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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李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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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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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们连载

父 亲 们 (第一部)

      大汗李铭

故事简介

山明水秀的石图小镇,因为有个著名造纸厂,引来渴望为新中国建设献上一份力量的大批优秀人才。他们的子女,随着共和国的脚步茁壮成长。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发展交集而生的力量驱使着石图大浪淘沙。当纸厂千疮百孔不再辉煌,曼妙的青春与理想被湮没的时候,迷茫混沌的年轻一代在做什么?应该怎样做?只有冷静的年轻思考者继承了父辈某些传统。而他们将承担重任,继续与同伴一起书写石图的历史。

本书着重讲述发生在钟小京和宋梅两个家庭的传奇故事,呈现了三代人绚丽多彩的人生及其漫长的心路历程。

  引 子

   他说:男人总是要做父亲的

她说:父亲总是要做的

第一章 石图小镇

           1

天刚蒙蒙亮。朦胧的灰色月光泼洒在褥边的豆角叶子上。大大小小的臭虫被叶子长绒毛绊住脚,艰难地挣扎着,喝得鼓鼓的肚子妨碍它逃跑。钟小京顾不得身上奇痒,光着身子,仔细地把豆角叶一片一片装进一个玻璃缸里。睡前新摘的豆角叶铺在褥子四周,臭虫不再那么咬了。小京在心里欢呼自己想到的好办法。他羡慕三个弟弟能睡在光光的炕上,臭虫在那里没有藏身之处,而自己睡在炕柜里。炕柜放全家的衣物,白天还要把被褥枕头塞进来,关上柜门,再推上炕沿的玻璃拉门,只剩下光光的炕、南面的落地窗和北面的小角门。这个小小空间,就是他和弟弟们每天睡觉的地方。炕柜在炕里头,全部的木头缝隙都是臭虫的家。小京用手摸着木板——立着的、外面涂过桐油里面糊着纸,这是炕柜的骨架,没有它就剩下四面墙,就没有了炕柜;它还有值得炫耀的外表,裱糊炕面的时候,自己把剩下的一点桐油都刷在这两块大木板上了。妈妈说炕柜光亮了,看起来很舒服,小京真是个聪明能干的好孩子。想到妈妈说话时慈爱的眼神,小京努着嘴笑了。……臭虫们该睡觉了,他也想再睡一会,给全家做早饭太早。玻璃缸里还散发着豆角叶子清新的气味,小京深深吸了一下,睡了。

一阵沉闷的呼隆声把小京吵醒。声音来自炕沿拉门外面。借着月光,小京隐隐看到一个瘦高人影正朝水池里倒着什么。鲜鱼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久违的气味,令小京一下子兴奋起来。爷爷回来啦!小京穿上短裤推出门缝躬身跳到水泥地上。水池里装满大鱼,青背白肚,两侧有红线,被野蒿草穿着腮,“噼噼啪啪”拍打池壁。小京接过爷爷手里湿漉漉的麻袋,放到灶台旁。“一会儿生火烤干,我替爷爷收起来。下次一定跟爷爷捉鱼去!”小京瞅着红眼框里的眼睛,坚定地说。爷爷连面皮都是红的。“孙子要上学呢,”爷爷沙哑着声音说。“爷爷要上班呢!”小京立即说。停了半晌,爷爷抚摸着小京的头说:“好吧。”浓重的酒气呛得小京打了个嗝,“爷爷,不要喝那么多酒。”“不喝酒,在河里要冻死人。啊——,困了,我得回宿舍睡觉去。”爷爷说完转身走了。小京看着爷爷弯腰推开外门,关上门后,从室外楼梯转下去;从眼前一直到门口,留下胶皮靴漏出的一串脚印,这同时,爷爷的脚步声也在楼下消失了。

小京不想再睡了。水泥池里躺着十条大鱼,妈妈教过怎样做红烧鱼,小京算计着,家里人五条鱼够吃了,包括给爷爷送一条;楼下宋伯伯很瘦弱身体不好,脸那么白,他们一家人脸都那么白,尤其是宋梅,脸白得像腊月的雪,肯定营养不好,得送去三条;剩下两条就由妈妈处置吧,妈妈朋友多。

一只老鼠缩头缩脑朝水泥池溜过来。小京眼尖,弯身从灶台旁拾起一根木棒猛然打过去。老鼠吱吱叫着跑了。水泥池被打掉一个小缺口,这让小京很难过。这水泥池是小京洗菜做饭洗衣服的容器,看它黑乎乎的,用起来却十分得手;搬到这里以前,那个家也有一个水泥池,但那要站在木头墩子上干活,现在不用了。

大概是鱼肉的香气把“馋猫”给引出来了,炕上拉门的缝隙里伸出四弟小光的圆脑袋。“大哥,给我一个鱼头。”每次吃鱼妈妈总给小光鱼头,妈妈说得给小光补补脑子,小光总学不会算数减法。“睡觉,天还没大亮!”小京轻轻呵斥一声。小光瘪了瘪嘴,晃着圆脑袋缩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小京轻轻敲了敲炕沿,光着屁股蛋儿的小光跳到地上。“地凉,穿上鞋!”小京又低声喝道,但立刻又把小光揽在怀里,自己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快吃吧。”小京把盛在碗里的鱼头递给小光,然后看着小光坐在自己腿上津津有味地吃着。

