时,我总觉得把别人来与他们比较,有的活得有舒服,有得活得劳累,也有有的物种稀少,有的泛滥,处于一时难以平衡,如同人的状况一样,肥的人容易虚湿,瘦的人容易肝火。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泥中?这是《诗经•邺风•式微》里最后一节文字,我读到式微两字,不懂查注解,原来是缺乏意思,还有在泥中,与他们的眼前有些吻合,佩服古人的情怀深邃,仅有字面相差甚远,一下子难以靠拢先人的喟叹。

站在陡门边,这里淡水与咸水仅一门之隔。淡水一边,芦苇荡丛生,随风摇曳;另一边咸水,码头的岩石上长满牡蛎,浑浊的黄水偶尔被小鱼、小虾搅动,荡漾一圈一圈的波纹。虽然水面平静,而底下存在暗涌。昔日,盐场上用着咸水,就是从江水里抽,贮藏沉淀变清,然而慢慢蒸发成雪白的食盐。抽水机安在陡门里,长期江水漩涡冲击岸,泻泥而扩大水面,便成一个大池塘。这里鱼、蝤蛑等海鲜汇聚之地。有一种黑色发油光的鱼叫蕴鱼,地方人称它为蟹虎鱼,爱吃软壳蝤蛑。

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小孩指着招潮蟹,说螃蟹,他爸解释,洞是它们屋,红大钳的是公的,小钳的是母的,圆圆的身体,像一只棺材,又叫棺材蟹。我听了笑着说,今天的小孩不知棺材。记得好几次,我以前赶海肚子饿了专吃红大钳,在咸水里洗,啃着壳,如吃佛豆似的啦啦响,雪白的蟹肉还在口中颤抖呢。

他爸捉了一头公的,绳子系住大钳子给孩子们玩,开心极了。在冬天,天寒地冻,不能伸手挖洞捉,我带着棉帽棉袄,拿铲刀、钩子,先铲开泥土看到笔直的洞,然后用钩子伸进,硬梆梆的感受,把钩子转个圈,就提起捕到招潮蟹,很肥的。

我不得想起清朝沈复的《浮生六记》中叙述富有时玩石玩花玩青苔,穷苦潦倒时去讨债路过荒野,寒冬腊月睡在破小庙里连脚在门外的泥土上,人皆是在好坏对比之下生存。有位哲人说,玩的背后是累,累的困惑成志,我此时走下坝,看着他们一家人兴致勃然玩着涂面东西,有贝壳、蜻蜓、招潮蟹、海瓜子等。忽地,当爸的年轻人拉着泥龙钓线说,蟹虎鱼上钩了。原先,他们放好钓,眼前蹦蹦跳跳的黑乎乎的鱼,可以说是一头虎。

它的形状不是虎,倒是犹如鲶鱼,但力强似虎。有一回落潮时候,我与同伴在陡门池塘抽水机下摸蝤蛑,水浊了,若有鱼也会透不过气,忽然,在水下的我们身边甩拍,拍打我肌肉疼。大家一致认为是大鱼,光滑。每被人捏着,都高呼喊,捉到了大鱼,可最后还是溜走。鱼,被我们捏得无力气了,陷入淤泥中,水有一人高,我脚踩住大鱼,不发声,埋伏水下,双手挖开脚下的泥巴,这样子掐在这条大鱼。当我双手将它举到水面,小伙伴们都在喊,被阿彬捉到了,原来是虎蟹鱼,真是一头虎,有点像武松打虎似的费力。

人有了收获,就有刺激,有奋斗。我又埋在水底重新摸着,鱼,虾,蝤蛑等,在岸边,我的手脚好像有一块破缸爿在割一样痛,骤然,大钳子挟着我的大拇指。我剧烈挣扎着,从水下跳到岸上,箬笠大的蝤蛑死死地钳住我不放。我有经验地将它放在地上让它爬,两大钳子缓缓松开,简直是在说,拜拜,逃逸。我的大拇指只是两个印痕,毫无着伤。事后想想,蝤蛑太大了,我的手指小,在它缝隙里真安全。

年轻人的一家人拿到蟹虎鱼离开陡门,他们方式是愿者上钩,我呢?

