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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天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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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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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二圣进京(中篇小说 28500字)

故事梗概

小说以姚二生进京上书中央为主线,以姚义成等三位同学立志读书,勇于追求,脚踏实地谋发展为副线,双线交织,融通互衬,通过生动感人的故事,揭示了正确的理想教育之于人生的重大意义。开卷怡心,掩卷沉思,发人深省。

主人公姚二生小学肆业,聪明颖慧,却好吃懒做,只是耽于幻想,而不是脚踏实地,刻苦奋斗。一味地想要成为苏秦似的人物,身佩六国相印,招摇过市,扬名立万。他错误地以为读了几本《施公案》之类的旧书,便可以纵横捭阖,建功立业,谋政治国。文革结束以后,则认为自己翻身腾飞,鲤鱼跳龙门的时候到了,于是便拿着建议书,信心满满地进京上书,以图博取功名,扬名立万。 这种不切实际的胡梦颠倒,自然以失败告终,最后只落得郁郁而终。而这一切均源于他少年时期接受的极端片面、极端狭隘的理想信念教育。

与之相反,姚义成等几位同学却立志高远,刻苦奋斗,或考取大学,或勤奋写作,将个人的发展与祖国的建设融通合一,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

两条线索相反相成,巧妙地揭示出深刻的人生哲理,使读者在“赏心悦目”,怡情谐趣的阅读中,享受“读人”的乐趣,获得人生的感悟,这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

1

他急切地拆开信封,只瞅了那么一眼,手就抖了起来。人呆呆的,雕塑着,眼直直的,光影滞涩,影膜内翻江倒海,影膜外欲渗露珠……

他是何人,姓甚名谁呀?他叫姚义成,是本省某师范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现如今考大学不易,那时候就更难。一旦考上了,就跟登了天差不多,尤其是在农村,那可了不得。 姚义成居然考上了,这不就来这所学校上学啦。何止啊,他的老朋友,好同学,真发小,黄达也考上了。人家考得还是行政学院,当官的摇篮。就跟他在同一个城市,省会城市。你说他们高兴不高兴?高兴。就连没有考上大学的好朋友,真发小,张祯也替他们高兴。沾亲带故的,差不多半个村子都替他们高兴。

当时啊,姚义成的父亲还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排排场场地请了几桌呢,晚上又放了电影,两部片子“小花和青春”,连着放,真过瘾。平时要看场电影,跑三里五里的,要到外村去看。有几次,还跑了八里路,到屯营村去看。这好,在自己村里,就在自己的家门口,还放的是他们三个都喜欢的影片,可把这仨家伙高兴得不行。重要的是,应该说更爽心的是,还有他们都喜欢的演员,甚至藏着掖着模拟成各自“情妹妹”的演员——姚义成喜欢张瑜,张祯喜欢陈冲,黄达喜欢刘晓庆。两部片子就是他们三个合谋定下的。

张祯不是没考上,根本就没考。他结了婚,没有心思去考了。就想搞创作,当作家。在村里,街里街坊的都把它当成秀才,甚至看成举人,文举人。 写一笔好字,整一手好文章,上知天文,下识地理,那不就是文举嘛。

特别是姚二生,真真假假的不少夸他们,先夸姚义成,再夸黄达,也没忘了夸一夸张祯。咱们张祯呢,虽然没去上大学,那可不比大学生差,人家可是未来的作家呀。在咱们十里八乡,那不就是文举嘛,响当当的文举。当了张祯的面,姚二生总爱那么夸张地夸他两句,弄得张祯浑身都爬满了虱子,挠哪儿都不解痒。

晚上要放电影,机子架上了,片子装好了。主事的还没发话呢,兴许是酒精作怪,姚二生便争着抢着喧宾夺主,抱住话筒就吼喊了一番,夸奖得姚义成只欲反胃。

想必是日后进京一旦成功,当起领导来,总得要站在台上“乌拉”一番的,不然,哪还像个领导,机会难得,何不演练一番?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不得要领。预演要紧,哪里还顾得着你反胃不反胃,反胃了就一边儿吐去。

俺家义成那就是人中龙凤,世间麒麟,是俺家的希望,是咱村的希望,甚至是咱全县的希望……姚义成连忙阻止他,二生叔,二生叔,别说了,说得人家都恶心了。姚二生眼一瞪,咱家的阵地,咱家还不“话语”一番,让街坊邻居都知道,咱姚家有的是“人才”。谁恶心,茅坑里拉去。

其实大家真地都恶心,不过,也决不到一边吐去,更不到茅坑拉去。大家都想早点看电影,没人想听他吼喊。姚义成三个呢,更想早点瞧瞧自己的“情妹妹”,越发的不想让这家伙捣蛋,于是急得个张祯差一点夺下他的话筒,把他赶出爿场。

一听这话,好像姚义成跟姚二生就是一家人,其实不然,他们只是都姓姚,普天之下姓姚的,往前推上五百年、一千年,大概都能算一家人。

2

话说十几年前,姚忠直,也就是姚义成的父亲送两个孩子上学的时候,迎面就碰见了姚二生,忠直哥,干啥去呀?姚二生随口问到。送孩子上学。姚忠直一边搭话,一边叫兄弟俩问叔叔好。俩孩子扬起头大声说:叔叔好。上学好啊,上学才能奔好前程。好,好。小心俩孩子超过你!父亲拉着俩孩子边说边走。

姚二生是姚忠直的邻居,高小肄业,在村子里算是文化人。他家是富农,他算富农子弟。他跟姚义成的三叔是同学,来往密切,关系亲近。因此,跟他家来往就颇多,大人小孩都比较熟络。再说,姚义成的祖父姚梅公不仅是族中家长,邻居们也大多奉为长者,姚二生自是尊敬有加,这就更增加了亲近的程度。

姚忠直敬重姚二生,还因为他有文化,也聪明,说话有水平。他想孩子跟姚二生一样有了文化,看个字条,记个账也就不用求人了。

看着走过去的姚二生,姚义成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二生叔,日后竟然蜕变成“姚二圣”,还在轰轰烈烈的进京之后,郁然死去。

高中毕业之后,姚义成很是痛苦了一阵儿,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如堕雾中,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又虚无又飘渺。那是因为作家梦虚无缥缈,够又够不着,不够又心不甘。生活虽然火热,但似乎不是自己的。如果说还有一点点充实,一多半是因为姚二生。

姚义成跟姚二生在一个生产小队,姚二生虽然有点儿文化,但因为出身富农家庭,政治上不可靠,尽管有张混园做后台,也很难有什么作为,便只能委曲求全,下地干活,参加劳动。不过,好多轻俏活儿还是紧他挑。他有嘴无手,游手好闲惯了,正经活他也干不了,社员们没人跟他攀比。可是,一个高小生在高中生面前,无论怎么说也没有什么优势,再加上上一辈的关系,姚二生就愿意跟姚义成套近乎,姚义成也乐得有一个谈天说地的对象,这不就是体验生活嘛。于是,在生产队里他俩便成了如影随形的伙伴。但是,姚义成可不像姚二生那么懒,他样样都不想落后,社员们都知道他是个实诚肯干的人。

他们俩只是中间休息时才凑到一起,谈天说地,扯闲篇儿。

义成啊,世上什么人最可怕,你知道吗?姚义成一愣,疑惑而期待地看着姚二生,摇了摇头。姚二生两眼盯着姚义成,他似乎知道姚义成会洗耳恭听。一种是不穿衣服却聪明的人,一种是浑身泥巴的人。第一种人他无视人类的羞耻之心,只根据自己的利益和需要行事,没有任何道德底线,只要他需要,什么都敢干。这种人,是不知羞耻又诡计多端的动物,你说他可怕不可怕?姚义成点头认同。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人,他无所顾忌,反正已是浑身泥巴,再多点也无所谓。好像是哎,这种人也挺可怕。姚义成说。你涉世尚浅,可要小心这两种人哪!姚二生热心而殷切地提醒姚义成,他便投以感激的目光。最不可怕的就是刚穿了新衣服的人。姚义成急切的问道:什么意思?姚二生深长地吸一口烟:你想啊,他刚穿了新衣服,是不是很怕溅上泥点哪,所以,他最怕招惹是非,对别人也最没有威胁。你怕他干嘛。可是,这种人也不会有什么作为呀?姚义成质疑到。他们就是大多数的好好人,穿衣吃饭下地干活,随波逐流,不求作为。姚二生解释到。

姚义成低头沉思起来,难道就没有另外的人啦,一定有。二生叔,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姚义成问姚二生。姚二生挠一挠头:这,倒没想过。有了,比如秋瑾、方志敏、黄继光们,比如领导人民翻身解放的毛主席们。姚义成斩钉截铁地说到。他们?他们没什么可怕呀。姚二生摆一摆手,我说的几种人不包括他们。姚义成有些诧异地看着姚二生。他还没有想出自己诧异什么,队长就催着上工了:歇得时间不短了,干活啦。他们就只好操起农具干活去了。

姚义成的日子单调而平静,吃饭,上工,下工,看书,睡觉;再吃饭,上工,下工,看书,睡觉。偶尔帮民兵连长写一篇应时的稿子,给村里办个板报。有一次全公社民兵大会,他还代表柳河湾民兵连上台发了言,算是借着批林批孔风光了一回。

又是干活休息的时候了。姚二生瞥见姚义成在看书,便凑了过来:大侄子,什么好书啊,看得这么入迷?不是什么好书,看着玩儿,《看云识天气》,跟农业生产有关。姚义成回应姚二生。怎么着,你还想老死槽枥之间,当一辈子泥腿子呀。他偎着他坐下来,趄在土埂上,神秘地说:大侄子,我给你找本书,你看吗?姚义成噌地坐起,什么书?姚二生把嘴巴凑到他耳根,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封神演义》,张混园那儿有,我能给你拿来。好多禁书他都有,都是没收别人的,只要你想看,包在叔身上。禁书?那怎么能看呢!姚义成惊讶地回复到。你这孩子,这么单纯!不看就不看,不说它啦。给你讲个笑话吧。他看一看周围,诡秘地说:歪逼的故事,你准没听过。

