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小伙子,端着漆碗,拿着刷子,时而猫着腰,时而蹲下身子,一刷子一刷子的,正在油漆一口崭新的棺材。棺椁是柳木板材,土黄色油漆,大红色边线有一两指宽。尽管造型和色彩都不难看,可还是觉得阴森森的,头发梢儿上直冒凉气。
他正干得有条不紊,仔仔细细,一个穿裙子的身影映在了棺上,他回过头来,眼睛借着身影的遮挡,避开了阳光的直射,他看清咯,张大着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奓煞着两手,上下扇动着,就像刚刚下蛋的母鸡。
好久,两眼盯着来人,惊异地说“你-你咋来啦?”“你认识我吗?”“认识-认识-大明星嘛——华芝立,阿立大姐,我们的天使啊。”随从的姑娘就笑一笑,省得她再介绍。
华芝立莞尔一笑,问他:“你这是——”“我的。我给自己准备好,免得太麻烦别人。”“你的病情还不到无药可救的时候吧?不要太悲观喽。”“治不好咧,矿上不管,能治也没钱治咧。”
华芝立环视院子,三间瓦房,很破旧了。没有正经的院墙,一个栅栏门儿时常开着。 除了一颗老槐树和立在屋门旁的水管,整个院子空无一物。没有鸡,也没有猪,虽然不常打扫,院子也不嫌太脏。槐树飘落了几片黄叶,点缀了整个院子,倒略微显出些生气。
大小伙子,其实一点儿也不壮,三十多岁,长方脸盘儿,面色微黄,黄中带青,透着骨子里的萎顿。他叫赵海华,尘肺病晚期。
门外边凑过来几个带小孩的妇女,她们听说有美女光顾赵海华的破院子,就出来看热闹。她们指指画画,叽叽喳喳,说这说那。年轻点的、眼尖的女子就认出了华芝立,几个女子就啧啧着,欢呼着,惊叫着。年轻女子就回跑回家去,拿来了笔记本儿,让华芝立给她签名。
“百年不遇呀,我们可见着真正的明星了。芝立姐给签个名吧。”也不管对方答应不答应,她就递过本子和中性笔。
随从的姑娘就上前劝阻:“姐妹们,华姐在办正事呢。你们先去忙你们的吧,啊。”姐妹们才不管不顾呢,举着本子和钢笔硬是塞到了华芝立的手中。华芝立一邹眉头,苦笑一下,拿过笔来,唰-唰-地在本上写下:愿天下穷苦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华芝立。谢谢,谢谢啦。华芝立点头,微笑,目送她们撤退。
村里的支书也听说了,就开着小汽车,来请华芝立到办公室歇息,中午为她们接风洗尘。华芝立目光沉毅,摇头,摆手,拒绝道:“支书同志,真的不敢打扰了,我们还有急事,下次,下次好吧。”支书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抱拳,鸡啄米一样的点着,说道:“那就恭候大驾啰!”还不甘心,就讨好地瞧着华芝立的脸色,央求道:“那-咱俩合张影吧。谢谢您。”人家都谢过自己咯,华芝立只好接受绑架。支书搀着华芝立的手臂——好像华芝立真是他的姑奶奶,走到大槐树下,把手机交给随从的姑娘,让华芝立站在自己的左侧——尊位,他紧挨华芝立站好,眼睛亮亮地笑着,微微地倾向华芝立。咔嚓,他和明星华芝立就住在了手机里。这美好的影像又能让他意淫多久呢?
五天前,她第一次见到赵海华,他在为自己装饰棺椁。她到过赵海华染病的煤矿,了解了一些情况,却没有见到老板,便一路打听,辗转奔波,才找到了这里。
五天后,今天,她又一次来见赵海华,油漆好的棺椁安详地卧在那里,并不着急承担重任。
她们正要给赵海华谈事儿,吱嘎——栅栏门口又停下一辆奥迪小车,一男一女从车里冒了出来。男的风度翩翩,举手投足极类王者;女的妖艳无比,翘翘的美臀一扭一摆的跟在男人的身边,衬得这破败的院落愈发的破败。
男的是本镇书记,女的是妇女主任。他们是来请明星华芝立的。“芝立大姐,您好!这是我们镇里的吴书记,他专程来请您到镇里,为您接风洗尘,务请赏光。”妇女主任握着华芝立的手说。华芝立笑一下,打着哈哈。
镇书记和妇女主任拉起华芝立要走的时候,华芝立蓦然听到吱嘎—响,棺盖错开了,赵海华就翘起腿跳了进去。华芝立大惊,喊道:“海华,你要干什么?”叫海华的小伙子惊异地问道:“天使大姐,你怎么啦?我就在这儿,听你说话呢。”书记也骇然问道:“大姐,你喊谁呢?”华芝立揉—揉眼睛,定睛—看,小伙子的确站在她跟前。她苦笑一下,“没啥,我眼花咯。”
她被妇女主任驾着胳膊,临走,她扭回头来,大声喊着“你等着,我会回来帮你换肺的!等着,海华!”
