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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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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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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子

秦富川早就料到,县领导开会前点名让他坐在第一排,这个扶贫工作会就是冲着他来的,是要再让他红红脸出出汗紧紧绳。但他万万没想到,领导这次是要诛他的心,台下坐着20多位乡镇正副职,领导仍不留情面,甚至不近人情,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他,有的凌冽如刀,有的冰冷如霜,有的淡漠如水。秦富川垂着脑袋,头顶锃亮的头皮与大厅的灯相持不下,他咬住牙,屏着呼吸,拳头攥紧,只要稍再用力就能将手中的笔折断。拖油瓶、吊车尾、阳奉阴违两面人......“帽子”接二连三甩在秦富川的头上,但他全没有听进去。

他不是破罐子破摔,也没有因为愤怒而造成大脑短路,他涨红的脸、时而抽搐的嘴角也并不是因为羞愧带来的肌肉反应。那当头棒喝的质问---扶贫工作搞到这个份上,居然还有这种事,秦富川,你们桃塬村突然返贫,孙长林的娃书都念不起了,你怎么还好意思坐在这---直接将秦富川锤进了云里雾里,桃塬村突然返贫?孙长林怎么回事?他的思绪翻江倒海,领导后面的话被统统淹没。

桃塬村,一个让秦富川跑断腿的贫困村;孙长林,一个让秦富川磨破嘴的贫困户。三年前,秦富川走马上任,第一次来到桃塬村,这个闭塞落后执拗的村庄,让他揪心不已。村庄四面环山,如同一口锅,只在村北有一条被祖辈几代人踩出来的蜿蜒起伏的黄泥路,村民们除了种地还是种地,能不能吃饱饭全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一次聊天中,有人就给秦富川泼了冷水,你被安排到这里,说好听点是“救火英雄”,实际上是甩给你了一个没法收拾的“烂摊子”,桃塬村这百十口子人都是穷入骨髓的遗传病,你救不了也扶不起,你比上一任镇党委书记老马多不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我劝你还是赶紧想办法再挪挪窝,要不这“黑锅”迟早压死你。

秦富川一边微笑的听着一边点头,没发出一点声响。热脸贴了冷屁股,这人识趣的中止了话题,他意识到这新来的书记不简单。

事实也是如此,秦富川心里主意早已打定,桃塬村这块硬骨头他誓要啃下,他还要给这口锅燃起一把火,把老百姓的生活烧的旺旺的。于是,他掂起发福的肚皮,勒紧裤腰带,一头扎进了桃塬村。三年时间,黄泥路变成了柏油路,成了锅下添柴加火的炉道;庄稼地变成了成片的桃树林,引来灌溉渠,土沃水肥,桃树上挂满了即将成熟的果子;村里唯一的一条河顺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河堤规则流淌起来,中间一截拦腰筑起橡皮坝,放进了上万条鱼苗;村角原本堆得小土坡高的垃圾场被清理铲平,肆意生长的蒿草被连根拔起,铺上红色的地砖,架起了篮球架、乒乓球台以及形色各异的健身器材,一间白墙红顶的平房里摆满了“致富经”、小说、连环画册;入夏的傍晚,村民忙完一天的农活,饭后带着孩子在广场歇息拉家常,欢笑声中广播音乐响起,女人们陆续加入了广场舞队伍。

桃塬村在脱贫致富的路上奔跑起来,向着小康、向着幸福加速前进,秦富川满心欢喜。有一次和村主任许金宝喝酒,秦富川喝到兴起,不觉诉起衷肠:这三年太快了,一晃眼就过去了,咱们打着趔趄把老乡扶起来又抡圆胳膊干起来,搬石头、和水泥、修坝、养鱼、种树、嫁接、移植,风里来雨里去,你看我这手,还是干部的手吗?他把又厚又糙全是老茧的手举在灯下,接着说,你再看我这脑袋,我第一次来你记得啥样吧,现在还剩几根毛?他放下手把脑袋探到徐金宝眼皮底下,眯着眼。头发是被无数个不眠的夜薅走了,还是被山风劫掠了,是哪一天变成这样的,他想不出来也想不起来。他抬起头,看着默不作声的许金宝,对,就是这个眼神,当时咱们挨家挨户做工作的时候,李家老太太也这么看着我,一言不发。秦富川笑了起来,拍着大腿长吁一口气,又把桌上的酒盅倒满了。算了,不说了,这些年没少看脸色,没少为这家地那家院的被人指着鼻子骂,咱们打碎了牙往肚里吞,来,干了!他一仰头,许金宝看到他的肚子,背心下面比四年前空了许多。

把辛酸干下去,脸上泛起满足的红晕。现如今,秦富川马上就能交出一份脱贫致富的答卷了,可成绩单却被人揉皱撕碎扔进了垃圾桶。桃塬村、孙长林,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暴躁放纵的6月,雷雨天和大风天你方唱罢我登台,半个月来不得安生。

坐在返回镇政府的车里,秦富川拨通了许金宝的电话。

“老许,你......”