刚添进干树皮,灶坑的火燃得正旺,烤得腿上痒痒的。灶口旁光亮的石板上放着爷爷装鱼的麻袋,麻袋上边放着打开的书本。

“大哥,能考第一吗?第一,很了不起呀!”小光吃着鱼头,歪脸看了看大哥,郑重其事地说。

“第一就是第一,没什么。”小京看着锅盖喷着热气,知道里面高粱米粥要噗出来了,忙把锅盖错个缝。

“宋梅也能考第一吗?”小光很快就吃完了鱼头,吧唧着嘴问。

“不知道。”

“宋梅老爱问你的事。”

“问什么?”

“什么都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不知道。”

“你怎么都不知道!”小光瞪了大哥一眼,提高了声音说,“他们全家都尿炕你知道不?”

小京推了他一把,低声说:“这事不能随便说给人听。不好啊。”小光晃了晃圆脑袋,撇着嘴,不服气地说:“二哥三哥也尿炕,爸爸不让把褥子晾到外面。宋梅家就不怕人说,把褥子晾在窗前。好几个晚上三哥都占了我的褥子,挤我睡三哥的褥子,你看……” 小光撅起屁股,露出一片红疹。

小京心疼地用口气吹了吹那片红疹,说:“你才四岁就知道这么多呀!妈妈还说你脑子不好使呢。”

“大哥,你都十岁了,咋啥都不知道?以后,你来吃鱼头吧!”小光用屁股撞了一下哥哥,跳跃着钻进拉门里。

早晨六点半,小京准时把三个弟弟叫醒。炕面要拾掇干净,炕沿拉门要卸下来,不卸下这个拉门,一家人就没办法吃饭。小京摆上饭桌,又把拉门放进仓房里。仓房就在水泥池墙的后面。几个弟弟害怕仓房黑乎乎的门洞,爷爷就特意给拉门装了乌玻璃。

二弟小刚一直用手指抹着眼睛,嘟囔着嘴不知在说什么。自从妈妈说小刚的眼睛最好看以后,小刚经常用手指抹眼睛。小京看不明白他这是干什么。只是发觉小刚枕头底下多了一面小镜子,有事没事拿出来照照。“男孩子总照镜子干嘛?没出息!”小京对小刚说。小刚也不反驳,依旧用手指抹着眼睛。“眼睛痒吗?”小京问。小刚摇了摇头,指缝里露出异样的目光。“他在想什么?!”小京怔了一下。直到这时小京才发现二弟的眼睛多么好看!睫毛那么长,像蝴蝶翅膀一样忽闪忽闪的。不浓不淡的眉毛弯弯的,黑黑的眼睛,像宋梅家菜园里的葡萄,又像早晨清澈平静的嘎呀河水,让人一眼看到底。难怪妈妈那样说。可是好看的眼睛,总用手指抹它干什么?

三弟小雷光着屁股找裤子。妈妈一次做了三条裤子,一样的样式一般大,给三个弟弟穿。小京知道,妈妈是为弟弟们穿着方便,男孩儿淘气常把裤子弄脏,谁的裤子脏了谁就捡干净的穿,省得一天一洗,碰到下雨阴天洗的衣服还不干。小京问:二弟四弟个子差那么多,为什么不量身定做呢?妈妈说:按你二弟身材做的,你四弟挽一挽裤脚就行;再说你们都还有别的裤子呢。小京知道,别的裤子就是去年六一儿童节每人一套海军服,那是学校大型演出给学生定做的,四弟小光没入学,妈妈给他另做一套,也是海军服。“怎么舍得穿那样的制服呢!”那时候小亰这样想。看到小雷拿着两条同样脏的裤子发呆,小京说:“灰色调,脏不脏差不到哪里去,拿一条穿了吧。”“不对。缺一条呢。一定是二哥给藏起来了!”小雷斜眼瞅着小刚说。小刚不动声色,仍在用手指抹眼睛。小京说:“快穿上衣服。哥给你们做红烧鱼啦!”小光爬出被窝,伸手夺过一条裤子边穿边说:“真傻。裤子重要还是吃鱼重要?”小光一句话,这才让小刚小雷闻到了鱼肉香。可能是吃鱼重要,小雷无奈地瞪了小刚一眼,穿上眼前剩下那条的裤子。小刚也慢条斯理地把压在腿底下的裤子穿上。

小京让弟弟们下地洗脸。灶坑里的火已熄灭。阔大的锅盖上摆着两个搪瓷盆,一盆盛满红亮的高粱米粥,一盆盛满金黄的玉米面窝头。擦得铮亮的灶台上摆着一摞粗瓷碗和两盘咸菜。小刚小雷伸长脖子张大眼睛扫视灶台,疑惑的相互看了看:红烧鱼在哪儿呀?

