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江东流
江 凌
少时在江北老家,曾遇先生出一上联:“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望江流水往东流。”该联意境不单见“望”“流”等词韵味,安徽有望江和东流两地,隔江相望,望江在江北,东流在江南,而东流又处下游,故绝妙之处非三言两语所能尽之,先生的老家又在东流镇,他声称尚无人能对出下联,个中趣味足以撩人对东流的神往。
先生喜好古诗文,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左目瞽而右目瞢。而他坦然面对自身的残缺,调侃自己生就了傲骨相,待人接物习惯于“眯起自命不凡的慧眼侧目而视”,瞧不起东南西北中的任何人,就是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他。先生的妻子常年卧病在床,靠他把屎把尿,但他乐观豁达,高洁不屈,全家省吃俭用而他惯于解囊倾其所能,资助家道贫困的学生。先生爱吟菊花诗,声称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着菊的精魂,在小学生面前时不时摇头晃脑地“唱”上几句。他对五柳先生陶公渊明亦是顶礼膜拜,其一本手抄诗集里有这么两句我至今印象颇深:“渊明去后无知已,天下谁人赏孤身。”先生给自己的两个女儿取名珍菊、贵菊,虽然在她们两个中姐姐生于烈日炎炎之夏妹妹生于冰天雪地之冬,均与菊花应季而开的金秋时节毫无瓜葛,可他有着自己独到的理由,两个宝贝虽生养在长江之北,却是长江之南东流菊乡客的后裔,没有什么芳名比称“菊”更叫人上心。
受先生影响,我在小学时候就熟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但仅是懵懂少年囫囵吞枣,因此,先生曾斜着眼定定地睨我,良久,他嘴角荡漾起丝丝纹纹的笑意,轻轻地嗔怪了我一句,此乃一知半解也,盼你这小鬼长大以后怎么着。上中学时,学习课文《桃花源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引出了一个质朴自然的化外世界,也引出我心眼里对陶公的敬仰和崇拜。品读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词,就是要不偏不倚地品读一个人及其所处的时空。这时的我,明白些许道理。
东流在晋代为彭泽县属下的黄菊乡,每逢金秋时节,菊花应时开放,时任彭泽县令的陶渊明曾在此艺菊,平素以菊为伴,赏菊,咏菊,采菊,食菊,以至于爱菊颂菊成痴,陶公甚至给他小女儿取名为“爱菊”,世人公认他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爱菊成癖的大文学家。大抵基于这个渊源,古称东流为“菊所”“菊邑”,而流经东流的长江谓之“菊江”。心之所向往,东流菊花遍地,黄澄澄金灿灿,氤氲着浓郁的清香,犹如瑶台圣境,自然是超脱了芸芸众生的世俗凡间。
得知先生的上联由另一奇联演化而来是我在上大学之后。据说清代一位江南才子,曾登上成都望江楼崇丽阁,见江水一去不返之壮阔,即兴作上联:“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但他尽心竭力再也作不出称心如意的下联了,只得抱憾将上联书于望江楼上。这上联对怎样的下联也历来难倒了无数文人雅士,直至上世纪三十年代有人对出“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影万年,月井万年”的下联,算是经典绝对了。与先前的奇联相较而言,先生出的那上联可谓已脱胎换骨,更是知音难觅。先生曾无奈地戏言,东流亦有古井,且还是双井呢,却彼此无缘无分,横竖与他出的那上联不能成双配对,如此说来,一个是旷夫一个是怨女,亦如同镜中之月水中之花,看之有戏可求之无解。所以,有机会一定造访东流,当然是要赶在菊花盛开的时候,身临其境,或许触发灵感,此客此地此景,如有收获最好不过。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位于东至县大渡口镇的安徽省池州农业学校,大渡口镇与东流镇辖域相邻相接。在单身宿舍,蜗居在我隔壁的小朱老师是东流镇人。那个时候物流不甚通畅,小朱每每周末回三十里外的老家,过候鸟似的生活很滋润,但他亦惦记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总会随手捎些东西回来,常见的有土鸡蛋、新鲜菜蔬,还有应季的东流香米、麦鱼、刀鱼、螃蟹等,邀我们其他几个单身青年分享,他也间或带回一两斤现杀的本地新鲜土猪肉给我们打打牙祭。当然小朱也少不了拎回一两瓶陶公酒,招蜂惹蝶般引我们涌进他的居室,男男女女嘻嘻哈哈,逼仄的空间里充盈了我们的开心和逍遥,美酒佳肴就此一扫而光。东流曾经有个棉纺厂,是安徽东至华源纺织有限责任公司前身,十多年前已发展为东至县纺织业的龙头企业,当年学校教职工子女中有三人是那里的职工。那时陶公菊很稀罕,我们时不时地托在棉纺厂的那几位设法给弄到一包半包干货,居家待客泡上一杯陶公菊,有品味亦不失面子。饮清香四溢的菊花茶,亦为养身之道,解渴提神,更有平肝明目、散风清热、消渴止痛之功效。