他看着姚义成疑惑而好笑的面孔,津津有味地开了讲:话说张家有一个傻儿子,大家都爱拿他逗乐,某天,有人就骂他,你他娘的歪逼。他回家后,就告诉了他娘,他娘就觉得奇怪,他咋知道我是歪逼,我倒要看看,歪还是不歪,要是不歪,我找他去。他娘就到内室,脱净了裤子,左低头,右扭头,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往下边瞅,就是看不见“妙处”。他娘灵机一动,我咋这么笨呢,原来该这样看。他娘就高高地翘起右腿,嘿,还真看见了,乱毛窝叽、粉格艳艳、歪歪扭扭地斜着,还真够歪的!他娘便吃惊地喊叫起来,他咋知道的?他奶奶个脚(jué),我就知道臭点儿,他咋知道还歪呢?他奶奶个臭逼脚(jué),他咋看到的!姚二生淫淫地笑起来,姚义成也傻傻地笑起来,不知咋的,王晓颖的魅影就闪了一下。

姚义成上高中时,学校围墙的西南角,有一个豁口,贪走便道的本镇学生往往从那里翻过。有一次,姚义成和王晓颖去同学家时,就从那里翻过土梁子去的。过土梁时,王晓颖伸着手让姚义成拉过去,姚义成第一次攥住了王晓颖的手。那手温温的,绵绵的,酥酥的,他心里颤了一下,把王晓颖拉了过去。王晓颖差一点扑到他的身上,一种醉人的气味儿,浸入姚义成的心脾。拉着王晓颖的手禁不住就使劲攥着,生怕那气味飞散。王晓颖叫起来:你攥疼我啦。姚义成的脸刷得红啦,王晓颖也羞红着脸抽回了小手。此生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触摸到那只“女女”的小手啦。

大侄子,有心事?不妨给叔说说。姚义成笑一笑,苦一苦,没有吱声。姚二生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姚二生不光会“黄色”的,也懂一些“灰色”的。他虽然文化水平不高,终究是识得些字的,看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旧书——这些书都是张混园“抄”来的,其中就有八卦术数的书籍,加上脑袋灵光,社会经验丰富,有些事情,让他一说,还真有些马马虎虎。

有一天,张棱子队里的毛驴跑丢了,就找姚二生,什么颜色,老驴还是驹子?啥时候丢的?姚二生就问张棱子。黑的,大驴。前天。张棱子告诉姚二生。姚二生眯缝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庚日失物兑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寻。右手的大拇指不时地在其它指头上点来点去,不一会儿,他两眼一睁,说:去吧,在北河滩树林里,正吃草呢。张棱子果然就在那里找到了驴。

还有一次,张混园老婆一件东西手迷了,咋都记不起放在那儿了,就问姚二生:你整天介吹得神乎其神的,给我算算,我放哪了?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你说,什么东西?裁衣服的剪子。姚二生右手的母指尖就交替着亲吻起其它指肚,大概亲累了,嘴里念叨着:甲己五里地,乙庚千里乡,丙辛整十里,丁壬三里藏,戊癸团团转,此是……。五根手指肚一撮,大眼一睁,又五指散开,说:在你的枕头底下,夜里做噩梦,你放到那儿的。她一摸,还真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剪刀会放这底下。

就这事儿,让张混园两口子越传越神,传着,传着,就把姚二生传成了姚二圣。后来居然还传到了关东一带。

3

1977年冬天,姚义成冥冥期盼的高考大门终于打开了。他好说歹说说服了父亲,高考前十天,他放下木工工具,告别建筑工地,回到了家里,便四处寻找高中课本,书本还没找全,他就匆匆忙忙地跑进了考场,结果可想而知,他落榜了。

他的好几个同学都回学校补习啦,许浩回去了,刘军回去了……黄达当着民办教师,可以边上课边复习,学校也为他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不能,他的父亲压根儿就不相信自己的家里还能飞出“金凤凰”,执意要他仍回工地——学一门手艺,不比啥强,不愁吃,不愁穿,啥都有啦。

他又不想放弃,可父亲指望不上,无奈,他只好硬着头皮找到了公社的梁校长,请求当民办教师:梁校长,请您帮忙让我当民办教师吧。梁校长看着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他有些为难,但最终答应帮他。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这事儿我都帮定了。梁校长如是说。

1976年姚义成曾经被村里推荐过上大学,可到了公社这一关就黄了,到底没能把他送进大学,为此,梁校长一直都心存遗憾。他为姚义成不甘,可他又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知道姚义成是个好苗子,直到现在,他还为姚义成没能被推荐成功打抱不平。这一次,小伙子找到门上了,梁校长自然乐意帮忙,他相信,无论如何他都能考上的。他当即表态:姚义成,你放心,就是豁出这校长不干,我也要帮你办成。我就不信啦,锥子尖儿都露出来了,好好的人才会没处使用。他拍一拍姚义成肩膀,又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周之后,不管啥情况,你都来找我,安排你上课。

村干部张混园眼见着姚义成渐成气候,为了弥补以前的“裂隙”,讨好姚义成,他代表村里大力推荐,黄达也从中斡旋,姚义成终于当上了民办教师。高中毕业之后,几年的摸爬滚打,在他感到毫无希望的时候,命运之门终于为他闪开了一条缝隙。这使他相信,好运气是等不来的,必须自己去争取,去奋斗。他争取到了这关键的一步,为他复习考学打下了基础。即便是考不上大学,自己毕竟回到了学校,学校——这毕竟是读书的场所啊,这就够了。

几年前,就在姚义成快要高中毕业时候,四月的一天,姚义成奶奶去世了。文革的风还刮得正紧, 批林批孔正在兴头上。柳河湾的一些人也正表演得欢实,革委委员张混园仗着侄儿是公社干部,就上串下跳,不可一世得厉害。

这不,他朝姚家的葬礼上走来了。

此人人高马大,膀肥腰圆,大腹便便;挺胸昂头,目光乜视;鹅行鸭步,一彳一亍,就像戏台上未出道的武生秀台步,更像中了蛊的僵尸急于还魂。他慢吞吞地,似唱如哭地,拖着腔调叫唤道:我说忠直哥呀,咱可先说好啊,咱家里可不能搞四旧啊。上边说了,不准披麻戴孝,不准哭灵,咱可要带个好头啊!

姚忠直不语。姚义成压不住了:浑圆叔,亲人去逝,悲痛哭灵,人之常情,情之所至,自然生悲,悲伤恸哭,既是哀悼也是祭奠。他指着张混园佩戴的主席像章,继续说:毛主席的《祭母文》就是榜样。不让哭灵带孝,这违背毛主席的教导。他边说边哭,还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可毛主席哪里听得到这个中学生的微弱地呼喊。

张混园一愣,眼睛一瞪,随即叫喊道:小孩子懂啥,懂啥!反正上边说了,不照办,就抓进学习班!姚家的子孙都嚷嚷起来。嚷嚷啥,嚷嚷啥,老大还没发话呢,你们嚷嚷啥?!张混园煞神一样的眼光扫描着姚忠直。姚忠直仍旧不语。梅叔,梅叔!你要不管喽,我就让上边来抓人喽!张混园气急败坏地喊叫夏梅公。梅先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右手狠劲儿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眼睛怯生生地瞪着,大声呵斥自己的子孙:都嚷嚷啥,嚷嚷啥,都给我退下!

子孙们悻悻地退下去了,姚义成也怒哼哼的退了下去。

幸亏没说不让烧纸。就这样,给奶奶烧过纸钱,姚家的子孙噙着泪,提溜着戴孝的鞋片,排成长长的、蜿蜒的、愤懑沉郁找不到尽头的送葬队伍,怒哼哼、悲戚戚、死寂寂地出了殡。

奶奶的土圹刚刚封好,西北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云头灰黑浓重,翻滚沸涌,犹如万马奔腾,更像奔涌的海潮升腾至中天,向着穴场方向铺天盖地地漫扑过来,喑喑的闷雷就像天兵天将驾着万千战车滚滚驶来,呼隆隆地越滚越近,越近越震撼,涌到穴场上空的时候,猛然间,伴着惊龙似的闪电,开天辟地般戨戨喳喳轰然爆响,和着苍莽雄浑,巨轮滚动的隆隆之声,回荡在头顶之三尺高天。耳朵哄然失聪,脚下猛地一颤,不等你醒过神来,天河被撕开一样,雨水哗哗地倾泻而下。一时间,人们的脸上、身上如小溪溢槽,恣意乱淌。地上也清水横流,河湖激荡,谁还能分得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这事儿既放在了姚义成心里,也搁在了张混园心间。在农村,谁都怕惹人,尤其怕惹眼看着就晃成大树的人。

上边通知说,半年后,还要高考。这当然让姚义成、黄达心中暗喜。他和黄达都在备战高考,又都是考文科,他们自然是互通有无,资料共享。

1978年7月20日,他们携手走进了高考考场,参加恢复高考以来的第二次考试。这一年,泰吉省是大中专一张卷,根据招生人数划定录取线。姚义成、黄达都超过了本科录取线,总算达成所愿,接续上了几年前的“求学情结”。

报考学校时,他跟黄达商量:黄达,你准备报考什么呢?我也正想呢,你说我报什么好呢?黄达反问他。你呀,我觉得你适合干行政,你不觉得吗?姚义成倒是直率。听了姚义成的话,黄达借坡下驴,朗声说道:那我就报行政学院啦。你呢?他拿过学校名录,指着一类学校说道:你的分数也很高,选择余地很大,只要你报,都能录取。我看就报经济财会类吧。国家不搞阶级斗争啦,就会转到经济建设上来,经济财会将成为热门行业,这样的专业前途远大。你说是吗?他看一看姚义成,继续说:所以,我建议你报这一类学校。其实,他知道以姚义成的轴劲儿,他不会听自己建议的。他猜对啦,姚义成仰起头对他说:我不愿跟钱打交道,一看见关联钱的数字就头疼。真干了那工作,那不是糟践自己嘛!他瞅一瞅黄达忽明忽黯的目光,还有一句话,就咕噜在喉咙里头,被姚义成拦在了两扇门内——我怎么可以干那种孜孜求利的营生呢?黄达摇摇头,不言语啦。

姚义成拒绝了所有人的劝告——家有一斗粮,不当孩子王!执意地选择了师范院校。他说:我喜欢跟书本打交道,跟孩子们在一起,在那块清净的天地里,我可以自由地徜徉,奔放地歌唱。

