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车子在路上疾驰，即将要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我的思绪也变得复杂起来。快进入村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阿成。酷暑天，他穿着长衬衫，叉着手，自言自语地走在乡间小道上。他比我印象中更黑更瘦了，我好些年没见到他了！

阿成是我的表哥，我大舅的大儿子，他比我大两个月。大舅四十几岁时，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一个被骗来广东的外省女人，这个女人成了我的大舅妈。后来，她生了阿成，之后，又给阿成生了弟弟和妹妹。

小时候，大舅带着阿成来我家做客，阿成都是害羞地躲在大人的身后。阿成皮肤黝黑，瘦瘦巴巴的，他长着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我跟阿成经常一起玩耍，我们在乡间小道上赛跑，他跑得飞快，双腿像装上了弹簧，每一次比赛，我只能在后面盯着他的屁股，看着他一路狂奔，最后，他都会在终点等着我，看着气喘吁吁的我，他笑嘻嘻地说：“歌仔，你要用力跑啊。”我苦笑着摇摇头。

读书后，每一年的暑假，阿成都会带上他的衣物和暑假作业来我家，形影不离的我们一起去河里游泳，去田里偷番薯，去山上摘野果……

盛夏的夜晚，天气闷热极了，汗水止不住地流。我们一群小孩在不停地打闹，大人勒令我们在院子里乘凉。不一会儿，我和阿成就坐不住了，我们拿着透明的玻璃瓶，去田野里抓萤火虫。漆黑中，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飞得很慢，我们张开双手轻轻把萤火虫围住，然后把虫儿捧进瓶子里。萤火虫装得越多，玻璃瓶就越闪亮。我们把瓶子举过头顶，头上仿佛有无数的小星星在闪烁。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我俩抱着玻璃瓶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微风轻轻吹过，望着天上的星星，再看着手里的星星，我们一直冲着对方乐呵呵地笑。

夜深人静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蝉鸣声，一会儿，稻田里的蛙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我还没有睡意，就拉着阿成聊天，我问他：“你以后想干什么？”他眯着眼睛说：“我不知道。”他反问我：“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我望着夜空，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我想读很多很多书。”周围寂静无声，转头一看，阿成已经睡着了。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暑假快要结束了。我们静下心来，一起做作业，我做题倒是做得又快又好，看着阿成还有很多题没做完，我终于体验到了在终点等人的感觉。

阿成喜欢来我家玩，也可能是因为大舅妈脾气不好。大舅四肢不勤，耕田、种地、养殖，样样都不行。无论大舅妈怎么骂他，他都只会充耳不闻。有时实在是被骂到忍无可忍了，他会悠悠来一句：“啊！怎么找了个这么厉害的贵州婆！”

我有五个舅舅，其他的舅舅都在老宅上建新房子了，大舅一家子却住在远离村子的山脚下。他家的房子建得又矮又小，极窄的厅加上两间小平房，旁边搭了个铁皮屋做厨房，门前是一口大鱼塘。阿成跟弟弟睡在一间小房子里，另一间稍大的房则是他爸妈和小妹的。阿成的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床上堆满了衣服，床下是一条窄窄的过道，墙边还堆积着各种农具、杂物，其他地方根本无处下脚。房子的窗户很小，里面的光线很差，比较显眼的是，窗边的墙上贴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大眼睛，小嘴巴的女孩，她的身边开满了鲜花，裙摆迎风飞扬，这是阿成画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读书还算厉害，每次去阿成家，大舅妈对我都挺热情。她常对我说：“歌仔，你那么聪明，读书有用啊！我家阿成这么笨，读书浪费钱的。”每次我听到她这么说，我都特别难受，我赶紧低下头，再偷偷瞄一眼阿成，他转着黑珍珠似的大眼睛朝着我笑了一下，然后调皮地努努嘴。

大舅不靠谱，大舅妈倒是能干，她打过散工，卖过水果，后来在镇上支个摊架个锅卖玉米棒，阿成课余时间经常去镇上帮忙。圩日来赶集的人特别多，生意挺好，他们娘俩忙得手忙脚乱。大舅妈觉得阿成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读书比她多了，就让他管账。阿成的心算不错，他完全能胜任这工作。

有一次，阿成不小心收了客人的一张百元假钞，大舅妈火冒三丈，骂阿成是不长眼睛的败家仔，她骂了好久，阿成一直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着。最后，大舅妈逼着阿成拿这张假钞去买东西。阿成拿着那一百元在街上逛，他满头是汗，手心也全是汗，钞票被他捏得发软了。他从中午晃荡到了傍晚，才回到自己的摊位上，那一百元还是没能花出去。大舅妈骂骂咧咧地收好了那张假钞，阿成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从此以后，大舅妈只让他打下手，不让他收钱了。

