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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词典是这样解释的,旁边高、中间洼的地方,低于地面。比池塘大的,称池沼。与池组合的词语很有意思,比如,古时在剧院看戏的前部叫池座,可能是戏台高,座位低,产生一个池座而已。更有趣的澡堂中的洗浴处,称池汤或浴池,这个组合算得上让人接受,古时还叫池塘、池堂,也不难理解,祖先洗浴条件很差,从层外洼地里洗后转移室内。古代的城为了防御,四周或城门主道挖坑为城池,所以,这池字有看戏、洗浴、战争等用法。岁序更替,华章日新,池塘亦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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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有一条比人还高的石墙,长着狗尾草、青苔、蕨类植物。小时候,我经常在墙顶上行走,摇摇摆摆,提心吊胆样子看着下面一方池塘。池塘接壤一片广阔粮田,西临龙船河,水往向田野、龙船河飞云江、东海流。从前,这条河两岸万物蕃息,五谷兆长。河上有座桥叫高廊桥,是元末明初的南戏鼻祖高祖诚外公陈则翁筑成的,方便于高则诚读书。
池塘,不是圆的,随着墙脚下延伸一段,大致成长方形。墙上有个缺口,但也有半人高,不知谁把它挖开,因此,大人小孩甚至老太婆都喜欢走捷径,爬墙,跳下。鲁迅说得很对,人走多了自然成了一条路。我的屋后这路巷,要爬过墙,相当于翻过小山头一样,缺口周围石头被磨得光滑。这段墙约一百米,其余的以木槿作篱笆墙将田野与住宅离隔。
墙,池塘,不晓哪个年代建的,我问了许多老者,他们都说他们出世就有了。一个村,唯一这方池塘与墙紧紧掩在一起。我喜欢追溯源的,找到了《阁巷陈氏清颍一源集》。这本书有南戏鼻祖高则诚与他的弟弟、父亲的诗文,还有陈则翁、平阳林景熙等文人学士的文字,大部分都是记载陈家族的世代留下的农耕文化。其中,这本书第二次修订者是陈挺公,他是地地道道种田人,写了大量诗文,有农事的,也有池塘等。陈挺公的《种紫薇花》描述了紫薇花的“池边翔凤地,香质岂此异”。最后一句,“颜子王佐才,平生一陋巷”。还有《哭叔祖草塘先生》曰:他年人泣西州路,芳草空塘自夕阴。以及他的“水满池塘花满蹊,绿杨嫩叶拂烟齐。道人不履红尘陌,欹枕闲眠听鸟啼”。他所写的池塘是不是我屋后的这方池塘?时间已过五百多年,无法考查了,池塘、石墙都没有了,被今天道路、房子所占。
秋天,晚稻禾刚插下,天气热度不减,田水需要外来补给。河水慢慢往下降,屋后这方池塘很快干涸,池底覆盖一层水莲花粘在淤泥上。弥漫一丝丝青草味与淤泥里腐烂气味,不知谁家的小猪过来偷吃,嘴巴响起“潺潺”声,还拱翻了水莲花,周边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突然,小猪“咿咿”叫个不辍,屋前的邻居就闻声赶来,只见小猪一只脚陷入泥中,不能自拔,好像脚卡在石头缝隙里。我从家跑出来,翻过古老石墙,沿着小猪脚下掀起水莲花,挖掉泥,发现一条大黑鱼啃住小猪的脚,死死不放。那时候,我大声喊:黑鱼。人们纷纷围聚,看个究竟。我把蹦蹦跳跳黑鱼拿回家,母亲将鱼打刀成一片一片分送给邻居。
还有一次,池塘水不多,小鱼浮游水面,水被搅浊了。我爬下去水洼摸鱼。鲫鱼、鳑鲏鱼、中国斗鱼、白鲦等,游来游去,偶尔激起水浪发出劈啪啪声。蓦地,在淤泥里,我摸到一只的光滑圆柱体形状的东西,被溜走了。当时,我考虑也许是河鳗,也许水蛇。若是水蛇,不会如此滑溜的,应该是粗糙,手上感觉是滑溜溜的,可能是鳗,而鳗没见着。那时候,我格外小心不让这东西逃离,以是,我很仔细观察周边动静,忽然发现有带着黑色的边缘的青绿色的尾巴翘起来,我马上高兴大呼,河鳗。我费尽力气,双手握住鳗放到岸上的草丛里,不让鳗游动。到家,一称两斤多重。
