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架一百多年的老眠床。所谓眠床,就是床的潮州话,专指用来睡觉的那一种。与之区别的,有罗汉床,大烟床等等。
从构造来说,这老眠床属于架子床,床身四脚三屏,上装四柱一格子架,使用时披上蚊帐,帐上加压板,在南方湿热多蚊的夏夜里,躺在床上既透气又防蚊,非常实用。这眠床整体用的是潮州特有的推光金漆工艺,周身上满黑色光滑厚重的漆。在漆将干未干时,贴上金萡,挑去不要的部分,留下金色的图案。这种工艺一来看上去富丽堂皇,又对木材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光滑的漆面还能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清凉触感。如果铺上竹席,配上漆枕,就是古人说的凉床了。
老眠床也是一架千工床,用了不少潮州金漆木雕的工艺。四只床脚全部用了圆雕的工艺,棱角处是“红蝠齐天”纹饰,每个床脚朝外的两个面半掏空雕刻各种像征吉祥如意的假山和花木,从外面看的时候,感觉每只床脚都是一座花园,有亭台、楼阁、回廊、花草、树木。每只床脚的最下面缩成一条瘦小又强有力的约十厘米的立柱,前面两只床脚套上中间有孔的木雕麒麟,后面则套上同样构造的玉兔,形成可以转动又利于清洗的活动床脚兽。床的正面围板上用堆漆贴金工艺塑有葡萄鼠图案,寓意多子多孙。两侧床屏同样雕塑花园题材,最靠外边雕刻成立着的书画卷轴样子,三块床屏的上下边缘全部雕有金色花藤作为边饰。最上方的架子是用中式万福格拼装而成的,中间有一幅双凤朝牡丹的长方形透雕图案。
小时候,母亲跟我说起这架床的故事。这架床叫娘床,是高门大户专门给未出阁的千金小姐用的,整体寓意是知书达礼,如花似玉,洪福齐天。在一个战乱动荡的时期,我那身高有一米八的阿公从农村出发,挑着两百斤蕃薯去潮州古城卖。一位面黄肌瘦的女人问我阿公,能否用一架她们家传的眠床换这两百斤蕃薯。于是我阿公就挑着这担蕃薯去她家看。经过东门楼,穿过几条巷子,七拐八弯,到了女人的家。女人把在眠床上睡觉的两个孩子喊下来,让我阿公看床。自小生活在农村的阿公,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眠床,深深震撼了,当即留下蕃薯,拆开眠床,捆绑牢固后,以一己之力,挑着这架床,走了二十里路,把眠床带回我们家。
在孩子的眼里从未觉得眠床有多美,只是由衷骄傲阿公的孔武有力和高大威猛。对那些经受岁月洗礼后,泛着沉着的金褐色光彩的木雕毫无兴趣,顶多只是在转动床脚的四只动物时会觉得好玩。稍长之后,还在床上贴上各种动漫小贴纸,甚至还用小刀刮开金漆去研究他的工艺。父亲对我的行为也仅仅是皱了下眉,没有指责和制止。我们兄弟俩在眠床上出生,玩耍,蹦哒,睡觉,从来没觉得这架床有什么特别。
后来,我们家从农村搬到了乡镇,从乡镇又搬到了城市,这架眠床跟着我们,一路碾转。再后来,阿兄成了家,我也成了家,父亲走了,母亲决定把房子卖了跟我们住,于是眠床的安置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我们家专门讨论眠床的安置问题。因为这床在我们家传承也有上百年了,工艺非常精美,但主体材质只是杉木,市场价值并不是很高,卖了挣不了几个钱又落下个变卖家产的坏名声。要是用起来,又和现代家居格格不入。最终我们决定把眠床寄放到亲戚家闲置的房子里。
一晃几年过去了,因为亲戚家房产置换,眠床的存放又成了问题。母亲提议再把眠床送回农村老屋去。我和阿兄觉得,农村老屋无人看管,好好的工艺床最后可能会受潮被蛀,否定了母亲的提议。最后的最后,我们把眠床捐给了古城一个民俗博物馆,算是给她找了一个归宿。据说,这眠床已经登记列入馆藏文物名册了。
或者,这架眠床从古城来,转了一大圈,到了古城的博物馆,从出身名门到流落乡野,百年光阴,又重回殿堂受人观瞻,对她来说是一种回归吧。对于我们家来说,以一年两斤蕃薯的付出,用了三辈人,算是物尽其用了。最后,在付了五次运费后,捐给博物馆,也是一种解脱吧。毕竟,拥有也是一种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