拿到入学通知的的第二天,黄达就特邀姚义成陪他去解除了婚约,让姚义成当了一回尴尬的“灯罩”;拿到入学通知的第三天,姚义成就带上礼物,赶到“对象”家里去报告喜讯,面对准岳父的冷脸做了保证。吃过准岳母的荷包蛋面条,带上“对象”去给她买了件衣服,算是主动“定情”的礼物。拿到入学通知的第四天,黄达独自闯到放假在家的王晓颖家里,直接“求婚”。这一次,没有邀请可能碍事的姚义成,然而,“求婚”以失败告终,王晓颖直接告诉他:我们不合适,你还是找更好的姑娘吧。

不管怎么吧,他们丢掉了遗憾,揣着梦想,抱着希望,风风光光地上学去了。

4

姚二生看好姚义成,不知咋的,也许是家族渊源,也许是性情相投,总之吧,看到他就觉得亲近。为了讨好他,拉进关系,他曾经给姚义成介绍过对象。介绍的正是王晓颖,姚义成日思夜想的那个同学。

姚义成跟王晓颖虽然不是同村,但那时小学高年级都是连村并校,小学四年级他们就开始同学了,直到高中毕业,而且一直都是班干部。多年相处,自成亲人,不知不觉地就对她非常有好感,只要跟她待在一起就觉得温暖,就觉得舒心。

拔过两年河,赛过两次操,眨眼间就成了六年级。

随着年级的升高,学校里常常会组织一些文体活动,这不,刚刚进行了朗诵比赛,姚义成脱颖而出,拔得头筹。下周要代表班里参加学校的竞赛。就这事,王晓颖、张祯、黄达甚至比姚义成还自豪,逢人就炫耀。

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很看好姚义成,他精心帮姚义成挑选朗诵的材料,最后选中了臧克家的《有的人》。老师认为,姚义成有激情,语言的情感色彩把握的也准,能够朗诵出这首诗歌的正气品格姚义成、精神内涵。

王晓颖对姚义成的参赛特别热心,似乎姚义成要是获不了奖,她会特没面子。为此,她不止一次地催促老师辅导姚义成。同学们都如此积极,老师当然乐促其成。姚义成也卯足了劲头,力争夺得好名次,为班里争光,让同学们扬眉。他更害怕让王晓颖失望。他说不清楚对王晓颖的感觉,只是看见她就莫名冲动,莫名愉悦。就算为了她,也要拼上一把!

少年姚义成暗暗给自己加油,少女王晓颖明明也给他加油。

姚义成,老师说了,今天课外活动还是辅导你练习朗诵,我们仍然陪你练,走吧。王晓颖又来招呼姚义成。那走吧。姚义成就跟王晓颖肩并着肩,欢快地跑向办公室。

张祯负责办版报去了。黄达负责组织打扫卫生,活儿干完啦,他也过来凑热闹。

来,咱开始吧。老师招呼姚义成。义成,你先朗诵,我们听着,然后再讨论。

老师坐他椅子上,其他同学呈半环状分列老师两旁,姚义成站在大家对面的扇面交点处,镇定一下,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了。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不错,不错!义成啊,同学们,朗诵,可以说就是语速、腔调、音高、音色巧妙表现的艺术,要表现得恰到好处,还必须将丰富的情感灌注到朗诵的调式中,融情于声,以声传情,感染听众。老师拍一拍姚义成的肩膀,又说道,再朗诵时,可以再加重一些渲染的程度,也就是说,可以稍微夸张一点嘛,弄艺术不夸张咋行?说完,他就拍着夏子诚的肩膀笑,因他而笑,也因己而笑。

来,你们几位朗诵下边的小节,让义成听听,再找找感觉,以便把握得更准确,朗诵得更生动。预备——起!王晓颖他们几个一起朗诵起来: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老师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跟着一起鼓掌。就这样,义成,你继续练。晓颖你们听着,帮助他校准。义成,大家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老师鼓励道。姚义成就杠杠的,恨不能立马把自己塑造成“朗诵者”。

接下来的一些天,王晓颖一直陪着姚义成练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功夫不负追求者。姚义成终于没有让大家失望,校级比赛,一举夺冠,就要代表学校参加全公社的朗诵比赛了。

姚义成能够取得如此成绩,可以说,王晓颖功不可没。

高中,他们都到了柳河镇中学,这是一所国办中学,直属县文教局。

这一次,不仅他们三个在一个班里,王晓颖也仍然和他们同班。天天见面,一起学习,一起活动,眼见着王晓颖长高了,丰满了,出落得更加亮眼了。这让姚义成既感生疏,又莫名亲切。六年级时的朗诵比赛,王晓颖积极热情地鼓励和帮助,时不时会映现在他的脑际。

眼下,王晓颖出落得愈发窈窕迷人,姚义成甚至都不敢正看。可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姚义成心旌摇动,尤其那圆润丰满的美臀,她蹲下时更显得饱满丰富,两个小西瓜一样汁液甘甜,愈发地神秘魔性。他便时常担心它会被某个坏分子偷袭,让那可爱的美臀沾染污点。直面王晓颖的时候,他总免不了被虱子咬着似的不自在。王晓颖倒是自在大方,处事得体。这让姚义成觉得既隔膜又甜蜜,既亲切又神秘,甜甜涩涩地总爱自己咂摸,总爱让她来折磨。

高中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了。他们都是住校生,吃喝拉撒常在一起,故事不仅多了,也有趣了。然而,恋爱的故事他们并不会上演,也不敢去偷窥,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窥视,为什么要窥视。男欢女爱,悦情逸乐,结婚成家,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苍茫天际的萤火虫,在姚义成眼里可比萤火虫还朦胧。

轰轰烈烈的革命大串联抢完了最后一单,各地车站灯火阑珊。中学的,大学的;一群群,一队队;南来的,北往的;车顶上趴着,车箱间挤着,车窗上挂着,一组组“特写”在毛主席像章前一闪而过。历史老人打了个盹儿,冷不丁醒了来,瓮声瓮气招呼道:孩儿们,各回各家,不要瞎跑。小心着凉,预防感冒。

就这样,“大串联”撇下了姚义成们,兜了一圈,返程进站了。姚义成们惊疑莫名、莫名好奇地盼望变成了失望。串联回来的上届同学到处炫耀串联的热闹和刺激,把他们羡慕得干瞪眼睛。

历史本来就是一个爱开玩笑的老顽童,玩笑开过了,兴味阑珊了,它就闭目养神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错过了热闹的串联,赶上了冷静的复课。不久,又开展了批林批孔。形势的变幻已然让这帮本不省世的孩子眼花缭乱、懵里懵懂。

懵懂归懵懂,几年之后的高考,他们这一届还真是沾了点光。后来,姚义成还作打油诗一首与同学取乐:

人生好似戏一场,祸兮福兮太平常。

活着就要有理想,咬定青山使劲忙!

日子平常而热烈地滚动着。姚义成他们自不甘寂寞。吃饭的时是他们最热闹的时候,下课的钟声一响,他们跑到宿舍,拿上碗筷,排着队,打了饭,找一块平坦的地方,按照自发而习惯的组合,三五成群,圪勼(gē jīu,方言,即蹲下)着围成一圈儿,这儿一圈,那儿一团,团团圈圈,星罗棋布,校园的空地,就满是“灰团白簇”啦。吃饭时,菜盆往中间一搁,有家里带来好咸菜的,再往中间一放,不用招呼,爱吃便取。最有历史意义的美味,便是就着咸菜喝开水,特别是等饭的档口,或是课间回到宿舍,或是课外活动之时,几乎人人乐享,经年不厌。

另一件乐事便是边吃饭,边论战。天上地下,校内校外,书内书外,无所不论,沾边就论。打嘴仗成了下饭的上好佐料。张祯、姚义成、黄达常常是论战的主力。敌我随时互换,阵营随时重组;话题随时转换,他人随时起哄,哄笑随时引爆。他们这个“饭圈儿”,始终是整个饭场的“火力点儿”。

这不,姚义成发起了攻击。

张祯,你说的不对。主题先行也没什么不好,你能断定,鲁迅先生写《狂人日记》就不是先有主题吗?黄达也附和道:我看也是,咱写作文,不就常常这样,先确定立意,再围绕立意进行写作。其他同学也跟着附和:我们支持姚义成!张祯迟疑一会儿,梗起头叫道:反正不能主题先行,那还叫创作?它跟作文咋能一样。你们这是诡辩。毛主席说,有时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我说的就是真理!看看,还我们诡辩,你才是“鬼辩”呢,像“精神鬼”一样瞎辩。要不,咱找李老师裁判一下?!姚义成指着张祯的鼻子叫喊起来。李老师才懒得理你们这些“小鬼之辩”呢!说着,吧(bia)唧吧(bia)唧地狼吞虎咽起来。

大家看他收兵回营了,也不宜再猛追穷寇,也都闷头吃饭了。没过两分钟,黄达不甘寂寞,又挑起话头:你说《虹南作战史》真像一贞说得那么不堪吗?姚义成看一眼黄达:你批斗他呀!说着,用眼神儿射一下张祯。向敌人开炮!你还真别开炮,这问题根本不值得多费口舌。我还要保养舌头,力战“群鬼”呢!张祯不屑一顾地扫一下几个论敌,小明,你说呢。我才不知道什么“作战史”是啥玩艺儿呢。你这是借故悬挂免战牌吧?小明冲张祯端一端下巴。

张祯不语,黄达瞧着他笑。小明也爱热闹,大家都不说话,这红薯面儿窝头,可怎么下咽?你们仨不是想当作家吗,谁来说说,瑜儿的坟上,为啥凭空就添了花环,这有点封建迷信嘛!你瞎扯,另一个同学立刻反驳:鲁迅先生会搞迷信?!小心我告你刁状。黄达不紧不慢地开口了:这一点早有定论哪,那是先生想要鼓励革命青年,故意添一点亮色。你说是吗,义成?义成也接上话头:不然革命青年会误会先生啊。张祯附和道:不得已配合。论敌们居然搞上了统一战线。

接着又是吧(bia)叽吧(bia)叽的进食多重奏。义成帮我洗碗。张祯嘴一抹拉,碗一推,起身就走。为啥?败军之将无权提问。说完,再一抹嘴,走了。耍赖!小明,走,咱去锻炼锻炼。收拾好碗筷,他俩向水塔边走去。

又一场“战斗的洗礼”画了个分号。

也怪,他们离开了饭场就很少争论,好像争论真的是他们的下饭佐料,不然,那粗劣的红薯面儿、高粱米真的难以咽下。争着吵着,不知不觉,饭就吃完了。也许他们觉得这一张嘴可以干好多事呢,怎么能光让它吃饭呢?吃着饭,干着嘴仗,既练了嘴皮子,又送下饭去,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义成,先进班集体的发言稿写好了吧,叫上黄达、晓颖他们,老师让咱们先讨论一下,看有什么补充吗,争取一炮打响,让他们知道,咱班才是精英。义成应和着,就去招集班委了。

张祯是班长,姚义成也是班长(注意不是副的,张祯似乎是指导员,可当时却没有这样的配置)。张祯不做具体事务,姚义成是执行班长。这在全国也少有先例,可他们却配合默契,这世上也真难寻。

发言稿修改定稿了,就等义成亮相全校,一炮打响了!