八十年代,流行一首 儿童歌曲《池塘边的榕树上》,词曲罗大佑。开头几句很吸引人: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操场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还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那时候,我唱着唱着总把罗大佑的池塘放到自己屋后的池塘,总是把罗大佑的学校里一切放到自己的小学学校。每当随着这首歌曲的旋律,我都轻快飞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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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池塘,除了屋后呈方形的池塘外,田野上的池塘大都是接近圆形,直经约占五六米,不大不小,没种植荷花,用于藏淤泥,称“淤泥渎缸”。过去的河流,沉积下来的淤泥当肥料,没有化学化肥,只依靠淤泥、人粪、牛猪发酵粪等。淤泥是首选,故那时候河底上的淤泥被拔得干净。农人从冬天到春天划着船,拔淤泥。站在船尾划着桨,拼命地摇,还有两个人坐在船头,左右各一个,拔着淤泥耥。耥在河床上沿着船的移动而兜入稀淤泥。每一耥从河里拔到船舱内要一手一手才拉上。满载淤泥的船靠拢池塘,用两边绳子系着水桶,两个人在池塘岸上,拉紧绳往船上兜淤泥,然后用力拉上岸,倒入池塘中,这就是古代人创造的戽水法之一。这项农活饶有累人的,健壮的人能承受。
拔淤泥的绳用稻草搓成,拔了六七米长才见淤泥耥,可见当时河深一般四五六米。近来,有了化学化肥,就消失了拔淤泥的农活,于是慢慢地河下的淤泥升高了,现在的河面没变化,但河的深度仅有2~3米。
有的生产队河边空闲地比较宽松,挖了连着两个池塘,称双连塘。一个藏着刚从河底拔来的淤泥,中间有水沟作通道,另一个藏着沉淀后的备于挑入稻田的淤泥,不过,在过去田间少见,大都是单眼池塘。在沉淀过程中,螺蛳、鱼、虾等从河上迁移到塘里,村人过来捉拿,螺蛳特别多,必须将螺蛳用鱼网兜干净,否则,螺蛳壳在田上会伤害农人的脚。
现在责任田落户,池塘几乎见不着,没有一丝痕迹了。为了扩大田亩面积,农民分到池塘,填平改成菜畦,或种水稻。要是开发商看中那片土地造房或厂房等,有人就把历史遗留下来的池塘赔偿费囊括自己手中,结局有人举报某人不正行为,产生出一些列的后果,如调查、查账、赔款、坐牢、再次分红等。
春耕时,水草在稍微硬的淤泥上蔓延,在挑淤泥之前,必须拔光草,有时不小心整个人陷入泥潭中,发出凄惨呼救声。村人踩着用稻秆捆绑每级台阶,防止打滑,一步一步从池塘里挑出淤泥,然后,把淤泥分散到入水稻田里每个角落,搅均匀,利于插秧苗。人们经常在饭后聊起昔日种田人与今相比,真苦啊。以前我们不需要远方,就像远方也不需要我们一样。
有的生产队忙于别的事,耽搁了挑淤泥,池塘里水蒸发,成泥浆。螺蛳、水蛭、泥鳅、土狗虫等在上面爬行,留下淡淡的痕迹,加上长期日晒,水浮莲、水草等生根落地。泥浆裂了缝隙宛如界线把整个池塘分割成一块块地盘,有的像村、乡、县、省等地图,各占一地。那裂缝如万丈深潭,如江海隔开,使它们毫无关联,其实泥下深处还是粘结一起。