三天前,她又回到过赵海华被赶出来的煤矿,想替他讨回点公道。那是一个私营煤矿,规模挺大,公司的办公楼也够气派。可在那里,她看到了不够气派的场面,也经历了非常窝心的事情。当她站在老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隔着门上的两方玻璃,她看到屋里一男一女,正在看巨屏电视。男的右手搂着女子的腰背,左手在女子的身前鼓捣什么。作为电影明星,她当然知道他们在鼓捣什么,在影视娱乐界,这样恶心的情节,她见得多喽。
电视正在放映一个光碟——
一对儿赤条条的男女在私人泳池里游泳,亲吻,抚摸,猥琐……办公室里的男女更加激情荡漾地活动起来。她别过脸去。一忽儿,传出了主持人的声音,她看到的是购物宣传片——
一片湛蓝的海域,海底的深处正游动着一些黑乎乎的带着刺儿的小东西。画外音伴随着小黑点儿镜头的拉近,送到你耳膜的是标准的姑娘的声音——这就是美国的野生海参,生长在阿拉斯加深海的小精灵,我们的工人师傅把它打捞上来,又经过十八道工序地精心制作,把它送上飞机,漂洋过海,端到了你的餐桌上,对你的健康保驾护航。这美丽的小精灵,它防癌抗癌,延年益寿;坚持食用,百病不生。吃了它,男人更坚挺,女人更美丽。——漂亮的姑娘拿着精致的麦克风,长长的美发长长的腿,漂亮的脸蛋儿巧巧的嘴,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华芝立就憋出一个字“作”。
镜头又变咯——年老的老太太,年轻的老太太;年老的老大爷,年轻的老大爷们,一个个的仰着脸儿,瞪着眼儿,盯着漂亮姑娘的小脸蛋儿,支楞着耳朵听她说话儿。——阿姨们、大叔们,您瞧着,多么渺小,又多么神奇的大海的精灵。爷们儿吃了再展雄风,娘子吃了姿容年轻。——倒粪似的重复。华芝立笑咯,广告不就是无趣地重复吗?——您看哪,它游动在湛蓝的深深的海底,汲取着天地之精华,水火之精灵,灌注在它精悍的躯体里,甘愿成为我们养元补肾的宝物,滋养我们的生命。电视上那黑色的小精灵晃动的更带劲儿了。
大爷们似乎觉得那小东西游到了自己的小肚子里,冲击着自己的生殖器,那东西瞬间便涨大起来,也刺刺儿地年轻起来,抖擞起来,随心所欲起来。他瞥一下那些年轻的风骚太太,那东西却还是如煮熟的老葱,静如死蚕,无力抖擞。哦,原来没有喂它海参——那大海的精灵,天地之精华。他的心就动了,钱包就瘪了。他也不甘示弱,哗地掏出手机,轻轻一点,支付完毕。免得把红艳艳的金钱亲手转给别人,心里发疼。
华芝立忍无可忍了,嘭嘭嘭敲响了大门,办公室的男女大惊,四只手惊骇地缩回自己的身体。
敲!敲!敲什么敲!被强大的海参+荷尔蒙搅昏头脑的熊老板恼怒地干嚎。一瞥,俩骚娘们儿!“痒得不行,找操啊,还是报丧呢。”“找操你不配。报丧,我看,你倒快了。”华芝立瞪一眼他那张涨红的脸,眯一下耷拉下来的裤门儿,低沉而严厉地说:”大小是个老板,成什么样子!去,整理一下儿,洗洗手,顺便也洗洗那张臭嘴!”明星就是明星,经多见广,不失时机地进入了角色,弄得那家伙彻底懵逼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看清楚,这娘们儿有点面熟,这是谁呢?不敢多想咯,赶紧去洗手洗嘴了。陪他的女子也羞骚地夹着尾巴蹓了出去。
陪同华芝立的姑娘找见摇控器,咔巴,管掉了那骚包的电视。
洗了嘴,熊老板回来啰。他拿眼狠狠地舔着华芝立,一拍脑门儿:“咦!华芝立,大明星。快请坐,快请坐。”华芝立表情凝重,无愠无脑,示意陪同的姑娘给他文件。姑娘拿出安检局的介绍信和一份儿矿工名单,交给熊老板。
熊老板挤眉弄眼,嬉皮笑脸,油头滑脑,玩世不恭地接过文件,看一眼文件,乜一眼美女,舌尖不老实地拱出嘴角,吐着色眯眯的狺子。
把文件丢到桌上,他假惺惺地说“欢迎,欢迎。”却用食指点着那份名单,“这-,啥意思?”