“秦书记,你啥都不用说了,我们捅了娄子,给你也坑进去了,我没脸给你打电话,我正写辞职报告呢。”许金宝打断了秦富川的话,声音低沉。

“写辞职报告能解决问题?先干正事,村里出啥事了?”

许金宝这几年没少嚷着撂挑子,但他终究过不了秦富川这一关。

“今天早上市委来人了,微服私访,孙长林以前见过,认出来了,这狗日的就把人领到他家去了,给人哭穷。”

“哭穷?咋哭穷?”

“真孙子诶,这老小子跟人说咱们扶贫工作这几年净是瞎忙叨,富了山、富了水、富了路、富了桥,就是没有富到老百姓,这钱都砸到工程里了,老百姓连一个子儿都没见着,每次上面领导来检查,还要陪着笑脸演戏作假。”

“他这么说就行了?人就信了?”

“是,这搁谁也不能信,要是真上牙磕下牙这么一说,事情还好办了,大不了对簿公堂,咱也不怂啊。这么多年咱捞着啥了,啥也没捞着还落了一身病,他要是稀罕,都给他。”许金宝说着这些,委屈和愤怒让他破了音。

“行了,别扯没用的,你就说事。”

“秦书记,我一样样的给你说,你可千万别急。”许金宝当时听说孙长林的事,就差点气昏过去,他怕这闻所未闻的行为惊着秦富川。

秦富川没有说话,他看着车窗外,天马上就要黑了,一道闪电划过,雨又大了起来。

“孙长林怕是早有打算,就等着上面来人呢。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先是跟媳妇从新房偷偷搬去了村头的老房,那老房你也知道,都是泥坯子糊起来的,戳在这一溜白墙红顶的新房前头本来就很丧眼,当初说要拆,孙长林不同意,你还帮着他说话,说是村民不愿意拆就不拆,祖上盖起来不容易,也给后辈人留点念想,这倒好,这祸根子现在冒出来了,给你也缠里面了......”

“说正事!”秦福川平日里就见不得人发牢骚,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跟许金宝急眼了,可想着许金宝也是一心为扶贫工作着想,他便摁住了怒火。

“行,那接着说,这房子半年都没住人了,里面的霉味能把人呛个半死,他愣是给人市领导领进去了。市领导一看,这还得了,就问他怎么没搬去新房子,你猜这孙子怎么说,太气人了,他说新房子住不起,钱没交清,被赶出来了。你说,秦书记你说他这说的是人话吗?”许金宝的怒火再次烧了起来,他趁势“吧嗒”点了一根烟,接着说道:“我看他的心是让狗叼走了,不是咱们,他这房子能盖起来?我好几个月的工资还在里面呢,说好等桃变了钱、鱼变了现再慢慢还,这还没还呢,先倒打一耙了。对,还有桃......”

“桃怎么了?”听到桃,秦福川一下坐直了身子,右手紧紧扳住了副驾驶的座椅。

“桃没了,他趁着夜里下雨,摸黑把桃都敲下来了,都还是娃儿拳头那么大,一地都是啊,我看他是上茅厕的时候把脑子拉掉了。”

“都敲了?别人家的也敲了?”车颠了一下,秦富川的脑袋差点撞到车顶,他的手心渗出了汗。

“那倒没有,那么多树,他一夜也敲不完啊,就他自己家的几棵树。”秦富川松了一口气,又靠回到座椅上。

“市领导去看了?”

“看了,孙长林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是雨打落的。市领导没接他的茬,那明眼人一看都明白,旁边的树都好好的,就他家树遭雷劈了?老天爷就跟他孙长林有仇?”孙长林的愚蠢让许金宝暗自窃喜,要没有这一出事情还真的说不清。

其实事情说不说的清,秦富川觉得并不重要,他想不通的是,孙长林为什么要这么做,明知道是慌话,为什么他还要说。

“所以啊,秦书记,市领导震怒的估计并不是这个事,我估摸是他家丫头念书的事。”许金宝的话打断了秦富川的思路。

“孙长林不是带着领导去看了桃树嘛,当时孙长林媳妇儿正带着丫头在地里冒雨捡桃呢,大丫头了,一看就是上学的年纪,怎么没去学校,领导就问了,孙长林说念不起书,家里没钱,就从县里中学叫回来种地了。领导盯着丫头看了半天,丫头也不敢抬头,两人啥话没说,领导就走了。”

“那你呢?你当时在哪?领导没有找你?”