鸡呀猪啊,闻讯赶来,捕食,它们有鲜吃,践踏了这片平静的土地。俗话说:鸡望后畔撒,彘望面前拱。鸡吃饱了,还留下许多带有“个”字鸡脚印的记号,犹如这里地盘是自个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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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是蛙的天堂,蛙一叫,在池塘这个小天地里回绕,是历代文人的呼应。从诗经到李白、杜甫、苏东坡、朱自清等,几乎每个文人都有池塘里蛙的喊声。其中,白居易写池塘诗有三百余首,写了很多蛙,恐怕是历代诗人数一数二吧。
温州曹村进士曹豳是南宋后期一位著名的爱国诗人,他的《春暮》诗作入选《千家诗》中:“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他把蛙声写红,“独听蛙”是一个美景,是一种境界。池塘是乡野一粒分子,含着水,含着花香,含着蛙声,扩散四周。水是柔软的,左右逢源的,是儒家思想表现。池塘水是江河海洋的缩小版,文人墨客到江河海洋不方便,就在家门口池塘来一下喟然长叹,想内心世界与外界自然对接。因此,对池塘的寂寞而清幽时的蛙声,为自己说“独听蛙”。意思说作者与世不争,不愿听人话。因聪明的人有虚伪一面,有以自我为圆心打个圈子来哄骗习惯;笨手笨脚的人之话,上句对不上下句,比不上作者会写诗的巧妙安排文字,为是避免听世上的尘音,只好来到池塘边听蛙声。其实,蛙声也不是人话,单调泛味,可作者偏偏认为与世隔绝,独自一人来听超俗世界的美妙之声。听蛙声,历代诗人居多,他们都在仿效,在创新,在追求。
而毛泽东就不一样了。16岁的毛泽东当时正在离家乡50多里的湘乡县东山书院读书。在东山书院读书的大多数是那些地主豪绅的纨绔子弟,他们穿着华丽,看不起来自穷乡僻壤、穿着简朴的毛泽东。毛泽东写下了这首题为《咏蛙》的,痛恨当时人、政府官僚等。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有一年,时过春分了,天气骤变,须臾如夏天,可北方部分地区还在下雪。大地冒绿,樟树处在落旧叶吞新芽姿势。水库西岸靠近山的一池塘里,布满莲子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水草,平日都是很寂静,除了水浪拍打岸边、偶尔看到一二条死鱼漂浮、夕阳西下时晚霞的倒影外,没有特别的;可一个下午,阳光暖和,一阵一阵蛙鸣,可鸣声有点怪,热闹极了。从去年秋天到今年第一次听见,当然有兴趣,我停下观察它们,反正,我不是赶路而是踏青来的。
水下三对蛙粘贴一起,我知道它们正在交配,肯定处在兴奋期,我尽量不去打扰。雌的在下涨鼓肚子,颈部鼓着一个气囊样子成泡,声音大概从这里发出,雄的骑在上,看上去雌的都大一些,雄的用双脚紧紧地扣住雌的肚皮。
若是蛙在水中游,真的难辨雌雄,这会儿,我明白了三只蛙在闹矛盾,二只小,一只大,二只小很凶猛有点像打架,那只大的好像苦苦哀求,大的是雌性。
我沿着池塘边走去,一位年轻人在钓鱼,我问他有鱼吗,他说鱼少只是蛙叫,吵死啦,早上也没声音的,太阳一出来,溘然响起。过了冬的水塘上的杂草与蛙肤色酷似,基本呈褐色。只有认真看下去,就会发现水中的一大批蛙都是同一个模式,成对粘连,在取乐,在戏闹,在漂转,这种集体交配的壮观,在风中,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进行,无人干扰。
水中挂着一串串胶状白带含有黑色的籽,悬浮水草中,似蛛网,若是手机拍照来触摸屏放大着看,简直是一条条蛇。而写池塘里蛙的卵,算美国的约翰•巴勒斯《醒来的森林》为最详细不过了,这样写下:春潮已经来临,小青蛙的叫声一阵连着一阵。朝着它们的一处聚集地望去,在那一小片近乎不流动的水体里我发现水底覆盖着一团团的蛙卵。我捞起一大块冰凉的颤动着的胶状物在手里,跟我同行的年轻人想知道它是不是可以煮来吃,是不是可以作为鸡蛋的代替品,这是一团十分漂亮的胶状物,呈淡淡的乳白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像鸟眼那么大的黑色斑点,刚产下的时候它是完全透明的,经过八到十天的孵化,渐渐吸收它们周围的胶状物,小蝌蚪就钻了出来。
