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雨中
喜君
A1
雨水在惊雷声中急下了一阵,变小变细了,悄悄滋润在万物之中,挂着水珠的嫩芽闪着动人的光。天虽深沉,却很清爽。久远的矿区已经闭矿,空中的雾霾霎时散去。
我打开手机,跟着那个陌生的导航线路往前走。这地方应该是从前我住过的那个矿山住宅区,虽然老旧楼房完全变成了现代式格局,可那条通往矿山的路还在,那个山坡和小学校及操场还在,操场西门边上那个带铁环的半截圆柱还在。现在是二0一九年夏天,原来我三十多年没有回到这里了。
涧底酒家,这个微信名字好熟悉啊,我是在某天晚上在家看电视的时候,随意在一个朋友群里加的,就是因为这个微信名字吸引了我。这个酒家曾经是我的一个精神伴侣啊,是那个老板?那个疤拉脖子朋友现在做什么?
突然微信电话一个声音尖细的男人打了进来:“听我的,你不能去,有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上哪儿去?”
“这还是个有秘密的时代吗?你不知道我是手机通呀?”
和马华做朋友,才叫危险。这小子,的确是个智能手机专家,你还没有摆弄明白什么,他就已经把你的手机偷偷玩到定位监视你了。
“到底有什么危险?”我问他。
“你回来就是了!”他意外地有点不耐烦了。
我停下了脚步。
去还是不去?
马华到底知道些什么?
B1
一九八七年有一段时间里,我莫名其妙的茫然与痛苦,不知道想干点什么,为了摆脱这种情绪,天天到离家不远的涧底酒家小酒馆喝酒,总是一个人,总是在黄昏,总是要一个麻辣豆腐一个火腿拼盘四两老窖二两米饭,麻木地坐下,胡思乱想好久猛啁一大口。两个小时寂寞地过去,天就拉下脸子好像和谁生闷气,我就晕乎乎走出酒家咖啡色的玻璃门,在沉沉冥冥的马路上漫不经心地走。碰上一个熟人,说我走路的姿势很潇洒。我冲他一扬脖,说我本来活得就挺潇洒。这老兄撇嘴一笑,我在心里鞠躬谢谢嘲讽。
鬼也闹不明白我怎么喜欢上了这家涧底酒家。在我们这个海滨城市,酒家酒店餐馆粑粑馆多得有几万家。就连我们这个矿山周围,类似涧底酒家这种粑粑酒馆的密度似乎比垃圾箱还多,名字倒都漂亮:相思迷你夜来香,龙女秀月美丽华,一串一串,字字珠玑。涧底酒家依附在一片十几栋矿工家属楼中央的一条臭水沟旁,地脚背气,名字晦气,喜欢上这里对我来说确是咄咄怪事。
酒家内是一间十六平方米摆了四张方桌的活动板房。青灰色的铁皮在阳光的射击下闪着心不在焉的光。那光,一阵刺眼,一阵柔和,令你琢磨不透。
酒家素雅得令你吃惊。白色的墙,白色的碗,白色的桌布,白色的凳子,连筷子也是白灿灿的,一道最有名的菜肴也叫醋溜白菜。一直没有露面的老板有意无意地逼你留心这个感觉,有点做作和固执。
酒家的女服务员每次给客人上菜都是实实惠惠的,总能让精心烹制的菜肴冒出个尖来。老板肯定要么是个不想赚快钱赚大钱的人,要么就是个顶精明的商人。
那些黄昏的日子,虽然没见天天顾客盈门,可酒家每晚总有那么三五个客人,围碟小聚,最后几乎都是大醉而归。我好生奇怪,我的家就在眼前,为什么守着家门还要进什么酒家。
这酒家老板有个毛病,一到有客人进来,就会放两首中外古典忧郁色彩的名曲,或是《学习雷锋好榜样》。
这天傍晚我刚进来坐下,对面就呼哧一下坐下来一位脖子上留下一串烫伤疤痕的二十七八岁的高高瘦瘦的男人。我环顾左右,的确坐满了人,只好任他与我面对面。看上去,他比我大一两岁。
他米黄色的风衣左肩磨了两个新洞,还有泥巴和血的痕迹,凹瘦的左腮划出了一丝血印,自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骨架大,脸庞大,宽厚而绷紧的嘴唇,密密麻麻裂了好多细缝,有几处渗出浅浅的血丝,却有点宁死不屈的倔劲儿。
组合音响正婉约地演奏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开场主旋部分,眼前这位疤拉脖子朋友静静地听着,盖着耳朵的乱发把脸慢慢地遮住了。我猜想,他可能陷进这支曲子的忧伤情调去了。他的脸又慢慢露出来,夹了一筷子沾满辣椒面的炝拌芹菜,克哧克哧大口嚼起来,从兜里摸出一瓶金州大曲,咬开瓶盖抬起头就是长长的一口,可能是喝得太猛,有滴浊泪从布满血丝的眼角中一点点溢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沉。他的眼睛不大,但很亮。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是想不起来了。出于喜欢写小说的习惯,我偷看起他来。
我想起了一个正在构思的故事,直到疤拉脖子朋友又溢出泪来我才知道精神溜号了。
我主动靠近他,和他干杯,请他喝酒,又点了两个肉和海鲜。餐厅的人渐渐走去,成了我和他的专场。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毛毛细雨来。
我试着把他讲述的故事揉进我的小说构思里。
C1
1
琴死在这片矿石沟里。
活着的时候,琴一直生活在这片周而复始遥望无垠的石头世界里。
琴活了二十六岁。小时候,琴的影子就印在了这片青青茫茫的矿石沟里。
2
念小学的时候,琴的上空太阳永远是火红火红的,照在身上永远是温暖温暖的。琴赖赖巴巴念了八年书,对太阳只能产生这点美好的印象,这点可怜的记忆。琴生得人人都爱多看几眼,都说她是一尊忧郁的白玉精雕,都不忍心碰她,一碰会碎了似得。玉雕不会说话,琴每天上班几乎没有一句话。你看见琴,就会联想到南方那种清瘦的秀竹。琴一听到有人说,善良的人都是些彪呼呼脑子缺弦的人,颧骨周围变回滋滋泛红,像被谁扇了一个耳光。
听爸生前讲,这片石头沟原先是两座郁郁葱葱有狼尖嚎的大山,叫大屿山。让饥饿逼得从山东老家漂洋过海闯关东赶过来的爷爷,辛辛苦苦地赶上了开矿开山。灰绿岩石灰石是日本人侵略东三省时发现的,是炼钢炼铁造水泥最好的原料,能采矿近一个世纪。第一代开矿人在日本鬼子的牛皮鞭下,啃着橡子面馒头,搭上性命老老实实把采掘出来的一车车精矿灰绿岩运往抚顺昭和制钢所。爸说,你爷爷临死前让开山炮震聋了,碎石屑在打铁钎时有那么多迸进脸上的皱纹里,摸一把,疙疙瘩瘩的。两个巴掌,肿得像个小饽饽,血丝呼啦的。在几个难兄难弟的帮助下,向日本鬼子躬一躬身,费了好大劲儿讨好地笑笑,才仰歪过去了。琴就低声含糊地说,爷爷真窝囊。爸轻声一叹,不能怪你爷,日本人的洋枪洋炮管着咱们当时的天下哩。其实你爷相当的好心,为留住一个曾经帮助过他的生病的难友不被日本人活埋,给那个日本工头下过长跪呢。爸说,这一点你很像你爷爷,知恩图报。琴平日里不敢看人家杀猪杀鸡。爸说,有一天人家杀牛让你爷撞上了,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天,一条活蹦乱跳老实巴交的牛就这样没命了。这些记忆常常困扰着琴的思绪。琴在零米沟底水泵房的窗前经常地瞅着已经开采了六十年冒出海水来的苍茫青色沟底,幻想了几十次大屿山的原始风景,越幻想,越对依赖脚下生存的这片石头世界感到无名的懊丧与无奈。
3
爱幻想害苦了琴。有一段日子,回忆加幻想,把她差一点推进了疯人院。她想起小学时代那些心情爽朗的日子,光、碎、草和她,到车站码头商店影院做好事那些细节,报纸广播称他们这四位小学生为雷锋小组,老师和同学们碰见他们,都会流露出钦佩或羡慕的目光,那才叫辉煌人生啊。想着就噗嗤笑出声来,弄到后来车间班组长要陪她到医院神经科看一看的糟糕地步。琴想那时的人多么单纯可爱啊,也没有眼下的人那么野性,有时为了一点小利益满嘴脏话甚至大打出手连一点道德底线都没了。尽管她没有精神病,她还是控制不住地一直回忆幻觉下去,哪怕是冒着真正精神分裂的危险。
