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某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放风筝,他说过,没有什么比放风筝更能让他感到快乐。说来我们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面了,而他的风筝,却还在我的卧室里。
三月的春风是奇妙的,它带有几分野马的不羁,又有几分让人畅怀舒心的温和。以往春分之际,陈某就会光着个脚丫子,在我们窗前一闪而过。只需要听到“咚咚咚”几声,便可断定他又去放风筝了。等我们探出头来确认时,他已经提着风筝,在那广袤的土地上摆好了架势。
“等等我…”每当这时,他的妹妹就会提着裙角酿酿跄跄赶来。
俩兄妹分工合作,妹妹举着风筝,哥哥则站在另一边牵着风筝线。一切准备就绪,再等大风吹来,他们的“风筝行动”就可执行了。
“放…”陈某发号施令,妹妹放开手扬起风筝,接着陈某拉着风筝线向后奔跑。牵着风筝线的手随着风筝飞起的高度一紧一松,上升的过程,风筝东摇西摆,随时都可坠落的样子,但老道的陈某却很有技巧地让风筝直直飞向高空,接而像一只巨大的老鹰在空中翱翔。
“哈哈哈…飞哦飞哦…再高点…小妹,好不好玩?”
“好玩,好玩...”
他们能玩一上午,但回去之后自然少不了一顿骂。
我们老远就能听到李奶奶的大嗓音:“又跑出去野这么久都不回来,快点洗手吃饭…”
陈某的家中,除了小妹,就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奶奶。他的父亲,在他七岁那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改嫁他方,留下他和小他两岁的妹妹。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他的父亲生前买了意外保险,李奶奶才足以靠这点保险赔偿金保证他们的吃食健康。
李奶奶已经丧去了社会工作的能力,所以她只能靠着在地里种点蔬菜拿去市场卖,还有捡些废品来换点生活资金。至于陈某父亲留下的保险金,李奶奶从不敢多花一毛,这笔钱是她要留着给那俩娃上学用的。
“奶奶,我不想上学。”
“你这孩子,不上学怎么行,不上学像你爸爸那样做苦力吗?”
一年一度的开学季,陈某总是会黑着张脸,背着小书包,穿着一双保存得亮晶晶的凉鞋,独自一人行走在田野小道上。
一年级的时候,我跟他到分配一个班。那时的陈某,总是独自一人躲在某个角落发呆。班里面组织的游戏活动他从不参与,他也不爱跟别人说话。夸张地说,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我从未见他笑过,也没见他跟别人正儿八经聊天过。
我们是两条村的人,虽然说他的家离我家相隔不远,但我们却没有过多的来往,所以我们并不是很熟那会。
可我们的相识,却是在一个尴尬的下午。
那天下午,橘黄色的太阳已经倚在天边的云端上,一副要作息了的模样。迎面扑来的微风,却依然让人心情惬意。天空高挂着的巨型版风筝,我们习惯将之唤作为“祥云”,它像是一架微型战斗机在侦查着地上的一切,发出的轰轰嗡鸣声极为动听入耳。
我在田边小路上仰望着,早已看得入神,却完全忽视了地上的路况。一不小心踩了空,就掉到了稻田里,淤泥便染了我一身。
那条由火砖修筑的小路,高我半个身子,我上不去,双脚也陷进了淤泥里。我当时被吓哭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那会,小路跑来了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孩,他一跃而下,步履蹒跚地走到我身旁,接着蹲下身,示意让我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
我照着他的意思,提着黑乎乎的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这才爬了上去。我在上面问他:“你怎么办?”他倒没有回我,只见他举起双手,抓在边上那一排火砖上,接着双脚一蹬就爬了上来。
我们像两条刚在淤泥里打滚出来的土狗,被裹上了一件黑褐色的新衣,还散发着一股臭水沟的味道。我们相对无言,只是在憨憨的傻笑。但过了一会,陈某便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他对我说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放风筝?”
我点了点头,他开心地笑道:“嘿嘿,太好了。”
那或许是我跟他同班以来,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地笑吧!
回去之后,我们自然都少不一顿骂,但可伶了陈某,为了我莫名挨上了这顿臭骂。
从那天过后,我们之间的友谊,有了质地飞跃。每天一起上学、做游戏、放学……
陈某经常请我到他家做客,李奶奶也会为我准备好几个大番薯。李奶奶偷偷跟我说,自从陈某父亲去世,母亲又抛下他们改嫁后,他就变得很自卑。在村里,他都不敢找别人玩,也不敢被别人邀请去玩,自己封闭自己。
尽管如此,但他还是非常懂事的。他会主动帮忙做家务,有时候会跟着李奶奶走上十几里路去捡废品卖。
他对我说:“我长大之后就去当兵!”