“找了,我前一天陪媳妇儿回娘家了,接到电话,我骑着电驴子就往回赶,一路没敢耽误,最后......还是没赶上。”

“你回来见到孙长林了吗?”

“见着了。”

“他咋说,他图啥呢?”

“问不出来,憋着啥也不说。”

“行了,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秦富川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说:“调头,去桃塬村。”

“秦书记,这么晚了,要不明天......”

“调头!”秦富川靠着车座闭上眼睛,入夜了。

夜太浓了,浓的像孙长林化不开的心结。只有闪电在天际擦出白光的一瞬,才让他不由得心惊胆战。

他戴着一顶破草帽,穿着一身翻箱倒柜才找出来的好几年没穿的粗布褂子、裤子,由于裤子缩水短了一截,他走路的时候,双手插在裤兜里就像提着裤腰带。他叼着烟在雨里走着,雨水从草帽的破洞里滴答下来,熄灭了他叼在嘴里的烟,可他还在使劲的滋溜着嘴,显然他已经走了神,但走神并不影响他前进的步伐,今天早上市领导走后,他在脑子里已经把这条路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他回过神来。不对,不是闪电,太刺眼了,他停住脚步,吐掉嘴里淋湿耷拉着的大半截烟,下意识的用手遮住眼睛,咧着嘴从指缝里看过去,原来是车灯,车停住了,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人,正是秦富川。

孙长林瞅见秦富川,自知惹了祸,愣愣的呆在原地。

“长林,你这是去哪?大晚上的。”秦富川说着就朝着孙长林走了过去,司机马上撑着伞跟了上去。

“伞给我,你去找个停车的地,等我。”司机把伞递给了秦富川,秦富川走到孙长林面前,将伞举过了两人头顶。

孙长林下意识的将后衣襟向下拉了拉。慢吞吞的从喉咙里挤出了秦书记。

“这么大的雨,咱们去你家里坐坐?”秦富川看着孙长林,孙长林目光绕过秦富川,看着前面黑漆漆的路。

“秦书记,我......行......”孙长林犹豫了一下抬起了腿,又放了下来。他又拉了拉后衣襟,“走吧”,说完示意秦富川先走,自己也转身跟了上去。走到一个路口时,秦富川还要往前走,孙长林却再次停了下来。

“怎么了?”秦富川回身问道。

“这边,去这边。”这边是孙长林的新房。

回到家里,秦富川收了伞,两人坐了下来。

秦富川用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他是孙长林家的常客,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住的好好的怎么又搬回老屋了?”秦富川若无其事的问。

孙长林低着头不说话,死死盯住手里的草帽。

许久,他才抬起头,看着孙长林的眼睛。他曾经瞪着眼睛骂秦富川不是东西,不干人事,拉着农民修路栽树,荒了农活。可后来他又从秦富川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这个人和老马不一样,他的眼睛更亮堂,说话的时候也不飘来飘去,让人觉得踏实。

这一次对视,依然没有改变孙长林的看法。即使他闹出了事,这双眼睛里也看不出愤怒的痕迹。他想起了秦富川这些年为了村里乡亲、为了他忙前忙后的身影,他有些愧疚了,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秦书记,贫困户的帽子不能摘啊,还是戴着好。”孙长林两只手交替捻着帽檐,心跳加速。他终于说话了,但是语出惊人,让秦富川始料未及。

“帽子摘了,啥都没了。”孙长林顿了一下,他打量着秦富川,见秦富川皱着眉头,他马上低下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不有新房了吗?桃再有一个月就能熟了......”秦富川忽然想到桃树的事,也欲言又止。

“可钱没了啊,以前逢时过节有慰问金,有米面油,今年端午啥都没有了。低保也给我们拿掉了,低保一拿掉,丫头上学也要掏腰包了。”孙长林的话让秦富川拨云见日,说到底还是钱的事,他又想起了刚上任时,那个人和他聊天说的话,接着又是眼前这个人的种种荒诞行为和愚蠢的话,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长林啊,那怎么办呢?就把这帽子祖祖辈辈的传下去?”秦富川从孙长林的手中拿过破草帽,举起来仔细端详。

“这帽子真有那么好?你愿意戴,你家丫头愿意吗?”秦富川把帽子举到灯下,帽子油光发亮,几束光顺着破洞打在孙长林的脸上,他顺着破洞又看到了他为了要钱演戏给上面看,从学校把女儿拽出来时女儿哭着不肯走的样子。

“这帽子太破了,等年根下,咱把鱼打起来送到县城卖了,我给你买个好的。”秦富川说完,顺手一扔,帽子当当正正扣在了一旁桌角的柴刀上。

孙长林心头一震,下意识又摸了摸后腰。他瞥了一眼漏在草帽外的刀刃,明晃晃的,刀把还是湿漉漉的,就像从鱼塘里才捞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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