4
和光的接触说来也巧,是琴那甜润而抒情的歌声吸引了光。
这世界最能感动人并且把感动滋润到人的心田的东西,大概就是音乐与歌声,雪中送炭和拔刀相助了。
琴有一口好嗓子得感谢妈妈。二十年前,妈妈是矿山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经妈妈一唱,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柔中铿锵与婉约的抒情。爸告诉琴,你妈要不是因为成分问题,早就成为中央歌舞团的歌手或是艺术家了。他又苦笑了一下。当然,也不可能和我生下你。
造成一家人妻离子散的是一首歌。那一次矿山俱乐部搞革命歌曲大汇报,在众人海浪般的要求掌声中连唱八首歌的妈妈,一激动,居然忘乎所以地唱起了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当时,这绝对是禁歌。尾音未落,妈妈的后背就被人狠踹一脚,晃了晃就倒下去了。之后就是挂牌子游大街那些重复的故事。琴清楚地记得,那晚爸抱住妈妈的大腿,抹着鼻涕和泪水说,为了孩子咱俩也不能离啊。妈妈尖细而压抑地嚎啕着咬破了食指,还是狠狠地一扭头。
妈妈为了琴这根红苗壮下去,坚决搬了出去,算是和爸离婚了。不久传出妈妈和那个一心垂涎觊觎她的副矿长有一腿的消息,又不到半个月,妈妈在一个太阳没有出来的清晨吐了几口血,溘然长逝。
爸一夜间头发全白了。
那年琴六岁。琴忘不了,妈妈临走前往死里搂她,怕一下子失去她似的,湿漉漉滚烫烫的泪水淹没了她哭肿的大眼睛。她在妈妈怀里快窒息了。几乎在多年时间里,她都会在这个梦里哭得死去活来,醒了后呆坐在那里,擦擦泪水,才舒服些。
5
妈妈留给琴唯一的财富,是一首她自己创作的歌曲,叫《大山里的流浪女》。这首歌听起来有点浓浓的煽情通俗味道,整体有点忧郁忧伤。歌词一直在琴心里是一个谜:
大山里有个流浪女哎,
千百年来没有抬起头来,
有一天来到小河边哎,
发现自己美丽又可爱,
一阵大雨搅乱了河水哎,
美丽的少女又变成了流浪女哎……
琴虽然弄不懂歌词深层含义,但每次一个人偷偷唱完这首歌,就会在擦去眼泪后,心里舒服好一阵子。这个习惯,成了她活着的一种依赖。每次唱歌前,她会前后好好望望,确信周围没有人,才进入那个状态。对酒鬼来说,喝酒是一种完全过瘾的放松,她这个暗暗的嗜好和酒鬼最快乐的时刻没有任何区别。
琴就是这样,经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流着泪,唱着这首歌,秉承着妈妈给予的演唱天赋,享受着妈妈留给她的这份精神财富。琴动情地唱着,眼前不会说话的石头和没有眼睛的石壁,是她最有情分最能理解她的好观众。唱着唱着,细长而麻木的腿就呆呆而麻木地绷直了,仰望天空的大眼睛就呆呆而麻木地扑簌扑簌成了断线滚落的珠子。这是琴最幸福最舒服的时刻,这时候总能见到妈妈。
“你哭了?”
“没、没有......”
“这首歌真好听,歌词也写得好。”
“我妈留下的。”
“你的音带很好,将来可以成为咱们矿文艺队的台柱子呀。”
“我可不行。”
“不要谦虚和自卑,你就缺少振作。”
琴喘得要死。是她梦里出现过的光。光在她的梦里一出现,一种甜蜜感就温馨可人地袭过胸前。光蹦出的每一个字,浑厚中带着温和,听着有些心颤。琴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光和草婚后都不幸福,这一点只有关注光的琴才能细心地发现。后来人们对光和草离婚一片哗然时,琴却在想这是必然的结果。只是苦了光和草两岁的女儿梅了。草啊草,你这一恍惚一犹豫就是几年过去了,坑了自己也坑了光。光今后怎样打算人生呢?
那回光来帮琴修水泵。小心翼翼下沟底时,脚下一滑,哗啦啦随着滚落的矿石滚下沟底。琴知道光不小心,是让沉重的烦恼拽得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光摔重了些,昏迷了十几秒,慢慢醒过来了,头发某处变红了。琴包扎了他的伤口,动作又细又抖。琴问他一个人带孩子挺苦的吧,光却反问她参加市电视歌手大奖赛准备得怎么样了。光真好。爸车祸遇难后,光领着当年的学雷锋小组成员,协助矿山福利科人员操办了丧事,自己还掏了二百多块钱。爸是当年学雷锋小组辅导员,和光有些感情。光拿琴的爸当成了自己的爸,为琴的爸打官司又输了。要不是在生活底层和光熟悉多年,琴不会相信世界上还存在光这类侠肝义胆的汉子。
那回是哪一回呢,不就是今天上午的事吗?这脑子怎么啦!光摔伤的时间是在来帮我修水泵时发现我哭着唱歌那一刻,回忆中的世界怎么变得秩序混乱起来了?光是同情我还是有别的意思,光心眼好这一点是妇孺皆知的,光我真心地谢谢你,背着我去区文化馆替我报了名,我死也不会有这个勇气。为了不给光丢脸,我使出全部的感情把妈妈留给我的这首歌献给了评委。我遏制不住,眼泪这混蛋将我的忧伤和怀旧全部暴露在评委面前。其中一个评委在不停地擦着眼泪。当我接到正式进入市电视歌手大奖赛决赛圈的消息时,我平静的内心世界再一次波澜壮阔翻江倒海。我想我已经走进了梦境,我乐得心里一片天女散花。有了这回重大的人生快乐,死了也值啊,刘主任报复我也罢,团支部不吸收我为团员也罢,此刻都如云烟一样淡淡地远去了。光,我这矿石沟最底层的人不敢对你有非分的念想,我只能在心底说一声谢谢。今天是我最后一个白班,光,没有你这一臂之力,我依然活在混沌忧患之中。
琴幸福地享受着许多许多说不出来的话。
头天晚上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邻居五保户张奶奶。琴和张奶奶住对面房。爸不在后,琴把八十五岁的张奶奶当成了亲奶奶,张奶奶的吃喝拆洗买粮买菜,琴无需立项地承包了十年。又一年春天,草为了出色地完成学雷锋任务,召集矿山闭路电视台的摄像人员,领了十几个共青团员,来到张奶奶家,准备在三月五日前对付一条学雷锋新闻报给市台,题目定为:某矿团委学雷锋小组为五保户义务服务达三年之久。刚开机,镜头走进一个邻居醉汉,大骂你们这群东西年纪轻轻就学着说瞎话,将来可怎么得了!天天靠着玩把戏当台阶,真正的好人你们不宣传,这老张太太除了琴天天伺候她你们一年来过几回?草辩解说琴就是我们学雷锋小组的,醉汉说那她就能代表你们全体吗?不要脸!把一条好端端的学雷锋新闻给搅黄了。琴为这事歉疚了多日,觉得对不起草。张奶奶就安慰她说,你本来就是我最亲的人。那天起,琴和老人感情更贴近了一层。张奶奶听说琴要上电视,黄土地式的脸上趟出了两条弯弯细细的小溪。
琴一直记得,光说到她上电视进行歌手比赛时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嘎巴嘎巴握紧的拳头在空中嗖地画了个半圆弧,一副自己成为歌手赛冠军的胜利者模样,连连低语说了三声好好好,一字比一字重,就像在吐铁饼。琴从这不寻常的激动中,感受到了一种既感动又厚重的暖意,心里美滋滋的。
光说,今晚下班后我要替你好好祝贺一下,预祝你取得好成绩。琴的眼前就有一把把七彩糖块在空中飞舞。
琴要对光说,周一电视歌手大赛那首《大山里的流浪女》,我一定能唱好。唱完了歌,我一定要请你陪我一夜不不是一辈子,啊呀我怎么一点也不害臊?让我痛痛快快地在你怀里大哭一场吧,我们去荒原上打个滚吧,你会答应我吗?我给你做牛做马一百个愿意,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会要我吗?这些话在琴的心里埋藏了好多年,无人时偶尔一不小心喃喃说出来就有犯罪感和羞耻感,她真渴望光能知道她这些私房话。
