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时代》
第一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
初春,气象渐趋转暖,人们刚刚蜕掉身上铠甲一般厚重臃肿的棉袄,感觉浑身像解了束缚桎梏一般地轻松自在。酷寒而苍莽一冬的茫茫大地像一位沉睡多年的暮年老人一般渐趋苏醒,展舒腰身,彰显出勃勃生气。
却是乍暖还寒的时令,一道逶迤蜿蜒的清水河发源于几十里开外的秦岭北麓,弯弯曲曲,银蛇一般扭曲着婀娜的身姿,一路向北,流经陈仓古城,倚城而过,于古城西郊注入渭水河。清水河水,出身一洼毓秀,却有天地质髓,于是两水交际之地,清洪一线,大有泾渭之威,会水天一色,混沌初开。清水河河如其名,涧水源于南山腹地,坐拥山气之灵秀,大地之隽美,天相之精华,万物之姿魅,水质甜醇,清澈透底。夏秋之季则河蟹鱼虾,蛙蚌飞蜓,生机勃勃,宛若一个丰茂缤纷的生态自然系统,亦成为人们消暑纳凉的绝佳去处。
清水人民公社吴家堡生产大队第二小队社员吴良旭刚刚过了十九岁生日。其实,憨实拙劣勤苦本份的庄稼人对于生日原本没有任何观念,过生日那是城里人的专享,他们习惯于按照先祖父辈们遗留下来的传统计算方式来计算自己的岁辰,即新生儿一落地,即为一岁,此为“虚岁”,至当年农历腊月三十岁尽之日,为虚岁届满,而不计虚岁的实际月份,与按照出生日期计算的周岁明显不同。
青春萌动的吴良旭刚刚放工回来,身后背景却是一副扯天扯地豪壮满眼的早春油画。茁壮的麦苗儿铺了一层惹人醉意的绿毡,婀娜姿彩的杨柳泛出一味稚嫩盈茂的新绿,放眼过去一片无垠无际的早春盎然的派派生息,可以印见远处高矮错落的土塬,甚至是产生无数童谣的遥远朦胧的南山,极易令人产生缠绵的联想。浑身透着傻气稚气的吴良旭身上是藏蓝色中山装,是去年腊月初四,母亲在清水供销社扯了布为他缝制的。吴良旭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天气寒冷得要紧,零下十度的气温毋庸置疑地标示着似乎是当年入冬以来极致寒冷的一日。鸡叫三遍的时候,天色依然混沌一片之时,良旭娘就从温暖舒适的土炕上的被窝里爬起,只消二十多分钟,烟囱里冒着白烟儿的灶房里的那口三尺大黑锅里就有了热腾腾的玉米珍子,后锅里切得薄厚均匀的馍片儿也已经烤得黄灿灿的,脆脆的,香香的,看了让人直咽三尺涎水。同时,厚重的软枣木大案板上切菜的声音“咣咣咣”的震天响,就像高亢而清脆的歌声,震响了笼罩在薄薄雾霭之下的整个寒冷而清澈的凌晨。
良旭娘做好早餐,自己胡乱吃了一些,朝着睡房尚未起床的吴良旭和良旭爹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就穿上臃肿的棉袄,再用麻灰色的围巾把脖子和头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小小的眼睛,就像阿拉伯妇女一般,顶着晨雾寒气出发了。
后晌日头偏西,风尘仆仆的良旭娘右臂上已经挽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回来,包袱里面是她在清水供销社为吴良旭扯的几尺过年的布料,以及黑木耳、葵花籽、糖果、松籽、花生、洋碱等年货。良旭娘刚刚把包袱放在炕沿儿上,吴良旭便孩子似的蹦跳着,一声大喊,一挥手撩开门帘冲了进来,一把扯过去,迫不及待挥舞着那双乌漆麻黑的手抢着打开,想瞧瞧娘买了什么回来。
良旭娘正要解开头巾,瞪了他一眼,骂道:
“做啥?猴急咧!”
吴良旭诡秘地笑笑,耸耸肩,伸手便已经打开了包袱,其实他急欲知晓的是娘为他扯了什么布回来,是否自己喜欢的色纹。良旭娘解下裹了一整天的麻灰色围巾,顺手抖了抖上面的灰尘,狠狠地拍打了一下吴良旭那只正在包袱里乱摸的右手,又骂道:
“手脏脏滴,胡乱揣啥哩?!”
吴良旭触电一般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不好意思的看看自己的右手,上面尘灰污渍一片。他刚刚在后院收拾烧炕的包谷秸秆,天寒地冻,灰尘漫天,听到娘回家的动响,急躁得赶忙把手里活儿撂下,欣喜若狂地飞奔进来。良旭爹坐在靠山墙的老式藤椅上,表情冷漠,“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烟杆上吊着的羊皮烟袋随着良旭爹抽烟的动作在不规则地左右摇摆。面前四十五度方向的脚地上,摆放着一支泛黄的白色搪瓷缸子,上面有身穿戎装的毛主席头像,头像下面是一行大一行小的字。屋里光线虽暗,但是这些字依然可以看清楚,写着“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万岁”。搪瓷缸子靠近底部的位置已经被火烤成了黄黑色。盖子已经摔得掉了很多搪瓷漆皮儿,整体上看似乎有些许变型,但是基本上不影响使用。良旭爹重重吐了一口浓烟,把烟杆从嘴里拿开,明晃晃的黄铜色烟嘴在嘴边停滞,胡茬随着薄薄的嘴唇一起在翕动,随后迅速而习惯地撂了一句:
“这娃唉,咋一直长不大哩!”