台风过后,家里无菜,最多缸子有盐,父亲在盐场,弄一点私盐藏免不了,还有红糖存货,经常点盐拌糖将饭吞下。为了饭桌丰盛,我淋雨翻过坝,来到泥塘里摸鱼。泥塘,是乡人说法,八字型的泥坝固定,是渔民自己辛苦垒墙而成,每当潮水撞击,螃蟹打洞,渔民用泥巴涂抹,半人高,相当于现在的生死网。最后一关口设置网笼,主人等候潮落来收获海鲜。网笼边有一大坑,有些海鲜聪明,不愿走到尽头笼中,躲在水坑里。

水不浅,大约脚肚深,记得人颇多,弯身在那摸。水搅浊,鱼受不了,可以说缺氧,有海鳗游进涂滩上,我看见怕手不好使,灵机一动,踩它在泥下,总不会逃脱,果然,它不移动,可是转过头咬我脚跟,鲜血直流。这时,一位老涂民急抢我的脚下大鳗,我说,是我的,用血换得,他双手放下宛若投降,但他不甘地说,你被大鳗咬,会全身发抖回不了家,吓唬我。的确,鳗的牙齿极锋利,我的肉裂开,愈合,遗留一条长疤,这是一盘菜的故事,我经常端出,给人品赏。

昂刺鱼,吾乡称它为王鱼丁,脊背带刀刺的,有时拿来称凶人的绰号。王鱼丁,可吃,肉细嫩,与河豚有点像。就是捉鳗那天,王鱼丁的刺断进我的右手中指中,至今还留疤痕。那时候,刺在手指发炎发烧,近半月,我体温不退,晕晕沉沉,但为了家中的菜,我依然坚持赶海,右手举起不下水,用左手捉拿海鲜。母亲,到师公道士那里买黄纸符,烧在水中,我喝,也没好转,手还在烂,医生表面敷了药水棉包扎,效果甚微。有一天,我的手在海水里洗出一根白色的小骨头,吓了一跳,以为我的手指骨掉了,证实是王鱼丁的刺,后来手就愈合,体温也正常了,好比重见艳阳美好。

我在坝上寻找泥塘、王鱼丁、蟹虎鱼、箬笠大的蝤蛑、招潮蟹等,它沉埋西边的工业园区的厂房下,光伏发电一大片支架下,但那些泥土还在,甚至我的脚印还在。

一场台风袭击,不免损失,地上树叶、枝条、稻草末等,乱七八糟,遍地开花。人、猪、狗等动物死了随潮水推波至坝底,瘸烂的、发臭的、流血的,引来苍蝇嗡嗡作响。政府人员过来安置,特别是尸体无人认领,暂时埋葬堤坝的背面底下。我赶海路过,总是看着那里的泥堆,是否挖空移走。

台风浪异常大,浪头冲击力强,那时养殖场不多,可能唯一就是养蛏子,乐清那边养得比较多。有一次,我在一条通向晒盐场的渎沟摸鱼之类,一下子手有一种坚硬的感觉,应该是稀泥软绵绵的,拔起一看,老蛏子。这条渎,有赶海的,我必来摸着,有蝤蛑、鳗珠、蟹虎鱼、虾等,很少有蛏子,那时蛏子在一百米左右距离段有,过了这段就没有了,我摸了一蟹篓,回家告诉我爸。

我爸说,是外地养殖场被海浪冲到这里。他带着同班组的晒盐人又摸捉,他们是大人有力气,捉了一大谷箩,邻居们纷纷赶来买便宜货。

有一次农历十五左右,大水潮,白天两项潮涨,赶海时间短。傍晚时分,我跟着我爸,涂面上人几乎没有,偶尔远处有人,在广阔涂滩上算得什么,只是一点,是一块泥。人少涂面洼地水也清,依稀可见一些海鲜,有螺、和尚蟹、虾、鳗珠、蛤等,软壳蝤蛑到处是,正在洞门口脱壳的,在躲水里的,有的海鸟啄至泥土上,有的藏入洞中壳在外,有的被鳗珠吃掉……我们父子俩基本在捡,极少去挖洞。

挖洞过程,而今,我明白其中意思,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所做的相当著名的比喻“洞穴”,即是对可见与不可见的阐述。洞穴内的世界是不可见的,黑暗甚是虚拟的;而洞外的世界是光明与可见的,唯有热爱劳动者可以驱逐黑暗,使之变得可见的。

篓满长裤脚筒亦饱鼓鼓的,都是软壳蝤蛑。无冰箱,蒸熟,放在米筛晒蝤蛑干备后日之用。

猩红夕光,西边挂满,东边月色在旷野上空,黄白色的,静得只有鸟声、远方浪涛声和我与父亲爬过泥堤坝的回家声。

本文获2023年浙江省首届教师散文大赛奖。特此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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