那天矿石沟烟雨迷蒙,亮晶晶的雨点凶泼泼地,泪汪汪地,放机关枪那样欢快而残酷地爆炸。空荡荡水气飘流的零米矿石沟,四下里只能听见汩汩的流水呜咽声,老崖残石的断臂塌陷声。站在水濛濛的沟底,顿觉这亚洲最大的石灰石矿,四处都在飘逸着清新与伤感,化成一种顿悟后的陶醉,在身体里慢慢荡漾开来。
琴坐在水泵房里,直视着窗外,任凭电机机械地轰鸣,细心地倾听凉气浸肤的沙沙雨声。冰凉的雨丝把琴滚热的灵魂缓缓浇为灰烬。琴听得极细,天棚上年久脱落的灰垢一块块落下,落在蓝色工作帽上,她居然没有一丝察觉。妈妈留给她的那首歌,一直在耳畔回荡:
大山里有个流浪女哎,
千百年来没有抬起头来,
有一天来到小河边哎,
发现自己美丽又可爱,
一阵大雨搅乱了河水哎,
美丽的少女又变成了流浪女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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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死的时候,现场没有目击者。那面断石崖壁终于经不住雨水的冲击,把琴的水泵房变成了一片石头的汪洋。向上级提了六次安全隐患没有得到及时答复的车间安全管理员,在事故分析会上扯开嗓门叫,我该提的都提多少遍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重视找谁?
A2
我决定不理马华,还是去那个涧底酒家。
我是在一九九三年离开了这座矿山,离开了那些矿友们。尽管如此,那些矿上有意思的故事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飞旋。琴、草、碎、光那四个空灵梦幻又好像真实存在的青年男女,在我的梦里心里意识中思想时,万花筒那样急速旋转,有时候转得我头晕脑胀,这里有真实的叙述,或许是我编写的人物,虚幻与真实常常把我自己都整糊涂了。吸引我去涧底酒家的,是那个疤拉脖子朋友?是这些年折磨得我经常失眠的四个男女青年?或是他们真真假假不断变化的故事?还是那一场场恰如当下烟雾弥漫变幻莫测的雨天?
走近涧底酒家,三十多年前熟悉的青灰色的铁皮房时隐时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只是臭水沟没了。我的心快速一动,想沉静下来几乎不可能,几十年后和几十年前一直保留着这个不变的门脸貌相,这就是我自己故事的一部分啊。又害怕又着急又欢欣,好奇心撩拨着我不停地自问:今天究竟会遇上谁呢?
B2
脖子上留下一串烫伤疤痕的二十七八岁的高高瘦瘦的男人,这个形象我们这里称作疤拉脖子,没有贬褒之义,纯属中性词汇。他见我主动起身敬他喝酒,居然没有拒绝,抬抬啤酒杯子,一饮而尽。我递给他几张餐巾纸,他接过去,抬了抬手表示谢意。我很荣幸能碰到比较如此有教养的年轻矿工。在这个小酒馆,我有时能看到把别人好意当成恶意的年轻人,竟会与对方大打出手。遇上他,我很开心。
《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在小酒馆响了起来。他奇怪地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我:朋友,你喜欢雷锋吗?我回答:当然,美国西点军校都在学他哪。他又问:雷锋恋爱过吗?我蒙了:我还真不知道。他诡秘而自嘲地一笑:我和雷锋差不多,我恋爱过,不过我那叫单相思。我有点暗自吃惊,这人也太坦率了吧?
C2
1
那把匕首血淋淋冒着热气从那个倒下的人的胸膛拔出来的时候,行凶者被枪毙时也不会想到,这团乌红的血迹,在草的恐怖记忆中播下残忍的种子。
那是草大学毕业那年秋天遇上的一桩抢劫杀人案。那些日子,草一吃东西就会想起那滩腥味的血迹,就有恶心的口水阵阵喷射出来。据说那个小学才凑合着毕业的杀人犯舍上了性命就抢到了三块一角五分。以后,草一想到身边的人为了一官半职相互暗算,为了捞笔奖金弄虚作假,为了投靠势力卖友求荣,为了潜在利益损人利己的种种万象,就会古怪地联想到那滩腥臭的血迹,恶心大半天。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会木木地觉得,活在这世上实在乏味。草不愿意用狡诈阴狠的手段对付那些和自己无冤无仇为了一点工资奖金设计自己的人,这样活着太累太乏,没有一点意思。
与光离婚,草也是瞻前顾后彷徨了很久。
2
草和光相爱,一点艳遇色彩都没有。
结婚前,很多女孩子都预言,草未来的丈夫,一定是个风度潇洒腰缠万贯柔情细语一往情深的白马王子。这是大家根据草的容貌、气质、性格和追求给予的总体评判。恰恰相反,光对这一切都不具备,或许,这就是草的婚姻缘分。
读小学那会儿,草就向某一方面比较出色令女同学羡慕的男生频频靠近,以此为荣为快,即使这男生极不起眼,草左看右看总能看出他有一种超人的魅力。从念小学到走进这个矿山十几年间,这个习惯一直跟随了她无数个光阴,大有一直跟到永恒的架势。她有时一想起来这个习惯,就会懊恼万分,痛苦不堪。草想改变这一点,却像抽大烟那种瘾头给迷恋住了。
大家都说,草是因为光设计了内燃机车溜渣机太风光了才喜欢并爱上了光。其实这是一个误会,很小的时候光就给草留下了爱恋的萌芽。
那时候,琴、草、碎和光四个小家伙组成的矿山子弟学校学雷锋小组,大大的照片连续两年登载在市级报纸上。草常穿一件大家比较喜欢的红格子上衣,蹬一双鞋帮绣着红花的拉带鞋,跟在光的身后,一步不离。光的学习成绩在班级一直名列前茅,平时还能给同学修理半导体收音机的一些小毛病。自那次给班主任老师的半导体修理好后,不少同学都和他套近乎,好像和他好就能得到老师恩典似的。这个时候,站在光身边的草心情就格外地爽。
光在那时候就和现在一样,瘦干干的,抓把两下,就是一根不易折断的柳枝。光的父母都是瘦干干的,这就注定了光一生的瘦弱。光的眼睛就是一条缝,可在不少女孩眼里,光这小眼睛很迷人,有一种说不清的思考和可爱的感觉混杂在里边。也许是光的聪颖,也许是光的忧郁相,也许是女孩特有的善良和虚荣,也许什么也不是。
草印象极深的是光那次令人羡嫉的一幕。在矿山职工大会上,脸色昏红的马矿长伸出一双热热的小手,把光十指粗短宽厚有力的手握得都要渗出汗来。草的眼睛又疼又热,恍惚间觉得全矿女职工都在热热地盯着光。紧迫感迫使草的神经紧张起来,下意识想,我不能把矿长赞美的这个技术新秀让给那些姑娘们。
有些事情,越是不想去记住,越是记得很牢固。这也是人生一大痛苦。直到今天,草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做贼一样,躲进休息室哆嗦着手,哆嗦着嘴唇,大脑热烘烘的,打电话约光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个多雨的八月,那天却没有下雨,一碧如洗的晴朗天空白云成堆,天际那一朵淡远而流动的龙尾云也在烫眼睛的热浪奔涌中,忠诚地站在那里,死寂地盯着你。
接着是一个昏黄不清的夜晚,草没有半丝迟疑,如痴如狂地闭上眼睛,勇敢主动地投向光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怀抱。不顾家人反对,她坚信光在未来一定比她有大出息,不是矿山技术矿长,就是省市技术能人。