几天之后,表彰会上,师生们用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给姚义成的发言打出了“赞叹”的分数。从此,姚义成就成了柳河镇中学的明星。

6

转眼就到了高二,王晓颖看他的眼神儿越来越充满了狐媚的柔情。那时候高中生是不谈恋爱的,也不懂啥叫恋爱(极个别除外,有的还弄大了肚子)。不谈归不谈,可他们毕竟是十七大八的小伙子、大姑娘,那阳刚之气,那阴柔之魅,不是那高粱米和灰衣服可以遮挡住的。夏 义成难免就想,那狐媚的眼神是爱吗?尤其那苗条的腰身,丰满的屁股,时不时施展魔性,迷得姚义成心里越发的春波荡漾,总幻想着跃跃“染指”。想归想,做归做,壁垒森严,哪敢造次?在那样的年代,中学男生大多是“太监的战友”,“那玩意儿”不过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绅士腰间的一个翡翠挂件”——绿着晃悠,无非表明他是个“男人”。在这方面,中农出身的、夏梅公的孙子姚义成有过之而无不及。大不了夜梦时分,虚晃一枪,便赶紧隐匿。再说,面对王晓颖,拉手已然不会,岂可动用“家伙”!正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奇怪的是直到高中毕业,甚至他订婚之前,都没有“传递战书,主动出击,改变战术,直接‘亵玩’”,这也太让“丘比特的爱神之箭”寂寞遗憾牙根儿恨了吧!莫非伊甸园被魔鬼占领,给亚当和夏娃施了魔咒,把他给异化成了“精神太监”?!

事实上,三十年之后,姚义成才终于“脱咒”。说到这事儿的时候,姚义成他就勾着脑袋,噙着泪花,不住地摇头。

“不玩”归“不玩”,相处还自然。天天见面,还时常两人独处,那份儿亲昵水到渠成,自是旁人难以比拟。

下课后,我想去我姨妈家一趟,你去吗?王晓颖姨妈家跟姚义成姨妈家是邻居,他们都常常到各自的姨妈家里去吃饭,也常常就住到哪里。自然,结伴同行的机会就很多,这也可能是他们越走越近的一个原因。去,我带你。我骑了姨父的自行车。姚义成急忙应答。

你俩干啥去呀?黄达看见他两人要出去,就问道。去我姨家。姚义成回道。啥,你俩一起?!就你鬼坏。他去他姨家,我去我姨家。这回知道了吧?王晓颖冲着他嚷道。话音刚落,又撞见了本班女生任美珍:呦,干啥去呀,出双入对的?瞎说啥耶。我去我姨家。见她疑惑,又补充道;他去他姨家,我去我姨家,顺路,懂喽?王晓颖费劲地解释着。快走,义成。姚义成骑上车子,冲出了校门。

要不,你也去我姨家看看。哪儿能呢,让大人误会。王晓颖没有答应姚义成。黄达经常跟姚义成一起去姚义成姨妈家里,可他似乎并不清楚王晓颖姨家也住那边。

回学校时喊我呀。离开时王晓颖叮嘱姚义成。当然,咋能忘呢。各自奔自己的姨妈家去了。

两人一起回学校时,姚义成碰面就给王晓颖说道:我梦见鲁迅先生了,真的!

高兴的他忘乎所以,竟然推着自行车走了起来。走了好大一截了,他还不骑车。你不让坐车了?王晓颖提醒道。忘了还有自行车呢。姚义成有点不好意思。王晓颖嗔道:净顾着你的作家梦啦,早把这个女同学给忘了。接受批评,接受批评。好了吧,晓颖?姚义成连忙赔罪。那骑上走呗。她一拍他的脊背,姚义成赶忙骑上,王晓颖蹁上后座,自然地抓住他的后衣襟,车子叮铃铃地向学校驶去。

两年的高中生活快要结束了,到毕业前夕,他们这届却意外地要延长半年,推迟毕业了。这倒正合他们的心意,特别是张祯、姚义成,这高中生活似乎昨天才开始,刚刚能品出点味道,就得离开,那多残忍!就延长半年,延长一年才好呢。想读的书,还没读完呢,正好能多读半年书。他们的文学创作梦已然生根,要实现这个梦想,正需要大量地汲取营养。然而,随着阅读量的增加,书越来越难借了。数理化他们都不喜欢,只是应付课堂,走走过场。他们的主要精力就是学语文,读诗文小说。正在无书可读时,姚义成意外借到一本破旧的《成语小词典》,他居然用两个月的课外时间抄写了这本词典,在离校前夕,竟提前奉还了书主。

王晓颖对此唏嘘不已,又赞佩,又心疼,她也说不清为啥会夹着一点可笑的情愫。想着,想着,竟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真傻得可爱!她意识到失言,就遽然捂住了嘴巴。

她对姚义成他们三人的关系也觉得新奇:三个家伙性格各异,一个正直中掺着城府,一个直率中涵着幽默,一个冷峻里藏着聪明,如此大的差异,居然形影不离,比男女朋友还黏乎。不懂,不懂。

她更不懂的是这三个家伙还约会。某日,她看到三个人悄悄地向学校“学农菜园”的茅舍走去。他们去那干啥,除了铲去白菜的冰冷土地,就是那个走风漏气的茅屋,三个男生有什么秘密,还非要到那里去说。难道——这里四处无人,空旷静寂,三个家伙搞什么鬼名堂?待三个人进了茅屋,她便悄悄地凑了过去。

最先说话的是张祯:我的奋斗目标就是搞文学创作,不管多么艰难,我都会坚持下去,直到成功。即便是最终也不能成功,也不会因为放弃而遗憾。张祯郑重而坚定地表达自己态度。说完,他问姚义成:你呢?姚义成两手使劲梳理一下浓黑油亮的头发:我当然也是。不过,我们总不能一直让父母养着吧,总得干活,总得工作,总得生存哪。当文学创作还不能成为生存资本的时候,我们总得干点什么吧。他停了一下,看看两位同学,接着说,那我就想当教师,一来这个工作跟文学创作是同步相驱的;二来,我喜欢教学,就教语文。你们说,我想得对吗?

王晓颖一吐舌头,用手指着姚义成方位,心里嗔道:看你能的!说着,还自己笑自己自作多情。

黄达率先接话:有道理,生存第一呀。我们现在谈的理想,其实都是空的,要实现它,得有正确的途径。我们总不能喝着西北风去搞创作吧,这恐怕不现实。至于将来干什么工作,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摸着石头过河吧。当然,文学创作我也会努力追求的!

说来说去,你不要理想啊?张祯质疑似的问黄达。我刚才说得就是如何实现理想啊!我只是说,不能空有理想。那样,不就成空想了嘛!黄达怼了张祯一句。

王晓颖一听,火药味挺浓,下意识地要离开。姚义成说话啦,她又站住了脚。

我们就是要交流思想,谈谈看法。没必要画圈圈,各抒己见不挺好嘛。姚义成打着圆场,又说:不过理想还是要相对明确一些,目标明确了,并为此制定奋斗计划,才可能少走弯路,以便尽快达成目标,实现理想。

我们就得做有理想的青年,没有理想,那不成行尸走肉了!张祯仍然坚挺地说。这我没有反对呀。当然要有理想,没有理想,那么平庸地活着,那还不把人憋死啊!我们本来就出类拔萃,当然要出人头地!黄达有些动情地说,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这一点,我比你俩更有体会呀,我父亲就常常教育我,要有人生目标,你只有超越他人,让他们仰视,他才不会小瞧你,你也才能够得到你想要的。

瞧瞧,你听这话!张祯瞧一眼姚义成,继续说,你这是封建的理想观!边说边站了起来,指着黄达叫喊。外头的王晓颖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一帧,不要扣帽子嘛!我们可是最好的同学。她又听到了姚义成的声音,镇静下来。是的,有理想,有追求,摒弃平庸,是我们的共同愿景。不过,我们追求的不应该只是让别人仰视。你说呢,黄达?我同意,刚才我有些激动,言不由心啦。黄达向张祯投去友好的目光,张祯也微笑着点点头。

姚义成示意两人并首先伸出拳头,三只拳头抵在了一起,三个家伙齐声喊道:为理想而奋斗!

这一次“历史性‘空谈’”看来要结束了,王晓颖想撤也来不及了,她灵机一动,索性闯进了屋里,三位同学,好兴致啊!你偷听我们谈话。姚义成含笑嗔她。多难听。啥叫偷听。我那是明听,我在明,你们在暗,光明正大地听。她延宕一下,又说:不过,我还真开了眼。你们三个,真的好可爱。张祯、黄达立马接上话头:好可爱吗,谁呀?挤眉弄眼地戏耍晓颖。王晓颖机灵地岔开话题:你们不走啊,要住这里吗?说完,扭身走了出去。三个人也笑着走了出来。

学校下发了通知,他们这一届年底前毕业。

就这时,张祯又谋划着一个活动。他提议,约几个同学一起去玩儿,除了咱仨,看看还能约谁?我呀!喜欢粘着张祯的李雅丽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算你一个,再叫谁?黄达接过话茬儿。那就叫上晓颖和翠秀吧。李雅丽瞧着姚义成和黄达,随口回道。人员组成就这样定了下来。明天就是星期天,我们就开拔。同志们,有意见吗?张祯举起小手,“主席”似的向大家问道。几个人齐声起哄:得-令!

