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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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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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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娠的月亮

妊娠的月亮

刘鹏艳

我和孙玉玲的关系说不上好赖,老侯不在了之后,更是有她没她一个样儿。通常我放学回来都是一个人找吃的,她在超市里顾不上我,我就翻箱倒柜地找,有什么吃什么。有一回我把她留下来打鞋底的半盆浆糊吃了,她找了一圈儿,只找到一只空空如也的铝盆,不免大惊失色。她脸色寡白地观察了我一晚上,见没什么动静,才对着老侯的遗像叨咕一句:“你都看到了啊,不是我不好好养他,每顿饭都正儿八经地做,耐不住他逮着什么吃什么。”我扒着饭碗,接过她的话:“你就说我饿死鬼投胎,哪天吃死了,和你不相干就是了。”孙玉玲鼓着腮帮子瞪眼看我,想说什么,终是没脱口。我也懒得理会她,我又不是看后妈脸色下饭的倒霉孩子,我管她脸上是青是白。

孙玉玲在巷口的佳佳购超市干理货员,有时候也帮着厂家做促销,卖卖咖喱粉或是火锅调料什么的。她卖咖喱粉的时候,会事先焖上一锅白米饭,耐心地拿塑料勺舀进一个个比糖浆瓶盖大不了多少的小纸杯里,排兵布阵般在临时搭起来的铝合金台板上摆成一溜儿。她用咖喱烹饪洋葱、胡萝卜和土豆,黏黏糊糊的一摊,配以少量猪肉或鸡肉丁,红红绿绿的倒也好看。谁走过来,她就舀一勺咖喱铺在盛好饭的小纸杯里,勾芡成一坨,逮谁是谁不厌其烦地请人家品尝。咖喱饭味道不赖,人家往往吃上一坨,咂咂嘴并不立刻走开,她就开始热情地推介:“你刚刚吃的是原味的,要不要再试试微辣的?”微辣之后还有中辣的,中辣之后还有特辣的,特辣之后还有变态辣的……四五坨之后,人家也吃饱了,不好意思不捎带一包咖喱粉回去,因此孙玉玲的业绩比她的脸蛋儿漂亮得多。

老侯当初看上孙玉玲,肯定不是因为她的脸蛋儿。她颊边有麻子,老是跟没洗干净脸似的,脸型也不讨巧,上窄下宽,咀嚼肌发达得像塞了俩枣,搁在现在的姑娘们身上,属于那种不打瘦脸针就活不下去的类型。不过孙玉玲的身材好,腰是腰臀是臀,单从后面看,难免让人想入非非。佳佳购的老板储大炮就馋着孙玉玲,看孙玉玲的时候,眼神往往如钩如戟,刺啦刺啦直剥衫子。孙玉玲不大睬他,但又不能把他十分不放在眼里,毕竟他是老板,不看面子,也要看饭碗。这就很微妙了,恰如桃花和流水、柳絮和风的关系,有点“和而不同”的意思,顺着,但又不给你。孙玉玲敷衍男人的功夫,是涵养了好多年的,嫁给老侯之后,才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她以为我不晓得,嘁,我心里明镜似的。

孙玉玲忙起来的时候顾不上我,我也懒得因为一口吃的去叨扰她,毕竟没叫过一声“妈”。老侯殁的时候,眼泪吧咂地交代我,儿啊,听话;也拉着孙玉玲的手,低声下气地拜托过,玲啊,算我欠你的。但这是他俩的账,和我没关系,我活我的,和谁都不相干。

不过在学校里出了事,他们还是打电话叫孙玉玲。我想恼也恼不起来,谁让老侯殁了呢,老子本人又他妈还没成年。

班主任冯太监给孙玉玲打电话,说我在学校耍流氓。孙玉玲吓了一跳,说侯江不是那样的孩子。冯太监不客气地说,你知道他是哪样孩子?孙玉玲愣了一下,慌着赔礼道歉,承认侯江是流氓。

回到家,孙玉玲气急败坏地吼我:“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和尚道士(事)。”我把书包扔到鞋柜上,吊儿郎当地回她一句。早上走得匆忙,换鞋的时候把一只拖鞋踢到沙发底下了,我单脚跳着,拿脚趾头去够拖鞋。

“真是小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孙玉玲的一张麻脸又变得寡白,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你爸不在了,没人管得住你了是吧?”

“你提他有劲么?”我喷她一句,脚趾夹着拖鞋,临空晃一晃,差点飞到孙玉玲脸上。我看到她脸上的几粒麻子吓得几乎跳起来,心里不免发笑。

“你……”孙玉玲捂着心口,仰面倒在沙发上。

我知道她虚张声势,不紧不慢地套上拖鞋,拿起鞋柜上的书包,随口问她:“没病吧你?”

孙玉玲白我一眼:“有药啊你?”

晚上吃的是咖喱饭,孙玉玲赶着去学校觐见冯太监,在超市煮的半锅咖喱没推销掉,就直接端回家了。我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孙玉玲直叹气,说我到底是怎么长的,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孩子。我扒拉着饭碗,埋头说:“遗传。”

我身上肯定有老侯的基因,刺儿头,不服管,脾气一点就着。当初老侯在白水坝一带,也是有点名气的,孙玉玲之所以跟着老侯,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他在地方上罩得住。据说为了孙玉玲,老侯还打过几场狠架。不过结婚以后老侯就认真过起了日子,每天起大早儿去周谷堆贩菜,再到白水坝菜市场零打碎敲地卖出去,挣点辛苦钱。街坊邻居都说,一物降一物,老侯那么不服管的人,偏肯听孙玉玲的。要是老侯早年就知道疼媳妇,我妈也不会被气死。私下里广有流言,有鼻子有眼,说孙玉玲怎么会伺候男人,覆雨翻云一百零八式,招招掐死你的温柔。她一个外来的洗头妹,常年以发廊为基地,伺机发展长线客户,终于把老侯发展成了老公。这都是我七岁以前的事,我记得不很清楚,偶尔想起我妈,眼波迷离,含怨蕴愁,一副良家女子的打扮。我也不知道那是我记忆里的母亲,还是相片里的母亲,总之是一袭墨绿色百褶裙,掖腰穿一件碎花的确良褂子,温驯如一头母绵羊,其余竟毫无印象。

不过这不妨碍我把自己活成一个没妈的孩子,老侯打我骂我的时候,我就拿这一条挤兑他:“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让我跟我妈去呀。”我哭着喊着拳打脚踢,小小年纪竟也能折腾得老侯左支右绌。孙玉玲有时劝,有时不劝,没个准头儿,也不知她打什么主意。我想这就是后妈,要是亲生的,怎么也不肯让老侯的铜头皮带没轻没重地落在我还没来得及长开的小身子上。我有时候恶狠狠地瞪她,啐她唾沫,她也不以为意,脸上的麻子一律云淡风轻:“我给你吃给你喝,又没虐待你。”想想也是,比起孙玉玲,老侯更像是我的敌人。我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

眼下我也懒得跟她计较。冯太监找她,肯定是加油添醋地叙谈了我在学校的不轨行为——我把半瓶红墨水倒在一条卫生巾上,趁着打预备铃的工夫,扔到靠近讲台的字纸篓里,恶心坏了一脚踏进来上课的英语老师。本来这位自命不凡的女老师腋下夹着一摞卷子,要给我们测验,结果“啊”一声,手脚失衡,白卷飞了满天。初二(六)班的学生们哄堂大笑,英语老师气得捶胸顿足,当场发誓:“你们班不要学英语了,我也不会再给你们上课!”说罢摔门而去。

我就知道群众队伍不那么纯洁,肯定会有人向冯太监告发,说那条卫生巾是我扔进字纸篓的。不过那也没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什么不可以坦白的。全班人都不想英语测验,我代表他们采取了行动,结果这堂课没能测验成,达到了可以告人的目的。就这么简单。冯太监不相信地看着我:“你疯了吧?”“我哇瑞挂的(very good)。”我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冯太监,他罚我站了仨小时,直到天黑孙玉玲把我领回家。

“我是管不了你了,”孙玉玲牙疼似的鼓着腮帮子,把空碟子空碗摞起来,“不过早晚有人收拾你,你长点心吧。”她捧着一摞碗筷进了厨房,我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仰着头不搭腔。吃饱了真累,手脚摊开,才能把自己舒服地晾在空气里。脑子里供血不足,血液都涌到饱胀的腹部去了,我想不出有什么语汇可以表达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美好心境,就夸张地打了个嗝。

厨房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间或应和着隐约的叹息。

在冯太监眼里我不是个好学生,当然我也不屑成为冯太监眼里的好学生,这就跟冯太监不想成为我眼里的好老师一个道理。开学第一天,他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原因是我早读迟到了一分钟。原本迟到一分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好多同学都迟到,低头认个错,夹着尾巴回座位就好,不过我颈椎有毛病,该低头不该低头的时候,一律引体向上地昂着,而且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装大尾巴狼的老几。冯太监一瞪眼,我反倒乐了,结果被赶到教室外面,在走廊看了一上午的风景。中午放学,冯太监问我是不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说我的错误就是来早了,要是再迟点儿,横竖等早读结束,您逮不着我,反倒可以直接进去上课。冯太监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伸手指着我的鼻子,兰花指都给逼出来了,从此认定我是个坏学生。我也没跟他客气,鉴于他白面无须,扭捏作态,直接给他起了个外号——冯太监,很快在班上广而告之地叫开了。