可能被草感动了,光在灵与肉的狂热醉意中,难以抵制地顺应了她。虽说光在冷静下来后,感觉自己并不是真心爱她,出于责任感,他还是决定,按照她的强烈要求,在三个月内娶了她,弄得光的母亲差一点不认他这个儿子。矿山党委宣传部一位笔杆子还把草的爱情婚姻故事写成文章登在矿山小报上,题目叫《矿山团委干事爱上技术青年》。
3
婚前凭着女人的直觉草察觉到,光暗自看琴时眼圈微微烧红,时而垂头三四次。草有点担心,想来想去,下决心急匆匆约出光来和她办了男女那档子事,算是上了一层保险。她知道,光这种性格是不会主动和异性上床的。再很快地婚事,又上了一层保险。完成计划后,她才放下心来。婚后有几次遇见琴,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庆幸得意。
烦恼是从婚礼开始的。婚礼的安排在草的眼里太掉价了。没有婆婆馈赠的钻戒,没有红火地大摆筵席,与想象的十分遥远。草原来以为,光的诚实带点狡猾,想不到光在第二次约会关于婚礼安排的话句句都是大实话而不是开玩笑。我哥刚结婚,爸过世早,家里没多少钱,婚礼肯定从简,你想好了吗?草有些后悔地想,那时我为什么就急急忙忙地投入他的怀抱里呢?于是烦周围,烦自己,悻悻地一整天没吃东西,洞房花烛夜的时刻真想大哭一场,在人面前勉强挂着笑脸,和光做出更加恩恩爱爱的样子。
中国女人一结婚,往往比男人更稳妥。草想,好好过日子吧,光的更大辉煌还在后头呢。
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光挺听话,没有废话,叫买菜就一声不吭地买菜,没事就做饭洗衣包括洗女人的裤衩。光经常熬夜鼓捣点小革新小发明,每次都能赚个五六十块或是百八十块的。光设计的内燃机车溜渣机的专利权,矿山就分给两千块钱。搞矿山技术发明设计的时候,草夜里都要给光增加四块桃酥两个红皮鸡蛋,草认为这么过下去小日子一定会富裕起来,会在自己的家人面前撑住面子。
有一天半夜,光憋红了脸咳嗽两声就弹出两个圆圆的红球。草吓得脸色煞白,心尖儿滋儿滋儿地颤动。光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很好,娶了自己后再没有动过二心,一辈子过这样平稳而简朴的生活也蛮不错嘛,光还有能创造财富的发明专利才华,现在又有了女儿,二人白头偕老不在话下。草倚在光那排手风琴式的胸前,心疼地说,我不能让你熬夜了。光没有说话,第二天晚上看参考书到下半夜两点。草半夜吼了起来,还是无可奈何。一到这时草就想把埋藏心底四年的那个秘密告诉他,请求他的惩罚,多少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4
萌生那个决定命运的念头是在一个特殊而奇怪的深秋早晨。后来草一想起那个早晨,就会感叹人生真是不可思议。那天早晨,草把两岁的女儿送到光母亲那里后,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矿山门岗赶。离上班还有充足的时间。天罕见地怪,美如彩梦的朝霞挂满东方,却又像黄昏喷涌出一片惨淡的昏黄。阴沉沉的西北上空竟然在几抹雨丝中,亮起几颗一闪一闪的星光。
这天儿太怪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又是雨点,又是星星的!这到底是早晨,还是傍晚?
路人议论着。
草就在这样一个秋意凉凉的早晨摔了一跤。
那是草生命中极为神秘的一次重跌。实在邪门,一般人骑自行车容易在下坡时摔跤,草摔在上坡时。一贯骑车小心翼翼的草那天骑车的姿势非常洒脱毫无顾忌,异样坦诚地盯着前方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就像在静静地欣赏一幅静止的油画。就在这时她被一辆沉重嘶鸣的垃圾车后帮挂倒,给了她看似坦诚和洒脱——严格地说是给了她的毫无顾忌——一个意味深刻的讽刺。
白皙的额头裂开的那道一寸长的伤口把草染成了半个血人。我是个血淋淋的人了。一种苍凉掠过草的全身。疲倦的灵魂在沉沉的梦中痛苦漫步的时候,草走进了五年前学习过的东北机械学院采矿系。那个成绩稍差的男生,正是依靠副市长父亲的特权挤掉了她留校任教的资格。草要求回到父亲当年就职过的矿山,准备在矿山机械上大干一番事业,给自己制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在车间干了一个月的技术员,有一回因为车间一起设备事故,草奉命陪前来处理事故的公司技术员在食堂小餐厅吃晚饭,喝了两瓶啤酒后,面若桃花似醉非醉,粉香弥漫似仙非仙,矿山那位土地爷瞟她一眼腿就酥酥了,借着醉意让草陪他回到办公室。办公室关灯那一霎草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一想起来就会打寒颤,事后偶尔路过矿内某幢高层建筑某一窗口灯光刹那由亮变黑,就会下意识地锁紧上身。近一年后,草就作为有发展前途的年轻知识分子提拔当了团委书记,专业等于废了。草这才发现,当官原来这么容易啊,什么业绩突出人品考核党纪原则吃苦在前,原来没那么多严格的标准,都是宣传给人听的呀,中层干部,待遇优厚,这才是真的。学雷锋小组那些年人多单纯哪,那么一直活着熬到当下只能被一些得罪不起的人真正地戏弄,依然难改真正的命运。可也怪了,什么都有了,活着却感到喘口气都累。当矿山把本该给即将退休的张老科长的政工师职称内定给了才在政工岗位工作了两年的草的时候,她才觉得人生的心累开始了。张老科长却不计较,还鼓励她好好工作,她的心更累了。她好像记得,失眠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还是学雷锋小组那段日子好,身体挺累挺疲劳,心里轻松又开心,你每天一大早出门到晚上回家,见到的人都会钦佩地笑着看你,或是无语笑着朝你伸出一个大拇指。可能这世上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能帮助别人做点事情还无需回报吧,虽然没有利益,但心里特别舒服。变成半个血人后的几个星期,草谁都懒得看上一眼,时常搓乱自己的头发。
矿山那位土地爷后因贪污犯事被一撸到底,在团委经费使用上也牵连到了草,给了她一个严重警告处分。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提到草和土地爷的风流韵事,即使有传说,也是零零碎碎令人不能相信。
那个奇怪的早晨,草还是坚决地和光离婚了。
5
草与光离婚,不仅仅是因为对不起光。
光的朋友惠做服装生意赔得倾家荡产,和妻子离了婚,拎着白酒瓶子跑到内燃机车轨道上准备卧轨时,被光发现,冲上去救下了他。第二天,光背着草果断到银行取了两千块钱,往他手里重重一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泪雨成河跪下了,而后就离开了矿山家乡远走他乡再创业去了。
草知道后,脸色铁青。
“你快去把钱要回来!”
“他已经走了,他会还的。”
“他都身无分文了,拿什么还!”
“你不知道媳妇,正是这两千块钱,他才还清了剩余的欠款,还有余额重新创业。”
“你没听说吗?这年头借老婆也不借钱!”
“这是什么混账话!如果是你的亲朋好友落难,你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他不过是你一个挺好的朋友,你至于那么动真情吗?看看周围现在还有真的人情味吗?你是不是有点犯傻啊!”