吴良旭打小就怕爹。一看爹发话了,就不再动弹,老鼠见了猫一般,灰着脸耷拉着脑袋去了堂屋干活。
良旭娘把围巾挂在衣服架上,转身在门背后铁钉上取下悬挂的皮革甩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停地“啪啪”拍打,之后挂回门背后的铁钉上,在立柜旁边的木质脸盆架上的搪瓷洗脸盆里洗手,擦了胰子,立即起的灰白色的泡沫在她手里开出了一朵朵璀璨的白花,她把白花在洗脸盆里“哗啦啦”洗干净,之后在朝盆里使劲甩了几下,才用毛巾去擦。良旭娘对不再发话的良旭爹说:
“今天把一张大团结花得差不多咧,改天还得去。这年啊,眼看着就到咧,还有东西要买。布证不够咧,还想给良智也扯点布。”
“我哥人家有布证呢,不用你操心。”吴良旭在外屋说,声音像从山背后传来的,悠扬顿挫,忽高忽低。
“谁说滴?”良旭娘半个身体已经爬到了炕上,陡然停滞,扭着头望着门帘的方向。
“我嫂子说的。”
“胡毬说!你哥一家几口人?几个劳力?有几尺几寸布证我还能不知道?”说毕,良旭娘抖了抖身子,钻进热被窝子里取暖了,再也没有吱声。屋里恢复了宁静,静得可以听见柜子上的那只闹钟的“嘀嗒”声,随后传来了良旭爹几声低沉的咳嗽声。
“娘,我咋听说布证要取消咧。”吴良旭从堂屋掀开隔离堂屋与里屋的布粗布门帘的一条边,探进来一只光葫芦脑袋。
“这娃又发胡话。快去给炕眼塞点麦秸!炕都凉咧!”良旭娘厌恶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叫着。
“本来就是嘛,我听博文说的。他说,人家省城的人都开始不用布证咧,照样可以在合作社扯到布,做到衣裳。”吴良旭不满意地嘟囔着,放下门帘,出去给炕眼塞麦秸去了。
良旭爹吐了一口烟,放下烟锅,右手端起搪瓷缸子呷了一口茶,不屑一顾地咧着嘴:
“他个曾博文知道个狗屁!成天人前人后卖嘴,光会耍个嘴皮子!油嘴滑舌的,跟他那个不成器的爹一个德行!有啥毬用哩?!”
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苍穹灰暗得深远,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神秘。腊月的天已经逐渐变长,但尚且不明显。良旭娘“噗”地一声吹灭了厨房的煤油灯,一股臭味浓烈的煤油味儿激烈地四散开来,刺激着鼻腔,又臭又涩。十个多平方的厨房就像散发魔力一般,一下子就被黢黢的黑暗完全吞噬,不留一点余档。步履略微踉跄的良旭娘拉了一对生锈的鸡蛋大小的门环闭合了厨房的小木门,一声“吱呀”的木门轴摩擦的声音在清冷寒寂的月光下越发沉黯,借着清冷皓洁的月光熟练地迈步踩着小院子中间分布不均的垫脚砖,舞蹈演员一般高高低低左右摇摆着身子从院子中间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动作优美地跳跃过去,跳到屋里。吴良旭穿着棕色加厚高领毛衣虫子一般懒洋洋地蜷缩在土炕上,多半个身子窝在被窝里,上半身从被窝里极力探了出来,手已经伸展得很长,拉开了炕上一块垫铺的棉被子,露出了一截米黄色的席子。而席子上已经摆放了几个碗筷和碗碟。这是吴良旭家的晚餐。一碟褐色的干炒白萝卜,切成土豆丝一般粗细,就着大油炝了切碎的干辣椒,置了姜片和大葱,闻起来是一股诱人涎水的味儿。一碟醋溜大白菜,有青有白的大白菜里点缀着干辣椒的鲜艳,是那种酸掉牙的直往胃里钻的味儿。主食是正适合冬日暖身的稠稠的包谷细珍,馏了几个黄灿灿的两合面馍馍。
日头已经西斜,吴良旭迈着略微困乏的脚步,路过村口那座土地庙。除了农历正月初一和十五以外,土地庙的庙门基本上都是关闭并上锁的。发黑的木质窗棂里面透露着神秘和淡淡的烧香的味儿,里面供奉的是瓷牙咧嘴的土地神爷爷。庙正前方一座一米高、两米长的水泥制成的香炉,里面满满的都是灰色的香灰,还有几支没有燃尽的香烛和红色的蜡烛。土地庙前面一个宽阔的空庭,空庭对面就是冯二喜家的厦房,用黄泥土胚建造的厦房的背墙上被用宋体字涂刷上了一行“文革”时期的标语。不过,由于时过境迁日晒雨淋,标语字体的色泽已经陈旧黯淡,有些字体的油漆已经起泡炸裂剥落,显得残缺不全。虽然残破,但是依然可以明显地看清楚标语的文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字样。冯二喜家厦房的隔邻,两棵参天蔽日的大槐树后面,就是吴家堡大队支部书记曹文锦的家。曹文锦的家是六间砖瓦平房,去年才请了石坝河的赵姓能人工匠建盖起来的,街门是红砖磊砌的,门楼上是赤红色的脊瓦,街门的门扇是用暂新的松木打造,刷上了大红的油漆,显得富贵沉稳而高大,宽敞气派,两张门扇上面的正中央,上贴的花花绿绿的秦琼敬德的门神张牙舞爪格外显眼。曹文锦家的这种红砖青瓦建盖的房子是吴家堡大队唯一的一户砖瓦构造房,与全大队清一色的黄泥土胚建盖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差异常强烈。由于曹文锦的砖瓦房正好位于村口主道进入村巷小路的路口处,右前临土地庙,左前临戏台广场,所以,农闲时节在老槐树下打牌消遣的老人们都说,是曹文锦家的宅基地风水好,是土地庙的香火给曹文锦增添了不小的福气。
