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嘣嘣嘣……”

突然一声声爆破，宛如平地惊雷，撕裂了小山村死水般漆黑宁静的夜空。

这个小山村处于西南偏远地区，仅有一条国道与外界相连，联系并非十分紧密。所以东部流行的风气往往要数年后才能传到这里。生活在这儿的人们自有一套生活方式和是非评判标准，这几乎代表着他们的尊严、虚荣、面子和价值取向。有时甚至能凌驾于一切之上。

不变或者变得缓慢是他们的代名词。明天重复着今天，生活似乎总是乏善可陈。因此，只有丁点儿风吹草动，往往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致。

像今夜爆破声乍起，四里八乡的人便纷纷跑到院子里一探究竟。

只见一串串烟火陆陆续续喷入空中，然后绽放，像喷泉一样四散开来。那些分散的亮光黄里透红，红里有绿，绿里渗紫，紫里带青，五彩缤纷。那片天空也因此绚烂而明亮，犹如青天白日。虽然它无法媲美广阔深邃的夜空，可今夜它异常另类。最后，空中呈现出——

高柳和林傲雪今日喜结良缘！

那些观看的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根据烟火升起的地方，他们已知道是高柳家，可谁也没听说他家近来有喜事。

高柳何许人也？他爸高跃进年轻时就是个角儿，他自己也从小素有盛名，所以大家都认识或至少听说过他。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他莫名消失了好些年，没想到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竟是一件“出格”的事。

“这是咋回事？”

“没听说高柳要结婚呀？”

“星空”之下，高柳和林傲雪紧紧相拥。今天他们终于按照自己的方式结婚了。没有繁琐的形式，没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参加的婚礼，也没有无聊的礼尚往来，有的只是双方父母、朋友和一场向世人宣告的烟火。

这一刻是无比幸福的！高柳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林傲雪，他终于还是这样举行了婚礼，可未免有点惊世骇俗，所以眼光中难免流露出一丝不安和歉意。林傲雪又岂能察觉不到心上人复杂的情绪，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收紧了双臂，拥抱得更紧。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他，傲雪心中默默念着。

房间里，灯悬挂在横梁上，散发出暗淡的光，不明何处的嘶嘶声响引得人心烦意乱。高母瘫坐在小凳子上一言不发，她实在难以接受，儿子以这种方式结婚了。高父则围在旁边，一边用蒲扇为她驱散热气，一边良言相慰。他倒不在乎。

“你不怕大家讲闲话吗？”高母冲着高父吼到。

高柳结婚了。

次日这事成了大家热议的话题。

“估计放了好几千的烟花，硬是热闹。”

“是热闹！我当时还在屋里吃饭，听到响声，就跑到院子里看，纳闷着，平白无故谁家放那么多烟花。”

“呸，那小子简直乱搞，坏了老祖宗遗留下的规矩。”

“是啊，是啊，他带了个坏头，以后大家都争相模仿，哪还得了？”

“简直不孝。”

“孝顺？你们是不晓得，为了这事，他跟父母吵了很多次，最后还是一意孤行的放了爆竹，把婚给结了。”

“那小子那么多年书都白读了，连最基本忠孝廉耻都不懂，亏他父亲逢人就夸他如何如何有出息，我看还不如你家孩子，又听话，又孝顺。话说他结婚应该挣了几万块吧？”

“不存在，不存在。”

这天，高母回家，满脸愁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妈，怎么了？”高柳连忙询问。

“怎么啦？还不是你，现在大家都说你坏了规矩，坏了习俗，将是害群之马。”

高柳没想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接着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到：“妈，嘴都长在人家身上，他们说什么？我怎么管得着？我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吗？”

“不管？他们说你没家教？我能不在意？你没家教，没素养，是谁的错？是我们，是我和你爸没教育好，你晓不晓得，我以后都没法出去见人了。”

晚上，高柳听到母亲窃窃私语，哽咽着，向高父倾泄心中满腹委屈……

高柳知道这事母亲不会轻易过去。

“高柳，你妈上吊了——”

第二天清晨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把高柳夫妇从睡梦中惊醒。高柳凌乱的把衣服套在身上，然后，破门而出。偏房里，他看见母亲自缢在横梁上，她旁边不远处，正是那只闪烁着水花，散发出泛白光线的电灯。高柳呆立在那，六神无主，他想大叫，想痛哭，最终却只是哽咽数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自杀了，而且还是因为自己。

后来，高柳舅舅姨妈姑妈，那些叔叔伯伯婶婶，以及林傲雪的亲人，他们都来了，来参加高母的葬礼。所有人都带着异样的眼光。葬礼的一切事宜均按照乡俗，守夜、请阴阳先生、择日子、披麻、戴孝、念祭文、叩首、吹唢呐、哭丧……无一例外。

“妈，我打算年初结婚”。

求婚成功后，高柳立刻告诉母亲这一消息，话语中还夹着几分颤抖。

“真的吗？傲雪答应了？你不会又骗我吧？”

“真有你的。”

“我跟你讲，盼这天我头发都盼白了。”

“找个时间咱们把傲雪父母约出来，大家坐在一起，合计合计这个婚礼应该怎么弄。还要问清楚他们的习俗，还有彩礼要我们怎样出，出多少。”

“等等，这些都很麻烦。亏得我们还健在，能帮你张罗张罗，要是再过几年我们不在了，你自己怎么弄？”