“只要不随波逐流,真情永远都在那儿。”
草自从当上了矿团委书记,对真情不怎么相信了。她有些一夜顿悟的自我成熟感觉,对光还是那么热心肠有点恨他了。平时喜欢看电影的她眼前出现了若干电影蒙太奇:生女儿时病床前一碟炒鸡蛋,对床女人一盒清蒸大海虾,连续穿了三年的浅紫色朱丽纱纹套裙,婚前滋润光泽的娇容,婚后爬上浅浅鱼尾纹的苦相。草的心震开一道裂纹,抬手写下了离婚协议书五个字,不歪不晃,遒劲有力。最后那个句号还没写完,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黏汗。女儿梅稚嫩的脸在冲着她笑,她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你真的决定了?”
“和你这样心肠太好心眼太直心脑太傻的人在一起,看不到美好的未来。”
“你希望我是个自私狠毒的人吗?”
“起码你应该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怎么不正常了?”
“都是当年的学雷锋小组把你弄成这样。”
“你当年不也是这个小组成员吗?亏你还是个团委书记!没有雷锋精神,还能有那么多正义善良的人一代一代继续存在下去吗?按你的意思那么发展下去,人人都可以为了一己之利,超越道德底线和良心底线,不知羞耻,一味自私,人和地球最后可真就完蛋了。”
草低下头不再说话。她不得不承认,光说的有道理。大学时老师就经常引用古人的话教育他们:无羞恶之心,非人也。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人有耻,则能有所不为。知耻而后勇。按照这些道理,人之所以区别于低级动物,是因为有高级大脑支配的天下福祉共享的自控共勉能力,人类社会才有文明与文化,文明让人的行为脱离野蛮,人本向善带来的教养形成了文化,这一切才有了能够自控的道德底线和良知底线。不读大学,她当然不懂这些。但是眼前自己的经历就可以撕裂这个说法,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虚伪。她又一想,如果大家都不遵守这个底线,人和地球真会如光所说坠落到人类命运的深渊。眼前那些不合理的人和事又使她陷入巨大的矛盾中。
女儿梅醒了,嘴角正洋溢着微笑的酒窝在纯净的梦中欢快地舞蹈。忽而甜甜地轻轻喊了一声“爸爸妈妈”,一歪小脑袋,甜甜地笑着又睡了过去。
光走过去坐下抚摸起女儿来。草捂着嘴抖着肩唏嘘着,心碎成几十瓣。一狠心,跑进沉如生铁的夜幕中去。
6
经草同意,法院把女儿梅判给了光。草提起从娘家带来的那个棕色皮箱,极慢地移出了家门。一抬头,见梅正瞪着一双和草一样圆圆亮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懂事似地落下两颗大大的泪珠。草的心立即化了,浑身瘫软,泪水不停。光低着头,摸一把泪水,嘶哑地说,以后有事尽管开口,我随叫随到,想女儿了,就回来看看陪陪。草再也忍不住,扔掉皮箱,抱紧女儿嘤嘤嚎哭,感觉梅把自己的脖子搂得快要拧断似的。草觉得,自己和女儿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似乎一松手,梅可能就会离开这个苍苍茫茫的世界。草怕自己的决定动摇起来,不敢再拥抱下去,试着拿掉梅的小手,怎么也拿不掉。光走了过来,把梅猛然从草怀里拽过来搂紧,一直低着头。草的泪水宛如决堤的海啸,衣服扣子开了也不管了,拎起皮箱,头也不回地扭头急急走进残叶滚动的衰败落叶中。
A3
我走进了那个久久不见的熟悉的小酒馆。还是那十六平方米摆了四张方桌的活动板房。还是那白色的墙,白色的碗,白色的桌布,白色的凳子,连筷子也是白灿灿的,菜谱上还有那道最有名的醋溜白菜。还是那个《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曲子。细微变化的是,墙是新刷不久的,碗筷桌布也是新换的但没走样。
我再次点了曾经在这里常点的醋溜白菜、炸花生豆、煎小偏口鱼和老虎菜。服务员早已换了新人,菜量却还是那么大,和三十多年前一样。我要了一瓶金州王,记得以前叫金州大曲,自己斟满,又给对面的酒杯斟满,等待着那个微信名叫涧底酒家的神秘朋友来到这里与我相会。我坚信他一定会来,马华阻拦我过来让我一路费解。
那个人物终于出现了。脖子上那道疤痕任岁月如何磨砺,在阳光下依旧那样熠熠发光。没错,哪儿都没变,只是头发花白了,脸上皱纹多了,人却比多年前精神多了。我事先猜想到会是他,可马华和他是什么关系如此阻挡我们的见面?
我知道你是个作家,写了不少小说,我有幸拜读了你的《一直在雨中》,我们四个小伙伴基本都让你写进去了,有些地方诌的也挺靠谱,看来咱俩缘分不浅啊。揶揄里明显夹带着善意。我十分讨厌你在文章里叫我疤拉脖子朋友,就为这个,我搞到了你的微信,凭你的小说我断定你一定会加我,一定会到这来等我,一定会给我倒满酒,果然我赢了,你想跑也跑不出去了,我该好好地收拾你了。
我汗毛孔渗出冷汗。马华真说对了,就因为疤拉脖子朋友这六个字就要对我下手吗?
我故作镇静冷笑:你不至于吧,我那可是个正面形象。他一哼:一句疤拉脖子让不少人将我对号入座,找女朋友人家一听面都不见了。我低下头:真抱歉,小说人物都是虚构的。你这个虚构读着却是那么真实!你知道吗?这个涧底酒家还能在,就是你写的那个惠发了财后给盘下来的,他说要尽量保持原来模样,这儿又够不上城建改造,就留下来了。你看,那不是来了。我回头,根本不认识,不过那个情感丰富豪侠仗义的样子,让我猜出一定是我虚构的惠。我们三人干了一口白酒。这时马华又发来微信,劝我不要和他们瞎扯快回去。我心生疑惑问疤拉脖子朋友:你认识我身边一个姓马的朋友吗?他不屑一笑:就是马华那小子吧?我倒抽一口冷气。他不让你来对吧?他是怕你知道他家的老底,怕失去你这个朋友。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还想问下去,像惠的男人突然对疤拉脖子朋友急促地说,他路上遇到点麻烦,自己解决了,说晚一会到。
我如坠云雾之中。
B3
疤拉脖子朋友眯缝着小眼睛,盯着我许久,开始给我讲起故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烦恼与茫然,不易察觉地嘲笑了我一下:你无非就是点隔靴挠痒的烦恼罢了。你想听我的故事吗?你听完,你就会觉得自己幸运多了。他给我讲了四个小伙伴变成了四个男女青年的故事,我大致听明白了,一个死了,一个变成了痛苦的女人,一个堕落了,一个还在坚挺着那个可望而又可及的艰难美好的念头。虽是听故事,满脑子却都是在他叙述中一个又一个联系起来的新情节新故事。
正想着,酒家的门帘被掀开,一个高大身材英俊帅气的小伙子跑进来,扑腾就给疤拉脖子朋友跪下了:哥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是你给了我一条命啊!我混蛋!我该死!我要活回从前!
