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创作小说的体会
杜鸿
从1999年由散文转到小说写作,一晃20年了。其间除了2006年至2016年因为做电影,长篇小说创作整整停了10年时间,但是,中篇小说写作一直没有中断。也就在这些断断续续的时间里,创作了《石牌保卫战》《一个白痴统治的村庄》《琵琶弦上说》及《杜鸿中篇小说精选》(均出版)及《黛瓦园》《鼓噪》《灵魂帝国》《大城小市》(尚未出版)等 8部中长篇小说200余万字。另外还翻译了一部传记小说《肯尼迪大家族》,主编了一部小说集《后王小波时代小说精选》。中篇小说《谁杀了潘巾莲》和《春情萌动》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在互联网院线上映,创造4千多万的收视率;《刁民李梦醒的家庭隐私》获2012年度《小说选刊》全国第二届小说奖中篇小说一等奖。长篇小说《一个白痴统治的村庄》获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优秀小说奖。这些作品,包括这些所谓的获奖,在我看来,全部只是以自娱自乐或档案的方式而存在,与眼前这个社会的主流并没有多大关联。当然这种状况也属于大多数小说作者的共同命运。
有比较才有鉴别。做了10年的电影,能够更加深切地感觉到,写小说是一件相当寂寞的事情。当婚姻的耐性都由过去的七年之痒变成一年零4个月甚至108天时,一个活生生的人,成天持续用至少一年、二年、甚至三、五年大段大段的时间,去面对一些虚空且乱如蝇舞的文字时,确实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力,才能够得以坚持下来。当然,除了这个人是神经病,是个疯子。况且,在当下这种将小说写作完全变成个人行为的背景下,没有评价,没有补给,没有掌声,更没有鲜花,一切只能靠自我暗示、自我修补、自我疗救、自我寻找和坚持,甚至是逆流而行。这就更需要精神和灵魂能够自我生产那种皈依一般的情愫和获得感,才能够得将创作真正完成,除非他是一个小说掮客或假装写小说的人。
当然,这种小说创作背下的坚持与探寻,同样包括对小说写作本身的启悟和思考。
对一个作者而言,写小说也好,写其他文体也好,我一直认为,真是需技术和技巧的。所以一直鼓吹“N+1”、小说的幽洞和难度写作,包括建立在生活基础的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等等在一些小说作者看来属于奇谈怪论的东西。或许正是这些奇谈怪论,保持了我在小说创作中实现作品的原创性、文学性、陌生化和从小故事、小细节到大思想、大哲学、大经验和大命运的可能性。这些说法里面,难度写作和直接经验间接经验说,属于别人的写作经验和体会,在我这里产生的体悟和共鸣。难度写作就是于作者而言,必须进行有难度的写作,虽然作品所托负的思想、经验、体悟和情感,是人类共通的普遍的经验,但对作品的故事及推进而言,必须是有困难的推演推进;对故事及细节的设置,必须同样充满了难度地制造陌生效果。至于生活与小说创作的关系,实际上是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及其灵感与激活创作源泉的关系。一个作者,一生所创作的作品,使用其生命经验,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是间接经验,只有不到百分之十是直接经验或是亲历经验。所以读书非常重要。因为间接经验的主要来源靠读书。这也是大多数欧美作家创作一、二年,必须停下来读一、二年书的根本原因。但是,这个只有、甚至不到百分之十的亲历经验,却万万不可或缺的。因为它既是作家与他所处的时代与世界关联在一起的脐带,作家通过它可以与这个时代形成相互滋和养育的关系,为作家的间接经验创作小说形成完美的作品结构。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引爆作家的创作灵感,激活作家的创作源泉和经验,让作家产生创作和冲动和持续的创作力。它们既是作家的坐标系,又是作家坐标上生命意识的疼痛刻度。它们像导火索和雷管一样,把作家内心和胸中积压的思想和生命经验在一瞬间引发,从而推动作家进入到忘我的创作之中。因此,生活既是作家肉身与世界的和解,又是作家在精神与灵魂上达成的某种默契。更因为如此,古人说,作家立身需谨慎,文章且放荡。