北墙的小角门开了。和小刚长得极像的妹妹小琳,拍着手跳上炕,口里连珠炮似的喊着:“下雨了,冒泡了,蘑菇戴草帽啦!大哥,下雨了。妈说,刨花和树皮不多了,让你们抱上点来。”

灶台对面、水池侧面是堆柴火的地方。不是妈妈提醒他还真忘了:给爷爷烘烤麻袋多用了烧一顿饭的干树皮,柴火堆快见底了。小京暗暗懊悔。厂里牛车拉来的树皮刨花已经烧完,本想明天星期天跟爷爷去原木场剥树皮,家里的柴火省点用能坚持到明天,可是一池大鱼让他忘乎所以,上次吃鱼还是过年呢,弟弟妹妹们该多高兴,他光顾高兴,忘了柴火快断顿啦!“你们都听着,爸妈昨晚后半夜才回来,别吵醒他们。我有话跟你们说,”小京用一根手指顶着自己的嘴说。

“妈妈醒了,刚才跟我说话了,让你下楼抱柴火,” 小琳也用一根手指顶着自己的嘴说。黑黑的杏眼直盯着大哥,样子十分认真。

“知道了。我去抱柴火。现在我跟你们说:锅里有五条鱼,红烧的。小刚小雷记住,给爷爷留一条,整条的;两条给爸妈在锅里热着,其余两条你们分着吃吧;愿意呢就给哥留一点,实在想吃就都吃了吧。爷爷说过几天还去捉鱼,哥以后再吃。”

“大哥,我还吃鱼头,剩下的还是两条鱼,少了我,你们可以多分点。”小光挺着胸脯,晃着圆脑袋,一副舍利取义的样子。“舍利取义”是妈妈讲过的一个故事,小光的样子很像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小京想象的。“妈妈会补给你一个鱼头,”小京朝小光夹了夹眼睛说。小光乐呵呵端坐到炕桌旁,等着小刚小雷从锅里盛鱼和分鱼。

小京拿起灶坑前的麻袋,说了句“等着我,送你们上学”,转身出了房门。

   2

小京的家在石图镇尽头。石图镇背靠群山,面朝着大河。小镇地处中国东北边陲,平面布局狭长。建国初期,小城镇建设还谈不上政府规划。石图造纸厂是这个镇子成长发展的源头,不足两千人的工厂和不足一万人口的城镇,依傍着川流不息的嘎呀河,生机勃勃屹立着。三百里原始森林更是蕴藏丰富,质地优良的红松为这个造纸重镇提供源源不绝的原料;大山里奇珍异货和闻名于世的古寺、古文化遗址以及传说的神秘地下岩洞,吸引各色各样的人物来往于石图与北方大城市和全国各地。

造纸厂有栋干部楼,厂里人都叫它“红楼”。红砖房的红楼有两层,小京家在顶层;楼梯口朝着北面的嘎呀河,有三个楼梯口,小京家在最东头。红楼前面几十栋职工住的平房,是石砖房,高高的石墙和窗口上面的灰砂砖被涂成白色,房前都有一小块油绿的菜地、柞木杆儿或者腊木杆儿的篱笆,排列整齐,镇里人都叫它“老白房子”。老白房子东面,是长满白艾和野芹菜的灰绿色排水渠,渠的那边是农业合作社的菜地,那里种植着全镇人每天食用的蔬菜。菜地东面,是井子形小街。街道两旁散布着高低错落的石砖房和泥草房,泥草房墙面涂着白灰或黄粉。街面上的店铺挂着各式幌子招牌和旗子。幌子越多,门面越大;蓝色幌子是清真的;也有直接挂鹿角人参当幌子的。招牌用汉、满、回、朝四种文字写在店门前的彩色锦缎或漆木牌匾上,“烟酒茶”、“酱菜园”、“冷面狗肉”、“水饺”、“糕饼”、“叉子火烧”等等五花八门。挂旗的多是寻常小店。别看店小,人气却极旺。两幢弥足珍贵的红砖房显眼地坐落在小街中心——石图镇最大的饭馆和最大的杂货商店——本地区远近闻名的私营的“石图饭店”;石图杂货店是国营的,外表朴实无华,但衣用百货、文化用品、油漆五金、米面油盐样样俱全。每逢赶集日,方圆百里的山里人背来干鲜山货,村屯的农民担着时令瓜果菜蔬,城镇的居民怀揣崭新的人民币提着柳条筐,相互侃价交易,人群里你来我往,有带着孩子的女人,有把箩筐穿在腊木杆上扛着的老人,青壮年男女,或赶着慢腾腾的牛车,或快步如飞挑着压弯的扁担,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杂乱的喧嚣声和赶牛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到处充满欢乐,一派的繁荣景象,一派建国初期的石图镇的真实景象。