1997年春,我为学校八秩校庆收集史料,初谒东流,寻访学校历史旧迹。学校1917年在贵池杏花村建校,史上曾三更校址,第二处校址即是东流泉水塘。于1935年至1956年在泉水塘21载,学校更名频繁,从安徽省立东流高级农业职业学校历经安徽省立东流中学、安徽省立高级农业职业学校、安徽省皖南区东流高级农业职业学校、安徽省立初级农业学校和安徽省立东流农业学校,印证了岁月沧桑和世事风云变幻。1956年迁至大渡口镇设立安徽省安庆农业学校,而后于1962年因行政区划更名为安徽省池州农业学校,改革开放后长足发展,至2001年,学校与池州师范、池州财贸等其他中等专业学校实质性合并,升格为池州职业技术学院,迁入池州市主城区。遥想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学校由杏花村迁至东流泉水塘,除了政治经济方面考量,东流的地理物产和文化底蕴满足办学需求,这是学校的一次“归园田居”。在东流的时光,深厚文化土壤培育了学校,学校为东流文化积淀供奉了营养所需,这是东流史和校史都呈现的精彩华章。后来,从东流镇一路向东至池州主城区,正是学校顺着文化血脉的经络,“一江春水向东流”,在传承之中得以成长和发展。如今,学校承载着厚重的文化历史,这棵桃李满天下的参天大树早已根深叶茂。
初谒东流,走近一个人。徜徉在菊江之畔,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江春水泛轻舟。端详煦暖的菊江春天,菊花在心头千年盛开。陶公泛舟江上,凝望江畔神情肃穆,突然眼睛一亮,他顿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心胸跟着就像面前的江水一样开阔起来。东流就此为一个人敞开胸襟。陶公因寻觅世外桃源而来,为东流的满地黄菊所迷,被东流的醇香美酒所诱,于是他常常“日驻彭泽,夜宿东流”,系舟江岸,抛开红尘俗事,以菊为肴,以酒为馔,赏菊饮酒,吟诗作文,旷达情怀超然于物外。但这还不够,我徘徊于东流江岸,是寻寻觅觅之伊始。走近一个人,留连在鳖石山上,此时的陶靖节祠,轻风拂柳,青松苍翠。环顾四方,眼前似打开一本精致的画册,品赏之中我坚定地断言,这儿如同陶公当年归隐之地,周遭山明水秀,田园肥美,胜似桃花源。陶靖节祠内,有鹅卵石小路直通祠的正厅,小路两侧是艺菊之地,这个季节未见菊花开,可微风中飘送来自泥土的菊花淡淡清香。正厅内有庄严肃穆的陶公立身塑像,上方高悬“松菊犹存”匾额。驻足端详“松菊犹存”四个字,印象中其出自陶公的《归去来兮辞》。陶公自29岁始,三番五次出仕,于41岁在彭泽令任上看淡荣辱看透红尘,挂冠去职归隐田园,并赋《归去来兮辞》以明心志。世人称《归去来兮辞》是陶公脱离仕途回归田园的宣言,倾吐了他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精神情操。其中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就字面意思而言,庭院小路虽将荒芜,却喜园中松菊还存原样,似乎只写了一颗平常心,但放入前后语境之中不难看出,字里行间流露了陶公清贫守志、归隐田园的决心,而松和菊,则是陶公高洁品质的象征。
从此,归隐之处,陶公坐青松之下,赏菊,饮酒,作诗,恪守古训而“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或入圃艺菊,或自酿菊酒,“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松是“松、竹、梅”的“岁寒三友”之一,高洁寡欲,傲寒挺立,有着坚贞不屈的英雄气概;菊是“梅、兰、竹、菊”的“四君子”之一,凌霜飘逸,不趋炎势,有着特立独行的隐士风范。鉴于此,“松菊犹存”喻意亦不言自明。据记载,陶靖节祠始建于宋代初,唯因世人仰慕陶公高风亮节,建祠祀之,永留青史。千年以后我在这里,依然看见弃官而去的陶公,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浩然正气,依然看见隐居田园的陶公,读书种菊饮酒吟诗的悠然自得。
脑海淡入二十年前的一幕。那是我调入池州城区经济部门一个月之后,一位韩国客商自称对陶公渊明颇有研究,欲为此著书立说。我随单位领导本打算陪同这韩国客商去菊邑东流考察,但因这韩国客商意外有事缠了身,直到他一周后回韩国之时,均未能成行。依依惜别,我们请他饮陶公酒、品陶公菊,又将陶公酒、陶公菊作为礼物送给他。这酒,这菊,一时成了跨国“文化使者”。临行前韩国客商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这文化大餐可谓色香味俱全,美不胜收。陶靖节祠前,我无限遐思,假如韩国客商亲临满地黄花的菊邑东流,哪怕是匆匆忙忙瞥一眼,他这个陶公的“铁杆粉丝”又是何等的欢天喜地?