他说的很自信,但说完后,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没过多久,就会逐渐散去,接而一脸神伤的看着天空,不再说话,天空翱翔着的风筝怎么也飞不出他的眼珠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敢打扰他,就只能干陪着他一起看着那被牵着的风筝。
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说道:“我其实也很想妈妈,只是奶奶特别恨她。她抛弃了我们,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回来。”
说这句话话时,他有点哽咽,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见他白色的眼角已经绽起了红丝。他似乎在强忍着泪水,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这是他第一次向我吐露心声。他忽然又猛得站起来,回过头来对我笑道:“我们去抓菩萨鱼吧!”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孤独,以至于他好像什么都很看得开,但我依旧认为这其实是他为了掩藏自己脆弱的一面假象。
……
夏季是台风的高发期,特别是在沿海城市,每一次强台风来袭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而我们住在海边的村落,在台风来袭的前一天,大人们都会用一块大木板把窗户钉死,用绳子跨过猪棚和柴棚,然后牢牢系在打入地下的木桩上。
台风它是不讲情面的,我们必须做好一切抵御措施。陈某家中没有大人在家,每次台风来袭,我们附近相临的几家人都会腾出手来帮他们做好一切抵御台风的准备工作。
十岁那年的台风太过于凶悍,它像一头巨型的猛兽肆无忌惮地摧毁人们的建筑楼宇,又无情地踩踏地里的农作物…
狂风一阵阵呼啸而过,重重拍击在窗板上,大门如同被几个壮汉用力撞击着,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窗外的水透过缝隙不断渗透进来,仿佛被投石攻城拔寨,每间卧室都会溢进来大量的雨水。
台风的夜晚必定是断电的,如果不备好蜡烛,那就只能在黑暗中摸爬乱窜,也许你撞了桌子一下还要骂它没长眼睛。
台风待了一天后,它就又像一个失恋了的小伙子,伤心够了、发泄够了,它就离开了…
它的离开,也未见得村民会开心。
人们打开门窗,一眼间,世界却是一片狼藉。树林断木成堆,农作物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一排排压倒在地,稻田也被大水淹没……
即使是风尾,迎面吹来的雨水拍打在耳朵上,还是让人感觉到像被鞭子抽打一样,很是辣痛。
大风一走,村民们就早早出去拉运断木,拿回来劈开晾晒作柴火。陈某和李奶奶也不例外,他们一老一小,冒着危险在树林中穿梭。
虽然早已习惯了如此,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我们在远远的地方拉运断木,见到陈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神色紧绷,眼神满是焦虑和恐惧,嘴巴也在一直发抖。刚要问他怎么了,但我们还没开口他就哭了,他抬着颤抖的手,指着一个地方说道:“奶奶…她晕倒在地上了。”
陈某还没做喘息,就拼着命带着大人们赶了过去。
我们将李奶奶送往了医院,好在诊断结果是良好的。医生说李奶奶只是扭伤了腰,脑袋轻微受到撞击,其他地方都没无大碍。
李奶奶几天后就坚持出院回家了,医生建议她多待几天,但住院费贵得不敢想象,李奶奶怎么会舍得花钱在这些地方上。
回家后,陈某就挑起了梁子,成为了这个家庭短暂的顶梁柱。基于他的情况,学校允许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他每天早早起床煮好早餐,就担着锄头、水桶去地里干活,重新整理一番被台风糟蹋的农作物,他成了台风过后村里最忙碌的人…除了照顾李奶奶和小妹的日常饮食起居外,他把其他剩余不多的时间放在了学习上,那是他第一次对学习的重视。
陈某跟我说:“原来奶奶每天都过得这么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妈妈了。”他说得有点不甘心。
李奶奶每一次喝药,都会骂骂咧咧道:“都是你们那不争气的爸爸害了你们”。
他们兄妹俩对这句话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每到深夜,兄妹俩都会听到奶奶做梦时,都在喊着他们爸爸的乳名。
也就只有忘不掉的人,嘴里才会喋喋不休地念叨他。再也见不到的人,只能通过倔犟的嘴来释放一下那闹人心肺的思念带来的痛苦。
李奶奶的腰伤逐渐有了好转之后,她便催促着陈某快点去上学,怕耽误了这么久,学习进度跟不上。其实这段时间,陈某都会找我帮他补习功课,让我把老师当天所教的全部讲给他听,虽然我转述的效果没有老师说的好,但他凭自己的认真和努力,硬是把落下的课程给补了回来。
他像是成年人一样要忙碌个不停,但他还是会挤出时间去放风筝,哪怕他没有放,只是和风筝并排躺在绿荫下仰望着天空。
我一直很奇怪他这种行为,他为什么会这么热衷于放风筝?我不敢问他是什么原因,只知道他一拿起风筝就会很开心。
一年四季,他和他的风筝都会出现在那一片土地上。
后来我们念上了初中,分去了别的班级,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少,直至初二第二学期,我们之间已经完全不再联系。
成长这个东西,它是很难去形容的,在这过程,我们熟悉了陌生人,陌生了相识人。即使心中记着曾经那个最要好的人,但那却已经是过去式了,似乎怎么也保存不了一颗多样化了的心。
直至高考失意那年,我游荡在乡野之间,看着那蔚蓝的天空,感受着那温和的骏风,脑海里才终于想起了年幼时和陈某放风筝的景象。
往事种种重现在脑海中,我终于是想起了陈某。已经许多年没联系了,不知他怎么样了,高考又怎么样了?