井子形小街再往东,是这个山区里难得的一片草原和远山。一条大道从红楼直通河边,那里有去北岸的船码头。河边被水浪冲击的鹅卵石形成一条灰色的缎带,被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河水急匆匆流进西面大堤。堤坝外面,三条土路形成岔道口:顺河而下是通往外部世界的出口,路边是造纸厂一段石头围墙,再往前,是星罗棋布的农舍,柳树编成的篱笆围绕着稻草屋顶的泥墙房;向南是厂区大门,高高的门柱上飘扬着五星红旗,再往南,是杏树围成的操场,里面是厂子弟小学校,再往南,是灰色的洋楼,里面是厂职工医院,医院埋没在杨树群里,医院的南面,是红色的专家楼,那里经常有外国人出没;斜向西南,掩映在桉树和花丛中的是黛瓦黄墙的小火车站,那里地势高,在岔道口的行人,往往误以为小火车站很遥远,因为车站后面,是飘忽的雾气笼罩着的山脊,山上奇峰兀立,怪石嶙峋,林木茂盛,就像火车站建在山里边,其实走一会儿就到。

此时,远山和草原上空黑得吓人,异乎寻常地沉默着。小京推开房门,刚下楼梯,就遇见了对门的刘叔,——他正在雨中艰难地抱着一筐半湿的树皮上来。刘叔是厂技术科科长,上海来的,戴一付白框眼镜,人黑瘦,很和气,身上似乎总穿着蓝色的工装。他拉着小京跑回上面宽敞的楼梯平台,把树皮倒出半筐,气喘咻咻地说:“你家柴棚还没弄好,一点干柴都没有。这些给你家,先用着。告诉你爸,赶紧把柴棚顶盖儿弄上。”说完,开了自家门,抱着湿淋淋柳条筐进屋了。

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突如其来的狂风夹着暴雨扑面压住小京。扶住半人高的楼梯挡墙,看见墨色的浓云笼罩在天空,狂风在嘎呀河上掀起阵阵波涛,闪电划过天穹,几声雷鸣震撼着大地。小京的心紧张地揪起来,半天才吐出一口气。自家的“柴棚”在暴虐的风雨中挣扎,四根手腕粗的立木干像水面产卵的蜻蜓弯着身子,立木干上还残存着绿树苔,地面雨水中飘着白色的刨花和褐色的树皮,没盖儿的柴棚在“吱吱呀呀”地呻吟、抽搐。小京咬咬牙,把麻袋挝出个角儿顶到头上。仅仅一会儿工夫,又从西面涌起了白云,它驱散了冷气,顺着嘎呀河飘动;河那边绿色庄稼地上空隐约透出一抹红霞。小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种天气,很多人不会去扒树皮,——他记得原木场上百人扒树皮的壮观场面,只有星期天才会那样;暴雨很快就会过去,只要给他一个钟头,就能背回一麻袋烧柴,到时上学校也来得及。

不记得怎样跑下楼梯冲入暴风雨中,不记得怎样沿著门前大道一口气跑到嘎呀河边,也不记得沿著河提泥泞的土路跑到造纸厂后身的原木场,更不记得在堆积如山的原木垛下怎样找到的斧头和铲子,——铲子扒树皮非常好用,是爷爷用一根铁管制作的,铁管一头轧扁,并打磨锋利。斧头用来砍松树身上的楐子,铲子用来剥树皮,这样剥下来的树皮才又长又整齐。工具必须事先藏好,而且剥树皮要速战速决,否则会有更多的人看到或知道这个办法好。这时的小京只看到平躺着的湿漉漉的圆木头,在长满青苔的褐色树皮下,飞舞的铲子戗过后留下一道道儿的白色光滑的树身。这些从原木垛放下来的松树干,在两行楞木上滚动到长满车前草的空地。还没来得及把戗过树皮的松树干滚动一下,地上已经堆满了一条条儿的松树皮。雨似乎停了,脸上却湿淋淋的。小京吁了口气,晃晃脑袋甩下头顶沉重的麻袋,一屁股坐在树干上。曾经被人们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雨后窜到了脚脖子高。小京记得,一个月前跟爷爷来这里,那时候车前草刚刚破土冒出嫩芽,许多人剥完了树皮,就把车前草剜入菜筐。菜筐挂在装满松树皮的麻袋一边,摇摇晃晃,跟着背负它们的男人或女人回家。这样的男人或女人每天都走在原木场到老白房之间的路上,他们乐此不疲,脸上都挂着微笑。爷爷说,厂里劳动力不足,这些树皮不能用来造纸,让职工利用工余时间剥去当烧柴,两下都合适。明天是星期天,这里又会挤满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剥树皮,快乐的吆喝声还有歌声充满耳边,小京很喜欢那样的场景。宋梅也会跟她哥哥宋玉来,特别高兴的时候,宋玉还会吹几首口琴歌曲。宋玉口琴吹得真好,他能把美妙的琴声从不断抖动的手指缝送到你的心里。每当这个时候,宋梅总是眯起大大的黑眼睛,专注地看着哥哥,一动不动。小京特别喜欢看这个时候的宋梅。这个时候是短暂的,人们都在紧张地干着手里的活,一根树干有几个人在剥皮,手头必须麻利,树皮被剥干净了就得立即寻找下一根。