起先高母将信将疑，接着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说了大堆，这些她其实早在她心里预演了无数遍。

高柳聘请了姑姑当他跟傲雪的媒人。他们两人本来是自由恋爱，没有人介绍认识，可依照规矩还是需要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人充当媒人，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婚期定在了大年初五。

这是高家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根据二人生辰八字推算选定的日子，据说是难得的黄道节日。然后高家人张罗了些猪肉、鸡蛋、面、糖，还有些现金，充当“彩礼”，又选择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敲锣打鼓到林家正式报告这一佳期。

日子一天天逼近，高柳、林傲雪二人愈加忙碌。买家居，试婚礼服，置办材料，邀请双方亲人参加婚礼等等，每一桩，每一件，都需要他们亲力亲为，常常把他二人弄得心力交瘁。

时间到了初五清晨，一大群人早早来到高柳家，他们都是高父昨晚挨家挨户请来帮忙的同村人。大家陆陆续续露面报道后，总管便分配男人们杀猪、到各家各户借桌子板凳茶盆（端菜用）、做厨等任务；安排女人们摘菜、磨豆腐、洗碗和擦桌凳。

第一天，除了晚饭时分总管会依照惯例宣读明天大家的各自职务外，再没其他事儿。所以，多数时候大家凑在一起，找乐子，消磨时光——那些成年男人聚在一起打字牌，讲荤段子；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讲个不停；孩子三五成群嬉戏玩闹；老人们则时而望着其他人群，时而仰望天空，痴痴发呆。

第二天八九点，人们简单吃过早餐后，便各司其职。有的前往林家接亲，这些人中有身强力壮的号夫、鞭炮手、司机、媒人，以及高柳的伯母婶婶。其他的则留守，包括高柳和父母。

一点左右，接亲队伍回来了，接回了林傲雪，还有一些被褥。

跟随的有送亲的人。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林傲雪弟弟左手扶着头盖盖头的她，右手撑着大红伞，缓缓引导至高家堂屋门口。

这一幕引得那些孩子窜上窜下，都想一睹新娘真容。

当新娘踏过门槛，迈进堂屋后，高柳从弟弟手中扶过林傲雪。在堂屋，他们一起跪拜了高家列祖列宗。然后高柳将林傲雪抱入卧室中，然后紧闭房门。门前有十几个人牢牢守住，他们左拥有挤，都争着想抢到一个绝佳位置。

大概二十分钟后，门猛然开了，紧靠着门的人扑倒在地，后面的趁机一拥而入。他们一个箭步飞奔到床前，然后伸手在重叠的被子中摸索，一番抢夺后，有人摸到了橙子，有人抢到了板栗，有人捡到了爆米花，也有人两手空空。

宾客们断断续续来到了。

高柳便带着傲雪，站立在正堂神龛神位前，当有宾客进入堂屋时，他一边呼喊宾客，一边跪在神位前；而傲雪则在旁人的引导下，一边依照丈夫家的方式呼叫那人，一边跟随丈夫在神位前跪下。有时，比如像高柳的姨母、姑妈这一类宾客来时，还会在他们脖子上挂一串红色毛线。

仪式一直进行到晚饭时分，高柳脖子上的红线挂了狠狠的一摞，几乎快把他脖子折断，大红大紫的，喜庆至极。可不知怎地，他却有种被戏耍玩弄的感觉。

夜总算来了！

当鞭炮手点燃爆竹，一串串烟火“咻咻咻”射入空中，婚礼迎来另一个高潮。那些烟火像喷泉一样绽放开来。分散的亮光多姿多彩，将天空点缀的异常绚丽。围观的人，有的啧啧称好；有的随着烟火绽放，情感时而高涨，时而平静，十分丰富饱满；而孩子们欢呼雀跃，似乎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美妙、新鲜的事物，此刻在他们心里一定是埋藏了一颗颗期盼的种子，华丽而绚烂。可是，并非每颗种子都如此。

人群中，却见高柳拖着疲惫的身姿，眼神迷离，那些绚丽的烟火此刻在他眼中却是模模糊糊的。老实说，他在向傲雪求婚前，便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傲雪结婚，可现在，他却含糊不清，自己是怎样跟傲雪结得婚？

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

上午高柳带着林傲雪“出拜”宾客，一桌一桌的敬酒，随之，宾客们打赏些零钱，这样，林傲雪算是跟大家认识了。下午，林傲雪则偕同高柳“回门”，即回娘家省亲，同时，高柳带去了猪肉、面、糖等等。

如此这般，他们算完成了婚礼。

“我不想按那种方式婚礼”，这已是第三次高柳就婚礼采取何种方式跟母亲争吵了。

“大家都是一样的，你还能弄出花来？”

“那我就改变这世俗的做法。”

“你不怕旁人指指点点。”

“我才不在乎。”

令高柳没想到的是，母亲分别请来了舅舅、姨妈、姑父、叔叔和伯母作说客。

他们有的侃侃而谈，摆出了很多大道理；有的对高柳的想法嗤之以鼻；有的义正辞严的说教了一番……

一下子高柳倒成了孤家寡人，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高柳无奈自己不能驳了所有人。这时，他才意识到：生活就是张网，当你成为某个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点时，你就不能再自我。

后来当他向傲雪倾泻苦水时，傲雪说：“随你，我都跟随。”

                 2021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