看不顺眼是一种交互式的人际行为,越看不顺眼,就越想找茬儿,越找茬儿就越以为是对方的错儿。在冯太监看来,我丢卫生巾是严重的挑衅行为,我也懒得跟他解释我莫名其妙的个人英雄主义冲动。和许多正当年的少男一样,我身体蓬勃而内心肿胀地野蛮生长着,只不过他们有爹有妈,膨胀得比较内敛;我呢,不用为谁的面子里子负责,老侯和我妈都仙游去了,孙玉玲不过是个假把式,她也犯不着为我的事真往心里去。

偶尔也会想起仙游的老侯和我妈,他们在哪儿飘着呢?怪有意思的,我因而也很向往修仙,对生命丝毫没有敬畏之感。生命是什么?半精半卵的一坨,源于男人向女人的一次求欢。这个意象放大了看,就是孙玉玲舀进纸杯请人免费品尝的咖喱饭,廉价,而又不乏诱惑。结果是,走过路过的,都没错过。

我和谁都不亲,和谁亲都不屑。人在本质上没有分别,却硬要分出三六九等来,高等的看不上中等的,中等的呢,压根儿不觉得人瞧不起他有什么不正常,因为他看到下等的,眼梢也那么不自觉地吊起来。这样一辈儿传一辈儿,大家都觉得没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谁天生是高等人,谁又天生是下等人呢?这些问题找不着答案,父母自己不明白,学校里也不教,反正就是混呗,总能找到一种自洽的活法。

我把自己混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左右都是志趣相投的兄弟,走得最近的,是个叫板头的家伙。板头大我几个月,却矮我半个头。这个满脸痤疮的矮冬瓜身残志坚,每天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拿一只小镜子挤脸上的油痘。挤一下,就往桌肚底抹一下。没人敢用他的桌子,翻过来都是星星点点的脓血和皮脂。你要是想吓唬前排那些小女生,这个最好使,想想那些姑娘吓得花容失色高声尖叫的样子吧,简直爽爆了。

这些姑娘当中最出色的那位叫米妮。因为她,班上的男生个个都想当米老鼠。冯太监对米妮也青眼有加,原因是米妮既是好学生,又是女学生,而且是漂亮的女学生。这种成绩好的漂亮女生,和我们不是一路人,甚至轻易不会走到我们后排来。要不是帮老师发作业本,米妮应该是懒得看我们一眼。我们借此机会肆无忌惮地看她幼白的脖颈、粉嫩的脸蛋以及微微翕张的樱唇,这些都有助于丰富少年的春梦。

我和米妮是纯洁的优等生和差等生的关系,我从不正眼瞧她,看美女必须角度刁钻。当然米妮也不曾正眼瞧过我,我们打了个平手,有点旗鼓相当的意思。这使我的想象张开翅膀,认为我们表面上虽没有任何交集,实则暗地里有情有义。也许有一天离开学校,我们会在街头的转角再次相遇,见到了,也没有任何狎昵的表示,不过淡淡一笑,互道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这就很能够回味一生了。

你看,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想到漫长的一生,可见是个多么忧郁而浪漫的人。但所有人都无视我这个宝贵的品质,相反,他们认为我追求物质享受,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照孙玉玲的说法是,没心没肺,败家玩意儿,熊孩子根本想不到比眼前多一分钟的事儿。

放学的时候,板头喊我:“侯子,留步说句话。”

我就留步,听他有什么高低见。反正放学也不想写作业,回家太早了,太阳还没下山呢。通常是去网吧,但也分时候,有钱的时候和没钱的时候。孙玉玲对我不算小气,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有个后妈到底比没有妈要强些。但也经不住我大手大脚地花。她说得很明白:“我一个月也就开一次工资。”考虑到成人之前,我还要靠她养活,倒也不便把她逼急了。

我没想到板头留我是为了米妮。

板头说他有个哥们儿看上米妮了,请我帮个忙。我说我跟米妮不熟。这是实话,要不是冯太监一天惦记我好几次,米妮未必叫得出我的名字。板头揽着我的肩膀说:“不熟没关系,就搭个话头。”他个子矮,揽着我的时候像挂在我身上,感觉占我不少便宜。我把他的胳膊拧下来,又把自己的胳膊搭到他的肩头,这样就顺眼多了。“搭话头?怎么搭?你搭我看看。”我怼他一句。板头生气了:“是不是兄弟?”我斜眼睨他:“是兄弟怎么样,不是兄弟又怎么样?”“来劲了吧,不就你颜值高吗,都知道‘钢圈牙’给你传过纸条。”他说的是米妮的同桌王菁菁,牙上勒一钢箍,说是正畸。板头想请我托王菁菁转告米妮,明天放学大门口左边五十米“么么哒”茶饮店见面。我去,这话传的,太不符合经济学原理了。“米妮去呀?她傻呀?”“所以你先出面请‘钢圈牙’喝一杯。”“凭什么?”“凭你玉树临风,仗义疏财嘛。”“没有,可以仗义,架不住财疏,玉树也怕风大折了腰。”“瞧你这小家子气的。”板头伸出两根指头,夹着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绿莹莹地在我眼前晃悠。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约“钢圈牙”去茶饮店喝东西,条件是她带上米妮,我带上板头的哥们儿。

老实说我不认为米妮会答应,我先把钱装进自己兜里再说。没想到王菁菁一口应承下来,还真把米妮带出来了。当我在“么么哒”见到米妮的时候,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侯江,”米妮从玻璃门后面转出来,糖稀一样软软的阳光刷在她清透的皮肤上,使这姑娘看起来像一盘诱人的食物,我几乎能听到旁边板头的哥们儿,那个叫老刀的家伙吞咽口水的声音。“你可以呀,这么直接把菁菁约在学校门口,不怕冯太监看到?”说完米妮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轻笑一声。我从来没听到“冯太监”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过,她一直恭恭敬敬地喊“冯老师”。这红口白牙的,真是让人怦然心动。

不过我还记得自己是介绍人的身份,一念之间罢了,怦然心动也就那么回事。坐,我招呼各人落坐,把老刀介绍给米妮和王菁菁,又把米妮和王菁菁介绍给老刀。米妮笑盈盈地望着我,眼睛在我和王菁菁身上转来转去。她还以为我不好意思,第一次约女孩子,拉个兄弟来壮胆。我也就不说破,由她去自以为是地畅想。

这会儿板头大概在某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对这种类似相亲的场面进行荒唐的意淫。他把他的小学同学硬塞给我之后,就油滑地溜走了。给出的理由十分贴切:不方便。据说在北门小学的时候,老刀为板头挨过一刀,所以两人关系很铁。我大为惊讶,问他们为什么事情动过刀子,板头先是不肯说,后来期期艾艾地承认,不过是削笔刀。六年级的时候他们拿一把削铅笔的蓝色小刀,在路边拦截低年级的小学生,零打碎敲搞点甜头。多了也不敢抢,那把削笔刀不过是比划个样子,吓唬小孩儿,弄几块钱,买点零嘴儿什么的。

事儿不大,所以一直也没闹出什么动静。后来有一天,他们拦住一个小孩儿,小孩儿哭着说我没钱,明天给你们。这么损的孩子,他们也没当回事,第二天当真还去老地方等着,等小孩儿拿钱来。没想到小孩儿把他爸——一个混混儿出身的散打教练带来了。那家伙人高马大的,袖子撸老高,露出肱二头肌上的猫头鹰刺青。不费吹灰之力,一手掐一个,把两人提溜到河沿上,凶神恶煞地盯住板头:“我是先把你扔河里呢?”又狠狠挖一眼老刀,“还是先把你扔河里呢?”俩人吓得簌簌发抖,不说话,只是哭。小孩儿在旁边直拍巴掌:“爸,把他们俩一起扔河里算了。”板头和老刀哭得更惨了,鼻涕拉呼地上气不接下气:“叔叔饶了我们吧?下次再也不敢了。”小孩儿他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下次,敢动我儿子,你俩小子活腻歪了。”

此话一出,板头和老刀也听出来了,就跟昨天他俩吓唬小孩儿似的,小孩儿爸也是在吓唬他们,于是嗷嗷哭着嘶喊:“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小孩儿爸这才把他俩的领口松开。不过还没算完,小孩儿爸让板头和老刀把吓唬小孩儿的削笔刀掏出来,又把小孩儿拉到面前,努努嘴:“去,随便划一刀,让他们长点记性。”

老刀之所以叫老刀,就因为手臂上挨了一刀。

这种教育小孩儿的方式也是够奇葩的,估计小孩儿在老刀手上划了一刀之后,自己也吓住了,因而躲在老刀后面的板头得以幸免。划得不深,老刀也没觉得太疼,不过当时仨孩子都有点呆若木鸡,感觉这真是血的教训。

我回家的时候,孙玉玲正好下晚班回来。走到巷子口,撞上了,她身后还跟着面目模糊的储大炮。昏黄的路灯下,储大炮浮肿的脸盘油腻发亮,五官反倒挤兑得不明显。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兴奋地比划着什么,也不管孙玉玲只拿后脑勺对着他。见到晃晃悠悠甩着书包的我,储大炮主动跟我打招呼,我笑不唧儿地哼了一声。孙玉玲蹙着眉头,一撇嘴角,嘁。也不知她“嘁”的是我,还是储大炮。

“那……我,我就送到这儿?”储大炮赔着笑脸,身子往后撤。孙玉玲不置可否。我打个哈哈,做个“请”的手势。

细脚伶仃的路灯滑稽地站在路边,一声不吭地把储大炮送走了,单留一条肥大漫长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长,越来越淡。

我跟孙玉玲开玩笑:“老侯都不在了,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能凑合,比单着强。”

孙玉玲啐我一口:“你心眼儿倒比屁眼儿大,没听说过儿子催着妈往外嫁的。”

“你儿子这不心疼你没人疼么?我又不能跟你一辈子。”我顺嘴出溜那么一句。

孙玉玲眼睛一亮:“你再说一遍,我是你妈不?”