这话岁这么说,但是和广大社员一起下地务农挣工分的曹文锦也是实实在在的泥腿子一个,一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上下下六个劳力,外加一个几乎瘫痪在家数年下不了炕只是喘气叫唤的七旬老太婆一起,就构成了曹文锦家族的所有人口。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时代不同了,之前全国上下一起热火朝天地搞“阶级斗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代的社会主流已经转变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所以,社会上已经出现了打破“大锅饭”、“平均主义”的迹象,国家从政策上允许社员有不平等的收入。邓小平同志已经在中央会议上明确指出:“在经济政策上,我认为要允许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企业、一部分工人农民,由于辛勤努力成绩大而收入先多一些,生活先好起来。一部分人生活先好起来,就必然产生极大的示范力量,影响左邻右舍,带动其他地区、其他单位的人们向他们学习。这样,就会使整个国民经济不断地波浪式地向前发展,使全国各族人民都能比较快地富裕起来。”由于曹文锦为人干练而豁达,关键之处不糊涂,处事聪明而谨慎,知道对上逢迎对下亲民,而且,曹文锦是亲身经历过那个动荡不堪的十年浩劫,深知眼下和平稳定的社会政治局面来之不易!一个人身历的风风雨雨多了,社会阅历自然深厚,脑袋瓜自然灵醒得很,知道适时适度适法为自己增加政治砝码。所以,自打文革后期,吴家堡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宝座被他的屁股坐上之后,就像是被万能胶沾粘住了一般,再也没有挪过窝。曹文锦每每谈及自己的这一院红砖瓦房,作为吴家堡大队一把手的曹文锦总是面露傲迈的表情,挥一挥大手,拿出在会场开会一般的豪壮架势:
“还是党的政策好嘛。”
或者说: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咱农民的确是越来越富裕咧。”
甚至说:
“我们党是鼓励一部分人通过诚实劳动先富起来。只有先富咧,才可以带动后富的社员嘛。”
“所以我们要坚决拥护党中央的决定,永远跟党走!”
每次在说这些话语的时候,曹文锦的腰杆子总是挺得笔直笔直的,好像在万人大会会场给同志们做工作报告。那身没有任何特色的灰扑扑的中山装已经洗得发白发旧,甚至会有一两块颜色和布料质地明显不同的布丁,但是丝毫不会影响他那高亢和神圣的表情。
吴良旭正沉思者,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男人粗犷的歌声: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进,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 … ”
吴良旭回头一看,原来正是坤叔。坤叔本名李艳坤,吴家堡村人氏,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习惯于喊他坤叔。坤叔在全国解放那年就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在一九五零年年底,随军开赴朝鲜战场,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后来由于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幸头部中弹,在野战医院抢救了一个多月,抢救过来之后就留下了后遗症,大脑神经系统受到子弹损伤。后来上级给了他一个三等功就安排复原回乡。由于有革命抚恤金,所以,坤叔的生活来源不成问题,而且那位经刘媒婆之口说下的娘家在八鱼公社的李姓媳妇一直对他不离不弃,一直到“文革”开始的次年,在一个日头毒辣的晌午,这位李姓媳妇在去剜猪草的路上,不幸被生产队的马车撞倒在石桥村,被火速送往医院抢救,没几天就不治身故。后来,刘媒婆转辗三乡十六村,最终给坤叔又说下了一门婚事,是十六公里塔河大队一队蔺姓小队长的大闺女,这个闺女由于幼时得过小儿麻痹症,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条件及时医治,后来一个四川籍的江湖郎中治疗之后却落下了后遗症,右腿跛了,不用拐杖亦可以勉强自行走路。由于身有残疾,所以虽年岁将近三十,亦一直未有妥贴的婆家。女方家人心急如焚,四处张罗,一心急于将这个闺女像泼水倒垃圾一般清离家门方为安心。见有刘媒婆上门说媒,自然不顾男方家境与自身条件,立即满口应承。于是这桩婚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那是一九七七年夏收忙毕之后的事。