再谒东流,菊花开开落落又二十回。此行正值满地菊花盛开之际。适逢其时,心潮涌动。逛东流老街,涉足东流古往今来。移步换景之中,在墙脚、在台阶或者在石墩上,也许在居家院落内,要么在犄角旮旯,间或瞅见一两棵或一两盆甚至一群盛开的菊花,宛如水墨画中在某处刻意点缀的一笔,有着画龙点睛之妙,足以叫人心明眼亮。老街始建于唐,斗转星移千载,目前保留了明末清初江南街市风貌。街上为“前店后坊,闺阁深藏”古建筑布局,具有“青砖小瓦马头墙,朱角飞檐鱼悬梁”的地方特色,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事实就是如此。据说东流的古民居与屯溪老街、西递宏村古民居一脉相承,同为徽派建筑经典之作。老街古迹诸多,如马号巷、原东流县衙、炎帝庙等,这里有先人的温度、历史的厚度和后来者的仰望。
老街深处,我亲临先生所说的双井,实乃“子母井”。心里一阵惆怅,代先生多看几眼吧!年初我回江北看望先生,耄耋之年的先生说他很想回东流老家看看,可他已完全失明了,他冰凉的双手颤抖着抚摸了我的脸膛,我们畅谈东流的一些人和事。他说,双井是母子心连心,母子俩心心相印,并非旷夫怨女,当年是逗着玩的,“小鬼们”的好奇心比什么都重要……子母井开凿于清道光年间,距今已两百多岁,饱经风霜却依然完好无缺,井水仍明澈如镜、清甜甘冽,叫人不珍爱都难。眼前的子母井,泰然自若,世态炎凉之中母子相依为命,是为日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吧?子母井,名曰“德传井”“自然泉”“汲福井”,个中的玄机一目了然,——“母子俩”是街坊和睦共处的见证,宛如安放在市井里两只滴溜溜的眸子,从中窥见古镇人崇德向善、礼遇自然和珍爱幸福的纯朴民风。
先生曾对我说,如果将古镇东流喻作一朵盛开的陶公菊,那么老街就是其花之蕊。细想起来,先生此言不无道理。“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陶公菊花开千年不败,东流老街走过千百年风风雨雨,传播文化传承的花粉;陶公菊花开永葆生机,文化之魂,源远流长,在东流的成长岁月里不断赋予鲜明的时代内涵,当下,累累硕果挂满了枝头。2019年东流入选第七批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现今的东流,还拥有“全国重点镇”“安徽省文明镇”“安徽省扩权强镇试点镇”“安徽省首批特色旅游名镇”等高含金量招牌。东流老街也审时度势,赶着时髦罗曼蒂克起来,获评池州市“十大网红打卡地”。
此行遇见曾在池州农业学校就学的唐女士,我和她有两年的师生缘。她是学校的优秀学生之一,时任东流镇镇长,她说一届接着一届干,她的团队接过前任的椽笔,继续描绘东流的宏伟蓝图。目前唐女士已迁任东至县副县长,仍情系东流的建设和发展。有着“尧舜之乡”美誉的东至县,现已将东流镇总体纳入县城“尧渡东流一体化”开发建设,大美东流,未来可期。
正当为此行无暇再谒东流泉水塘而有些缺憾时,随行的东至本土作家、也是我在池州农业学校的学生杨女士,她告诉我,昔日雨井烟垣的泉水塘学校旧存现在火起来了。那里进行了保护性修复与重建,突显“让历史环境融入现代城市文化”这个时代主题,改造建成了“飞地学苑”民宿。据杨女士所述,飞地学苑结合了东流本地文化,以音乐、文学、摄影、民谣诗歌、古建筑及当代艺术等大型节庆为核心,同时奉上三十多种具有地方特色、乡村风味的菜肴,打造东流独有的特色形象和品牌,已荣获“池州市第二届十佳民宿”称号,同时赢得“最佳人气奖”。我怦然心动。闲暇时邀上三五位朋友去飞地学苑,品陶公菊,喝陶公酒,品味历史和现实相承、传统和现代交融的文化珍馐,给点时间在城市一隅静享人生的美好,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因为传承和发扬,泉水塘学校旧存有了最好的归宿。
又拜陶靖节祠,眼前一派生机盎然。祠内的菊花黄得耀眼香得沁心,一排排一簇簇,简约大方隽美,幽静淡然又傲气十足,宛若这里的主人一样超凡脱俗。归来时再次驻足流连,仔细端详了陶靖节祠门联:“逢盛世定不作桃花源记,遇明君哪得赋归去来辞?”往事越千年,一路辗转过来,世事已逢开口笑。试问,若陶公穿越时空来到跟前,为现实的繁花似锦所迷,谁还有这样万千感慨?
陶公静立靖节祠中,瞻望菊江,沉思千年。菊江东流,依然故我,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