我一愣,心说,靠!甩起书包噔噔噔往前走,把孙玉玲孤零零留在身后。昏黄的路灯在她脸上打了层蜡,脸盘子上的麻点儿受了气似的一个个往外蹦。

“哎,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被我施法定在灯下的孙玉玲有些莫名地抓狂,几乎歇斯底里地嚷嚷道,“赶着去投胎啊?”

谁扔下的易拉罐横在当道儿,我猛踢一脚,嘡啷一声,滚老远。只听她在背后幽幽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下辈子吧。”

进了屋,我把书包和自己撂在沙发上,两只鞋子横一脚竖一脚地胡乱蹬在门口,又惹来孙玉玲的不满。埋在沙发里“葛优躺”的我,躺在一片软绵绵的虚无里,摆摆手让她别聒噪,我饿了。孙玉玲一惊一乍地问你这么大个孩子怎么不知道吃饭?我挪挪屁股,掏掏左边兜,又掏掏右边兜,让她看清楚白花花的口袋布。展示完一穷二白的裤兜,我眉毛一挑,做出个游戏人生的表情。

孙玉玲一边不情不愿地骂骂咧咧,一边手脚麻利地煮了锅面条。切葱段儿,摊荷包蛋,点麻油,一气呵成。不大会儿工夫,端上桌,热气腾腾。面锅也不大,我懒得拿碗,凑手端上锅吸溜着吃起来。面条烫嘴,锅里的蒸汽熏上来,一阵阵儿地辣眼睛。我眯着眼吸溜面条,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到孙玉玲把我的书包翻过来,皱起眉头啧啧嘴,又从屋里拿来针线。书包带子的接头处裂开好多天了,我没管它,就等着彻底断开,和书包说拜拜。见孙玉玲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我“哎、哎”地喝阻她多此一举,敲着锅沿说:“费那事!”孙玉玲头也不抬:“甭想我给你买新的。”我龇牙一笑:“不花你的钱。”孙玉玲还是不为所动:“就你这败家孩子,我先缝上再说。”手上走着针线,肩胛上纷披而下的发丝微微颤动,“你妈要是在,也得缝。”

我就不言语了,随她趟着针脚,嗤嗤有声。

孙玉玲生不了孩子,她先天性输卵管堵塞。嫁给老侯之前,她差点儿就结婚了。可男方一听她不能生孩子,扭头就走,照孙玉玲的原话,谈了三年恋爱,人家放个屁似的就把她给放了。遇到老侯,孙玉玲也觉得是缘分。换着是头婚的男人,就算人家赌咒发誓,没孩子也成,她不免心有负累;老侯有我,日后不缺摔盆打幡的,她捡个现成便宜,落下心安理得。这笔账我心里清楚着呢,不过是就坡下驴的事儿,我有亲妈,孙玉玲算哪棵葱,下面条当佐料还差不多。

想到我亲妈,按理说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我想她的时候不多,即使想起来也没什么感觉。那个一袭墨绿色百褶裙,掖腰穿一件碎花的确良褂子的良家妇女,怎么看都该嵌在相框里,端庄地挂在墙上,缺少一种湿润的温度。孙玉玲呢,则接地气得多,她有时候很妖冶地穿着黑丝和超短裙,在热闹的大街上扭来扭去;有时候又很朴素地勒上围裙,戴副塑胶手套,在厨房、餐厅和卫生间里里外外地忙活;尤其是啰嗦的时候,特别像一亲妈,那么事无巨细,那么口无遮拦,数落我就像打嗝放屁——老侯在的时候,孙玉玲似乎还有所顾忌,后来老侯一蹬腿儿,我们之间的关系逐渐胶着,终于密不透风,插不下任何客气和谦让。

我和孙玉玲相处了整七年,比我跟亲妈待在一块的时间还要长。相比之下,前面那六七年离得越来越远,并且随着岁月流转,在整个生命过程中的浓度也被稀释得越来越不像话。一锅面条吃完,我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腆着肚子回到自己屋里。窗户外面,月亮升到半中天了,四周围洇着一团雾样的云朵,看上去毛毛躁躁的。星子也稀,藏在暗处若隐若现。仰望稀里糊涂的星空,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啊——

客厅里传来孙玉玲的咋呼声:“吃饱了撑的,鸡毛子鬼叫什么呢?这都快半夜了啊。”

这一夜我睡得很瓷实,可能是吃得太饱的缘故,平日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一个也没做。天亮爬起来上学,见门口鞋柜上搁着一张面值100元的崭新钞票,红彤彤的毛主席头像和蔼可亲,我毫不犹豫地揣进了裤兜。当然,为了报答那和蔼可亲,临走的时候我蹑手蹑脚的,关门的声音也着意放得轻巧了些——孙玉玲今天休班,赖在床上还没起。

因为板头的关系,老刀和我开始走动。有时候他到我们学校来,有时候就在网吧见。他和米妮搭上话头之后,我就功成身退了。作为介绍人,出了“么么哒”茶饮店,他俩爱咋咋的,干我屁事。我又不包他结婚生孩子。不过老刀的追求过程好像不大顺利,难怪,米妮怎么可能和他走到一起呢?想吃天鹅肉的蛤蟆多了去了,凭什么他吃得着?

为此上了当的米妮对我多有嗔怪,她瞪着毛茸的大眼睛诘问我,为什么要出卖她。

“没有哇,天地良心,我和你有交情还是有盟约?既然都没有,谈何出卖呢?”我无赖地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米妮咬着樱花瓣儿一样娇艳的嘴唇,一跺脚:“我和你到底是同班同学,难道没有友谊吗?”“你说有就有,”我立刻同意她的观点,“我也觉得我们的友谊可以再发展发展。”米妮脸红了,感觉自己又上了当。从此发作业本儿的时候,她总是把本儿摔在我桌上,眼睛也瞪得比平时大。旁边的人就起哄,欧,欧,米妮的脸更红了。

再说那个叫老刀的家伙,小学毕业后就没再念书,整天东游西逛,又潇洒又凄凉——他爸他妈离婚之后都另起了炉灶,再度生儿育女,老刀因此成了多余的孩子。八十岁的爷爷管不了老刀念书的事,老刀也不觉得自己在念书这方面有发展的余地。那么与其当断不断,不如早点了断。老刀丢了书本之后,也觉得无聊,有次来学校找板头玩儿,恰巧碰见米妮,惊为天人,觊觎之心顿起。通过我勾搭上米妮之后,老刀又约了米妮几次,当然次次惨遭拒绝。老刀问我有何良策。我说,这事儿跟你念书一样,当断则断。

老刀追求未遂,心思也就渐渐淡了,毕竟是个天真无邪的闲散少年,吃喝玩乐乃第一要务。他爸他妈每月把抚养费打到他在中国银行开设的户头上,老刀因而比我和板头都阔绰得多。下馆子,打游戏,K歌,看电影,多是老刀付账,大方得让我们几乎有种错觉:老刀背后是整个中国银行。

有了老刀加入之后,放学后的节目丰富多了,不过我的学习成绩依然稳定,因为照冯太监的说法,我已经没有下降的空间了。我们仨很快结拜为兄弟。老刀念小学的时候留过级,故而长我和板头一岁,况且出去玩儿都是他买单,我们心甘情愿奉他为大哥;板头大我月份,沾沾自喜地当了老二;我排行老三,但兄弟们也都尊我一声“三哥”。这组合没毛病。

孙玉玲发现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就叉着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冯太监找你了还是公安局找你了?要是都没有,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这么大的人了,知道自己在干嘛。孙玉玲扑哧笑出声儿来:“你,鼻屎大的人,口气倒不小。”我不高兴地拨拉掉她伸到我面前的手指头,翻个白眼说:“储大炮收买过我,我是念着咱俩的交情,才没给他腐蚀我的机会。你要是这么不懂事,我可就不再拒绝他的糖衣炮弹了?”孙玉玲一时气结,像只冒泡的螃蟹似的吐一句:“嗨,这倒霉孩子。”

在我的教育问题上,孙玉玲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一方面是基础不咋样,她和老侯都不是文化人,我亲妈活着的时候,除了勤俭节约和贤良淑德之外,也没表现出什么过人的才情;另一方面,孙玉玲信奉一棵草顶一颗露水,咋样都能活人,没必要千军万马跟人争着抢着趟那座独木桥——既然考大学不是问题,学习成绩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老侯生前给她交代过,“给口吃的”,“别学坏”,就这两条,其余没什么想法。所以她也这么要求我,“吃饱了”,“别惹事”,她算对得起老侯。

我既答应不惹事儿,她也乐得消闲,仍旧打扮得横看成岭侧成峰,妖妖冶冶地去佳佳购超市卖她的咖喱粉和火锅料。高兴的时候主动给储大炮飞媚眼,不高兴的时候面对储大炮的殷勤直翻白眼。储大炮摸不透她的喜恶,她的喜怒无常反倒成了致命的吸引力,折腾得储大炮神魂颠倒。

有一回储大炮把我约到火锅店,诚心诚意向我讨教,问老侯当年是怎么把孙玉玲娶回家的。我一边嚼着汤水淋漓的大渝毛肚,一边说叔你太难为我了,老侯跟孙玉玲搞上的时候我才多大?光记着我妈含愤而亡了。就连孙玉玲到底是不是小三儿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搞清楚的。

“那孙玉玲到底是不是?”储大炮把滚在锅里的羊羔肉抄起来,一股脑儿堆在我碗里。

“是什么?”我装傻充愣。

储大炮咽口唾沫,小眼睛眨巴着:“就你说的,小三儿。”

“严格意义上不算吧。”

“这话怎么说?”