至此,坤叔已经独自一人在村子里艰难生活了整整十一年的光景,距离退伍复原回乡也已经快三十年了。在坤叔的记忆深处一直无法忘却自己曾经是一名光荣的革命军人。自己家门口的门楣框的右边安装的一块红底金色字儿的“革命军属”的牌子,就一直是坤叔毕生的骄傲。坤叔大脑正常时,和我们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大脑有事的时候,就会到处疯疯癫癫地村里村外乱跑,到处高唱各种革命歌曲。坤叔一般是晌午、晌后各犯病一次,在这两个基本确定变化不大的时段,全村人都可以听到坤叔那嘹亮高亢的歌声。时间久了,全村人听坤叔的歌声都像是听大队上工、下工的钟声一样习惯了。
吴良旭驻足望着坤叔,用心倾听者他有些跑调的歌声,庄严而肃穆。全村同辈份的人里,可能只有吴良旭会把坤叔当作神圣偶像一般崇拜,专心听他唱歌,听他讲老掉牙的老故事,而其他人宁肯把坤叔当作精神病患者,逗着他开心取乐一番。其实,吴良旭打小就多次听过村里的老人讲述坤叔的故事,讲述坤叔早年只身打土匪、土改斗财主、参军打仗不怕死、冲锋在前不怕牺牲,荣获三等功的故事,曾经多次热血澎湃地励志了自己的斗志。虽然每次从村里老人们的花白胡子里听到的故事情节不甚相同,甚至真假无从甄别,但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吴良旭对于坤叔“英雄”形象的内心塑造与形成。因此,每次在村里遇到坤叔,吴良旭都会不自觉地立正脚步,兢兢战战、尊尊敬敬地喊一声:
“坤叔。”
多数情况之下和这次的情况是一般相同的。坤叔斜着眼睛瞟了吴良旭一眼,迈着正步,胳膊摔的角度很到位,满脸的神圣与光荣,歌声是不会间歇,径直向前迈去,由那身破旧的黄军装和破军帽相互辉映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的棱角分明的背影在后晌阳光的调色板之下散发着七彩彩虹一般的光芒。
吴良旭正望着坤叔的背影远去,尚未回过神,就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看时,却是曹文锦。曹文锦可是吴家堡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大队最大的“官”。此时,曹文锦抽着烟锅杆子,一件发白的却很平整的灰色中山装披在身上,一派十足的干部模样。吴良旭赶紧上前问候:
“哎呦,曹支书啊,有几天没看到你的影子咧?成天忙啥哩?”
曹文锦把烟袋杆子一收,右胳膊腋下夹着的一堆什么文件:
“开会呀!学习呀!刚刚去省城参观学习回来。”
吴良旭笑笑,伸手就像去抽曹文锦腋下的那些文件:
“国家又有什么新政策出台咧?给我们学习传达一下?”
曹文锦一把推开吴良旭的手,身子顺势往后一斜,一个把腋下文件往身后躲闪的动作,脸却已经拉得老长,眼睛瞪得鸡蛋一般大:
“干啥!干啥!公家的文件能随便看吗?你娃娃咋不懂事的很!嘿嘿,我给你说,总之,马上有新政策出台,很快就会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公布,关系到我们每一个社员的基本利益。你就耐心一点再等上几天吧!啊!”曹文锦说毕,转身欲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回头望着吴良旭语重心长的口气笑着说:“噢!对了,我说良旭啊,你可是我们吴家堡大队七个小队年轻一代人里面最有出息的一个,要善于学习提高,多读书看报,了解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你可是上过高中的呀。你说,在咱这农业社,出一个高中生那多不容易呀!捱了多少年才出了你这么一个?先人的坟头都要放炮庆祝一下了!你说这要是在古代呀,高中生就是秀才咧。秀才是啥?那就是知识分子,到处受人尊敬,不简单呀。现在呀,你娃儿是碰上好社会咧。”说毕,右手把快要掉下来的披在身上的灰色中山装拉了一下,转身就走进自己家的街门,街门的门扇一推,颤抖一震,右侧门扇上敬德门神的一个左上角就被风吹掉,折落了下来。
吴良旭内心犯嘀咕:这曹支书今儿个是咋了?往常有个什么会议文件,他从来不会如此啬皮。所以,吴良旭的内心有一丝触动,有一丝敏感,他低头嘀咕着从巷子头转到了巷子尾,他一路琢磨着,始终不得解。看来,可能这次真的是有大政策出台了。腿有点酸的吴良旭蹲在一颗皂角树下四方平展的大石头上,左右摇摆这脑袋又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一阵,气得他骂了一句娘,蓦然,吴良旭大脑一转,就把这个情况与之前听曾博文说过的一件事联系起来了。
一个月之前的一个没有阳光的后晌,吴良旭和曾博文跟随二小队队长高小文去供销社订购化肥,一路上左扯右侃唠唠叨叨孜孜不倦不停息的曾博文浮躁不安,哭爹喊娘地透露出一个惊人的信息:东府一部分县已经着手开始实行土地大包干,就是把土地分给社员自己耕种。由于这些事仅仅是道听途说,再加上曾博文一贯说话没边没沿没根没据的作风人人皆知,起初他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响应,也没人理睬,只是被二小队队长高小文瞪着眼睛严厉批判了一番,警觉地嘲笑说曾博文说的话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小心挨批”、甚至被抓起关禁闭,等等。