原本心情沉重的我终于有所变化,我跑去了他家里,只见到李奶奶和小妹正忙着收花生。
自从搬至新家后,我几乎很少再过来老家这边,。
我忙打声招呼:“李奶奶,收花生啊!”
李奶奶见到我,先是一怔,而后她吃惊道:“呦,都长这么高了,比我还高一大截了,李奶奶都没认出来咧!”
李奶奶笑呵呵的比划着我的身高,她的笑容还是那般和睦,但气色已不比从前。她已经很老了,一头在风中飞舞的斑白长发,脸上的皱纹一层叠一层,双目也比以前更小更深邃。
但她又有了别的变化,能够明显感觉得出她整个人都开朗了许多,以前很少见到她说话,但现在每说一句话都是乐呵呵的。
李奶奶跟我聊起了小妹的事,令我诧异的是小妹已经上到初三了,而且成绩在年级里名列前茅。
这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李奶奶所受的苦总算没白费,不过他们兄妹俩一直都很懂事。
见陈某不在帮忙,我便问道:“李奶奶,小杰呢?”
她笑呵呵回道:“他啊,当兵去咯。”
“真的?”我当时十分惊讶。
“已经去了一年了。”李奶奶补充道。
我看着抓在手中的花生沉默良久,虽然我早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但那一刻我却莫明觉得突然。
聊着聊着,李奶奶跟我说起了陈某爸爸的事。以前我也听过家里人说起过,陈某的爸爸是在工地上干活时,不小心从高空跌下,当场不治身亡去了世。
“只是苦了这孩子俩啊!”李奶奶长长哀叹了一声,眉宇间流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或许这就是一个母亲最大的无奈吧!
“小杰出世以来,他爸爸就很少在家陪过他,可是为了养家糊口这是没得办法的事。所以他爸爸就给他买了个风筝,每次回来都会带他放上一整天的风筝。”
原来如此,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陈某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唯独对放风筝孜孜不倦,即使天气不适合他也会拿着个风筝满脸欢喜的仰望着那片天空。
李奶奶继续说道:“他爸爸去世的那天,他在医院门口守了整整一夜,他不让人靠近,但也没有哭。这孩子挺让人心疼的,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这些年来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李奶奶说到这里,眼角慢慢溢出了一颗水珠般大的泪珠,但她很快将它抹掉,并洋溢出幸福的微笑继续说道:“高二那年他跟我说他想去当兵,我也不问他为什么。而且还是报效祖国,我就觉得高兴。我家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就想着我们家能出一个当兵的人,我也就由着他去了。我知道他是很难做出这个决定的,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当时我就跟他说,想去就去吧!家里也没什么大事,我一个人能应付,况且还有街坊邻居,你就放心的去吧!能光宗耀祖回来奶奶也觉得高兴…”
李奶奶擦干了脸上的汗水,眺望着远方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苦笑道:“他爸爸小时候也嚷嚷着去当兵……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但人总有个念想,即使是老了也一样。”
“李奶奶,那你的念想是什么呢?”我好奇的看着她。
只见李奶奶害羞得跟个小女孩一样,她说:“我啊…我想看到他们兄妹俩结婚的那天,如果还能活得更久的话,我还想看到我的曾孙子咧。”
说完李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那张小孩般灿烂而无畏的笑脸,她就是一个孩子嘛!
李奶奶接着说道:“小妹跟我说,笑一笑十年少,多笑点就可以活得长久一点,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但至少我也要撑到他们结婚。”
我大声回道:“这好啊李奶奶,您就等着小杰回来之后抱曾孙子吧!他要是不急,我就帮您揍他,到时候您要站在我这边啊,不然我都拧不过他咧。”
李奶奶乐开了花,笑容的传染性,让我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陈某,他真的去当兵了!
我向李奶奶要了陈某的风筝,一个人来到了海边。
海风迎面徐徐吹来,波浪一浪接一浪冲击在岸上的礁石上,形成一层层晶莹剔透的浪花,浪花扑在我的裤脚上,我望着大海远处,那里海燕翱翔在空中,海里是一群不断蹦跳觅食的鱼群。
脑海里总是回想着李奶奶那句话,人活着总会有个念想,即使是老了也一样。
匆匆的,青春的光芒褪去了,如今在社会摸爬滚打,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生活平淡无奇。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脑桌前敲着键盘,微信弹出了一条信息,是一条陌生人好友验证,也不备上署名。
我很奇怪这是谁,随后点开了这个人的微信头像,但看着头像却是没什么印象。
一个寸头,表情严肃,皮肤跟黑炭一样,眼神很坚毅,让人看起来十分精神有气魄,身材又很粗壮,还穿着一件黑背心十分土里土气。
这人是谁?怎么越看越眼熟...
我盯着这个头像看了许久,直到通过了他的验证后,他立马发了一条信息过来,“放风筝吗?”
这是…
我看到了靠在书柜上的风筝,微风没有吹来,它却抖动了一下,我听到了它对我说:“老伙计,是那三月的风吹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