C3
1
灰蓝色的海看不见一条金色的岸,一个人的世界真他妈又痛快又孤独滋味实在说不清,大海你再牛能吞掉几万条船你不过还是一片空旷苍茫,我活在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不好不坏又香又臭的感觉里也蛮迷人洒脱。礁石上这些从岸上带来的枯枝败叶早已潮湿腐烂但没有关系,画家们能让它们变得美丽金黄。画家的作品让很多人痴迷就是因为画家能把丑的东西变成美的东西,无论你是美的丑的,人们能够接受你喜欢你你就拥有了一种被认可的社会价值。
光对我说,碎,你得振作些。他哪里知道我这些感受和想法。
2
想想十年前刚进矿山破碎班报到那天挺他妈幼稚。那次班组正在分红皮鸡蛋,又瘦又小老实巴交的方师傅分到手的五斤鸡蛋只有八个没碎。这种不公平的事情发生多了后,我才知道这是见怪不怪。我愤愤不平,下意识拿出当年学雷锋小组雄赳赳气昂昂为了正义谁都不怕的架势,抱着胳膊八字腿站稳横在又胖又膀的班长面前。
记得我们小时候四个人在公交车上抓小偷时我就是现在这个架势,我和学雷锋小组长光一左一右,琴和草站在身后辅助,我一挤眼睛,把那只偷钱包的茸毛细手一把抓住。小偷气得一把揪掉了我几根头发,疼得我喊了一声上去就是两巴掌。草和琴大声高喊抓掏包的啦!琴的喊声有点跑调。车上有谁喊了一嗓子,这不是学雷锋小组那四个孩子吗?快帮他们!这一句不要紧,八十岁老太太都站起来了。没有几分钟,咣当一声,小偷持刀的手就软了下来,被一车人彻底收拾了。
我就这么瞅着班长,声音挺冷。方师傅鸡蛋碎这么多,你真下得去手。你个小鸡巴屌儿,还管起我来了。班长粗糙的手在我圆滚滚的脖子上挠痒痒地拨拉一下。我压抑不住蹿上来的火气,一伸双手推了他个趔趄。啪啪!大概长久没人敢和他作对激怒了他,我的脸上挨了扒了一层皮那种疼痛的两巴掌。我望了望前后左右,相信大家都会有起码的正义感把我们拉开,或是谴责他两句。没有人拦住我们。我俩滚打成一团。理所当然我失败了。我坚持正义感遭到的失败不仅在于没有一个人出头帮我说话使我成了真正的孤独者,而且我还成了制造罪过的人。车间白主任轻描淡写地批评了班长几句,打着饱嗝说你一个班长怎么能和一个新来的不懂事的小毛孩子一般见识呢。然后就严厉地批评我扰乱班长工作,带头打架斗殴,除扣除我一个月工资外我还得在车间职工大会上做深刻的检讨。这天开会正是发工资的日子,我噙着泪,打掉的牙齿在肚子里翻滚,脸被火烤着了。这在学雷锋小组那些年,这可是正义行为啊,这世界究竟怎么啦?
3
我发誓要出这口气,找回自尊。我已听说,班长就是车间白主任的亲侄子。受辱这天起,我好像明白了成熟的道理。我时刻瞄准属于我的那个天赐良机,那些天我遇上了屎卷大的小官也会点头哈腰笑嘻嘻递上一根万宝路。
秋天一到差不多冬天也要来临了。在这个深秋季节,我站在爽爽的金黄世界里陷入了奇想。上班路过那片散发着清香味道的苞米地,见到那鲜嫩嫩的苞米樱子在秋风的肆意作弄下天真而美丽地摇荡,就有要被吃掉的恐惧感怪异地掠过全身。
机会来了。
在我正准备对我的情感没有一丝察觉的琴进行求爱的时候,一个打扮妖艳并不可爱的女孩投入了我的怀抱。一想到有可能今后要在漫漫长夜中闭眼拥抱这个女孩却要在幻想中拥抱令我心跳的琴的时候,痛苦就压得我恨不能在地球上疯跑一圈。但这的确是个机会,我不出这口恶气还算什么男子汉。
也许我有一副高大的身架,一张后来的人们都叫小鲜肉的挺英俊的脸,荣很快就喜欢上了我。荣第一次到我们车间新建的浴池洗澡时,一眼瞥见了我,有点傻地跟我一直到了破碎机岗位的门前。荣不知道我回头看她的感觉,她正在漫天飞舞的尘埃中上下翻裹。
荣并不难看。你如果想起日本电影《生死恋》中的栗原小卷,你就会认识荣。荣和栗原小卷的嘴一样,都性感地大了点。那时候流行大嘴女,说是富有性感。荣是个凶猛的姑娘确定喜欢你后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耍尽各种手段搞定你。荣就是这样搞定我的,在我还盘算着怎么让她上套时她厚厚的红唇已经死死地压在我略厚的唇上,把那个血红血红的微笑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荣果断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大大方方连个弯都不拐。今晚七点我在花园山门口等你,电话就撂了,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夹杂着让我产生十二分激动的诱惑力。
荣是一矿之长马矿长的女儿,自信的深刻程度把我对人生的悟性抬到了另一个高度。光说,碎,你行侠仗义做好人肯定错不了,但你得经常看点书啊,不看书的人,一辈子都站不高看不明走不远的。读书对我来说是件挺累的事,但我还是买了时常翻一翻,起码在光和草面前能装装样子,撑撑架子。其实装什么装,撑什么撑,想在矿山这一亩三分地混得明白,有了荣就足够了。
荣让我贴到她肉呼呼的肩上在浓郁连着黑暗的绿叶深处散步,我暗自诧异这疯丫头情欲之火如此早熟奔放。我开玩笑地说,这个时代爱情剧都没有人看了。荣扬起贴在我额下粉香飘逸的脸蛋诡秘地做了个顶俗气的莞尔一笑:这说明人的情感成熟了。这疯丫头真要成为我命中一个重要角色了,要镇静要镇静。
过了几天马矿长亲临我们车间工作,我想是有意识地来到了我的工作岗位上。我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石灰石粉尘,马矿长瘦瘦白皙的脸上绽开的一丝微笑告诉我,我的形象被通过了。
马矿长和我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显得和蔼可亲。石灰石粉尘落在他的衣角上,他没有理睬。我和他每一次唠嗑,都绷紧神经。小伙子你喜欢咱们的矿山吗?那当然了。说说看。我猜想他一定爱听奉承的话,就竭尽所能把关于他任职这几年矿上变化如何进步惊人矿山矿工如何爱矿爱岗的道听途说添枝加叶赞美了一番,还对职工医院矿工食堂一线浴池百货商店矿幼儿园子弟学校在全市的六个第一做了一番总结,听得马矿长握住我的手十分用力。当然这些场合一些难听的绯闻,我是一个字都没有提。马矿长笑得合不拢嘴,有点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让人更加觉得,他就是一个扭转矿山乾坤的盖世英雄。
该着我走运。我和马矿长唠得正起劲,一场大火出现了。这火来得凶猛神奇,顺着燃烧的皮带呼呼蹿了过来,四周一片呛人辣眼睛的烟雾。我一脚踹掉铁门,背着马矿长往外跑。
火好猛,吐出一条带血的舌头追赶着吞噬着我们,明亮的灯光,角隅的碎屑,漂亮的暖水瓶,丑陋的旧桌椅,一切在这场无情的事故火焰中化为灰烬。我背着马矿长近似变态地跑在残酷声中。我紧紧地抓住马矿长枯枝般硬实的腿,就像抓住了一个朦胧的希望。我知道在背着一个希望奔跑在命运变幻的旅途上,虽然这个希望并不那么踏实光明磊落气宇轩昂。
马矿长的屁股烫伤面积有一根食指大。矿山医院暂时没有皮源,我瞪红了眼睛,强烈要求医生用我左腿小腿肚子的肉为马矿长植皮。躺在手术台上,我暗自骂着自己,你付出了名誉和肉体双重痛苦将来一无所获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
三年默默地过去,我拿回一个干部管理学院毕业证书,一顺百顺地成了马矿长的乘龙快婿和矿山办公室主任,正是官运亨通过四海春风得意马蹄疾。
可我心里很烦,有人送我一瓶茅台我也想摔个稀巴烂。看见大街上那些得意洋洋的人,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个砸死踢进海里喂王八然后再跳进水里一口气呛死。
晚上和荣做爱时,闭上眼睛幻想怀里的荣就是琴,狂吻狂爱。之后荣就自豪地说,你终于迷上我了。我听了想哭却幽默地一笑,眼皮往上一抬微微笑着一撇嘴,据说这个表情包能迷倒一片女孩。
想得到的得不到,想甩掉的甩不掉。我一想到自己制造的这个悲剧,就用酒来麻醉自己。我的白酒量已达到一斤二三两跟没事一样,自己喝酒的时候泪水有时不停摆弄就滴进酒里。咸辣滋味渗进酒里说不出是什么刺激滋味,然后就浑浑大睡成了一具活尸。我迷上了《周易》,这位占卜先生还是不能告诉我是谁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我的祖上贫穷了一生,轮到我却官运亨通,真是天地弄人,世事难料啊。
4
当上矿办主任头一个月,我就出了一口恶气。
天助我也。四季度破碎车间事故频繁,产量大减。曾罚我在车间大会上公开检讨并扣我一个月的工资的白主任把三季度超产奖分给车间干部的数额远远高于工人几百元,岗位工人一来气,查不清谁挑的头,电钮一扔,不玩活了。
破碎矿石输出量明显一减,公司经理在会上了点了岳父马矿长的名。
我亲手给岳父炒炖了八个海鲜美味,双手捧着酒瓶子给他一点点斟满,添油加醋地糟蹋起白主任来。我从党性原则讲到干群关系,把白主任每一件事上升到理论高度妄加评论,说白主任平时就对矿山有些决定不满,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起码的党员标准都没有了,故意给领导成绩抹黑,一线工人如果不恨透了他也不会胆子大到敢擅自停产。说到后来我都吃惊了,白主任的种种行为一上纲上线,都该抓起来了。
岳父马矿长酒精发作,把酒盅狠狠一放,大半盅白酒跳到了桌子上。
我暗暗得意地咬咬牙齿。
一个月后,白主任被宣布退二线了。马矿长的理由冷漠而简洁:为了多给年轻人发挥才能的机会,工作需要。这老家伙快退休滚蛋了,最后一次评定正科级的机会被我彻底给毁了。白主任也没闲着,在远房亲戚矿山技术科长老W的帮助下,到了长海县一个海岛做了度假村总经理。新上任的年轻的车间肖主任自然连声解释也不需要,也是那句冷漠而简洁的理由:工作需要,把当年和我打架那个班长一脚踹回到工人岗位上,接着把当年和我私下比较要好的一个工友提拔到班长的位置上,听说这小子那天晚上在家喝酒喝疯了,还点了三根香念叨了半夜祖上显灵了。
这时我又想起了学雷锋小组那些纯净如泉水叮咚的美好时光,人与人那样的关系该多好啊,难道地球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得在暗斗厮杀的争夺中才能进步吗?