当然,高小文队长的“严厉告诫”也是连呼带骗的半开玩笑式的。其实,那个年月,国家已经在一部分试点地区推行了“土地大包干”、“分田到户”政策,这种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报纸上也公开做了多次报道。最早的安徽凤阳县小岗村,早在一九七八年就已经偷偷摸摸地私下这么搞了,只是当时国家政策尚未开这个口子,谁敢这么干那就是冒着反对社会主义的政治风险。当时是什么环境啊,“文革”结束没多久,农民没有粮食吃,处在被饿死的生死攸关的时刻,被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十八位农民冒着被公安局抓去坐牢、甚至枪毙的风险,立下“生死状”,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在土地承包协议书上按下了血红的手印,把村组的集体土地分包给农民个人耕种,实行了农业生产责任制,创造了后人看来开创了一个辉煌时代的、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小岗精神”,从而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黎明之前最早的一拨序幕。想一想,要不是小岗村那十八位农民舍我其谁不怕死不怕枪毙不怕挨批斗不怕坐牢的开创精神,估计中国的改革开放还要晚几年呢。现在已经很好了,政策已经明朗,“土地大包干”、“分田到户”政策已经被国家肯定,并逐渐在全国铺开。但是在关中地区,改革的步调尚且比较缓慢,截止目前,也仅仅在东府个别偏远贫困县区试点,尚未全面铺开。
现在看来,国家即将出台的大政策,很可能就是曾博文说的这个“大包干”,或者与“大包干”有关。因为大队的广播上都已经播出了邓副主席的讲话,要搞承包制,实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调动广大社员的劳动积极性,生产更多的粮食,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大方向虽然是明确了,但是具体到细节上,到底是怎么个承包法,怎么搞大包干,却是谁也说不清楚。
正想着,戏台子方向响起了“咣!咣!咣!”沉闷而悠扬的铁器撞击声。这种声音包括吴良旭在内的所有人都异常熟悉,这是吴家堡生产大队全体社员上工放工的信号,早上听到这个信号,全体社员在村口聚集,跟随各小队队长派活下地劳动。下午听到这个信号,全体社员立即停止手里的活儿,放工回家煮饭吃饭。这是自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农村实行农业合作化运动以来,二十多年形成的规律,也是一项农业集体主义劳动制度,在广大社员的心目中,具有神圣的崇高的政治地位。如此重要的工作,自然不会让一般人去主持,主持的自然是吴家堡大队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曹文锦。
两个满身泥灰的小孩儿从戏台广场方向“咚咚咚”相互追逐打闹着奔跑过来,约莫八九岁的样子,狗仔一般盈人。奔在前面的肩上斜跨着一个破旧的黄书包,书包上面拓印着朱红色的毛主席头像,还有“为人民服务”几个遒劲字样。另一个小孩左臂挎着一个有些生锈的铁艺猪笼,右手拿着草镰。两个小孩儿看到吴良旭就嘻嘻笑脸红太阳一般望着他傻呵呵地笑个不停。吴良旭有点纳闷,死死盯着两娃,佯装威严地问:
“你俩碎娃笑啥?”
“不说。”两个小娃儿对视一下,依然傻笑着,脸上红扑扑的稚嫩在西斜的阳光之下如熟透的红苹果。
“为啥不说?你俩想挨打呢!狗蛋?你说!”吴良旭弯下腰来,把脸长长地拉黑,吓唬一下叫狗蛋的小家伙。
“嘻嘻 … … 我看到宋丽欣咧 … … ”
那个被称作“狗蛋”的个头稍高一点的小娃儿怯怯地说。他的眼睫毛很长,眼睫毛的顶端似乎悬挂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小娃儿站在一颗直径足有两尺的老槐树下面,老槐树枝头已经冒出了鲜嫩翠黄的属于今年的新芽子。
“在哪哒?”
吴良旭全身神经“咯噔”,一阵狂喜,赶紧追问。
“嘿嘿!”小娃儿狡黠地笑着,黑眼仁透着光。两个小孩儿相互对视了一下,之后双手插在腰上,摆出一副谈判的姿态。“给一颗糖,我就给你说 ... ...”
吴良旭无奈,只是急于知道宋丽欣在哪,只好在裤兜里急促乱摸一通,但是没有摸到糖,只是摸出来两角钱。他把那张暂新绿色的印有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两角钱在手里捋平展了,高高举在手里,表情庄严地对两个小娃儿说:
“那,糖就没有。只要你们给我说你们在哪哒见过宋丽欣,我就把这两毛钱给你们,你们自己去买糖吃。”
“好。我们在杨裁缝家门口见到宋丽欣。”小娃儿说着,就奔过来抢拉扯吴良旭的胳膊争抢举在手里的两角钱。
吴良旭还想再问详细一点,但估计这两娃儿也说不出什么,于是便作罢。他把手放下来,望着两个小娃儿抢走那两角钱,屁颠屁颠,连跑带跳地朝着大队合作社的方向跑去,他嘴里有点好笑地骂道:
“两个碎怂!”
