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仔

盛夏，我光着膀子在山上果园里干活，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发呆。他长相清秀，皮肤白皙，酷暑天，却穿着棉衣。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就迅速走开了。

我很小就外出求学，对家乡的人不熟悉。我问父亲：“山上有个奇怪的年轻人，他是谁啊？”我父亲说：“他就是皇帝仔呀，苦藤结苦果啊！他疯了！”我愕然：皇帝仔怎么会疯了呢?

皇帝仔他妈妈是个疯子，是外地人带过来卖给老汉的。那时，老汉已经快六十岁了，他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光棍，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跟村里人吵架，他的嗓门很大，吵架很凶。但是，如果人家骂他是“绝户”，他就像好斗的公鸡一下子被制住了命门，立马蔫了下来，老脸憋得通红，半天都讲不出一句话来。

那几天，村子里最大的新闻就是老汉有老婆了。村民们都饶有兴致地分享：疯婆娘很年轻，才二十来岁，模样挺俊，白白胖胖，老汉花了两千块买的……她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但是，他们似乎想听的是，她究竟有多疯。

有了老婆后，老汉就很少跟别人吵架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老汉又变得暴躁起来，因为疯婆娘不听话，她会乱砸家里的东西，在家里拉屎屙尿，还经常跑出去后不会回家。老汉骂骂咧咧地揍她，疯婆娘又哭又闹。有时候，疯婆娘半夜的哭喊声显得更加尖锐，有人会满脸坏笑地说：“老汉在折磨疯婆娘。”

那时，我还没上学，跟着一群小伙伴满村子跑。出于好奇，大家都喜欢去看疯婆娘。老汉的家是瓦房老屋，光线昏暗，泥墙斑驳，屋角挂满了蜘蛛网。当时，疯婆娘被老汉拴在屋子前厅回廊靠近门口的柱子上，那里以前拴着老汉养的一条土狗，她进门后，老汉就把狗宰来补身子了，解下的铁链就用来锁住她。

我们挤在一起，猫着身子，撅起屁股，趴在门缝里看疯婆娘。大多数时候，疯婆娘都是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她的头发乱成鸡窝，老是蓬头垢面的，她的衣服常常耷拉在肚皮上，或者丢在地上，露出肥硕的乳房。偶尔，我们的骚动引起了她的不安，她开始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挥动着手上的铁链，甚至，往门口丢东西。这时，人群中有人猛地喊一声：“疯婆娘出来打人啦！”大家就一窝蜂拼命地跑，边跑边喊：“疯子打死人不偿命，疯子打死人不偿命……”

大约过了一年，疯婆娘的肚子已经隆起。那时，孩子们已经发现了其他更加好玩的东西，对疯婆娘已经没有了兴趣。只有我，每次经过老汉家，都会猫在门缝里看疯婆娘。我看着，她的肚皮像一个气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圆了。

后来，她儿子出生了。老汉找了算命先生给小孩测八字，定命根，先生跟老汉说：“此娃命格清奇，有帝王之气。”老汉听了，欣喜万分。村子并不大，消息不胫而走。此后，村里人便叫他“皇帝仔”。

有了儿子后，老汉乐开了花，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洋溢着幸福。娃出生后，老汉怕疯婆娘发疯会弄死小孩，就把她拎了出来，拴在屋后的大树下。她的奶水一直不断流出来，但老汉从来不会让她给孩子喂奶，老汉怕她奶水里的“疯癫神经”影响儿子。拴在树下的疯婆娘常常衣不蔽体，有好心的村妇经过看到了，就会叫老汉拿衣服给她穿上。老汉没好气地说：“给她穿上，她又撕烂了，我没钱给她买衣服，奶粉钱我都还要去借呢！”

疯婆娘有时在树下玩泥沙，有时钻进下水道里自言自语，有时冲着对面来往的人傻笑。村子里有好事者经常去逗她玩，他们拿石头去砸她，把点燃的鞭炮扔在她身上，她吓得上蹿下跳，痛得哇哇大叫；他们却开心得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午夜时分，甚至还有登徒子趁着夜色对她上下其手。

我出去读书后，不太清楚疯婆娘后来的遭遇了。只知道，有一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村子里，不知道又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皇帝仔慢慢长大，每次在村子里看到他，我都会有意无意去打量他。他长得俊，皮肤白，像他妈妈。在村子里，他经常被其他小孩子欺负。有一年春节，我跟着大人到祖祠里拜祭，碰到他在祖祠旁边拣鞭炮玩。他约五六岁，我看见，一群跟他差不多同龄的小孩子推搡他，拉扯他，打他的头，朝他吐口水，骂他是疯婆娘生的。他歪着头木然地站着，他不躲开也不反抗，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我冲过去，大喝一声，把那群小孩全赶跑了。过了好一会，他还是耷拉着脑袋，默默地站在那里。突然，他拔腿就跑，他拣了一早上的鞭炮也没拿回去。

到了要读书的年龄，皇帝仔去了村小上学，同学大都是本村人，没多久，外村人学生也知道了皇帝仔的疯妈，同学们都不愿意跟他玩。上学、放学的路上，皇帝仔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过了几年，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假期回家我都会问父亲：“皇帝仔怎么样了？他读书厉害吗？”父亲说：“听说他很聪明，成绩应该不错。”后来，他初中没读完就去东莞打工了。

皇帝仔在外面打工没几年，就被工厂辞退了，回来老家后就一直闭门不出。他的精神越来越失常，还动手打了老汉。八十几岁的老汉到处跟人哭诉，他儿子疯了。实在没办法了，老汉叫来了几个家中侄儿，合力把皇帝仔绑起来，送去了城里的精神病院。

我在山上遇见皇帝仔那次，就是他出院后不久。听说他还没好，他咧着嘴一边笑一边把医生开的药全丢进茅坑里，喃喃道：“妈的，这群神经病想毒死我。”

那天，他望着远方出神，是在想他的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