华芝立乜他一眼,说:“你不认识啦?你矿上的工人哪,一个个正被尘肺病折磨得死去活来,你却在这里享受海参和美女。”
他喊叫刚才陪他的女子:“小邵,小邵。”叫小邵的女子跑过来。“你去查一查,看名单上的工人都是那个队的。”小邵一看,“不用查了,这都是三年前就走了的工人。”
熊老板两手一摊,说:“瞧瞧,瞧瞧,这不是我们的工人。”
华芝立有些愤怒,有些感伤,她沉重哀伤地说:“是被你们抛弃的尘肺病人!”她,满眼泪光,血色闪亮,哆哆嗦嗦的指着那份名单,诉说起来——
赵海华,才三十几岁,在你的矿上,由于尘肺病丧失了劳动能力,是你们把他赶出了煤矿。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为自己准备棺材。他的家院破败不堪,满目荒凉,一片死寂。他呼吸困难,难以活动,面色蜡黄,精神萎顿,一身的病痛。除了那口新打的棺材还有些生气,他什么都没有。他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靠着亲友的接济,一天天地用自己的泪珠数着死亡到来的日子。泪珠熬干了,他就用空洞的眼神仰望着苍天,一天天等死!而你,却让海参养得白白胖胖的,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调戏了这个,糟害那个。
周志斌,他才27岁就患上了尘肺病,你们却无情的把他赶走了。为了尊严的活着,他四处奔走,想讨回点公道,讨回点补偿,养家糊口。可是,他还不到29岁呀,却憋死在了在向你讨要“公道”的路上。29岁,跟你的儿子差不多的年纪吧。你于心何忍!你知道吗?他留下了一个8岁的儿子,一个先天失明的,还得了乳腺癌的妻子。撑持这个家庭的是他78岁的老母亲。可是,你的同样年纪的母亲,却整天地飞来游去,今天到北国,明天到海南。她呢,白发人送黑发人,却连烧纸钱都买不起呀。工作人员要做个登记,老太太只好拿出儿子的身份证。她不敢再看到儿子,她不敢哪。她把身份证交到工作人员的手里,就缩到墙旮旯里,脑袋抵住墙角,墙皮便脱落下一坨。她双手抠进墙里,耸动着嶙峋的肩膀,颤颤巍巍的哭泣。泪水顺着墙角浇了一地,连那坨墙皮也洇成了红泥。
华芝立已泣不成声啦,本色的面庞被泪水冲刷得沟沟壑壑,活像高高挺起的黄土高原。她呼呼地喘着,挺起那腾跃起伏的昆仑山脉,又指向了另一个名字——
张浩生,一张张Χ光片已经铁证如山,你却非要逼他开胸验肺。为了替天下600多万尘肺病人代言,他挺起了胸膛,展露出了他那被熏黑的肺。你可知道,即便他换了肺,也得终生服药。那沉重的药费,照样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平静下来后,华芝立说:“熊老板,还要我一个一个的诉说吗?”熊老板低着头,一忽儿,他抬起头来,面对华芝立说:“我已经尽责了。我又不是慈善机构,剩下的事就给我说不着了吧。”
“这些人的病是矿上造成的吧?他们的病一天治不好,你都脱不了干系。怎么会给你说不着呢?”华芝立反问他。
“那- 也不是你能给我说得着的。”熊老板真够熊,一句话把华芝立噎得双目圆瞪。好一个滚刀肉,她心里暗忖。
她哪里能知道,钱与权的交易到底有多少猫腻。“我是管不着你,可你知道‘人在做,天在看’的道理吗?”“谁爱看谁看,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摆出了逐客的架势。华芝立也知趣地站起来,眼睛猛然间被扎得刺痛刺痛——她瞥见了墙上的书法横幅“厚德载物”。她抹一下贮满泪水的眼睛,瞪它一眼:你怎么就昏头昏脑地跑到了这里,是照看老熊,还是讽刺自己?!