第二天,张祯带着李雅丽,姚义成带着王晓颖,黄达带着翠秀。三两自行车,三对儿男女生,浩浩荡荡向彰德市进发。一丝丝悄悄秘秘的甜意袭扰着姚义成的心尖儿,他感觉上天在眷顾自己,把活泼迷人的王晓颖送到了自己的车座上。要是就这样把她驮回家去,那该多好!那曾想,就在过一条河沟时,因为下坡较陡,刹车不实,姚义成带着王晓颖重重地摔倒了。他们扶起他俩。还好,没咋受伤。大家继续前进。

可这一摔,就把王晓颖甩给了别人。这是姚义成几年之后才不得不明白的。

义成啊,有一天,姚二生专门找到姚义成家里,有点讨好,有点惋惜地跟他说:我早就看出来你喜欢王晓颖。你跟我说过,你们是老同学,对吧?他异常亲切的看着姚义成,你喜欢她,却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任何意思,他对你有意见哪,你知道吗?姚义成苦涩地摇摇头。姚二生说,这就对了。过去她只是对你有点意见,但是,对你的好感要胜过意见。现在不行了,人家上大学了。你知道的,跟你一起被推荐,你没有上成,人家上师范大学了,社会地位更加悬殊了。

当时,我托张棱子老婆给你去说媒了,但是人家回话了,说你呀,有点呆气,恐怕不会过日子,人家推脱了。张棱子老婆是王晓颖的姑姑,亲姑姑。她对你印象不错,她总觉得能成了,那不就邻居加亲戚嘛,亲上加亲。可是,人家侄女儿没同意。

那会儿,我没敢跟你说,反正人家不同意,也没必要跟你说。他拍一拍姚义成的肩膀,罢了,以后再对缘分吧,别灰心。姚义成点点头,谢谢叔。

7

大年初一早上,天还不亮,三个人就凑到一起,满街地串门儿磕头。他们没有忘记姚二生,特别是姚义成,非要专门到姚二生家里,给他父亲,也给他拜年。张祯、黄达只好跟着,都是“文化人”,既是邻里常情,也有惺惺相惜。

寒假一过,姚义成、黄达各自返校上课儿。回到学校不久,姚义成就收到了一封来信。

他眼睛一扫,就知道是张祯的。急忙拆开,看了起来——

义成:

近好。

报告三个消息,一是,代课教师真的干不成了,所有代课教师一律辞退,一刀切,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也到县里问了,也找过周局长,他也说,是政策,没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啦。

二是,姚二生进京上书去啦,刚走两天。后续事态,我会及时传达。

三是,如月怀孕了,我的负担将更重了。

烦事不赘。

             张祯

             1980.×.×.

三个消息,最让姚义成震惊的自然是姚二生进京,他没想到,一个懒汉二流子,识了几个字,读过几页破书,会讲个带色的故事,猜猜别人的物件,逗个乐,闹点儿情趣也就罢了。他居然玩起大的,膨胀到京城去啦,真个是异想天开! 姚义成仰头观天,低头察地,他弄不明白,这二生叔到底咋了。你折腾啥吔,若把这心思花到过活上,你是能够过好的呀,我的二生叔!面对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他徒然仰天浩叹。

柳河湾四八年解放,那年,姚二生九岁,他不再由父亲和叔叔教他识字,上了村里的小学。他从六岁就开始识字算数了,几年的“学前班”,他学了不少东西,而跟他同时入学的孩子,虽然年龄参差不齐,大大小小的,但都没有摸过书本,与他相比当然就差一截子。

入学之后,他自然表现出一些“天才”,门门功课都考第一。老师当然就赏识他,让他当了班干部,还时常给他开小灶,讲故事。他听得最多的就是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终于身佩六国相印的故事。可他不以为然,我轻轻松松就拿第一,何须悬梁刺股,受那份洋罪。不屑归不屑,苏秦的“相印”还是在他心里生了根。他觉得苏秦有过痛苦和屈辱,我也有过,我们俩何其相似乃尔。再说,苏秦不足挂怀,相印得是榜样。从此,他迷上了古书,《封神演义》《薛仁贵征东》《包公案》《金瓶梅》,总之,什么都看,什么都弥弥糊糊,他看过“岳飞的精忠报国”,也看过“蔺相如的完璧归赵”,三五年间,他这张幼小的纸片上涂满了杂乱斑驳的色彩。

升高小(五六年级)那年,姚二生十四岁,学校发展团员,他积极报名,要求加入。团干部说:富农子弟,没你的事儿!这一句话就像西伯利亚刮来的冷烈的风,一下子把他吹进了冰窟窿。

他高小也不想上了,没意思了。可老师没有放弃他:学还是要上的,老师还想凭你争光呢!他想大哭一场,可梗了梗脖子,憋住了眼泪往心里流。男儿有泪不轻弹,苏秦在危难时就没有掉泪,张仪在困厄时仍侃侃而谈。

他一咬牙,参加了考试。成绩下来了,他考了第二名。一心想考第一,为老师争光,也为自己争脸,居然只考个第二,哪还有脸上学?

好在学校老师、校长再三到家里劝说,姚二生终于到高小报到了。这之后,他除了功课,更卖力的读书,《三国演义》《施公案》《镜花缘》,他沉浸在古人的世界里,描画着苏秦的美梦。

就在他高小毕业那年,他的父亲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打成右派,并押送劳改了。这当头一棒,弄得他天昏地暗。他想到了死。这天夜里,他在土炕下给母亲磕了个响头,就向村后的柳河跑去。不想,在大堤上遇到了原先的老师。老师正在散步,嘴里念念有词地吟哦着什么,想必也受到了冲击,心里不太好受,来堤上散心,正好撞见了姚二生。老师立刻意识到事情严重。他叫住姚二生:二生吗,站住,过来。他一把将二生揽在怀里,颤抖着说:孩子啊,小小年纪,可不敢作孽呀。路还长着呢,人生在世,谁还能不经个沟沟坎坎呢!你不是读过苏秦的故事吗,苏秦不也受过屈辱吗?对对,我不是还跟你说过嘛,堂堂的将帅韩信还钻过裤裆呢。来,老师再教你一段话,你跟老师一起读。老师拍抚着他的脊背,在他的耳边吟诵起来:天之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泛其身,……这话你懂吗,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吗?是孟子,亚圣。老师给你讲讲……老师引经据典,从姜子牙钓鱼到刘备卖草鞋,从薛仁贵住寒窑到朱元璋讨饭,一直讲得姚二生泪水涟涟,湿透了衣衫。

姚二生没有去死,但他也没想好好地活着。他不再上学了。他想有机会就来,没机会就混。

姚二生家是从他爷爷开始富起来的。他爷爷省吃俭用积攒钱财,再把钱财换成土地,到他父亲那辈才算有点样子。那曾想,尚未坐稳的太师椅,一眨眼竟变成了老虎凳。姚二生对此并不在意,他没有忘记“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他认为哪个英雄不吃苦,那个“人物”不受点罪呢,这是上天对“人物”的考验。

可因此,他也得出另一面的经验教训:物质的丰厚,经济的富足,往往给人带来灾难和不幸。更何况追求物质的满足,奔走于阡陌灶间,那充其量不过是“小人”所为。我堂堂五尺之躯,赫赫亚圣之徒,岂能泯然于草芥之辈?幸好他没有读过《陈涉世家》,不然,他一定会捧起喇叭朝天大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乌鸦听了,恐怕也会浑身地炸出鸡皮疙瘩,被惊得嘎嘎乱飞,遮云蔽日的。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英雄”也是需要吃饭的,于是他不得不、很不情愿地奔走于“灶间陌中”,“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虽然,他绝对比不上阿Q那么勤快。那就只能怪老Q啦,谁让你不是“英雄”呢!

大概“英雄”也都有老婆,甚至小老婆,二生也如阿Q般想要女人啰。在母亲的撺掇下,他痛快地接受了“媒妁之言”,——因为,他并不知道还有“自由恋爱”,不然,“英雄”怎会与俗人同流——娶到一个逃荒的姑娘。姑娘相貌一般,可相当勤快,为人和善,人又老实(英雄之大忌),颇得婆婆的满意。二生也觉得怪新鲜的,他不愿意看她,可把不住搂她。她毕竟是一个“干灵灵”的姑娘,瘦瘪的乳房,毕竟有个紫黑的奶子,微微地凸着;不太圆润的屁股,也还稍稍地翘着,总有那么一点异性的气味儿惹着馋着。他需要温存,也需要发泄。

平静的日子里蕴含着不平的玄机。不久,姚二生连发泄的力气也没有啦。三年自然灾害飞马而来,一时间,弄得人们目瞪口呆。姚二生毕竟不是凡俗之人,他记起了自己总结的人生经验,他要主动“出击”,力行折腾。艰难的生活,饥饿的肚子,给他创造了折腾的条件。并不漂亮的老婆,在青菜汤的反复冲刷下,也失去了仅有的“干灵”,黄巴巴的,又干又瘦,就像一片挂在树上的飘飘摇摇的枯叶,叫人又可怜又心疼。二生一看,便满心厌恶,他常常抑制着饿肚,挥动干瘪的拳脚对付老婆。男的受不住窝囊,女的受不了欺侮,这个维持不久的家庭飞鸟各投林了。

休却妻子,解除负担,姚二生感到一种和肚子一样的空松——酸涩难耐,心中饥慌。叽里咕噜的肚子也不断地挑战,为了战胜这“饿魔”,他随着一群凡夫俗子,抛家别母“闯关东”去了。

8

关东似乎是一片魔幻区域,能收缩,可扩张,来而不拒,谁来算谁。

姚二生到奉天后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工厂做零工,累是累一些,可毕竟有饭吃了。而他并不满足有饭吃,他要吃个痛快,吃个舒服。千里迢迢只为肚子,连一点口福都不能满足,那该多么冤枉。凭良心说,他生在富裕家庭,却从未享受过富裕的口福。小时候,父亲小气,长大后家徒四壁,无财可享,他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了二十多年。现在不同了,他有工资了。大丈夫须当斗酒炙鸡,怎么能抠抠梭梭地苦了自己。

一日,他领了工资,拉起一个当地工人就溜到了街上。这工人不大情愿,旷了工会扣工资,还挨批评,他家里几口子还指着他呢。嗨,你这个人,像个娘们儿,磨磨唧唧的。我请客,走!连拉带拽,就“请”他走了。慢点嘛,还没请假呢!请个屌,大丈夫怎能受制于人。看你虎背熊腰的,还不如一条豺狗的气量。这工人也被激了起来:走就走,那个屌怕。姚二生一拍工人的肩膀:像个东北人。

他和东北人来到街市上,一看见饭馆,肚子便叽里咕噜地“叫喊”起来。也顾不上选择,就冲进了一家。其实他就不知道选啥,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进过饭馆。进得门去,便喊叫起来:老板,有什么吃的?酸菜猪肉炖粉条,大葱蘸酱卷大饼。有腔有调的,听着就滋润。对姚二生来说,这就是惹人口水直流的美味佳肴。之前,他只是听说过,哪里有福享用呢。今天老子有钱咧。各来两份。有花生米吗?再来一碟,一斤烧酒。 他不等老板应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看个位置就坐了下去。