“我妈死之前,孙玉玲就来这片儿给人洗头了,不过那会儿,他俩还没勾搭上。”

“老侯说的?”

“我信他那张嘴!”

“那是孙玉玲说的?”

“后妈的话能信吗?”

“嗨,你小子,”储大炮摸着青魆魆的下巴,身子情不自禁地往后仰,“说说。”

我用筷子尖儿拨拉着碗里的羊羔肉,挑精拣肥地啧啧嘴说:“我只能说到这儿了,这顿也就值这点料哇。”

“好,好,下回接着聊。”储大炮笑着点头,往后屁兜儿里摸钱包,“老侯养了个好儿子。”

老侯养的儿子好不好,别人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数。有人认为很不好,比如冯太监,再往前,还有我小学时候的班主任。他们都以整齐划一的教学标准要求学生,让成绩差的学生自觉比别人矮一头。我上小学的时候,老侯还在,出了事儿,都是他往学校跑。班主任瞧不上我,连带着也瞧不上老侯,或者倒过来,因为她瞧不上老侯,连带着也瞧不上我。老侯批评过我,说你怎么就不能争点气。我说你给我争气了吗?我同学的爸爸,不是这个“总”就是那个“长”,我说什么了没有?老侯就不吭声儿了。

作为一个曾经混社会的菜贩子,老侯非常重视言传身教。

我考试不及格,老侯也着急,可着急归着急,学习不属于他擅长的科目,吼吼也就算了。我要是跟人打架,老侯就上心得多。首先是问我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其次才问我为什么打架。这两个问题的逻辑关系是:如果我打输了,不管是不是别人先动手,我都欠揍;倘若我打赢了,他才关心是我先动的手还是别人先动的手,因为要考虑是否造成影响,要不要到学校赔礼道歉。

在这样独树一帜的教育观念下,我三年级以后基本上打架没再输过。

当然打赢了也很麻烦,老侯会被叫到学校去挨训。多数时候老侯都唯唯诺诺,但有一回班主任絮叨得狠了,训了整整一个小时没让老侯抬头。老侯头天恰好输了一场麻将,又被孙玉玲在门外关了一夜,结果没忍住,终于揭竿而起。

那次具体为什么事打架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后来对方挠了我一爪子,我就给了他一个扫荡腿。再后来武斗升级,一发不可收拾,同学老师围了一圈儿,跟看猴戏似的,特别热闹。本来这种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没有什么原则性可讲,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可是我有一部沉甸甸的斗殴黑历史,对方的爸爸抓住这一点,硬说我寻衅滋事欺负他儿子,不依不饶地在学校里闹得不可开交。老侯被叫去之后,班主任和对方的爸爸合伙儿把他训得跟孙子似的。任老侯怎么道歉,这事儿都过不去,那人颠来倒去就那么一句:“你儿子凭什么打我儿子?”

老侯输了麻将,又被孙玉玲在门外关了一夜,心里早就烦得不行,那人的每一句聒噪在老侯听起来都是一次撩拨。再加上班主任拉偏架,不捯气儿地数落他老侯的儿子不好,终于,老侯猛地昂起那颗整整一个小时没机会抬起来的头颅,瞪圆了煞红的一双眼,当着班主任的面,封住了那人的衣领子。“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说着一拳塞过去。

女班主任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两个男人揉做一团。老侯边打边嘶吼:“你现在知道我儿子凭什么打你儿子了吧!?”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关于老侯,值得回味的事儿不多,因为我打架而跟别人的爸爸打架算一桩。那一战之后,老侯在我们学校就成名了,班主任再也不叫他去学校训话。老侯对我说:“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以后的路,得靠自己走。”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一直以为,老侯对不住我妈。他爱赌,臭脾气,做事虽然麻利,但净说些人家不爱听的话,以至于经常做了好事却留下骂名,照我妈娘家人的原话,“是个十足的混蛋”。在赌这件事儿上,我妈劝了老侯十万八千次,每次老侯都点头说好,完了扭屁股一上麻将桌,又忘在十万八千里开外。我妈哭也哭过,闹也闹过,没用。没用也就死了心。

一个死了心的女人什么样儿呢?她在梳洗打扮方面完全提不起兴趣,面色苍白,嘴唇发青,原本俏丽的脸蛋儿变得削尖,兀立的颧骨上方挂着两只黑眼圈,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阵风就好像把她吹到天上去了。我妈骇人的样子,老侯看不见,或者见着了,也没往心里去。他依旧忙忙碌碌的,跟兄弟们喝酒,打牌,要不就是,喝酒,打架。那会儿我还小,对老侯没什么印象,因为他总是等我睡了才回家,我妈送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又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成功地活成了我妈口头上的“你爸”。如果不是我妈吓唬我,“等你爸回来收拾你”,或者,“跟你爸一个德性”,我都不知道我确实还有个爸爸。

我妈是累了。

她累倒在病床上的时候,薄得像一片纸。

老侯跪在床头,一副追悔莫及的嘴脸,但是任凭他怎么忏悔,我妈都不再原谅他。她直挺挺地望着天花板,每说一个字,就要歇上一会儿:“我,我……这辈子,大概是……欠你的,如今……算是,还清了。我……得走了,不然我……连自己,都,都,原谅不了我……我自己。”

我妈就这么说着绕口令上了路,不愿意多看老侯一眼。可能看到老侯,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一心想留下来跟他算账。这男人,骗光了她的青春和爱情,最后赤裸裸地告诉她,完全没有还本付息的能力。她已经把后半生都搭上了,还能说什么?“儿……子”,她艰难地扭着头到处找我,“妈妈……太累了,等不到你……长大,你自己要乖……”

算不上含恨而终,临走的时候她好像舒了口气。

我妈走了之后,姥姥舅舅们和我们家彻底断了关系。实际我妈走之前,他们也不爱搭理我们。我妈是一意孤行嫁给老侯的,我都生出来了,她还不大敢回娘家。娘家哥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老侯这样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的社会闲散人员,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况且老侯的嘴巴又臭,死要面子。恋爱的时候,因为爱情,不管不顾,结了婚才回过味儿来,过日子靠的是经济实力。老侯没定性,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收入也就不稳定,家里急用钱的时候,往往凑不上手。你说他不挣钱吧,花钱偏又大手大脚,高兴起来,花几千块给你买件花里胡哨的首饰。你还不能说他,因为他喜欢你才给你买呀。当然更多的时候,钱都花得莫名其妙,可能在牌桌上,也可能在大排档上。大舅子说了老侯几句,老侯就当着一屋子亲戚朋友的面儿炸了毛,先拍板凳,后掀桌子,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妈声嘶力竭地哭着摁住他,从此娘家不来往。

我记得很清楚,我妈走那天,是个满月。

春天已经很深了,稍微走几步路就穿不住外套,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窗外的花香里萦绕着蜜蜂的嗡嗡声。我一整天都在幼儿园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再有一个月,我就要从幼儿园毕业了。老师已经带我们参观过隔壁的小学,我知道以后要背着书包去上学,教室也和我们现在的不一样,不是小朋友们围坐一圈儿,大家相互能看到对方的笑脸,而是一排一排的,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后脑勺。我妈病了之后,一直是老侯送我上幼儿园,我希望上小学的时候,妈妈能好起来。因为我不喜欢老侯送我,他总是自顾着走路,一步迈我两步。我拉着他的手,小腿儿使劲倒腾也赶不上他,搞得我像是一个拖曳物。

这天老侯把我从幼儿园里领出来,走道儿却是一步缓似一步。他低着头慢慢走着,好像在心里一格一格地默数人行道上的铺砖,没完没了。我都有点着急了,问他为什么不快点。老侯停下来,俯身望着我,可能是觉得高度不合适,接着又蹲下来,眼睛平视着我的眼睛。“儿子,”他对我说,“今天咱们先不回家,去医院看妈妈。”

“妈妈说医院里病菌多,不让我去。”住院前,我妈交代过,孩子小,没必要两头跑,该上幼儿园上幼儿园,该回家回家,老侯的主要任务是照顾我,她不用他照顾。

“妈妈……想你了,”老侯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今天去看看妈妈吧。”

