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意外

董本良

放午学，她匆匆往医院赶，手机响，传来男人低低的抽泣，她知道孩子不在了，一屁股坐马路牙上，泪如泉涌。

她想起三星期前和男孩的相遇，他爸爸看她翩然而至，激动地推推眼镜走进病房说：“儿子，妈妈来看你啦，快叫妈妈！”病床上的男孩放下手里的奥特曼，瞅了她一眼，几秒后，似乎记忆的闸门打开，他颤颤巍巍地爬起倒进她的怀里说：“妈妈妈妈，我好想你呀！”“我......妈太忙，走不开”看到床头几分相似于己的照片、男孩盈眶的泪，她又说：“妈在国外，路好远的，回一趟要很多钱”。她有了点当妈的感觉。后来的二十天里，孩子背诵小诗，展示他的手工作业：纸船、涂彩的蜻蜓、风筝。她把一个大塑料盆盛满水，放入纸船，扇子轻摇，纸船缓缓游动，男孩的脸像一朵太阳花，双手挥动起来，配合着她的扇子，左手打点滴的输液管也一起运动，爸爸赶忙攒住，心里也开了一朵花——多乖巧的一个孩子啊，说没就没了，她哽咽着。

马路边有人围过来：“美眉，哭啥啊。”“哼，色劫！”“嗯，有点像小太阳幼儿园的老师。”听到有人认出，她赶忙找纸巾擦泪眼，急匆匆拨开人群遁去。

第二天她取了四万元回家，随手放沙发上，在手机上查找眼镜男地址的时候，丈夫拎着旅行箱回来，她急忙拿电视报盖上钱袋子。丈夫似乎走过千山万水，忽地就倒在沙发里，脚放在报纸上，她想抽出钱袋子，丈夫硌应的脚却觉出端疑。她哭笑不得。

丈夫对纸袋里的现金大张着嘴：“哪来的？给我两方（万），我去翻本。”“做梦，还人家的！”“还谁？为啥借，我怎不知道？”“你不是出差了吗！”“电话能说啊，是不是给我戴了绿帽子”“......”她抄起钱出门，头不回，他急得红脸白赤跟着，路人都觉察到他们的争论像一条小河不休不止地流淌，终于在医院门前碰撞成壮阔的波澜，泪流满面的她和钱袋子被他紧紧钳住，嗜赌的他，黑眼珠见不得红票子。

一辆巡逻的警车恰巧停在身边，她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拱进了车。

她闭眼大口喘气，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谦卑的身形。那是清晨的雪湖公园，鸟在语，花散香，早起遛弯晨跑的隐约不断。他拦住她说：“我付两万，请你帮个忙。”说完晃手里的袋子，她看到里面的红票子。她愣怔，翻眼：“有病吧，你！”男人退后一步，弯腰鞠躬：“对不起，吓着你了！”她转身疾走，又被拦：“请听我说，孩子病危，他妈妈在他九个月的时候车祸了。我转了两天，只有你有点像孩子妈......”男人眼里的真诚，在镜片后闪烁，她辨识这种模式。“扮他妈？”她听清男人的请求后，好像看见了恐龙。男人说：“孩子时间不长了，总对着他妈的照片念叨妈妈，我——瞒不住了”。她心里震了一下，说：“我要四万，转账。”半小时后钱到账，她再次洞悉男人的真诚，也就此知道了他的信息，既可避险，也便于归还钱。初见男孩归家的夜晚，丈夫乌臼臼的眼神和那谦卑男人的镜片在她的梦里打架，醒来后她一声轻叹：她的孩子长期放在姥姥家，她怕家里的火药味伤了孩子。

警所询问室，警察叫来病故男孩的“爸爸”，又找来居委会主任，问询一番后，面色沉重地到隔壁间对她丈夫说：“你有个好老婆！”“好个屁，钱的事都瞒着我！”“为啥瞒，还不是怕你手爪子痒？况且她不是挣钱，是让病孩子感受亲情。”“甭‘鸡屁股上拴绳瞎扯蛋（淡）’！”警察说：“吔——还横鼻子竖挑眼啊，要不要算算你的赌账？”丈夫脑袋立马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来。一面小平板支在他眼前：老婆同男孩放纸船、男孩静卧太平间的照片、老婆和眼镜男转账又退回的截图先后在他指间划过，一份户籍资料又显示：病故男孩是眼镜男的养子，五年前男孩的父母都罹难一场车祸，眼镜男竟是驼岭林场的工人。

丈夫折服于警察的科技手段。那个孩子静卧太平间的相片又一次被他划出，稍倾，他仿佛想到什么，唇鼻像被马蜂蜇过，猛烈地翕张着，渐而视线离开平板，望着地面，一双手肘支在膝盖，手掌夹着脑袋，手指在头发上打夯。他突然起身，抱着老婆僵着的头颅啃了一口，轻声说：“晚上我去接孩子回家。”妻子听后，缓缓抬眼，泪珠滑落美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