老板颠颠儿的准备去了。不一会儿,酒饭上来,他顾不得招呼东北人,抓起大饼,卷上大葱,划拉过猪肉炖粉条,一口吞进一大截卷饼,一绞一团地扒拉着猪肉粉条,噼里啪啦、狼吞虎咽地啜将起来。瞧着他的吃相,东北人既感好笑,又觉可怜,眼睛里不自主地透出一点点怪异的光影。姚二生嘴巴可能感觉到了扫描得灼热,抬起眼皮儿就撞见了那怪异的光。嘿,瞧我干吗?吃~啊-你。

如此地朵颐了半天,感觉缺点什么。此时,烧酒的香气才来报到。光顾吃了,还有酒呢。来,哥们儿,干!姚二生端起满满的一两酒杯,强行给东北人一碰:干!一口倒进去半杯,又撮起一手窝花生米砍进嘴里,一面大嚼,一面搅动舌头哇啦哇啦地说话:这一会儿才吃出香来。

风卷残云,又猛又爽,不一会儿,杯盘皆空。两个“丈夫”也东倒西歪的,活像浮在水里的“小鬼露头儿”。

两个人你搀我,我扶你,歪歪扭扭地逛起了大街。一个糕点房,又一个熟食店,姚二生满眼都是吃食店。他抓出一把零票子,塞给东北人:兄弟,让他们给来二斤。我们不、不不行了。东北人拍一拍撑胀的肚子,回应姚二生。让你去就去,刚才是咸的,这是甜的,还解酒呢。他也摩挲着自己鼓胀的肚子,催促东北人。

东北人耍了个花招,只买了半斤。姚二生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起来。好吃,又酥又甜,好吃。他一面吃,一面窝窝囊囊地说。只可惜,眼大肚子小,那只健康的“老胃”打算奋起反抗了。此刻,他才发现东北人根本就没吃。

他眼一瞪:嗬,你小子耍滑头啊,这可是老子请客!说着,他抓起一个,就塞到东北人嘴里,吃,不吃白不吃,吃了白吃。说完,自己又奋力地茹将起来。

这么个造法儿,什么胃能受得了?它折腾,它反抗了。姚二生受不了了。他梃在冰冷的地上,又是滚,又是叫。东北人慌了手脚。老弟呀,快给我弄点凉水呀。他央求起东北人。东北人弄来了凉水,不敢给他,正迟疑着,姚二生夺过水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把碗一扔,他冲进了厕所。不一会儿,他鼻涕眼泪地趔趄出来。大难不死,我忘不了你的“凉水之恩”哪,老弟!

从此,他与东北人结下了交情。

可是没过多久,他们闹掰了。东北人说,老姚常常欺负他,把他当小孩儿使唤。有一次,就因为几句话矛盾激化了。解决的办法也随之升级——武力征服。一个是虎背熊腰,一个是瘦弱如猴。东北人稳操胜券,姚二生心里打鼓。如若武装出击,姚二生必败无疑。可姚二生毕竟是姚二生,他没有东北人想得那么好惹。自古以来兵不厌诈,三十六计随便一计,谩说你一个小小的虎背熊腰,就是来他十个八个照样搞定。要不然,将军和元帅拿什么制服武艺高强的士兵?

走!好你个东北熊。说,你有几个,一起上。姚二生右手一挥,一勾一勾地召唤东北人。还几个呢,一个就够你受用了。东北人自豪地拍拍胸膛。那走吧。到哪去?当然到那没有人烟的地方,别脏了同志们的眼睛。姚二生说着,一手扯住东北人的袖子,向茫茫的的夜色里插去。

出了大门儿,他松开东北人的袖子,锵锵锵地兀自朝前走去。东北人跟在后面,忐忑不安的跟着他,心里琢磨着:这家伙要拼命吗?大约走出了二里多路,姚二生仍然不管不顾、手舞足蹈、念念有辞地朝前奔着,好像前面有个预定的目标,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到达。此情此景,东北人有点懵圈了:喂!你、你你……东北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说呀,东北老弟,姚二生略微停一下脚步,又朝前走去,但步子却慢了许多。他等东北人跟上来以后,接着说:既然出来了,我们就得见个分晓。告诉你吧,我往东北来的时候就没想过竖着回去,到哪儿不是喂狗呢。今儿个,这一百多斤就扔这儿了。光棍一条,没什么牵着,没什么挂着,不是你成全我,就是我成全你呀。东北人只是机械的跟着,机械地朝前挪动着脚步,他的心完全成了一个黑窟窿,没了一点点底数。

他们越走越黑,越黑姚二生就越走。姚二生的脚步“视死如归”,东北老弟却不住地回头。背后是光光亮亮的城市,星星点点的工厂,而它们越退越远,越退越暗。前面是黑咕隆咚的未知,和几个鬼鬼祟祟的星星,像恶鬼的眼睛眨个不停。黢黑的野物不时地穿起、跳跃,嗖嗖地遁去,时不时地划过一声凄厉的怪叫,夜便被撕裂一般,震荡着,惊颤着,乌黑的气息便越发得阴森。东北老弟禁不住腿脚发软,脊背发凉,脚下像踩着裹尸的棉花,后背像背着个捣蛋的小鬼儿,还啾啾地吹哨,那飕飕的凉气直撩发梢。

这当口,姚二生更是念念有辞,又劈手来又腾脚,不知在玩弄什么把戏。老姚,你、你、你慢点走嘛,东北老弟抖抖嗦嗦地喊他。我那可是一句气话呀,你就当真了?我们两个是什么交情呢,你还不清楚吗?也值得这么动气。老姚,来,来,他边说话,边掏烟,一面递烟,一面点火。坐下,老姚,姚哥,先抽个烟,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嘛。他拉住姚二生,恳求着把他按坐在一个土坎上,擩给他一支香烟,给他点上。老姚坐下,翘起二郎腿,脚尖有节奏地点着节拍,吞云吐雾地赛似神仙。姚二圣,可不就是神仙嘛,尤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东北人与姚二生奇迹般地重归于好,并且更加顺从老姚了。工友们十分纳闷,搞不清这姚二生是什么来路,越搞不清就越佩服。人们越佩服,姚二生便越神气。有人就记起了姚二生的尊号——姚二圣。干脆,大家都改叫姚二圣咯。智勇双全,那不就是圣人嘛!

那家伙多横啊,硬是让老姚给制服了,没两把刷子哪行?有人还切切私语,传授老姚的经验:碰见硬的,你来横的;碰见横的,你就玩儿命;碰见不要命的,你就虚虚实实,迷惑他,拖垮他,寻着机会溜之大吉;若是势均力敌的,你就全力拼击,使出绝招,制服他。兵家之事,智勇兼施,这里边学问深着呢!想学呀,那得给老姚交学费去。你倒是说说,老姚的绝招是什么呀?笑话,既是绝招,焉可轻传!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邪乎。连同去东北的“凡夫俗子”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们还联名宴请了姚二生,认为他给弟兄们争了气。从此,姚二生真就扭屁股一变,变成姚二圣了。

姚二生也就“接旨”一样飘飘然了。可转念一想,不对呀,我他娘的“舂米还舂米,割麦还割麦”,我还得出臭力,流臭汗,挣臭钱——他差一点没说吃臭饭,那不就成吃屎了吗?他奶奶个逼,云云众生,凡夫俗子,碌碌臭人,我姚二圣岂能与尔等一同“活人”!

吃了几天饱饭的姚二生,把脑浆都吃成了臭肉。一气之下,他卷起铺盖卷儿,又折腾回来喽。

9

姚二生折腾去折腾来的时候,姚义成他们由低向高地上着高小。二生也好,二圣也罢,他们不懂那么多名堂,也管不了那么多名堂,他们就知道——

天地人,阳道行,鸿濛开,元灵升;

学知识,长本事,坐火箭,打美帝。

蹦蹦跳跳,热热闹闹,扮演着自己孩童的角色,过着天真烂漫,异想天开的“生活”。

姚二生悠悠然一进村庄,便看见两个土洋结合,洋胜于土的陌生人在街道上说着走着,既不像谁家的亲戚,也不像过路的行人,他们走到张混圆门前时,其中一人指指说说,随即两人踅了进去。

姚二生疑窦丛生,没听说张混圆还有这样的朋友啊,这两人像是干部,看来,这小子要走鸿运了。姚二生热汗未尽,又蒙上一层冷汗。他预感到空气又要紧张了。这会儿,他才猛然想起,东北人曾说过要搞什么运动。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远离了“政治”,这魔力无边的“政治”,夺去了我的十五岁,把我绑在了富农子弟的柱子上,……我要参与政治,以我“工人阶级”的身份参与政治。一个急迫的念头在头脑里一闪,他谋出了切入“政治”的第一招好棋:把张混圆绑上自己的战车!

张混园个儿大,力大,嗓门儿大,行事做派匪气中透着豪气和霸气;姚二生纵横捭阖,诡计多端,常常是出奇制胜。两个人,打儿时就各有喽啰,势均力敌。

他们一狼一狈,亦奸亦雄,亦人亦鬼,亦敌亦友,分分合合,皆为利来;打打闹闹,皆为利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你利用我,我借重你,既微妙莫名,又敌我莫辨。对姚二生来说,当此之时自然要打友情牌。

张混圆辍学之后,学过评书,唱过戏,后来就跟着在公社当干部的亲戚跑跑颠颠,慢慢地也混得人模狗样的。刚才,踅进他家的两个干部,正是上级的特派干部——工作队队员。经公社推荐,张混圆由生产小队副队长擢升为大队委员、民兵连长。真的如姚二生所料,他鸿运当头啰。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大丈夫理当能屈能伸,韩信还钻过裤裆呢。舍不得包子,抓不住狐狸。姚二生当机立断,吃过晚饭,找出那副老牌,提上东北特产,买了瓶衡水老白干,一斤嫩牛肉,半斤好糖果,踌躇满志又酸楚忐忑地向张混园家赶去。

他一看屋里烛光高照,有说有笑,略一迟疑,没听出生人的声音,便一步跨进门槛,用高八度嗓门儿叫道:好热闹啊。嫂子,弄了啥好吃的,兄弟能不能沾个口福啊。一家人听到这熟悉而陌生的腔调,不由一愣,还是张混园灵敏:嗬哈!这不是“工人阶级”回来了嘛。快,快,让你嫂子给你弄饭。他抓住姚二生的胳膊,不住地摇晃着:早就听说啦,你可是名人哪,我可得巴结巴结。快,弄饭。边说边拉姚二生坐下。

不用了,嫂子,我吃过了。我怕来晚了,老兄不在家呀。我也听说了,如今您可是吉星高照,顺风撑帆哪,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搭理这穷兄弟呢。说着,拿出糖果给了两个孩子,捧出特产呈给“嫂子”,摆出老白干和嫩牛肉放在桌上,顺手把一盒好烟敬给张混园,姚二生自然地边行动边说话:要是不忙,兄弟陪你喝一杯。忙啥?喝酒就是事业!张混园大手一挥,将帅一样地嚷到。

两人杯盏相击,边喝边聊,越喝脸儿越红,越说越投机。酒喝完了,情更浓了。末了,他们竟对着空中的关二爷,磕头结拜,居然醉成了“兄弟”!真个是“有酒便是娘啊!”