我和老侯来到医院,就看到了那个薄得像一片纸一样的妈妈。

“妈妈。”我趴在雪白的床单上,小小的身体被白云托起来。

妈妈笑了。她的笑也那样薄,薄得一戳就破。即使这样薄的笑容,我都担心她是不是能撑得住,因为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游丝一样的气息若有若无,我拼命也抓不住。

“妈妈,”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妈妈……”

我终究什么也没抓住,当天晚上,我妈停止了呼吸。月亮好圆呀,一动不动地挂在窗户外面,胖乎乎的,银盘似的一轮。可能是被忧伤浸泡透了,圆月不想动,也动不了,肚子越涨越大,表面皴起深红色的裂纹,好像随时会在深蓝的虚空中爆炸。我害怕地躲进老侯的怀里,老侯抱着我,轻轻打着节拍,抚着我的后背说:“十五了,月亮就圆啦。”过会儿又苦笑一下,“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有意思,不过圆了又会亏,亏了又会圆……”“月亮圆成一个球了,肚子里都是气,会炸吗?”我担心地问。“也许吧。”老侯向我坦白他的无知,“但也说不定。这世上的事都说不定。”

这世上的事都说不定。

好比老侯这样混蛋的男人,遇到孙玉玲之后,竟然转了性。

孙玉玲在我妈走之前就来白水坝了。那时候她在“发飞丝”给人洗头,一个头能赚五块钱。作为外来的妹子,孙玉玲拿出了与生俱来的风骚和泼辣劲儿,很快在当地站住脚。有一大批三十到五十岁的男人成为她手下的常客。她的手原本又细又长,乍一看像弹钢琴的,细看,却像弹棉花的。她挣钱并不轻松,含有化学制剂的水流不断冲刷和浸泡她的双手,并且由于她的耐心和细致,每个头都要重复揉捏三遍以上,因而她的手比别的洗头妹更加粗糙膨大一些。

在认识老侯以前,孙玉玲已经认了命。她认为自己不配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存点儿钱,以免后半辈子太过凄凉。事实上认识老侯以后,她也不觉得这是个可以托付的男人。老侯名声不太好,他对前任老婆的种种令人发指的过失,已经传遍了整个白水坝。有次孙玉玲给老侯洗头的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到了这件事,老侯顷刻变了脸色。孙玉玲想收口已经收不回去了,索性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她说老侯之所以能够欺负自己老婆,是因为他老婆愿意受他欺负。这一来老侯怔住了,脸色白了青,青了紫,紫过又转红,最终呈现出层次丰富的火烧云的颜色。

那以后,老侯就常常去找孙玉玲洗头,一边洗,一边聊。具体聊什么,只有他俩知道。不过旁边的人经常能听到孙玉玲咯咯的笑声,老侯则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我说真的。孙玉玲抓挠着老侯的头颅,轻一下,重一下,急一下,缓一下,水花四溅,细腻的泡沫在指缝间噗噗地轻轻裂开,裂变出一些奇妙的玫瑰色的气息。

不久,老侯跟人打了一架。

传言是因为争风吃醋。这事儿孙玉玲后来也认可,这样一来,两人走得更近了。

临结婚前,又打了一架。

这回是因为孙玉玲有了倚仗,不肯老老实实洗头,顾客反映她抓挠的力度和节奏都不对,而且只洗了两遍。

孙玉玲说明明洗了三遍,顾客睡着了。

那个肥头大耳,颈项间挂着手指粗的金链子的顾客则满嘴喷粪:“你个小娘们儿才睡着了呢,老子数得明明白白,怎么着,不想干了?就算是嫁人也没有这么个急法儿,你那骚情的功夫呢,给老子再洗三遍!”

来接孙玉玲下班的老侯直接从水槽里拿了水枪,滋在顾客脸上。一边滋,一边破口大骂:“老子今天去登记,光是等你这猪头就等了一个钟点。不是嫌我老婆洗得不干净吗?老子亲自给你洗洗!”

因为没有正确估计打架的时间,老侯和孙玉玲去婚姻登记处的时候,人家已经下班了。结果他俩结婚比原定的日期晚了一天,孙玉玲好一阵子都耿耿于怀。她到底是头婚,专门去开福寺求师傅择的日子,怎知被个猪头搅黄了。她就偎在老侯怀里嘤嘤地哭,哭得老侯百爪挠心,不得不给她买了一只LV包包。

老侯遇上孙玉玲,犹如一头野猪拔下了獠牙,一匹野马套上了辔头。这一点也很难跟外人解释,总之老侯眼观鼻鼻观心地过起正经日子,偶尔犯浑,孙玉玲也总有收拾他的手段。不像我妈在世的时候,横竖拿老侯没辙,只能怨自己眼瞎。

孙玉玲给我做好吃的,又给我买衣服鞋子,致力于做一个让街坊邻居挑不出错儿的后妈。我一眼就看穿了她龌龊的心思,偏不配合她。我最不缺的就是妈。不管是孙玉玲,还是张玉玲、王玉玲,都是可疑的雌性生物,她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占领老侯的钱包和床,但妄图取代我妈的位置,可没那么容易。在这一点上,儿子永远比丈夫忠诚坚定得多。

冯太监又打电话把孙玉玲叫到了学校。

孙玉玲气急败坏地问我:“你脑子让狗吃了?”我不理她,脑袋耷拉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颈椎断了。这回的事怪我,是有点缺心眼儿了,我没脸跟她吵吵。何况为了去学校赔礼道歉,又耽误她一锅咖喱饭。

冯太监捂着脸对孙玉玲说:“你要是不把侯江管好,就只好交给专业的人去管,派出所和少管所可都是现成的,往后还有大狱,有他蹲的时候。”

孙玉玲“哎,哎”地点头,一脸敌忾之情:“得管,得管,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就差麻烦警察同志了。您大人有大量,我回家找他算账去。”

冯太监的脸是歪的,孙玉玲吸溜着冷气,尽量不去看他那张扭曲的脸。可又不能无视冯太监,那样未免显得不够尊重,只好不停地点头,捣蒜似的。

孙玉玲骂我没脑子,出了事儿还往上凑:“你不会跑哇?还杵在那儿等警察。”

“我就是跑了,警察也得找我。”

“他们回头找你那叫调查,和抓现场能一样吗?”

孙玉玲教训得是啊,我张大嘴巴,茅塞顿开。

事情不复杂。老刀给米妮送花,米妮报告给了冯太监,说有流氓在学校门口堵她。冯太监到学校门口一看,老刀一个半大孩子,也没放在眼里,端起老师的架子,开始教训人。老刀自从离开学校,最膈应的就是老师,当下没跟冯太监客气,言语冲撞之间开始推推搡搡。冷不防老刀弯腰捡了块砖头,对着冯太监的嘴巴抽过去。

我正好在旁边站着呢,得了手的老刀就嚣张地喊我:“走,一起去吃烧烤哇!”

后来两个门卫把老刀控制起来,还打了110。

这事跟我有关系吗?我也有点儿蒙。出事的时候,我和围观群众一样,忍不住雀跃的心情,凑上去瞧热闹。我哪知道老刀打的是冯太监,他们两个,虽然任何一个人搞事情我都有兴趣观摩,但是合到一块儿,我却最好避而远之,这是基本的常识。不过当时我看米妮这样的姑娘都往里钻,就以为这个热闹不可错过。结果瞧热闹的直接后果是——冯太监恶狠狠地盯着我,死活不让我走。并且既然老刀当着数以百计的围观群众(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同窗共读的学友,包括米妮的大眼睛都扑闪扑闪地盯在我身上),盛意拳拳地邀请我去吃烧烤,我也抹不开面子当做不认识他。

冯太监认定我是茅坑里的屎,这次的事有我一份(粪)儿。米妮倒是没有告发我,耐不住老刀一口一个“我兄弟”,于是我就有了同谋的嫌疑。虽然警察没空理会这点小事,调解一下就完了,但冯太监深挖不止,一定要我交代,我在这件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做下了什么勾当。

老刀用砖头抽了冯太监一嘴巴子之后,我写了检查。

周一班会的时候,我站在讲台上,锁着眉头,郑重地念道:“我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不该让绰号老刀的坏人当着我的面捡砖头拍到冯老师的嘴上……”哄堂大笑。冯太监脸色很难看。但他也挑不出错儿,我说的都是事实。米妮就坐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拼命忍着不笑,小脸憋得通红。

这事间接造成的后果是,孙玉玲每月给我添了两百块零花钱。

那天,从冯太监办公室出来之后,我俩一前一后地往家走。巷子里的灯火次第亮了,先是一盏灯,然后接力赛似的,一杆路灯摇动了另一杆路灯,一个窗户照亮了另一个窗户。仰头看,天那边儿,很遥远的地方,还有些玫瑰色的影子,不过脑袋上方已经完全黑了,必须科学地依靠照明物才能看清脚底下的路。路灯把孙玉玲的影子横撂在我面前,我踩着孙玉玲的肩,低头往前走。

一路无话。老侯殁了之后,孙玉玲接替老侯的位置,一出事就往学校跑。和老侯不一样的是,挨了训之后,她在大街上十分沉得住气,步子迈得不急不躁,也不回头搭理我这个罪魁祸首。老侯则暴烈得多,骂骂咧咧,唾沫四溅,一会儿挥挥拳头,一会儿亮亮脚板,把在老师办公室受的罪都加倍报偿在我身上。也不管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对他个人形象造成多大的损害。他把一个恼羞成怒的父亲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老子哪有脸呢?老子的脸早让你个兔崽子丢尽了!”我不知道要是我亲妈还在,遇上这种情况,是像老侯一样感同身受呢,还是会效仿孙玉玲,把事儿都烂在家里。