宋丽欣和吴良旭是同校校友,之前都在清水中学读书。宋丽欣比吴良旭小两岁,但两人相差一级,原因是吴良旭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由于患脑膜炎住院一段时间,最后学习跟不上,被迫留级一次。两人上课隔邻两排教室。宋丽欣家住小宋庄大队,吴良旭家住吴家堡大队,小宋庄地理位置恰好在清水中学与吴家堡大队之间,所以吴良旭上学放学均可以与宋丽欣有一段共同的路走,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稔了,上学放学经常会结伴而行。两人在学校的时候,也经常会在校园操场上结伴诵书。时间久了,两个年级的同学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说他们在谈恋爱。那个时候,初中生谈恋爱还是一个不小的罪名。他们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严重地批评警告过,还叫来了双方家长。由于宋丽欣的爸爸宋念勇是清水人民公社农技站站长,与校长是战友,学校多少要给点面子,所以老师只是严厉批评了双方的错误思想,事情便到此为止。但这件事却给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家庭莫名地带来了罅隙,也拉开了由两个家庭为基本元素的跨越四十年纷纷扬扬的恩恩怨怨。如果不是因为叫家长到学校这件事,可能这两个家庭从生到死都不会发生任何事情,那么,也就不会出现以后的故事。
转眼初中毕业,吴良旭回吴家堡大队务农,宋丽欣继续读书,到了次年毕业,回小宋庄大队务农。翌年春,宋念勇通过熟人关系,把宋丽欣安排到清水供销社上班,最先是做营业员,据说去年被单位外派到陈仓商业学校全职培训了几个月,回来之后便被调去做了供销社出纳。
初中毕业之后,曾经在老师面前信誓旦旦地发誓再也不与宋丽欣在一起的吴良旭,努力忍住性子差不多有一年,之后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吴良旭非常想知道宋丽欣的近况,但是他又不能肯定宋丽欣还愿不愿意见他。于是,痛苦煎熬思前顾后之后,吴良旭终于提笔给宋丽欣写了一封信,他期待这封信汇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吴良旭自打信封口封住并投递到邮筒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启动了忐忑不安的驿动与期待。我们可以想象青春萌动之后的情感冲动被人为压抑了一段时间之后,在一个忍无可忍的关键时点爆发之后所产生的那种魔力。这种期待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是振奋人心的,也是如坐针毡的。茶饭不思的日子煎熬了半个月。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吴良旭终于盼到了宋丽欣的回信。
那天是入伏的首日,吴良旭刚刚挑了一担水回来。挑水的地方位于土地庙旁边的路口,那里有一口深水井,清凉的井水供应着半个村人口的饮水和洗涤,他要把白铁皮打制的水桶挂在水井上方绳索的铁钩上,之后用轱辘把装满水的水桶从井下绞上来,之后挑着担子,穿过二百米长的西街,拐过一个弯儿,绕过一颗碗口粗的香椿树,才可以到自己家的街门口。低矮的院墙是土胚制的,街门是老式的木质门,街门下面是两级长满藓苔的青石台阶。青石台阶的基座用粘土红砖铺设的,一直延伸到巷道下面。吴良旭的右脚刚刚踏上街门第一级青石台阶,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吴良旭从声音就可以准确判断出是同小队的曾博文。吴良旭没有放下担子,只是停滞脚步缓慢地把身子转了过来,沉沉地换了一口气,顺便把沉重得担子转一下肩:
“啥事?博文。”
曾博文穿着蓝色背心,一条粗布制的短裤儿,短短的头发。他擦擦额头的汗珠,有点急促喘息的口气说:
“你的信,在大队,我给你捎过来咧,给!”
吴良旭“哦”了一下,接了信,没有耽搁,转身就进院子去了。曾博文昂着脖子叫喊:“瞧那信封上的字秀里秀气,应该是一个女娃写的,肯定是你媳妇。”吴良旭身体负重,没有理会曾博文,只顾脚下踩石板踏实走路。吴良旭当然知道是宋丽欣的回信,这封信已经期待了好久,而内心自然是喜滋滋的。身后曾博文又喊:“咋不说话?亏我把信给你拿过来,早知道不给你拿,让你自己去大队跑一趟,啥毬人嘛!”曾博文满脸懊恼,骂骂咧咧地走了。听到曾博文在街门外的路边骂骂咧咧的声音,知道他的一贯德行就是这样,吴良旭内心惦记着宋丽欣的信,哪里会理会那个痴痴的疯子?!