其实,不光是酒,还有“牌”。人常说,酒桌上越喝越厚,牌桌上越赌越薄。非也,姚二生就是有力的证据。不,还有三十年后的“官商牌桌”,那可是“赌得更厚啊”,它不仅能“赌”出兄弟,“赌”出“妹妹”,还能“赌”来干爹,“赌”来“干闺女”,“赌”上重量级“乌纱”。不过,姚二生赌的是“政治”,后来人“赌”的是“政治经济学”——用经济腐蚀政治,借政治“中饱经济”;婊子绑架无赖,无赖正中下怀,翻来滚去,折腾着国家的机体。体量相较,姚二生不过是“小小巫”。

然而,但凡是巫,必将念咒。姚二生深谙“巫道”,自是赌场大神。大凡赌场都气氛神秘,赌鬼们一个个屏气敛息,你猜我算,如履薄冰,提心吊胆。或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或狐疑重重,稳出稳打;或成竹在胸,扬眉吐气;或自感微妙,奋起一搏。形形色色,实难尽数。

姚二生则稳坐钓鱼台,不显山不露水地施放着鱼饵。

他预知张混园的“至尊宝”,单缺“三点”,就要么拿到“三点”专出给他,要么使坏让别家“三”不成席,只好扔掉,成全混圆。他一方面为张混园铺路,一方面给他人拆桥,巧妙地让张混园十赢八九。

牌局下来,再进饭局,几番战役,张混园顺利入彀,为姚二生撑起了保护伞。如此说来,五十年后的保护伞们还得拜张混园为师呢。姚二生就在伞下蛰伏下来,在张混园为他营造的港湾里冬眠似的地度过了文革几年。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去。”姚二生岂是平庸之辈,姚二生怎么会甘于平静。我哪里是姚二生,我乃姚二圣也!

10

一场“革命戏剧”收场了,无论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大概除了“夜叉”之外,都如在梦中,醒来之时,或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或是惊慌失措,寻找洞穴;或是追悔莫及,徒叹虚无;或是悲天抢地,到处撒气;或是怒目而视,揪住不放;或是感叹幸运,明哲保身;或是痛定思痛,奋起疗救;……姚二生算什么呢?他就像躲在暗处,眼睛轱碌碌放着绿光的野猫,要瞅准机会,奋爪一击!

“四人帮”被揪出来了,@@站起来了,##昭雪了,右派变左了,将军上位了。

他爹也被释放了,姚二生的眼睛真就泛绿了,真格是“天翻地覆要慨而慷”了。十年蛰伏,一朝醒来,姚二生浑身的筋骨都咯嘣嘣乱响,每一根神经都勃发着熊气,他似乎赏到了“增益其所不能”的美景。是该我老姚登场~喽!

他退出了牌场,拒绝了饭局,关起门来,三天两夜,窝头加水,香烟作伴,编制起自己的“建议书”来。

这一天,旭日东升,天高气爽,早饭之后,他揣上自己的“建议书”,向张祯家走来。他两脚铿锵有力,两臂节奏明快,抬头挺胸,目视云方,“苏秦”似的平移在大街之上。

呦,这不是姚二生嘛,看看,面黄肌瘦的,别再轴了,小心散架!一个街坊冷不丁看见姚二生,那模样儿把他酸得直倒牙,就撩着高腔儿调笑他。这话说的还真是在理儿,烟熏火燎,尼古丁滋养,加之梦寐以求,思虑过度,姚二生的确有点气色晦暗,皮糙肉松,回光返照似的“阳刚”。

姚二圣才不与“小人”计较,想要拿眼睛乜颲他,又怕跌了自己的份儿,就仍然目视“云方”,只是拿眼睛的余光蔑颲着他——你小子也配我用正眼去瞧。但还是禁不住心里哼唱起“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胳膊一轮,差一点把“建议书”给撒喽。他赶紧地夹紧一些,继续他的“前程”。

张祯吾侄,在家吗?他一边端起栅栏门,一边转(zhuǎi)着一百年前的腐词儿,自豪地喊到。张祯走出屋门,一看是二生,就坏笑着说道:二生叔,稀客呀。不过,应该叫“二圣”才好。张祯本就喜欢调侃,一见这破庙似的调侃对象,当然不能闲着。姚二生是谁?姚二圣也。他面无它色,“太守”模样儿,有腔有调地说:取笑喽,大侄子,我可是登门求教来的。咱村里就你们三个文化人哪。那两个不在家,自然劳驾你了。听说你在搞创作,当作家,那就更得帮我啦~。同时,也是帮国家呀。

他旁若无人,自说自话,“作家”张祯倒是插不上话头。你有你的大事,我有我的大事。你的大事是“小说”,我的大事是“大计”。你是让人看着玩儿的,我可是谋政治国,造福万民的。你说,孰轻孰重,孰小孰大?姚二生居高临下,俨然朝廷大员下榻民家,瞧着愚民张祯,非要榨出他衣衫下面的“小”来。张祯是谁?他虽然不想做太守,也绝不是宵小。你还别瞪着眼睛瞎瞧,我衣衫下面绝没有半个“宵小”。我,张祯,杠杠的书生,未来的作家。

张祯一翻眼皮,大大的眼睛一白,没有搭话,只把他引进屋里,用手一指,各自坐下。他知道姚二生的来意,给姚义成、黄达写信时也提到过这件事情,也清楚这是个不错的创作素材。但他没兴趣,他讨厌这个懒汉二流子。他希望姚义成能够关注,姚义成还没有回复。

正想着呢,姚二生就塞给他一个包装得四规八局的纸包,请他“斧正”。张祯顺水推舟,没有拒绝,反正这材料是有用的,他认定姚义成看好它。

留下“建议书”,姚二生就离开了。

张祯却久久难以平静。他搞不懂这是为什么,他真的是神经病吗?看他行为举止、言谈话语不像病人。他的思维若是正常,那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事情呢。张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了,倒不如看一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他坐下来,打开那个用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的纸包,一个大大的竖排标题映入他的眼帘《精忠报国——上中央领导建议书》。一翻纸页,洋洋洒洒足有十多页。他看着看着,看出了字里行间映现出的不过是“权、名、利”三字,原来……

作为富农子弟,即便文革中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也并未受到什么批斗,与普通群众享受的权利基本一样,并未受过什么侮辱,何以如此逆反呢?哦,明白了,他始终就有远超他身份能力的非分之想,而他只是幻想,从不行动。他只想上天恩赐,不劳而获。他只想做人上人,又从不去登攀,净想着有一只魔手把他举向高空,让人们都对他仰目而视。张祯似乎突然明白了姚义成曾经念叨过的歌谣:“势亦应极,极则成局;物各有程,程悖则罹……”他果真罹患了可怕的“政治权力狂想症”!

事情忽然间有趣多了,这倒勾起了张祯翻阅的兴趣。他坐下来,急切地继续翻看。

他还没看完呢,姚二生就来急切地催要:张祯贤侄,怎么样,有什么大问题吗?也不等张祯说话,他接着道:我想拿给支书,让他盖上公章,再到公社里盖上公社的公章,到县里盖上县里的公章。一级一级向上呈送,直达中央。经过村里和公社,以示对地方领导的尊重,你说不是?

一听这口气,张祯哪敢怠慢,随手拿起资料擩给姚二生:是是是,我小百姓一个,哪敢“斧正”如此文件,只是“拜读拜读”。你要是感觉合适,那就直接“呈送”吧。他转身拿起一本书,看书去了。

姚二生“哼!”一声,扭身走出了大门。他先找张混园。张混园一听一看,瞪起眼睛数落起他来:你没疯吧,瞧这口气,瞧这口气!这几年没批斗你,看把你嘚瑟的,不知道自己姓啥喽!他缓一缓,坐下来,继续说:就三口人,看看你过得什么日子,好好的东北不待,回来了,回来就好好过,可你呢,瞎折腾!姚二生怔在那里,“金口难开”。张混园拉他坐下,盯着他的眼睛,恳切地说:听哥一句,别折腾了,先弄好自己这个家,对机会了,再找个老婆,好好过。他拍一拍姚二生的肩膀,试图安抚并说服他。到底是牌友,话说得已经够朋友了。

姚二生噌地站了起来:兄弟领情了。不过,常言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大丈夫为人在世,不活也就罢了,要活,就得像苏秦那样,光宗耀祖,名震天下!你他娘的真疯了!别给我说了,上天入地,爱去哪去哪!张混园站将起来,推搡着姚二生,把他撵出了家门。

姚二生走出张家门,铁青着脸,粗喘着气,就直奔支书家而来。

支书乜一眼《建议书》,随意往桌上一扔,不经意的说道:二生啊,人说你是“二圣”,你还真把自己当圣人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那张烂菜帮子脸,你除了能拉点青菜屎,你还能干啥?你说说,你除了吸烟打牌,还会什么?一个三口之家弄叫你得乱七八糟,还要上书中央,治国安邦。瞎胡闹,你也不瞧瞧,你算哪个粪坑里的蛆!支书感觉还不能解气,他抖抖颤颤地指着姚二生的鼻子又嚷道:你不要忘了,你富农子弟的帽子还没摘呢,有尿也不会尿到你的头上!说着还一低头,一白眼,右手不住的挥动,把个姚二圣生生地挥了出来。

支书以为这样就可以唬住姚二生,他哪里知道姚二生可不是“小庙小鬼”。一听支书出口伤人,姚二生噌地窜起火来,也忘记了自己的“尊严”,站在支书家的门口,又是挥手,又是鼓肚地骂了起来:一个小小的支书,看你那熊样儿,有啥了不起的,普天之下,支书多得是,可姚二圣只有一个!你不要跳到秤盘里称量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不配!你不同意,你这根儿鸡毛要能挡住火车前进,地球早不转了。离了你,我姚二圣照样进京!