5
光找我来了。
光约我在那家叫涧底酒家的小酒馆,花了三十多块钱请我喝酒。多年来诚实清高的光也玩起这一套来了,这世道变化真令人惊心动魄啊。我知道光手头紧,而我眼下每个月都能拿到几回不知什么名目的钱,除了工资奖金外,一拿就是几千块时而还过万,而一般工人每月工资带奖金也就一两千块钱。当然我是马矿长圈子里的,我们基本都是以矿山领导十几个核心人物为主的一个圈子,这自然需要保密,更不能让矿山工人知道,我是小鱼窜到了马矿长这条大鱼的串上。我一挥手,光哥今天我请客,你就别和我争了。我猜想他一定有事求我,平时他很少找我喝酒。光有才华,和我这个和人勾心斗角过日子的人不同。其实我早已厌倦了你玩我我玩你的日子,越是这样下去越有想死的念头,光能不嫌弃我变成这样的人,来找我喝酒,我已是有点激动万分,虽然我们关系很好。光按住我有点哆嗦的手,恳求地说,这顿今天我请定了。我试图挣脱,光温热的手一直按着我不动。
“我想搞成内燃机车限速器,你能不能帮我求马矿长给我批点技术革新资金?”
“限速?那帮内燃司机为了超产奖恨不能把车开飞,他们不骂你才怪。”
“今年上半年撞车事故就出了五十多起,不限速太危险了。”
“光兄,这不是技术革新问题,关键在于人!”
“这个道理我懂,眼下人的因素不是可以平衡的时候,就像传说矿上有个小核心帮经常发钱......你帮不帮吧?”
“哪有什么小核心帮经常发钱,都是闲扯!”
“你帮不帮吧?如果不想帮,我干完这杯酒就走。”
“你、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我肯定尽力,成不成看你运气了。”
我跟着光的节奏,被动地也随他一饮而尽,盘算着怎样帮他做成这件事。他这是在替矿山领导做事啊,限速器真搞成了,内燃司机想疯跑也不可能了,不过挨工人骂的一定是光。不过他能理解,光当年做内燃司机的父亲就是因为两辆机车超速在岔道口不远处相撞身亡。
我以女婿身份的优势,说通了马矿长。我给光戴了个高帽,说他愿意替矿山尤其是矿长着想,为了避免事故频繁再现,打算技术革新内燃机车速度。马矿长一想,限速可以在确保完成任务量时保证安全,对业绩是大好事,自然就批了。他问我为什么光是为我这个矿长着想,我眼睛都没眨巴地说,光和我是学雷锋小组的铁哥们儿呀,为你着想就是为我这哥们儿也是为他自己呀。
内燃机车限速器还真搞成了,恨他的人有一些内燃司机,还有一位就是一个外号叫老W的矿山技术科科长。机关不少人都说,他每天上厕所的频率比谁都高,就得了这个雅号。这老W名牌大学毕业来到这里,一干就是几十年,没有搞成一项重大技术革新项目,据说他当年还是个高考状元。老W没能掺合到这个项目中来,就在设备副矿长面前奏了光一本,摇着头有些惋惜地说,这小子虽有几分才华,可太恃才傲物了。后又被人走样传说,光谁都不放在眼里,还说马矿长是个不会用人的庸才。这番话传到马矿长耳朵里后,马矿长气成了猪肝脸,点了两根火柴烟卷也没点着就把烟卷扔到地上。光真可怜,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怎能让光受这个委屈。有一年表彰学雷锋小组,光把上报纸的一个机会让给了我,虽然我们四个人的合影都在上面,虽然我那次表现的比较突出,可毕竟是集体行动,光却把我的一个侠义行动大篇幅讲述,建议把我单独在本市日报上发了大照片,光都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照片,光让我比他还风光了一回。我记得那次事情过后,草就一直爱主动找我聊天跟着我跑步散步。那次活动是光组织的,光彩夺目主要却给了我。他们仨人没有一个嫉妒的,都真心为我鼓掌。那时我就觉得,光这人了不起,而如今,这样的人太少了。我应该想个办法,替光扫除这个委屈。
“听我的吧光,以后把才华收敛些,嫉妒你的人真不少,你想混得好吃得开,别太显山露水了,你越有才华,越是你想不到的人在想着戒备你,琢磨你,你就没有好日子过,最好是低调做事,悄悄地干活,钱挣足了,又不得罪人,那该多好。”
光困惑地看着我。
“你在公开场合有没有流露出对矿山的不满?”
“没有啊。就是有一次,我见到那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矿山技术科长,说过一句希望对咱矿山技术革新多关心一下,老先生一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说得对!咱们矿对技术人才有时候简直就是扼杀,我坚决支持你!这话把我激动的。后来他听说我刚搞成内燃机车限速器,希望考虑把他的设计名字加上去,我没答应,这也太不靠谱了,起码一起研究过也行啊。”
“光兄,我觉得你的情商并不低,但在这件事上你就显得年轻喽。眼下的人观念逐渐成熟也在变得不断复杂,有时候,看似善良有正义感的人可能就是你最难提防的想害你的人,所以对小人既要敬而远之又要时而近之,对恨你的人要学会经常冲着他笑,尤其要少说话,低调行事,沉默是金,禅宗这句话好啊。对了,这还是你教我看的书哪。”
“所谓大爱博爱或叫大爱不爱,是对改善环境目标采取的超常理逆行为,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利小爱不顾别人感受的逆常理顿悟。”
“我不同意这话,就为了这个大爱不爱的顿悟,非弄得草和你离婚才行?你们俩离婚,难道都怪草吗?你只顾每天活在清高做样子里,一本正经,凡事都想一尘不染,你是活在现实中吗?你还有一点家庭责任感吗?都是咱们原来那个小组害的!”
“你、你终于变成了另一路人了!”