初中时，有一次放寒假，我到镇上赶集。我见到大舅妈在卖玉米棒，她非得塞给我一根，我问起阿成，她气鼓鼓地说：“那个大懒虫，跟他爸一样懒，叫他出来帮忙，他说要写作业，也没见他考试有你那么高分，他读书浪费钱的啦！你看我赚钱多不容易。”我听了，默默把她刚才塞给我的玉米放回她的炖锅里。

中考完，我去阿成家玩，阿成不知道在哪里捡了个吉他，在小房间里，向我展示了一小段，他弹出旋律来了。我十分羡慕，阿成看到我对吉他饶有兴致，就教我怎么弹。我们折腾了好久，我始终学不会。我问他：“你怎么学会的？”他有点害羞地说：“我也只会一点点，就是要记住位置，弹着弹着就会了。”昏暗中，我看到，他双眼里好像有光。

中考成绩出来后，我骑上自行车去他家，我们都各怀心事，我没考上理想的高中，阿成的成绩更加拿不出手，他妈妈想他去打工。我坐在床上抱着吉他胡乱拨弦，阿成对我说：“走，我们下鱼塘抓鱼去。”说干就干，他把家里的渔网搬了出来。

阿成水性很好，他在鱼塘里布渔网，不断地游来游去。他钻出水面时，水花四溅，阳光正好，他浑身的水珠都散发出光芒。我水性一般，他让我不要往深处走。我们收网后，还真的抓到了好几条大鱼。他拿塑料袋把鱼装好，边递给我边眨着大眼睛说：“你别不开心了，你总分都比我高两百多分。我要是有你这成绩，我妈就不会让我去打工了。”我拿着鱼回到家，把鱼放在案板上，看着黑乎乎的鱼眼，上下翕合的鱼嘴，我想到了阿成，也想到了大舅妈，我害怕阿成真的就辍学了。

后来，听家里人说，阿成求着他妈妈让他读高中。最后，他在镇上读的高中，我去了城里的高中，但总算，我们都还在同一跑道上。

高中后，我们过年走亲戚时才见上一面，或是忙于学业，或是性格变化又或者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们没了小时候的那般亲切，大家都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拘谨。

高考完，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家里人挑了个好日子办大学宴。那天，阿成没有来，大舅妈来了，吃席的时候，大舅妈坐在我旁边，她对我赞不绝口。聊起阿成，她说他去打工了，她很是惋惜地跟我说：“阿成浪费了三年时间啊，他要是早点去打工就好了，可省了不少学费和生活费哩！”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能不断地给大舅妈夹菜。

大学后，我跟阿成来往得更少了，过年去看外婆时，会顺便去他家，每次看到阿成，他都会笑着问我：“现在读到哪个级别了？还没毕业啊？”我木然，有时候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就只能说一些敷衍的场面话。甚至，我也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有时候我们碰面后打完招呼，他就进去厨房帮忙。这时，厨房里又响起了大舅妈熟悉的叫骂声。

我知道，阿成不读书后，在一个亲戚的钢材厂里做学徒，这可是个又苦又累的活，他瘦小的身板在庞大的钢板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无力！亲戚认为他不舍得下力气，对他很凶，非打即骂，也常常克扣他为数不多的工钱。后来，阿成辗转于珠三角的各种工厂，他在很多流水线上待过，吃过很多苦，无休止的加班，慢慢地，他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另一台机器。大舅妈会坚持不定期问他要钱，毕竟弟弟、妹妹还在念书。后来，阿成辛辛苦苦攒的血汗钱也被别人骗走了。渐渐地，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光。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忙于工作，很少回老家，也没怎么见过阿成。有一天，我听家里人说阿成疯了。

因为举止怪异，工厂把阿成开了。他回到老家后，一直闭门不出，越来越反常。大舅妈去求神问佛，在家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咒。但是，阿成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他把家里人煮的饭菜全部倒掉，他说饭菜里有毒。他很久不洗澡，浑身臭烘烘了，他妈妈打水要他洗澡，他说这个恶婆娘要淹死他，满满当当的一大桶水被他一脚踹翻。他曾经是水性那么好的人啊！他常常在路上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那条路，我们曾经肩并肩一起走过无数次。

我结婚那天，大舅妈来了，她一直夸我有出息，从小读书好，现在工作好，娶的老婆是城里人且漂亮，她嘴巴在念叨着各种好话，我下意识想到阿成，我不敢问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那天在路上，我看到阿成，我没有下车，也没跟他打招呼，我也无法确认他是否还记得我。他生病以来，我也没去看过他，我真的应该去看看他的。但是，我又一直在想，如果跟他见面，我应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好像病好了，他在路上跑着，然后回头看着我，笑着对我说：“歌仔，我们再比赛一局，大家都要用力跑哦！”我发现，他眼睛特别有神，像小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