小京把目光从脚下移向高高的原木垛。他看见过工人叔叔喊着号子,迈着整齐坚定的步伐,把一根根粗大的树干抬到原木垛顶端。他很羡慕那些抬木头的工人叔叔,想象自己长大了也和他们一样,挺胸昂头干着自己喜欢的活儿。这样的原木垛一溜儿好几个,都像小山哪样高。需要的时候,再顺着楞木把原木一根一根滚放下来,一排排地直排到远处的小铁轨旁,那里有轨道车,剥过皮的原木经过简单处理和分类,再运到造纸厂的生产线上。一棵大树,从这个工厂里出来,就变成了纸张,变成了全国最好的新闻纸。小京说不清这棵大树会经过怎样的历练,可总有些伤感,毕竟他从这棵大树得到过剥树皮这样劳动的乐趣。

太阳透过乳白色的云朵,把烟雾朦胧的、金丝般的光线洒在原木场和嘎呀河沿岸的山峰上,洒在石图镇的上空。天气变得炎热起来。小京拾起地上的树皮,树皮有些硬但很容易折成需要的长短,一会儿就装满了麻袋。在藏工具的地方,有几根麻绳,取出来绑到麻袋上。麻袋被挪到松树干上,小京蹲下身子把两只胳膊伸进麻绳套里,颠了颠屁股,麻袋就服服帖帖背到身后。小京转过身,瞄了一眼藏过工具的地方,确认不会被人发现,这才弓着身子走出原木场。

偌大的原木场还有一个人影。巨大的松木干的缝隙里,一片破麻袋底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脸上一双三角眼直瞪着小京。原来,在刚才的雷雨天里,也有跟自己一样想法的人呀。小京暗自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真放的晴了。这样的天气,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原木场剥树皮,不管怎么说,明天的星期天来这的人还是太多呀。回来的路上,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隆隆声。不是雷声。越靠近镇里,小京心里越纳闷,迎面跑过来的人都慌慌张张的,并且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小京背着沉重的麻袋,走到河边的大道上,远远看到自家的红色楼房,实在走不动了,把麻袋放到道边,坐到地上休息。这条大道是个漫上坡,大概有半里地长,中间有一小段平道,所以看不到红楼底层宋梅家,但是能看到自家楼梯平台以上。每天这个时候,四弟小光都要站在平台上放风筝,小光说,风筝就是大哥,要看着大哥上学。这风筝小京绑扎了很多次,最后小光满意了:只要风力合适,那风筝就能悬在半空中不动;小光只要把风筝的拉线绑在楼梯的扶手上,半天都不用管它。今天小京没看到那只风筝。小光一定是在等自己回家。

   3

“小京,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找你都找疯了!”

“马阿姨,我去原木场剥树皮了。家里没烧柴了,”小京嘟囔着嘴说。

马阿姨看见道边鼓鼓的麻袋,又心疼又爱怜地抚摸小京的头说,“唉,你这孩子!刚才下那么大的雨呀!”马姨也住在红楼里,在西头的顶楼。妈妈常跟马姨在家里唱歌,有时在自己家,有时在马姨家。唱的是很好听的歌,都是老白房那边扩音大喇叭里播出的歌。妈妈和马姨是厂工会和宣传部门里的干部,最近特别忙,厂里号召为抗美援朝捐献一架飞机,她们脚打后脑勺地跑车间、跑农村、跑学校,几乎家家户户都跑遍了。听妈妈说,石图人觉悟真高,捐款已经够买两架飞机了。晚上她们还是厂业余扫盲教育的老师,只教认字和唱歌。马阿姨没有孩子,小光说马姨的丈夫金叔有病,所以没孩子。小京问你怎么知道?小光说,是住马姨家对面的黄丙三告诉他的,黄丙三还告诉他,马姨爱穿旗袍,开叉那么高,能露出白白的大腿。小京唾了一口唾沫,声色俱厉地说:“这种话你也听!”“不听怎么办?堵上耳朵?黄丙三还说,还说……”小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还说什么?”小京追问。小光捂着脸,眼睛直瞪着,小声说:“黄丙三的爸爸跟他妈妈说,马姨在咱爸跟前拍过自己的大腿。黄丙三偷听到这话的。”“胡说!”小京举手拍了一下小光的大脑壳,“纯粹是胡说!大人说话怎么能偷听?黄丙三跟你一样大,鼻涕拉瞎的话都说不明白,怎么能信他?一定是听错了。”尽管不相信黄丙三的胡说,可小京心里还是对马姨有了芥蒂,马姨穿衣打扮与众不同,不像妈妈总穿一身列宁装,妈妈身上有一种朴素的美,马姨身上有股别扭劲儿,看了不舒服。今天马姨又换了新装,一身白地蓝格连衣裙,齐耳短发,修长身材,穿着一双黄色胶鞋,看起来精明干练,可是连衣裙的肩上绣着一朵红花,额头一绺头发变成黄色,眉眼描得黑黑的,脸上的样子活像宋梅家的大花猫。

“小京,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小京本能地答道。

“那好,你赶紧回家吧。早上我看见你妈在雨地里到处找你,浑身都湿透了!”