他觉得还没有解气,便塌腰拊胸地喘了口气儿,继续喊叫起来:富农子弟怎么了,你不要忘了,这是一九七九年,不是一九六九年,你还想挥舞阶级斗争的大棒,想打谁就打谁吗!你耀武扬威的时代过去了。我就是要上书中央,解决这个问题,杀掉你这个“蜘蛛”。屋里没有回音,他喘一口气,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又撂下一句话:中南海,我知道在哪儿!

姚二生被气得七窍生烟了,他没想到竟被一个小小支书这样羞辱。他奔出支书的家门,在街上一阵风似的刮着。不直奔京城,拿出点颜色给孙子们看看,他们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11

第二天,姚二圣果然进京了。

回来后好多天,姚二圣还二十一次地讲说着京城的际遇。那是在国务院的门前吧,那可是国务院的大门哪,解放军把着大门,看那威武劲儿。在国务院门前站岗,就得这样,叫敌人见了胆怵,叫外国人看了发麻。不让我进,那可不行,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是来上书中央改革政治的。从古到今,哪朝哪代不招贤纳士。如今百废待兴,中央需要能臣呀,人民需要良才呀。何况祖国还没有统一,台湾人民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保护人民的,是给人民站岗的。我是人民中的一员,我千里迢迢跑来京城,不是来游花逛景的,我是为国家大事来的。我一个普通的百姓,还想着国家和人民,作为军人,你们,国务院门前的战士,这样对待一个普通群众,爱国志士,同志们哪,你们不觉得有愧吗?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们哪,多少张嘴会评论你们哪。

嗓子干了,他想喝口水,可哪里有水杯。在火车上他是见着别人带水杯了的,起先他还疑惑,出门在外拿个那玩意儿干啥?现在他知道了,可以润嗓子啊。也罢,不润,姚二圣的嗓子照样叫瓜瓜。解放军同志啊,你们通禀一下,首长会接见我的。解放军也不搭话,雕塑一样站着。

一个小时,不到一个小时,车就开来了,黑色的红旗小轿车,鳖盖子的小窝车,我当时那个激动啊。我好像是这样说的,你们的车一来呀,我的心里就豁然开朗啦,知道中央有诚意,愿意听取我的意见。就这一点,我就是今天死了,也心甘情愿。请您转告首长,有任务尽管分派,上刀山下火海,我姚二生在所不辞。还请二位帮忙转告首长,解放台湾,统一祖国,我有妙法,我希望面见首长,直陈妙计。

二位一听,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道:知道你是好同志,我们一定转告您的意思,请放心,请您把“建议书”收好。是这样,我们已经复制了,请放心,一定转呈。一定,两个一定啊,这工作人员够格,热情周到。工作人员嘛,就得怎样。工作人员尚且这样礼貌,中央首长主席们就可想而知啦。

我回来啦!我姚二圣回来了。不是那个爹不疼娘不怜的穷鬼,而是带着重要使命回来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父老乡亲们,擦亮你们的眼睛,候着瞧吧!

就这样,姚二圣第二十一次地述说他的京城美遇,给张三讲了给李四讲。可是,这个村里既没有张三,也没有李四,这里有的是辛辛苦苦耕种的农民。

太阳东升西落,没有什么改变。太阳西落东升,社会天天在改变。

收到张祯书信的姚义成,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来,他想知道姚二生进京的详细情况。他想抓住这个素材,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他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拉着张祯一起,来到了姚二生家里。他们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屋里,平常的走节拜年一般都只是站到门口,喊声叔叔,问声好。一推门,一股腐朽的气味嗡嗡地袭来,两个人禁不住同时一愣。

姚二生父子俩住着三间瓦房,还是土改时留给他们的那三间。什么都没变,零星的摆设、家具,更加陈旧破烂,土炕,土灶,土砖煤火台。煤火台的一角掉了一块大砖,几年了都没补上,台面大砖的棱角都磨得圆溜溜的。炕上破烂的被褥散摊着,黑不垃圾的,散发着浊臭。用报纸糊着的窗户纸破了几个大洞,嗖嗖的风吹进来,又吸走屋里的腐臭之气,尚能让人透一点气息。

他们站着,也只能站着,找不见坐的地方。看见他们两人,姚二生有了些活气,耷拉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来看看你,也想看看你的《建议书》。姚义成打破了尴尬。

姚二生一下子精神起来,他从烂席子底下拿出纸包,哆哆嗦嗦地交给姚义成。帮叔看看,帮叔改改。张祯感觉异样,怎么啦,没有了那种不可一世的派头啦。

我借用一下,抄录一下主要内容。如果有了更好的建议,我们告诉你。完了,我会及时还给你的。好吗,二生叔?姚义成请求他。好,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又有学问,叔就拜托你了。好不容易找到了“知音”,姚二生真的有些感动。

他们拿回家去,姚义成请张祯帮忙,分头抄写,一天一夜,就抄录完毕。第三天就还给了姚二生。

大概为了日后树碑立传,姚二生在这一叠纸张中还留下了类乎日记的东西,兹摘录如下,以供“姚二圣”研究者参考——

一九七九年十月×日

娘的病情越来越重了。这也难怪。我做这么大的事业,他是很难承受了的。愿娘保重。一旦…… 儿日后会让你的亡灵得到安慰的(他娘在其第一次进京期间已经去世)。父亲,你回来以后整日劳累,也够受的。父亲哪,只有委屈你啦!自古以来忠孝难以两全,只能委婉你了,儿不能为那一点点工分,老死于槽枥之间。委屈您老啦,等着吧,儿子总有一天会报答您的。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

一听说要给摘帽,父亲高兴极了。不管传闻真假,这个建议我是要向中央提的。不行,再补充强调一下。

一九七九年十月三十日

昨晚梦见毛泽东主席前来探望,和我握了手。他是一代伟人,但文革冲击了多少人,在感情上,我怎么也跟他亲近不起来。为何他要来访,这里边一定有文章。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三日

@同志你不要眼空四海,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苏秦出身低微,却腰挂六印;三国里陆逊,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却有雄才大略,文能治国,武可安邦。解放台湾,祖国一统,“臣”愿献性命“说和”。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老母在我进京时不幸辞世,我承受着乡亲们的辱骂,我为了什么,为了四化建设、国家富强。今天队长让我下地上工,我几句话就给顶了回去。他想的不过是一个生产队,我想的可是台湾回归祖国,整个国家的富强。我死了母亲,抛掉家业,为的是全国人民。不像你们某些干部那样只顾自己,不管百姓死活。我在做大事。这一点,建议中要提,要让官员们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张棱子又来看我,我感激他的好意。他这样的人,至多当个营连长,撑不起大的。张混园几天不见了,他对现实政策不大理解,我也觉得一些地方的分干包产有些倒退的意思,那还叫社会主义吗。我想,这一点,二次进京时也应该建议。

一九八零年一月×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们队里半月前丢了一头小牛犊,晚上我梦见它自己从东南方向回来了。我就告诉队长,小牛犊在东南地里,去找吧。他不信,结果,小牛犊果真从东南方回来了。我看这是天意,是时候二次进京了。

一九八零年一月×日

摘帽工作正在进行,这是天大的好事,解放多少生产力呀!不知中央能否理解我姚二圣的报国心愿。

一九八零年一月三十一日

我又梦见了毛主席,还有少奇主席,面目模模糊糊的,似乎看着我,好像在鼓励我。天将降大任了。我懂得,我不会辜负您的!

12

姚二圣又一次进京了。这次进京后,他爹也死了,是本家和邻居打发了他爹。

约摸半月之后,他被送了回来,这次可真像疯了,头发灰白蜷曲,像被草鸡刨过,乱成一窝;眉毛不像眉毛,胡子不像胡子,乱成了一脸毛发。乍一看,像朽烂树桩上顶着一颗灰白乱毛的史前怪物;透过零乱干涩的毛发,依稀可见黑黄而污垢的脸皮,皱皴而干涩,眼珠子偶尔一动,表示着尚为活物。

几天之后,姚二生在贫病交加、郁郁苦闷中幸福地死掉了。

他死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小卧车,箭一样地飞驰而来,飞到他家门前时,无声无息,稳稳地停下。他碎步急趋,迎将上去,跑着跑着,卧车变成了金灿灿的八抬大轿,轿夫们一个个图染着朝代莫名的莫名装扮。轿子轻轻落地,轿帘徐徐开启,随从搭手扶下一位官员,官员头戴莫名乌纱,身着莫名色彩的莫名补服,脚蹬时髦的三接头皮鞋,右手持着绅士拐杖,款款地向着二圣飘逸而来,越近越大,越近越高,将近面前时,升腾飘渺,如烟雾一般消失净尽……

姚二生圆凸凸地瞪着眼睛,口唇微开,丝丝地噗着阴气,像车胎瘪尽时泄出的游丝,渐泄渐弱,由弱而微,由微而止,死了。那惨怖的样子,连神鬼不怕的张棱子也骇得背过了脸去。

这个早已“元灵异化”的躯体,就真地变成了尸体。

姚义成得知姚二生的死讯时,大哭了一场。不知道是哭他不该死呢,还是早点死了也好。在他看来,姚二生虽然不乏小聪明,但这些小聪明未能生成生活的本领,反而都被异化为“黄气、灰气、痞气、狂气”了,就是没能化育成“正气”,一个好好的人,不知怎么就被搞成了“妄想雄痞”,直至凄凉地死去。

第二天,姚义成开始写作《姚二圣进京》。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就在姚二圣奄奄一息、堕入“天堂”的时候,农村的联产承包制进入了酝酿、萌芽、初创、试行、推广的高速发展期,农民们自发的劳动精神被空前地激发。他们好像嗅到了白面馒头的甜香,看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式家园,一个个卯足了劲儿,要开垦自己的田园,播种自己的希望,收获自己的果实。

张祯继续创作《凤凰比翼飞》,黄达仍然构想他的《赵钱孙李升官记》,姚义成的《姚二圣进京》铺展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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