除此之外,在这里想重点说说小说N+1技术和幽洞设置。于我而言,这两点普遍适用于中长篇小说创作。准确地说,“N+1”的N就是小说文本,包括小说的文本和文里、篇章布局、故事情节和它所造设的思想经验、人生情态所呈现或表达的全部内涵与外延。而1呢,既代表作者的立场,又代表隐含的作者形象。任何一个文本,都有作家创作它的立场。有了立场,便通过作家的隐含作者形象草灰蛇现地呈现在文本之中。当然,还可以具体地表现为作者偶尔跳到文本中间,发表一下议论或是借助人物之口传达自己的思想、经验和人生感悟,甚至还有作家将作品里的某个人物按自己的人格理想进行规划和塑造,以达到浇自己人生块垒的目的。应该说,作为业余作者或是一生只创作一部作品的作者,这样写未尝不口,这种充分遵循创作主体的“我手写我心”的法则,也会出一些好作品。但是,随着世界发展的多样化,信息的海量化和创作经验对间接经验越来越过分依赖的事实,特别是虚构文本像小说创作在普遍经验的最大化和叙事效果的陌生化与极限化趋势越来越成当下的必需的情况下,作家个人的亲历感悟或直接经验几乎处在一种严重受限,且与小说所要呈现的经验和方式存在着严重不对等、不对称的情况下,作家本人及其立场和隐含作者形象,必须围绕小说创作所需要的人物、情节、细节和诉求达成一种对等、对称的关系,那就必须将自我赋予作品的1,并加以多样化、陌生化、生动化和碎片化,以达到与作品虚构性的多样性相吻合,从而实现创作目标,而不能是一直端着那个固有的立场和自我认设的形象,如同祥林嫂一样,一个腔调,一种方式,一款格调,一叙到底。
事实上,社会本身就非常纷繁复杂。就是生活中的作者,其人格与人格镜像也是多重的,和复杂的。因此,作家的隐含作者立场在不同时间和地点,也同样是千差万别的。如果作者能做到将自我表象人格打碎重组,然后根据作品的需要进行自我意识的二度创作,作品的原创性才能被他发挥到最大化。因此,这就需要作家不仅在文本(N)上进行创新,更需要作家主动克服自身的肉身局限和传统自我认知带给我们的桎梏,让我们从根本上即写作主体(1)上进行革命,进行打碎,进行重组,然后以一种与作品相适配的隐含作者形象深入其中,从而完成“N+1”背后那个等作品完成后才能醒来的作家的最后立场的完美实现。
试想,当我们把自己重组成一个乞丐时,眼前的世界该是何等的光怪陆离。而一旦我们把自己重组成一个市长时,眼前的世界又该会是何等的丰富多彩。不仅如此,都是出自心灵与生命最贴合的疼痛融合之后生发出来的。总之,只有一个无私的、毫不保守、敢于挑战、没有固执、没有伪装、敢于追寻真相的作家,才会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打碎重组,从而完成自己作品人格的隐含再造。
另外一点,就是小说创作中的“幽洞”设置,在创作构思中,起着关联精神密度和灵魂高度的作用。可以这么说,它是种近乎梦境一样的东西。人在非现实的生活中,可以通过梦境这种特殊的载体达到一种出入心灵和意识的境地,从而完成某种奇异的体验。梦境对人往往会构成神秘、诡异、新奇、刺激、愉悦,甚至带有占卜的意味。作家艺术家利用文字、表演和摄制等手段,创造人们的某种想象空间,让他们的审美进入其中从而完成所需要的神奇体验。那么,人在清醒的现实世界之中,让自己的作品怎样才能达到如同梦境一样的效果呢?这就需要作者在自己的文字里设置如同梦境的一样空间,将读者的意识带到一种无限的幽境之中,从而诱发他们联想、思考、追寻。“幽洞”实际上就是利用读者的想象空间进行拓展叙事。它的叙事伦理就是采用设置“幽洞”的方式来拓展想象空间。当然,其具体表现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幽洞”,这个“幽洞”可以是墙壁上一个真正看不到底的墙洞,也可是森林里的女妖,还可以乡村屋顶上的一缕人形炊烟。表现在在文本里,它可以有各种可以延伸的载体,诸如催眠、暗示、梦境、鬼神、神秘的野兽,甚至死神等等,这些符号式的形象在小说文本里都是幽洞。当然,从更为广泛的层面,比如审美刺破、美丽风景上的厮杀、美好花瓣下的血污等也都属于“幽洞”叙事的一部分。它们的存在,都可以链接到一个无限远的地方,一个没有止境的止境。因此,这种“幽洞式”的小说叙事,可以打通与人性、性灵,乃至与思想、哲学、读者的经验与联想的关联,从而将小说的内部空间变成无限向外延伸想象的可能性,并与现实生活保持到足够的距离与高度,将生命经验以陌生化效果加以表现出来。这样,既可让文本更具想象力和冲击力,又可以给读者提供无限的想象空间与自我延伸的空间。
一部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是一个社会或世界在某个时间的整体呈现。它内部的关系可谓纷繁茂盛,千姿百态,千头万绪。那么创作这部小说就需要一个又一个系统工程与之适配。所以谈小说创作体会,总有那么一种盲人摸象的感觉,总是不得要领。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像一个既清醒又迷失的游魂穿行在小说创作里面,才能真正领悟到个中无处不在的愉悦和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