“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小京也着急起来。

马姨帮着小京背上麻袋,就去厂里上班了。

在老白房那根架着扩音大喇叭的高高的松木杆下,宋玉迎面跑过来。早晨阳光下宋玉的脸显得格外白,眼窝下几颗雀斑也显得格外黑,小京戏称那是苍蝇屎。宋玉上五年级,是学校少年先锋队大队长,总爱笑,一笑就把雀斑藏到眼角的褶皱里,小京说大队长的脸洗不干净,苍蝇屎在跳舞呢。小京上四年级,是班级中队长,他们每周五都要开会,小京的班主任张敬老师是学校大队辅导员,会前总要检查个人卫生。遇上小刚小雷尿炕,小京在灶前用火烤干两床褥子占去了宝贵的早晨时光,来不及仔细洗手,有时就带着黑乎乎长指甲上学。张老师拿出指甲刀把小京的指甲剪成豁口,弄得小京不敢挠痒痒,被臭虫咬过的脊背刚结了疤,锋利的指甲会把伤疤揭开。这时侯宋玉就会偷偷地帮小京挠挠痒处。张老师说谁不讲究卫生就剪谁的指甲,看谁还敢留长指甲。张老师是个小个子,爱绷着脸儿,样子挺严肃,走路老是把双臂倒背在身后,学生都怕他也敬爱他。老师这个办法让学生们很不舒服,但小京跟宋玉从此就成为要好的朋友了。宋玉的爸爸是厂劳动工资科科长,小京的爸爸是副科长。宋科长在家休病假,小京的爸爸钟副科长就主管了厂劳资科。钟副科长经常在晚上到楼下宋科长那儿汇报工作。他们每次谈完工作,宋玉都要把自己听到的事情跟小京说说,厂里许多有趣的事情小京都知道。譬如,去年朴厂长号召干部养奶牛,干部先带这个头,可行的话,再逐步让厂里工人也养起来。结果呢,红楼里的干部们没有时间给牛割草,没等奶牛出奶,所有奶牛又送回厂里的农场了。小京想到对门刘科长领养的奶牛,听说才一岁多,刘叔叔每个星期天都去草甸子割草,他家的奶牛长得最好,黝黑的身上布满白云般的斑块,每天放学他都要从码放整齐的青草堆里拾把草喂牛,看它不紧不慢地蠕动着嘴巴和它那太大的眼睛。若是爸爸也养一头,他会把奶牛养得跟刘叔叔家的一样好。只可惜爸爸没有养,全红楼就宋家和钟家没养奶牛。工人给朴厂长提意见,说咱国家在搞大生产大建设,喝牛奶应该是工人阶级的事,工人叔叔阿姨干出力出汗的活,没有壮实的身体不行。朴厂长笑了,二话没说,从农场领来五十头奶羊。老白房的一部分工人倒是喝上羊奶了,但是,厂里又强行把奶羊收回农场。宋玉说,那阵子,奶羊有的生病,有的还被偷杀;没领养到奶羊的人,口出怨言,说“不公平”,领养到的又嫌奶羊不如别人家的好;为了这些畜生,工人误工甚至旷工,厂里生产受到影响。这都让朴厂长伤透了心。宋玉压低了声音:还有呢,朴厂长就是为这事被调到镇上当了副镇长。金厂长来了以后,不允许搞家庭副业了,不光收回奶牛奶羊,家庭菜园也不许搞了;朴厂长跟金厂长大吵了一架,才勉强让家庭菜园暂时保留下来。还有呢,红楼里的干部,领养奶牛的都受到了处分,党内的警告,党外的降低“工资分”。咱爸爸们一开始就没领养奶牛,没受处分。你知道金厂长说什么吗?造纸厂只有三个真正布尔什维克,一个是我爸,一个是你爸,另一个是金厂长。“布尔什维克是什么?” 宋玉说,“大概就是不养奶牛的干部吧”。宋玉还说了一件事,省长和苏联专家来了。苏联老大哥批评了金厂长,不为别的事,说金厂长小气。每次专家回国,厂里大包小裹送了很多石图的珍贵特产,就是不送“辣白菜”。金厂长是朝族人,“辣白菜”做得非常好吃,老大哥希望能带回国给同行们尝一尝。金厂长说你们尽管吃,吃多少都行,就是不能带回去。老大哥问为什么?金厂长说“辣白菜”只能现吃现从地窖里取,不能长时间放在外面。为了不使老大哥失望,金厂长写了一个“辣白菜”制作配方,让他回国后试着做。这次回来,老大哥发了脾气,说配方是假的,“辣白菜”根本不是那个味儿。金厂长笑着说,配方是真的,我们的“辣白菜”无论冬夏都要在地窖里腌制,还有白菜和配菜调料的品质、味道等等,都有一定的要求。老大哥听了直摇头,遗憾地说,那太难了。金厂长说也不难,我们可以帮你,就像你们帮我们一样,总会有办法的。老大哥扑哧一声也笑了,说就为了“辣白菜”?让你们到我们国家去,挖个地窖?种几棵白菜?金厂长说,不值得吗?这是诚意。你们吃到满意的“辣白菜”,高兴了,就会更好的帮助我们,造出中国的最好新闻纸。老大哥笑得更厉害了,手舞足蹈,嘴里直呼“喝——啦——哨”。宋玉讲这段故事时,表情夸张,举手投足都带着滑稽,让小京笑得肚子痛。主管工业的副省长补充说,苏联专家大力支援我们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这次为造纸厂带来了一批成套设备,建一条先进的生产线,专家长期驻厂,明年七月一号党的生日之前,新的新闻纸试投产,以实际行动支援抗美援朝。宋玉说,省长,那是好大的官儿呀,他以前当过东北联军的干部,金厂长是他的战友,咱这个镇子很小,却出了好几个解放军高级军官,他们的家人住在专家楼里边。