吴良旭挑着担子走到灶房门口的一口大水陶瓮边,放下担子,把悬挂着两条铁链子的扁担竖立靠在屋檐里的墙上,把直径约六、七十公分的水瓮上面的木盖子挪开,想把铁皮水桶的水倒入瓮中。但是他手里拿着信,又担心信被水溚湿,于是右手把信封对折一下,顺手塞进右裤兜,之后拎起水桶,“哗”地把水倒入瓮中,重新盖上木盖子,抹了一把汗,才躲进自己房间去看信了。
此时的吴良旭清楚地知道,他等待这份信已经等待了快两个月了。在他的内心,这两个月比一整年更要漫长很多,在吴良旭的人生历程中占有很重要的份量。人生若有期待,一时似隔三秋。吴良旭感觉内心有一股子从来未有体验过的激动,这种激动让他的浑身血液产生翻江倒海一般的翻滚,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浑身的血液和神经一波又一波地波涛汹涌,产生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剧烈地歌唱。吴良旭撕开白纸信封的手似乎不禁不停地颤抖,激动得心脏从胸腔跳了出来,他甚至担心自己的热泪会不由自主地滴下来滴在信纸上,从而模糊了上面那一行行自己期许已久的隽秀的心声。
自收到那次回信之后,两个人就书信来往不断,鸿雁传情,跨越地理空间仅有三四公里的距离。这种书信来往持续了一年多,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两个人可以约会见面。而这个时候,随着身体的自然发育和数年务农的艰辛劳作锻炼,吴良旭已经长成大小伙了,个头足足冲过一米七四,全身的骨骼也粗实丰腴了很多,体型显得结实、强健而粗狂,整个身体散发着健壮的成年男人的勃勃气息。
终于,他们在清水河八道岔子见的面。那天,吴良旭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衫,他甚至在换之前把它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在太阳光下晾晒了半个小时,以祛除残留在衬衣上面刺鼻的樟脑丸味儿和霉臭味儿,把平时下地干活时穿的草绿色解放鞋换掉,穿了一双用娘亲手纳的鞋底做的新布鞋,早早赶去八道岔子。新鞋穿在脚上有点咯脚,多少有点影响走路的矫健姿势,但是心情却是无法形容的舒坦和激动,迫切的心情也顾不上新鞋的不适。他们约定的时点是下午三点,但是吴良旭二点钟就已经到了八道岔子。八道岔子是清水河上一个特殊的水湾。清水河自南向北流向,流到小宋庄西,突地向东折去,留下一个弯弯的河道。向东折去的几百米的地儿,靠近一片野生林地,林地旁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山洼地,山洼地上,不知晓从啥地方流下来一条细细的涓流,溪水一年四季不大不小,都是一样的径流,就在八道岔子注入清水河。由于细细涓流与清水河河床具有五六米的落差,于是形成了一挂小小的“瀑布”。
吴良旭在八道岔子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从“瀑布”的方向,才看到了宋丽欣的身影,腼腆而羞赧的宋丽欣穿着白色红点的上衣,蓝色裤子,一双黑色细襻的女式皮鞋,显得清秀质美。朴素简洁的衣服里面包裹着的是发面团一样逐渐发育成熟的身体。吴良旭小鸟一样激动的胸腔里显得胀鼓鼓的,许久的渴望终于盼到了。由于没有任何准备的兴奋,来得异常突然,本来流畅的嘴巴竟变得有点结巴:
“你来 … … 来咧?”
“嗯。”
宋丽欣的脸早就潮红潮红的,她低下头轻轻地回答,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到。接下来就是沉默。轻飘飘的三年时间风吹过一般过去了,此时的宋丽欣已经完全改变了之前那种束着两个小辫儿羞羞答答的小女孩的形象,出落成了端庄秀丽落落大方的大姑娘,浑身上下到处透露着青春靓丽活泼生动的气质。两根稚气的小辫儿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粗粗的马尾式的发型,扎束头发的地方跳跃着一款红色的蝴蝶结,火焰一般耀眼而夺目,扣人眼球。
“很久不见呢,你过得咋样?”
“我挺好。你咋样?”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谈了很多从上次学校叫家长以来三年时间的个人情况。可以说,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完完全全是一种单纯的友谊,是同学们的私下议论,似乎把他们两个心底深处的某些尚未发育成熟的东西提前发掘了出来,以至于他们自己都有些稀里糊涂、不甚明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他们才逐渐清晰明了起来。这些已经在两人持续一年多的鸿雁传书中做了太多的明证和流露。现在他们能够见面,不但把几十封书信来往累积的情感提升到了一个向往很久的高度,而且,开启了一个属于两个人的从未有过的暂新的人生序幕。
宋丽欣上班的供销社距离小宋庄大约两公里路程,每天早上需要骑着自行车赶去上班,快乐小鸟一般勤劳而准时。那台红色二六永久自行车的前框里总是放置着一个蓝花布包袱,包袱里面是一个保温瓶,里面装着母亲为她做的午餐。到了晚上下班,再骑自行车走两公里路回家。对于宋丽欣而言,出生在乡下,生长在乡下,无数个清晨和夜晚,望着通红如血的朝霞和夕阳,望着暮霭笼罩的汪汪的清水河,望着比天空更遥远更令人遐想的南山,宋丽欣无数次在热切地期盼,期盼外面的世界,期盼外面世界的五彩缤纷,她无法忍受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业社耗费自己宝贵而一去不再复还的一生。宋丽欣最急迫的期盼,那就是要能够像公家人一样每天去单位上班下班。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供销社虽然不是国营单位,但是毕竟已经是公家单位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同了,成为了拿工资的人,而不是乡下拿工分的人,村子里多少人羡慕不已呢!想到这里,宋丽欣不由得挺了挺腰身,浑身都热血沸腾。