等我闪身进屋,孙玉玲用脚后跟哐当把门关上,又一言不发地把我拉到老侯面前。

老侯挂在墙上的笑容十分牵强,我总怀疑他给人挂起来之后还是有知觉的,虽然笑得一成不变,但是下雨天眉头发紧,遇上“五一”“十一”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则眉梢带喜。眼下他忧郁地望着我,以至于那张笑脸倒像是一张面具。旁边的我妈,因为挂在墙上的日子更久一些,也可能是因为洗印技术的问题,整个人都朦朦胧胧的,让人有种容易忽略她的暧昧之感。

“当着你爸的面,我跟你交代一声,”孙玉玲声音不高,但相当严肃,带着似乎累得够呛的疲惫之态,“他临走前的话,我一直记着,耐不住你这孩子没丁点儿记性。”她看看我,又看看墙上的老侯,“你就说一句,今后还要不要我管?”冷不防一颗黄豆大的眼泪溢出她的眼眶,顺着一张布满痛苦和委屈的麻子脸啪嗒滚落。这一来未免喧宾夺主,使那张脸上的麻点都不那么显眼了。“我知道你嫌我,我也嫌我自己,费那劲,帮老侯养儿子,我讨着一点好没有?你给个痛快话儿,我还要不要当这个后妈?”她盯着墙上的两位,目不斜视。我愣在那儿,一时摸不清孙玉玲的意思。听那口气,她是要另起炉灶,和我划清界限?这也太突然了,完全没有征兆哇,难不成储大炮追求成功了,他俩要开始新生活?

趁我呆愣的时候,孙玉玲擦擦眼泪,又看了我妈一眼,起起伏伏地说:“我没你好运气,能有这么个大胖儿子,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儿子都把你放在心上……我呀,就是个天煞孤星,我也认了,可我不想你儿子毁在我手上。你跟你儿子说吧,他要怎么样,我拦不住,我只想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只要他今天说一句,我再也不管了,他以后跟人学坏,就算是杀人放火,也和我没关系。”

话说到这份儿上,傻子也明白她在演戏了。我心里一松快,顺嘴就保证:“那什么,我俩多好的关系啊,没那么严重。我这次真的是被冤枉的,绝对没下回了。”

“你要是还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儿,保不齐下回能干出点什么。”孙玉玲忧心忡忡,“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最是危险,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你说说,能学点儿好吗?”

“能,能。”

孙玉玲这才缓下脸色来。

等孙玉玲知道我和老刀混在一块儿不过是因为钱不够花,当即决定给我增加零花钱。但她也知道治标不治本,因此十分严肃地对我说:“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天地良心,要是你妈还在,你花钱的时候,想想她孤儿寡妇的拉扯个倒霉孩子,剁手不?”

我给她说得后脊梁直冒汗,老侯和我妈在墙上都脸红了。不得不承认,孙玉玲挺会“点穴”的,她给饥肠辘辘的我塞了一大碗泛着金黄釉色的咖喱饭,唱歌似的柔声说:“你十四岁啦,不是四岁呀,我知道你都明白。”

我不知道我是否明白。

我不知道孙玉玲为什么不接受储大炮,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老侯养儿子。很多年后,我和米妮谈起往事,说起孙玉玲,忍不住思绪如潮。米妮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像座骄傲的小山包,我们拥抱的时候,它硌着我的小腹,使我奔突的气息充盈丹田,有一种大声喊叫的冲动。我总是想冲动地告诉全世界:我有儿子了!米妮幸福地依偎在我的怀里,丝毫不介意我粗糙顽劣的过去。我们共同憧憬未来,好像从来没有那样一种“过去”,它布满青涩的裂纹,凹凸不平,干瘪打皱,说不上是卑微还是平凡。但是一切都过去了,卑微逐渐饱满,变成馥郁的果实,平凡也裹上了岁月的包浆,日富光泽。

孙玉玲说我长得真像老侯,长身玉立,眸如点漆,眨个眼就能迷倒一大片小姑娘。“你妈年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上了老侯的贼船。”她笑着跟我说,“你妈嫁给老侯,是下嫁了。”我问她:“那你呢?”“我?”她眯起眼睛,欣慰地仰望我接近一米九的海拔,“我是高攀哪,不然哪会有这么大傻个儿的儿子。”

我十四岁的时候,个头已经窜到一米七八,单从尺寸来看,和大人不相上下。但我尚未成年,作为监护人,孙玉玲伤透了脑筋。她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听说青春期的孩子难管教,她还特地买了几本青春期教育指南之类的闲书。无奈都是纸上谈兵,何况作者也没谈到如何教育别人的孩子,要是孩子动不动拿自己的亲妈来噎她,她还怎么继续搞教育?这些都成为横亘在她面前的难以逾越的鸿沟巨峰,她咬牙切齿地跳了又跳,爬了又爬,搞得自己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老刀来我们学校拍了冯太监一砖头之后,我和板头、老刀结拜的事情就败露了。冯太监以拉帮结派为由拼命打压我们的正常社交活动,还逼迫孙玉玲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孙玉玲以为我是因为缺少零花钱,才跟着老刀混吃混喝,就从自己的牙缝里抠出一笔钱来塞我的嘴。我不好意思不领她的情,毕竟,就像她说的,我已经十四岁了,好歹我心里都明白。

我跟板头说,散伙吧。板头急了:“别,别介,是兄弟不是?”我乜斜他一眼:“警察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是兄弟?”板头抱着我的胳膊,谄媚地笑:“警察又不成天跟着,管得着弟兄们吃喝拉撒?”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事就是冯太监搞出来的,如果我们听冯太监的话,和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有什么分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该是我们妥协,而应该让强权者发抖。

这么一来,我们仨还是像以前一样吃喝玩乐,不过我警告老刀,不要再去我们学校,那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犯的错误。老刀自嘲地说他本来就不聪明,要不然也不至于书都念不下去,看来学校是他的不祥之地,他必须远远地离开它。于是就改在青年公园见面。那里树木葱茏,到处都是天然屏障,小情人一对儿一对儿的,谁也没工夫多看我们一眼。

我既然每月多收了孙玉玲两百块钱,良心上还是有包袱的,所以尽量不给她添堵。如果她上早班,我就像米妮那样的好姑娘一样,放学就回家,以便她能及时看到我规规矩矩的身影;如果她上晚班,我则适当平衡在外面吃喝玩乐的时间,赶在她下班之前回家。

这样逍遥了一阵子,有一天老刀忽然跟我们说,没钱了。板头不相信,说上银行呀,你爸你妈不就是自助提款机吗?老刀说他爸最近生意失败,开始拖欠抚养费;他妈觉得他爸是在演戏,生怕自己吃亏,所以决定也拖欠一段时间看看再说。“他妈的什么破爸破妈呀!”板头把烟屁股扔在地上,气咻咻地碾上一脚。我眯起眼睛,让烟雾从指尖袅袅升上开满树杈的天空,等着老刀怎么说。毕竟爸妈是人家的,我们也吃了人家好几个月。

老刀说他想干一票。

“我他妈不值钱,他们的儿子女儿都比我值钱。”老刀恨声说。他爸再婚后添了个女儿,他妈跟人又生了个儿子,弟妹都是蜜糖罐子里长大的,偏他打小儿泡在苦水里。老刀决定绑架同父异母的妹妹或者同母异父的弟弟,不信他爸他妈不给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老刀狠狠地磨着牙,像在梦呓,“我他妈是捡来的吗!?”

这疯狂的想法吓了我们一跳,绑架!多大的罪名?这回不用冯太监打电话给警察了,警察一定会全副武装地找上门来。

“别闹,”板头也给吓醒了,“跟你爸你妈好好说,都是亲生的。”

“我们早没话说了!”老刀翻着白眼,抖着身子,肥大的裤腿儿像鼓荡的帆,在惊涛骇浪里高频地振动,“说什么都是废话,不如直接动手。”

老刀似乎深思熟虑,对后果的严重性做了分级预测。最好的情况是,他爸他妈直接给钱,当做什么事也没有。确实也没什么事,基本属于家庭纠纷的范畴。最坏的情况是,他爸他妈报了警,这样正好,趁机让这对自私的狗男女彻底曝光。

“既然报了警,警察能不追究我们的责任吗?”板头担心地问。

“懂法不?我们还未成年。再说了,儿子跟爸妈要钱,犯哪门子法?”按老刀的解释,这次特别行动顶多算是恶作剧。他已经摸清楚了情况,俩家的孩子都由保姆接送,到时候一个人负责引开保姆,另一个抢孩子,还有一个打下手,足够了。至于抢哪家的孩子,可以抛硬币决定。

“这也太随便了吧?”我提出质疑,“绑架这么大的事,跟玩儿似的。”

“就是个玩儿。”老刀亲切地拍拍我,“他们生我,这么大的事情,也没跟我商量过,就跟玩儿似的。玩完了吧,随手丢一边,我他妈找谁说理去?”