金厂长常陪省长看望他们,陈秀云和王海魁就是解放军大官儿的后代。陈秀云是一斑的中队长,王海魁是三班的中队长,小京是二班的中队长,他们每周五都有两个小时共同学习的时间,张敬老师给小京剪指甲,王海魁一脸坏笑幸灾乐祸地看着,陈秀云则偷偷地掏出自己的指甲刀让小京把指甲的豁口修平。每周的例会要求中队长汇报班级的少先队活动情况,王海魁总是第一个发言,方方面面都要说到,滔滔不绝讲起没完,张敬老师不得不要求他长话短说,毕竟时间有限,还有两个中队的情况没有汇报呢。陈秀云的汇报言简意赅,总结全面,重要情况重点说明,思路清晰,语言表达准确、鲜明、生动,此时,张敬老师也不再那么严肃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如此好的汇报却不给予表扬,小京几乎从未见到张敬老师表扬过谁。轮到小京汇报,他总是控制不住发慌,不敢看大家的眼睛,只能按着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念。王海魁就故意跺脚,小声嘟囔:“钟大姑娘好害羞呀。”小京不理他,把讲稿念得更快。在众人面前发言小京底确害羞,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发窘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可越不想这样越是觉得自己会脸红。小京为自己的窘态发愁,经常想等到像爸爸那么大了,就不会让别人看出自己爱脸红了,大人的脸皮厚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出脸上的表情。为自己这个总也改不掉的毛病,小京不想当中队长了。陈秀云说,不当中队长就不在众人面前说话啦?我帮助你克服害羞的毛病。小京说,害羞是不由自主地来,怎么也控制不住。陈秀云说,那就不让它不由自主地来,我帮你把它赶走。小京想,害羞这毛病能赶走吗?可不管怎么说,陈秀云很会帮助人,不像王海魁拿人取乐。宋玉说,王海魁的爸爸是个武官,陈秀云的爸爸是个文官,文官武官家庭的孩子不一样。真是这样吗?小京没想明白。陈秀云说她爸爸去朝鲜战场了,现在跟奶奶在一起,等爸爸回来,她就不能在石图上学了。陈秀云终归要离开石图,跟她爸爸去大城市,到那时也许他会想念她的。小京一直带着这种伤感跟她来往。宋玉还说起一件关于爸爸的事情。年初,厂里开展“三反”、“五反”运动,什么意思宋玉小京都说不好,宋玉说,在运动中,他家对门的厂销售科郑科长被抓了,是因为贪污了一笔卖纸款;还有,郑科长给干部们修建柴棚时,浪费了两牛车松木板。揭露这些事的都是钟副科长。松木板不够了,钟副科长家的柴棚就没有盖了。厂里要给钟副科长家修柴棚,钟副科长不同意,说还有两家柴棚没有盖,给他们先修上吧。为这事厂长在全厂大会表扬了钟副科长。小京不懂得爸爸怎么会知道浪费了两牛车松木板?爸爸告诉他,柴棚是放柴火的,允许透风漏雨,没必要修得严丝合缝,节省的两牛车松木板能给这三家修棚盖。小京说,可能郑科长没算计好。爸爸说,没计算好不行,公家的利益一定要精打细算。宋玉说,钟副科长从不占公家一点儿小便宜,也不损害职工一点儿个人利益,全厂人人都佩服。刚刚实行的“工资分”代替先前“高粱米、小米”发放,再把“工资分”折算成“人民币”,这事多么繁杂难弄,工资改革,别的地方有闹事告状的,钟副科长能做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全厂人人都满意,真是不容易。“人人都满意”,不可能。为这什么“工资分”,小京曾经听到过爸爸夜里唉声叹气呢!宋玉神秘地告诉小京,钟副科长快要入党了,这是党里的秘密,不能说出去。宋玉给小京讲这些话的时候,额头冒出细细汗珠,有些结巴,像是背书——宋玉说,爸爸是钟副科长入党……介绍人,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件非常光荣神圣的事情,中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事事吃苦在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钟副科长做到了。但是,有的时候钟副科长对自己……要求过于……苛刻,……矫枉过正。小京问:你说的“工人阶级先锋队”、“苛刻”、“矫枉过正”,都懂吗?宋玉认真想了想,说:半懂不懂。小京说:我完全不懂,这是个问题。宋玉说:可以问张敬老师啊。“是得问问明白。”小京说,“爸爸入党,要帮助爸爸做点什么,那就得先弄懂这些问题。”宋玉说,怎么问?小京说,写在纸上。