刚刚立夏的第一天,宋丽欣和往日一样骑着那台永久自行车去清水供销社上班,车前框里依然装着她的午餐。自行车在道路上奔驰歌唱,轮胎压扎着马路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车链子啮合着齿轮发出悦耳清脆的一连串的旋律,醉意的宋丽欣浑身一种飘乎乎的感觉。
今天对于宋丽欣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她一天之内经历了两件“大事”。上午的“大事”是清水供销社罗主任新宣布让她接任供销社会计,工资也提升了整整一级。下午的事情那就更大了,也才真正算得上是“大事”,但是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宋丽欣自己也是懵懵懂懂。她觉得这件事情太大,太复杂,比天还高远,似乎距离自己很遥远,她的大脑有些无法承载。
那就是:清水人民公社要改为清水乡人民政府。
晚上下班回家,在饭桌上,懵懵懂懂的宋丽欣就眨巴着眼睛询问刚刚开会回来的爸爸宋念勇。因为自去年年底,宋念勇已经由清水人民公社农技站站长升任清水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副主任。
宋念勇一边吃饭一边给女儿说:
“中央已经下了文件,要在全国范围内实行政社分开,在现在人民公社管辖范围的基础上,设置乡人民政府,也就是要把政府的管理职能和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分开,这就叫做政社分开。”
宋丽欣似懂非懂地问:“那以后就没有人民公社了?就叫乡人民政府?这名字咋怪怪地?一点都不顺口。”
丽欣妈一边给碗里舀包谷珍一边不解嘟囔着:“我觉得还是人民公社好。毛主席都说了:人民公社好。”
宋念勇放下竹筷,瞪了她一眼:“你懂个啥?时代不同咧,当年搞人民公社是为了大跃进,为了集体大生产,为了赶英超美,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现在不同咧,现在我们党的工作重心已经逐渐转变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咧,这当然要实行政社分开,这样才可以释放更大的生产力嘛。你们女人家就知道个盆盆碗碗,头发长见识短,懂毬个啥?这些给你说你也听不懂!”
宋丽欣似乎来了劲儿,插了一句话:“爸,那改为乡人民政府,是不是也和区政府、市政府是一样的呀?”
宋念勇回答:“嗯,是一样的。但是人家是上级,我们是基层政权组织,大家都是机关,都是国家人。”
宋丽欣“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给宋念勇递过一片烤得有黄又脆的馍片:“我还听说国家好像要搞啥大包干?就是把地分给私人种?是不是真的?我咋感觉挺可怕的,是不是那些人胡说呢?”
宋念勇呵呵一笑,随即脸上表情严肃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安徽、四川人家早就已经分了地咧。”
宋丽欣妈夹了一口凉拌蒜苔放在嘴里嚼得“咯吱咯吱”清脆地响,听到宋念勇的话,嘴巴突地停止了嚼动,整个身子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突然凝固了,眼睛睁得溜圆溜圆,脸上的表情异常愕然:
“我的妈啊!这还得了?这人民公社不要咧,就连地都要分给私人咧?!那不就是又变回去成了旧社会咧?!我的娘呀!”
宋念勇厌恶地右手朝她一挥,不屑地嚷叫:
“去去去!你懂个啥?!分地那不是把地分给私人,是给私人承包,以家庭为单位承包,地还是人家集体的地,还是村上的,不是私人的。知道这叫啥不?这叫包产到户,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上面文件都下来了,第一批去东府考察学习组都已经快回来咧。马上,咱们清水公社就要全面推行咧。”
对于当清水人民公社副主任的爸爸讲的这些道理,宋丽欣似懂非懂。宋丽欣只是觉得乡人民政府的叫法有点别扭,而她从出生一直到现在一直生活在人民公社的温暖关怀和光辉照耀之下,所以,打小在她的心目中,人民公社都是具有神圣而庄严的政治光环。可现在,人民公社却突然要改变名字了,就恰如把宋丽欣从一个熟悉的土壤环境里连根拔起,放置在一个全新的生态环境之下让其生存生长,宋丽欣会有多少的不适应?宋丽欣出身在世代农民的家庭,虽然家庭成份属于中农,但是好在没有被定为地主或者富农,否则,政治待遇就要差劲很多,父亲宋念勇估计也就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进人民公社并出任如此重要的领导职务。曾经过去的那个时代,贫下中农那是一个无比高尚、无比荣耀的政治头衔,影响着一个家族的未来发展和走向。当然,那个论成份论出身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时代潮流一步步朝着更加文明更加开放的方向发展。
终于到了爸爸这一代,宋丽欣有机会走出“农门”,并成为正儿八经的“公家人”,甚至是“干部”,所以她对于这个爸爸还是非常感恩的,自己亦觉得如沐浴阳光和蔼一般的幸福和满足。
而至于爸爸说的要搞什么“包产到户”,宋丽欣就稀里糊涂了。据宋念勇讲,在她出生的那年,原本秩序井然的政府机关被一群“造反派”占领,说是要“夺权”,一群面露幼稚的身穿军装的学生模样的人,像浑身打了无数支鸡血一般,凶神恶煞地到处叫唤,到处张贴大字报,到处抓人,到处开批斗会,搞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人人不得安宁。在宋丽欣稍微明白事理的那年,据大人们说,从令人向往的首都北京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华主席和叶主席在北京怀仁堂拘捕了“四人帮”。之后,一切似乎才恢复了正常,天下才真正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