她收拾一下自己破碎的心,平静地说:“我们就是提个醒,别等着老天睁眼的时候,没处躲藏。”说着,她俩就怏怏地转身走了。
“吴书记,”她瞧一眼妇女主任,“是吧?”妇女主任点头。华芝立继续说:“吴书记,我刚才说的这些,只是这些天经历的九牛一毛。你说要为我们接风洗尘,你知道这是什么风,什么尘吗,是悲风苦尘哪。你接得了吗?”
吴书记在副驾上坐着,目视着前方,他似乎没有听到华芝立的问话,他知道自己失算了。可开弓哪有回头箭,人都坐在了车上,正在朝着镇政府隆隆地前进,他只能将错就错了。
吴书记终于回过头来:“芝立大姐,此话怎讲?”华芝立笑一笑:“我们上车之后,恐怕你就意识到你请到的是个烫手山芋啰。”吴书记并不回头,冲着那挡风玻璃酸酸地问道:“此话又怎讲呢?”华芝立从随从姑娘的手里接过一个文件,拿出一张名单,递给吴书记,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咱们镇里罹患尘肺病的有多少吧。这是名单,请你过目。”
吴书记接过名单,一看,三十七个,他心里一震。他自嘲的笑了,想吃人家豆腐,反被烫了满嘴的燎泡。他别过脸去,看着那一颗一颗唰唰后撤的树木,你说啊,我这是何苦呢?一颗颗树木,飞也似的向后溜去,根本不予理会。
妇女主任悄悄地玩弄手机,吴书记的手机嘀呤收到了短信“将计就计,挽回面子。”
吴书记挺了挺腰杆,坐正了些,扭过头来,对华芝立说:“芝立大姐,刚才我们说话有失分寸,给你接风洗尘,那不是笑话嘛。你们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什么大餐没有吃过呢。我是想请你们到镇里给我们的基层干部做个演讲,帮我们动员一下募个捐,帮助那些尘肺病人。你毕竟是明星啊,号召力强嘛。都怪我,词不达意。见笑,见笑!”
华芝立哈哈哈哈地笑了:“那敢情好。乐助其成,乐助其成!谢谢你呀,书记同志。”
当天下午,华芝立在镇村干部募捐会上做了演讲。演讲结束,她带头捐出五万元,吴书记捐了一万元,妇女主任捐出1000元。在他们的带动下,镇村干部纷纷捐钱。有用微信的,有用支付宝的,有用银联的,不到两个小时,基金账户增加了二十九万元。
一周之后,赵海华做了换肺手术。手术成功。第一天病情稳定,赵海华瞪着快乐的眼睛感谢华芝立。华芝立伸出食指和中指,给他祝贺,给他鼓励。第二天,病情稳定,他仍然微笑着。第三天,突然告急。他,赵海华,突然,停止了呼吸,闭上了眼睛,微微含笑,离开了人世。
华芝立参加了他的葬礼。山坡上,他的责任田里,他永远地守在了这里。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飘飘摇摇,犹犹豫豫地飘落,那样子就像天使散花。不一会,脾性大变,你争我抢,各不相让,挤挤扛扛地扑向大地。梅花不是梅花,水滴不是水滴,一粒粒地晃动着脑袋向大地洒去。你还没觉得怎么回事呢,树的枝杈上,房顶上,墙头儿上,道路的边边角角上,都长出了晶白的茸毛。不一会儿,你就会欣赏到白茫茫一片的山野都蒙上了洁白的绒被,被子下的禾苗刚才还冷呵呵地瑟索着,此刻,便暖洋洋地在被子下嬉闹起来。你的心或许就一惊一爽,精神便清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