          4

昨天他俩把写好的纸条交给了张老师,接下来就是既焦急又兴奋地等待……

此时,小京见宋玉迎面跑来,急忙放下背上的湿麻袋。

“你去戗树皮啦?”

“家里没烧的了。”

宋玉帮小京扶住麻袋,一边从衣兜取出一张纸。

“张老师写的?”小京马上猜到了。

“嗯!”

小京兴奋地读起来:

“宋玉、小京同学,你们关心国家大事很令人欣慰。写给我的问题都是当前发生的国家大事,我也正在努力学习有关文件精神,学得不好,也许不能给你们满意的答案。我有一个建议:多看看报纸,多听听广播,多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让我们共同投身到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中来。

“另外,‘苛刻’和‘矫枉过正’这两个形容词我会在以后的课堂上讲给你们。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见到的这两个词。如果这两个词能用到一个人身上,那这个人可能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在我的经历中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吗?他是谁?

“希望我的话对你们有所帮助。张敬,即日。”

“张老师为什么把那两个形容词用到一个人身上?”小京问。

“张老师是在说‘如果能’,并非所有人都能,不是出类拔萃的人就不能把这两个词用到一个人身上,”宋玉认真地说。

“这两个形容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想知道,”小京有些着急地说。

“真有意思啊!”宋玉感叹地喊了一声。

“什么?”小京莫名其妙地望着宋玉。

宋玉接着说:“‘苛刻’和‘矫枉过正’这两个形容词,就像嘎呀河里两块石头,它深藏在河底,不把它拿到手里你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拿到手里呢,你又觉得它跟别的石头没什么区别。对吧,小京?”

小京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你看咱们的汉字多么奇妙,同样的方块字,不同的组合,就是不同的意思。”宋玉兴奋的说,“张老师学问大,所以能想到我爸爸说的意思。”

“你是说,我爸爸是出类拔萃的人?”小京也兴奋起来。

“对。我爸爸说的,那就一定是真的。”宋玉想了想,又说,“可是,我爸爸说这两个形容词的语气,像是在批评你爸哩。”

“批评我爸?”小京疑惑地问。

“我看到了。爸爸批评人的时候总是皱起眉毛。”宋玉一脸困惑。

“你把我说糊涂了!”小京不高兴地呶起嘴巴。

这时候,头顶扩音大喇叭播出歌曲东方红。这是造纸厂广播站开始广播了。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播出这首开始曲。从这时起,职工队伍就浩浩荡荡出现在上班的路上了。

宋玉说:“我帮你把麻袋背回家吧。你快去前面那个路口,小光蹲在地上呢。”

“小光蹲在地上干啥呢?”小京吃惊地问。

“不知道。我远远看见是你,就跑过来告诉你。”

“嗨,你才说呀!”小京慌忙把麻袋推给宋玉,飞快地朝前面路口跑去。

这条路是通往专家楼那边的,也是通往厂部的唯一道路。上班的红楼的干部们,石图镇尊贵的客人,还有医院的医生和学校的教师们,总之,石图最有影响力的人群都在这条路上流动。

小光就在这条路的路口上。跑到近前,小京惊呆了。在小光周围,摆满了破碎的饭碗和盘子,饭碗里残留着高粱米粥,盘子旁边散落着黑乎乎的鱼肉。

许多人围在小光身边,探着头,嘴里嘀咕着什么。

“妈妈让我摆在这里的。是我爸爸摔的。我爸爸掀翻了饭桌,摔的……”小光小声嘟囔着,反复说着这几句话。

“小光你干什么?”小京一下抱住弟弟,朝他屁股拍了一下。

小光回手抓住哥哥的臂膀,委屈地看着哥哥,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大哥,爸爸掀翻了饭桌,红烧鱼都掉到了地上。”小光抽噎着,一边用小手指着地上的鱼肉。“鱼都碎了,小刚小雷他们都没吃到。”

小京忍着眼泪不淌下来,搂紧小光,小声说,“不哭。大哥说过,还会给你们做鱼吃的。一定。”说完,抱起小光,低头冲出人群。

人群里发出议论:

“两口子打架了!”

“钟副科长掀了饭桌?暴脾气?不是呀!平时挺和气的,脾气好着哪。怎么回事呀?”

“家丑不可外扬。梁干事精明,爱面子,不会把两口子打架都告诉人家吧?”

“奇怪呀。劳资科长家里,怎么还出这种事!孩子怪可怜的。”

“为的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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