这世上的事,多数是没地方说理的,比如我妈瞎了狗眼嫁给老侯误了卿卿性命,比如孙玉玲先天不足只能让渣男玩弄感情,老刀自知没办法找他爸妈评理,所以只能用极端的方式发泄对生命的戏谑之感。当然他的弟弟和妹妹都是无辜的,他也同意,不应当伤害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孩子,不过在拿到抚养费之前,一切悲悯情怀都是扯淡。“怪就怪他们是他们的孩子。”老刀咬字不清地嘟囔着。可他自己也是“他们”的孩子。如果有一种更高的力量,这力量也太荒诞了,好像它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调戏人间。

我和板头同意助老刀一臂之力,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只能连本带利还给他。板头甚至还想从中得到长期的好处,至少在老刀十八岁之前,能够跟着占点儿便宜。毕竟板头虽然父母双全,但都是下岗职工,没什么钱供他吃喝玩乐,他指着老刀给他荒唐的青春期付账呢。

经过一枚硬币的严肃裁决,我们选中了老刀的弟弟,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小眼睛男孩,代替他自私的母亲接受惩罚。

那天天气不错,初冬的阳光一片灿烂却毫无暖意,它慷慨地涂抹在幼儿园可笑的哥特式尖顶上,四周围浮起气泡状的卡通门窗,加上幼童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一切使我们莽撞的行动充满了迪士尼式的梦幻色彩。十年前的幼儿园可没这么高级,我不合时宜地想起老侯把我从幼儿园里最后一次牵出来的场景。幼儿园门口的樱花谢了,几棵粗壮的樱树满头粉色的疮疤,老侯告诉我,以后不上幼儿园了,因为我就要上小学了。上学以后得长点儿心,不能动不动就哭着找妈妈。因为,我已经没有妈妈了。

我妈在樱花盛开的时候从生命之树上随风飘落,这瓣提前陨落的残红走得轻飘飘的,娘家人哭了一场,骂了一场,本来想把骨灰接走,但是老侯说骨灰是遗产,必须由我继承,就算了。我姥姥拉着我的手说,不是姥姥心狠,你爸是个混不吝,我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折在他手里,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跟姓侯的有来往。我听不大明白她的话,反正我和她也不亲。老侯把话茬儿接过去,大剌剌地说您慢走吧,侯家高攀不上您这门亲,以后都不相干了,正合意。然后,我姥姥就愤然甩掉了我的手。

那年的风景就是这么错落。我在心底叹了一声。

这时候有个长相富态的中年妇女朝我们走过来,老刀拿胳膊肘拐了我一下:“这就是接孩子的保姆。待会儿你负责搞定她。”他和板头的意思是我长得好看,更像一个骗子,抢孩子的事儿就交给他俩了。我觉得这也可行,跟妇女说两句瞎话又不犯法,就是让警察抓到,也好脱身。

那妇女从我们藏身的一簇红叶李前面走过去,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警觉。

她从装饰着羽毛图案的大铁门里接了小男孩之后,就牵着他的手往北边走。这条路线老刀已经侦查过了,为了抄近路,妇女和小孩会经过一个街心花园,我们就在那里动手。我背上双肩包,拿着一张本市地图,装作游客的样子把妇女堵在花园的小径上;然后老刀冲出来,趁其不备抱走孩子;板头掠阵,以防万一。抢了孩子之后老刀会打电话给他妈,告诉她,她儿子在她儿子手上,要不然付抚养费,要不然她儿子就把她儿子……剩下的还没想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绑架”行为背后的意思表示。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就在我向保姆打听市博物馆怎么走,并打开地图遮挡住她的视线,让孩子成为她眼角余光的一个死角的时候,老刀出其不意地冲出来抱走了孩子。为防保姆反应敏捷,板头还猛推了保姆一把。保姆一个趔趄,肥胖而富有弹性的身躯顷刻倒在我怀里。我像接了块烫手的山芋,向后一撤,撒丫子就跑。胖山芋跌坐在地上,哎哟大叫,光听声音还以为被摔烂了。

我们跑得太快,保姆反应过来之后,连声的喝阻不仅没有拦住我们,反而在背后成了推动我们狂奔的加速器。那孩子起初是吓蒙了,然后哇哇大哭,老刀吓唬他,如果再哭就把他阉了。孩子没听懂,仍旧哭闹不止,老刀就把他粗鲁地扔在地上,扒下他的裤子,用手在他的小鸡鸡上比划了一下。小男孩张大了嘴,拼命瞪大一双小眼睛,无奈眼睛实在太小,像是豆荚里蹦出两颗豆子。可能是遗传,老刀的眼睛也不大,在米妮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面前,不得不自惭形秽。他觉得可能就是这双小眼睛,影响了他的爱情。我劝他,眼大眼小都是个命,跟爸妈似的,没得选。老刀一瞪眼,豆荚里也蹦出两颗豆子。“怎么没得选?他就挺会选的,”老刀指着小男孩,“都是一个妈生的,他选对了时候。”小男孩安静下来,哭丧着脸说:“我认得你。”老刀挥了一拳,呼一声,在小男孩面前划出一道愤怒的弧线。小男孩又吓哭了。

“叫哥。”老刀拿吃的给小男孩。

“我叫你哥哥,你就放我回家吗?”小男孩怯怯地问。

“不吃拉倒。”

“我要妈妈。”

“你妈就来了。”

老刀已经给他妈打了电话,把刚才吓唬小男孩时开玩笑说要阉掉这孩子的话,当作了他母亲不给付抚养费的代价,老刀的妈在电话里吓得魂飞魄散。“给,给!”老刀的妈喊起来,“你别乱来啊,他是你弟弟。”老刀也喊起来:“你他妈把我当儿子了吗?”

挂了电话,老刀的胸口还一起一伏的,他大口喘着气,颓唐地倚着树干坐下来。初冬的草地铺了一层干硬的枯黄,隔着裤子还能感觉到草茬子扎屁股,我蹲在一块石头上,板头则陪着小男孩呆坐在公园长椅上。傍晚的青年公园灰蒙蒙的,一些鸟扑棱棱地飞过来飞过去,找不着家似的。巢就在树杈上,仰脖子就能看见,可它们飞来飞去,就是飞不到头儿。

“给你爸打电话了吗?”我给老刀扔了一支烟。

老刀胡乱一抄,没接着,只好把烟从地上捡起来。他把烟叼进嘴里的时候,嘟着腮帮子,我发现他的嘴唇乌青乌青的,像是两爿不新鲜的冻肉夹住了一根棒棒糖。他说绑小男孩之前就给他爸打电话了,让他把他女儿看紧点儿,这次他女儿走运。他爸莫名其妙,他也懒得解释,反正他妈会给他爸打电话的,他都想象得出他妈在电话里如何把他爸骂得狗血淋头:“你个挨千刀的,我怎么躲都躲不掉你这个王八蛋!装破产,玩欠费,现在我儿子被你儿子绑架了,你要是再不给钱,我挠死你!”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浅灰色变成铅灰色,像一口锅扣在我们头顶上。我想孙玉玲上晚班,应该没那么早回家,办完这事儿,还来得及下顿馆子。吃点什么好呢,沙朗牛排还是旋转寿司?老刀他妈和他爸正在往青年公园赶,包里肯定都是现钞,省得我们再去找提款机。

时间流逝,沙沙有声,令人想到啮齿类动物的咀嚼和啃噬。如果时间倒回去,能看到暮色中那几个孩子在生命早期的计时器里百无聊赖的迷茫,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在比暮色更苍茫的未来,自己能做什么。

就这样,他们茫然地等来了莫名其妙的仲裁。

老刀他妈出现在暮色里的时候,还带来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的扩音器的噪声。接着人头攒动,安静的小树林里忽然热闹非凡。杂沓的脚步踩乱了枯草茎,一枚从天而降的雪花拂在我的脸上,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就这么出乎意料地来到这座上演了太多悲欢离合的城市。它似乎也很惊讶,下午的时候,灿烂的阳光还越过冬季,温和地铺满天空和大地,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以后,太阳刚刚沉寂在西山背面,它就有机会代表那个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活跃在案发现场的上空。

多年以后我还是没法形容那天的场景,我的心情比场面更混乱,老刀更是乱了阵脚。他像被香烟头烫了一下,立刻从地上跳起来。慌乱中可能受到扩音喇叭的提醒,他反而不合时宜地掏出了一把三寸长的弹簧刀——我和板头都不知道他身上带着这玩意儿,按照计划我们也没打算对小男孩使用管制刀具。也许我们都低估了他的愤怒,我们不是他,任何人都不是他,一个被亲生父母当做球踢来踢去的多余的孩子。他一把就提起了小男孩,朝着对面看不清面目的母亲说:“你说过不报警的!你总是骗我!”他的两爿冻肉一样的乌青嘴唇哆嗦得厉害,由于离得近,我清楚地听见上牙磕碰下牙的声音,嗒嗒嗒,像是他嘴里藏着一挺绝望的机枪。

“把孩子放下!”