这里的蛙,是山蛙,跟平地的田园上的青蛙有所不同,皮肤粗糙,有毒瘤,短颈短腿,听村庄人说,踩它们一下,它们也很韧也不会死的。事后,才知它们是癞蛤蟆,俗话说:“癞蛤蟆想天鹅肉吃。”癞蛤蟆就是这种山蛙,温州方言中将癞蛤蟆叫作“癞刺蚵蚾”或“蚵蚾”。说起蟾蜍,大家会想到它与月亮相关,高风亮节。就拿明朝刘基的一篇寓言《蟾蜍》文章来说,他将月亮上的蟾蜍、地上的鼁蝤、茅坑里的蚵蚾三种外貌相似的蟾蜍(古代无分类,刘基所写三种蛙都是蟾蜍属),进行对话、动作、心理活动描绘得详尽、生动,耐人寻味。月亮上的蟾蜍,很关心同类,“欲与俱入月,身栖桂树之阴,餐泰和之淳精,吸风露之华滋,他无所食也”。意思说月亮上的蟾蜍叫同类一起住月宫里吸收日月精华,不要吃别的东西。月亮上的蟾蜍命令鼁蝤去观察、询问蚵蚾,方醒蚵蚾原来“一日而三饱”、“吃的食物是溷蛆与粪汁也”。月亮上的蟾蜍曰:“呜呼!予何罪乎?而生与此物类也!”意思是,啊!我得了什么罪过呀?相貌与它们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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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学时,我上习字课听书法老师说,古代有一位少年学书法,毛笔都在门前一口池塘水里洗干净,日长天久,池塘水被墨汁染黑了。这个故事一值刻在我脑海中,我经常想将池塘染黑的故事化为动力,追求书法学业增长,可成绩老是提升不上。
《诗经》里曰: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就是说宛丘(今周口淮阳)龙湖荷花。距今已有大约3000年的历史。如今,由于良好的生态保护,淮阳龙湖的东湖部分至今仍保持着西周时期原始的自然风貌,在那里的大池塘依然可见。
南北朝时期,谢灵运的“池塘春生草,园柳变鸣禽”,这是他久病刚起便去了温州鹿城池上楼之后所写,把官场失意的内容、美好景色与怀人思归的情感统统放在池塘里。李白仿效谢灵运的池塘,有“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显然,有了池塘,有了谢公的梦幻,李白才有诗意。杜甫就不一样了,生活潦倒,他的池塘“驻马问渔舟,踌躇慰羁束”。池塘阻碍了他的前行。白居易的池塘,有悦愉的境界,连小学一年级学生也会吟读他《池上》一首诗: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到了宋代杨万里,把池塘上的蜻蜓抬举到高位,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名句。明朝的朱熹《观书有感·其一》: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他把池塘看成书,把光与影看成迷茫一阵,把活水看成开窍,这是他读书心得,先苦后甜。
朱自清,不写诗了,打破千年历史诗文平仄压缩感来一个舒畅抒情,“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他重新看待池塘,重新看好月亮,只要目光所至,皆有他的因果。
池塘是地球上的水凼,里面有水,有水的哲学,源源流长水。
此文获2024年第二届浙江省教师征文大赛三等奖。留存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