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

大巴车似蛇蜿蜒到乡间公路上。这趟两天一夜的长途，沿线多数城市都通高铁，车难以满员，可停靠随意，不乏图方便的乘客。牛头山到了，是晚餐之所，乘客打着哈欠到唯一的饭店吃饭。

司机到里间雅座，一对中年夫妻抱孩子跟进去，女人摸包中华递司机，司机点下头：“在这吃吧！”正是女人企求的，一包烟换顿饭，受尊重不排队，男人也觉得值！

一岁多的孩子醒了，睁眼瞧着陌生的周遭，哭喊妈妈，声大得出奇。妇女一抖怀里的孩子：

“妈妈要工作，我们回老家，过几天妈就回啊！”她对司机莞尔一笑。

司机说：“还以为是二宝呢！”

男人有些尴尬，呐呐对司机说：“我们结婚早！”

女人喝道：“扯啥，冲奶粉！”奶粉冲好，男人把奶瓶浸在装了冷水的瓷缸里。司机起身去后面的卫生间。女人试了试温度，对男人瞪眼：

“还不放‘糖’？”

“糖——什么糖？”

女人狠狠地剜他一眼，用母指和食指比划大小，男人明白过来，摸出一粒胶囊，抠掉一端胶衣，将糖粉往奶瓶里磕。一胡子拉碴的寸头进来，手背有显眼的紫蝶状的疤痕，那正捏着馒头的手，乍看似蝴蝶将大馍往他嘴里拱。他也知道司机的特权餐，想蹭点汤喝，见只上了冷菜、火锅，就踅摸着要出去。男人磕糖粉的手像被烫了发颤，糖粉洒出一多半。女人立刻说：

“小孙子脾气大，天都能让他哭出窟窿，儿媳嘱咐要放点药粉预防喉炎。”

寸头伸长脖颈咽下一口馍：

“只听说放糖，没见过掺药，你家媳妇厉害啊！”

女人忙不迭说：“是......就是啊哥......你说的真不假......我们也是......呆不住......才想把孩子......回老家带。”婴儿喝了奶粉很快就沉入梦乡。司机和中年夫妇吃完就上车等候着旅客。寸头又踅摸过来扫一眼餐桌，见一碗西红柿蛋汤还剩不少，箭步前去端在手，试了不烫，一仰脖颈，汤直接进了喉管。这飞流直下的功夫，是他在伐木工地喝啤酒练出来的。寸头在车外溜达，他想让鼓起的肚腹瘪下去，最好上车前再飙出一泡尿，途中他就安生了。

大巴回转高速，向目的地奔驰。半夜两点，襁褓中婴儿哼哼吱吱，一会又大哭起来。中年妇女轻拍着哄婴儿，不时有轻微的哈欠响起，表达着不满。乘客想不通，带孩子不坐高铁，这样遭罪，大人也受不了啊，真是！也许缺钱，大巴能省！瞬间埋怨变成理解，就好心提示:“饿了吧，喂奶呀！”中年男人摸出奶瓶，撕包奶粉磕进去，女人摸出颗糖胶囊，男人一把捂住，侧身遮着奶瓶，去了一端包裹胶衣往奶瓶里磕，大巴一个轻刹拐进服务区，男人身体惯性前倾把糖粉又抖去一些。女人在男人的腿上狠掐了一把，男人咧着嘴去驾驶座后面接水冲奶粉。

总算挨到天亮，车窗外熹微的阳光照进来，温度立马升起，孩子又哼哼起来。司机说：“上厕所，马上动车啊！”高速上凌晨两点到六点大巴不许行驶。车内冷风也加强力度吹起来。胶囊的半截胶衣，红红的，吹在寸头脚下，离家半年的寸头突然觉得胶衣像妻子红艳的唇膜，他捡起吹，闻，舔，突然愣住！孩子还没喝到晨奶又大哭起来。寸头忽地站起来：

“咋带的孩子，吵一晚都睡不好！”中年夫妻一再道歉，寸头不饶，继续责怪。乘客都在看新鲜，不怕稀奇大，无人发声。寸头更来劲：

“一晚没睡好，影响登高干活，要赔我工钱。”

中年男人说“这——孩子小，难免啊！”

“一天不能干活，老板扣我两天工资也难免，你不赔谁赔？”女人的手肘在男人的腰上蹭，摸张红票子手中攥着讪笑：

“真不好意思，吵你了，你看我们就——”

“不行，精神损失呢？要赔精神损失费！”

车厢里一时静默，司机开腔：“精神损失？不好定价呀！”乘客纷纷附和。一个老年妇女转身朝寸头嚷：“你这小伙儿，家里没小孩啊，哪个小的不闹人啊！”有人出面讲和，算了算了，少要点，出门不容易！妇女把钱往寸头怀里一塞：

“我们下车，行了吧，不吵你！”

寸头做过天柱林场伐木工，铁钩般的双手钳住他俩胳膊：“不行，精神损失，你要给赔偿！”

车厢里瞬间哄起来，纷纷指责寸头蛮不讲理。

寸头听见有人报警，一丝笑意嘴角隐现。

警察上车，寸头松手，嘴唇对婴儿呶两下。警察会意，看一眼婴儿又瞄一下摸出的照片，向寸头颔首，转而对乘客说：“有人涉嫌拐卖，他们仨要去警所协助调查。”寸头在一片惊讶声中摇晃手里的半截胶囊，洋洋得意——他伐木时手背被断茬刺穿，服用过这种麻醉药。

伐木工觉得大巴车像一只没心没肺的甲虫往前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