老刀可能没听清楚,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对人生的判断未免孩子气。

我蹲在石头上一直没下来。警察让我们抱头蹲下,我就抱着头,蹲在石头上面,把自己蹲成了一座石像。板头也吓得不轻,他已经从长椅上秃噜下来,抱头蹲在地上,给自己短见的青春按了暂停键。只有老刀站在黑乎乎的冬天里,冲动而倔强。他把小男孩提起来之后,孩子就被迫站在椅子上,脖子的高度正合适架上一把刀。絮状的雪花无声落下,一朵一朵,轻佻地飘在紧张的空气里,老刀和他的刀一起发抖,但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停下来,仿佛一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小眼睛里涌出来,源源不断,绵绵不绝,简直可以和春天奔涌的山泉相媲美。在黑色的春泉里,他呜咽着说:“我不放下,就不放下,你们打死我吧,反正就多我一个……”

老刀妈和老刀爸都在旁边劝,越劝越让人着急,老刀开始歇斯底里:“滚蛋!这么多年你们看过我一眼吗?光是把钱打在账上,连一面都懒得见,现在连钱也舍不得给了,我有必要和你们谈感情吗?我他妈没感情,我就是冷血杀手,杀手!我杀了你儿子!”他挥着刀,狂暴地控诉他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你疼他,我呢?我他妈是谁啊?还有你,”他又质问那个一脸灰土色的父亲,“她儿子出事,关你屁事啊!你他妈来干什么,收尸吗?”他脸上泛着潮红,越发亢奋起来,“都死了吧,哈哈,一块死了干净,哈哈……”

瘆人的笑声惊得风回雪落,小树林的上空盘旋着石破天惊的晕眩,砰,砰,旋转,旋转。

两声枪响,老刀仰面倒下,所有的人都天旋地转。

枪声太近了,擦烫了我的耳膜,我捂住耳朵,缩成一粒干瘪的核桃。有人喊叫着扑过来,到处都是脚,孩子的哭声,鸟雀的扑棱声,威严的“老实点,别动!”以及风吹落生命和雪花的声音……我被扑了个嘴啃泥,双手反剪到背后,脖子里粗暴地戳进几星干硬的草茎。

冬天一下子变得很深入了,我痛苦地打了个寒噤。

孙玉玲作为监护人来看我,彼此的瞳孔里映照出对方消瘦的人影。她在外面,我在里面,都不好过。我这才想起来,她是唯一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母亲,这个突然从心底蹦出来的词儿让我不禁热泪盈眶。我听见她跟带她进来的管教干部说,大人不懂事,让孩子遭罪了。管教摇着头,撇着嘴,说这事闹的。

孙玉玲安慰我,很快就没事了,本来也没多大的事。老刀也还好,两枪都没打中要害。据说老刀他爸还要告警察。他爸虽然破产了,但还是高价聘请了两个律师,多次在谈判桌上拍案而起,声称抓捕行动在法律程序上有巨大瑕疵,简直是胡闹。老刀他妈也感到很委屈,她现在的丈夫得知自己儿子被绑架之后,毫不犹豫地私下动用了公权。这个在司法部门当个小头头的男人,中年得子,有人动他的儿子,好比挖了他的命根儿。他承认自己当时有点儿冲动,不过也只是打了个电话。老刀爸冲上去就要打他,你他妈一个电话我儿子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律师拦住老刀他爸,说这家伙慢慢打,我们现在要打的是司法漏洞。

按孙玉玲的乐观估计,这事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反而对我有利。“过了这段儿就好了,”她努力展开笑容,“我给你爸你妈都说了,让他们保佑你,这是咱亲儿子。”

我低着头,不言语,听孙玉玲一个人叨咕:“我就纳了闷了,老刀他们家是怎么一回事,敢情生个儿子挺容易呀,不养也就罢了,还尽糟践孩子……哎呀,这就好比一个有钱人,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缺心少肺;那没钱的呢,瞅着一口空米缸能急死……”孙玉玲说着,叹着,絮叨得管教都看不下去了,敲着门框催她:“时间快到了啊!”

我抬头看看她,她脸上的麻点儿泛着莹润的光泽,一粒一粒的,像是滚着晶莹的珍珠。“你这么聪明的孩子,长点儿记性呀。”她用温柔的目光拍打着我,仿佛很多年前,我妈在病床前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说:“你以后要乖。”

我嗫嚅着,泪水蒙上心头和眼窝,妈——喉头一热,声带发紧,终是没叫出声儿。

大概十几天之后,我又回到学校。冯太监说你要珍惜现在的学习环境,本来你这样的,够得上开除了。我说感谢学校,感谢冯老师。冯太监说,你要感谢你妈。

我们这地儿的老人都说,养小子,不像养闺女,是个慢活儿,你得等,等他开窍。闺女七八岁就懂事了,有的傻小子,十好几岁还犯浑呢。我觉得他们在影射我,本来,我妈殁了之后,我就该懂事儿才对,可我岁数都翻一番了,还在犯浑。孙玉玲等得脖子都长了。

初二下学期,我开始发奋图强。

初三毕业会考,米妮考了全年级第三,冯太监特别高兴,因为破了他带班的记录,他带的学生还从来没有冲击过年级前三甲呢。不过让冯太监更高兴的是,我考了年级第二。冯太监简直高兴疯了,在全校表彰大会上毫不客气地夸口自己治学有方,在其呕心沥血的教导下,一个差点沦为阶下囚的孩子变成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孙玉玲半夜给我爸上香,说老侯你闭眼吧,你说的两条,都实现了。窗外的月亮好圆,大大的银盘嵌在蓝丝绒一样的夜幕里,一室幽蓝,一地银辉。孙玉玲的眼睛晶亮晶亮的,仰头看看老侯,又看看我妈:“我可不是占你便宜,你都看着呢,咱儿子有出息了,咱儿子……”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抖动着双肩,不能自已,我在门缝里全瞧见了。

这些年,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可我和孙玉玲还住在一块儿,像一对真正的母子。我依然没叫过孙玉玲一声“妈”,实在叫不出口。但是我给人介绍孙玉玲的时候会说,这是我母亲。孙玉玲则逢人就喜气洋洋地显摆,这大傻个儿,我儿子。我们走在街上,越发像一对母子,以至于有一天,孙玉玲遇到一个多年没见的老乡,她们相互打过招呼,完全蒙在鼓里的老乡十分羡慕地对孙玉玲说,你儿子长得真像你。转过身,孙玉玲咕咕地笑,脸上的纹路由浅及深,绽开满脸菊花。她笑得像只抱窝的老母鸡。

储大炮求婚失败,哭丧着脸问我,孙玉玲到底想要什么?无论她想要什么,我都答应她。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你再等等,等我考上大学。我走了之后,说不定能给你腾出空儿。储大炮也觉得有道理,以我现在的学习成绩,考大学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既然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或者说,孙玉玲已经等了这么多年,那就再等等。

日升月落,一晃又是好多年。我大学毕业,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抱得美人归。米妮愿意跟着我回到这座小城来,尽管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我俩都约好了,北上广才是年轻人砥砺奋斗的梦想。米妮闭着眼睛,靠在我肩膀上,像只小燕子似的呢喃:“怎么着都行,听三哥的。”她捧着肚子,一下一下地捋,“其实回去也挺好的,我爸我妈也想我,他们就我一个孩子。”我揽着她的肩,用细不可闻的小声儿念叨,孙玉玲也就我一个,她从小把我养大,我得养她的老。“你说什么?”米妮问。“没什么。”我笑笑。

为这事我还埋怨过储大炮,他的战斗力弱爆了,我走了之后他还是没能攻下孙玉玲这座高地。储大炮委屈地说我都用尽了办法,她就是不同意。“为什么?”我问储大炮。“为什么?”储大炮问我,“我他妈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

又是一个满月,胖大的月亮挂在中天,我和米妮陪着孙玉玲过中秋。酒,也满上了,孙玉玲一手举着杯子,笑眯眯的。“我就盼着这样的日子,”她把另一只手放在米妮隆起的肚皮上,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下个月就到日子了吧?”我心里一动,雾一般腾起异样的朦胧感觉,可能——这就是孙玉玲总是不答应储大炮的理由。

吃完饭,我跟着孙玉玲钻进厨房。她正一心一意收拾着碗筷,见我进来,就往外推我:“你陪米妮看电视去,地儿小,人多了磨不开屁股。”我凑在她身边,嬉皮笑脸地说那我就不磨屁股呗。孙玉玲仰脸笑起来。我说你笑得真好看,怪不得炮叔一直断不了心思。孙玉玲啐我:“你个倒霉孩子,消遣老娘哪。”“不,”我郑重地说,“没你就没我,我心疼你。”孙玉玲眼圈红了,强撑着笑:“这话我爱听,娶了媳妇,会说话了。”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不该劝我,我还得反过来劝你。好不容易在大城市站住脚,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你们年轻人呀,就是任性。”我嗔怪她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和米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里的福利待遇比北京还好呢。孙玉玲眉眼弯弯的,说那就好,哎,那就好。

厨房的小窗户正对着那轮满月,胖大的肚子布满暗红的纹理,犹如扯着血丝的一团蛋黄,丰满得简直要随时爆开。孙玉玲抬起湿淋淋的手,指着月亮说:“你瞧,今儿这月亮。嗨,真圆,真亮!”

也许是因为要当爸爸了,我觉得月球表面的暗红色纹路挺神奇的,越看越像米妮肚皮上花样百出的妊娠纹。回头望望孙玉玲,她正眯着眼睛,喃喃絮语:“唔,我就喜欢这样的日子,呵,月亮怀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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