光起身扭头疾步拱出了污垢斑斑的米色竹帘。
我停下口中光喜欢的醋溜白菜,愣了半天,很是懊悔说出这番话,希望他能明白我对他这片真挚的关怀。光你知道吗,正是那对你用微笑喊支持的技术科长老W在背后设计你攻击你,你应该早点看明白这一切。听说当年这个老家伙刚来矿山时也是一腔热情也想大展宏图,几次不谙世故的的行为彻底惹怒了原先的老矿长,一个科长一干就是几十年,提拔技术副矿长的机会错过好几次,才华羽翼纷纷飘落,再也没有豪言壮志了。光,自从我娶了荣,你似乎就与我疏远了,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我知道你看透了我娶荣的动机。很长一段日子里,我贴在矿山办公楼的玻璃窗前,看你走进矿山门岗走下远处青色茫茫的矿石沟底,你的身影越来越小,你身后那条青色的路像一片与我永远隔开的涌动不止的海,我要跳下去与你拥抱,可惜我一直没有学会游泳。十七岁那年我掉进海里,是你冒死救了我,变成乞丐那天我也不敢忘记你给了我一次新的生命,虽然我现在活得寂寞而空虚。住在海边不会游泳对我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我怎么不会游泳怎么不会游泳呢?可会游泳又能证明什么?光我看你还是学雷锋小组那个孩子,你以为你有才华人家就会重用你,你以为你善良正直真诚地面对生活和人生就会得到相同的回报?你太天真了。可是为什么,我越是活的现实越是思念与渴望善良正直真诚,越是渴望回到学雷锋小组那些日子里?我自以为顿悟了一些深刻奥妙的人生道理,可这些顿悟为什么真正帮助不了我自己,反而让自己陷入更大的人生烦恼与痛苦的深渊?
我自己喝得几乎灵魂破裂血脉张开。我站了起来,又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小酒馆的老板把我扶起来,我拨了他一下,表示自己能行。
我还能回到我们四个人的从前吗?
我下决心继续帮光。
6
挖空心思想一下,老W确实可恶。大家不怎么隐瞒地都喊他武大郎开店,比他略胜一筹的技术人员在技术科最多能呆上半年。两个长期呆下去的人,一个带着发明专利来的那个学会了藏起锋芒,每天注重抄抄公文惟命是从。另一个会见风使舵,见老W在科里资历最深学历最高科长也得敬三分,好茶好水伺候着,很是让老W得心应手。干掉这个老家伙,不仅光有进来的机会,也许矿山科技事业能迎来一个好的转机。
那一天我斯斯文文笑着走进技术科,刚坐下就有一杯散发出浓浓香气的大红袍递到我的面前。我故意笑着说,听说最近有些工人牢骚不少,不知你们听到没有?耳边立即出现一片赞美马矿长的聒耳声如麻雀喳喳。我这矿长女婿坐在这里谈对马矿长不利的话题,我不是一个傻子吗?我连忙弥补失误,很是真诚的样子说,矿山领导真的想了解一下职工对矿山工作的问题反映,想考虑纳入即将召开的职工代表大会报告中去。
一定是我特别诚恳的态度感染了在场的人,无底线吹捧渐渐变成了大实话。一个科员一激动茶水洒了一地。处级干部全部三室一厅,科级干部还不得两室一厅?另一个科员笑着说,现在我们科长不在,就说在场的我们老W副科长吧,那真叫一个和我们共甘共苦,有好事一定先跟科长提建议想着我们,作风廉洁,平易近人。我隐隐一笑,我听到的却是老W搂过革新经费被设备矿长悄悄约谈的事。第三个科员的话则叫人玩味不已,都说我们老W科长是武大郎,说他贪财爱占小便宜,这统统都是胡说八道,看见人家名牌大学毕业,有水平有能耐,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嫉妒的!要是再选矿长,我一定投老W一票!对了老W副科长,你不是又一次说,你要是当了矿长,准比现在的矿长强百倍吗?哈哈哈哈!我看到,老W慌张的表情已经相当可怜了。我故意顺水推舟审视地瞥了他几眼,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脏。
我回到办公室,直接找到马矿长,关紧门,揭了老W的底:他找过光,希望在研发的那款限速器的设计人名单上加上他的名字,希望给他个面子,他可以保光调到技术科。光虽心软,这回不知为什么却没有答应。尔后,我又把技术科人的话告诉了他,还说老W根本瞧不起他马矿长。
马矿长听了,倔脾气也上来了,单独把那老W叫到自己办公室,问了几个问题,问得他支支吾吾,才确认我这个女婿没有撒谎。又派人把那个技术科科员秘密传出来问话,那人不好意思地说老W确实说过比马矿长强云云,末了很是后悔,直到他在三个月后提了个副科长才暗自庆幸。
老W真的犯了心脏病,住进了矿山医院,又转到了市立大医院。三个多月后,根据医院的病情分析和医生的建议,虽然离退休还差四年,还是提前退到二线养老去了。马矿长特意到医院探视,小声对他说,今后是年轻人的世界,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多鼓励年轻人成长,争取做个好表率吧,退休待遇我会克服困难想尽办法按正高职称给你的。老W低下头,脸滚烫滚烫的,满足并有几分感激地笑了。
新任技术科长在我不露痕迹的建议下,把光调进了矿山技术科。我暗暗出了一口长气,为光有了发挥才华的平台而高兴,心里轻松了许多。
正当我为自己导演的这出关心老W健康长寿的戏剧高潮自鸣得意的时候,一封诱人的邀请函吸引了我。
7
在我揣测下一步谁将构成对我和光的威胁时,曾被我设计惨的车间白主任向我发出了玩海岛的邀请。这老东西因祸得福,退了二线拿着不少的内退工资,仗着他的远房亲戚老W的帮助,在长海县一个叫无名岛的小海岛做了度假村总经理,把从前一些和他打矿石生意交道的朋友都发动起来了,度假村生意搞得红红火火,每个月有时候能拿一万多块钱。他在邀请函中有句话让我记忆犹新: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生存和利益,希望我们摒弃前嫌,共同致富。这话听着实在诱人,想想也是啊,人有时候争来争去,不就是那点名利尊严吗?这老东西都想开了,我更得后来居上啊,况且我把更多的矿山客户一介绍,那回扣还不是一大把一大把的,人有了钱,干什么腰杆不硬?还有,我本身就可以支配办公应酬花销啊。
我冒着几十年来少见的三十多度的高温,和荣一块来到十分诱人的无名岛上。荣提醒我,小心那个恨死你的老东西对咱俩使坏,我说没什么,他就是个图财之人,还等着我给他送大批客户呢。荣问你没听过图财害命一说?我问她是财源滚滚过瘾还是图财害命上算?荣就不吱声了。
我合计着,就以我手里现在的资源,从老东西手里一个夏天挣个三五十万元外快还是比较轻松的,三五年下来,弄个两三百来万元不在话下。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证明我比这条老狐狸嫩多了。
我和荣困在无名岛附近几千米处一个更加无名的看似小岛上。前后左右,一条金色的海岸线也看不见,就连无名岛也无影无踪了。孤独岛孤独人,我真正孤独了。眼前这个小岛实际上是退潮时凸出来的一片似座小山的礁石群,海参鲍鱼海螺赤贝厚的一堆一堆的,能把任何爱吃海鲜的人迷住。一涨潮,这个看似小山的礁石群就会被海水淹没得无影无踪。对我这只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来说,太可怕了。
我模糊记得,第一次上岛时,老东西太热情了,吃住四星酒店,是老W亲戚自己盖的,能在岛上盖四星级酒店可见有多牛。老东西亲自陪我,与我同醉。我也不让他白忙活,头一回就给他分八批带去了全体矿山中层干部,还外带十批客户。就这一下子,十几万元神鬼不知就到手了。从有一把敬酒时老东西的醉态中我得知,他自己也搂了不少回扣。我们办公室几个人吃住安排档次和矿长书记不多,让那些中层干部极为羡慕。好是好,就是有人开始对我背后指指戳戳了,说我捞了不少好处。老东西安慰我,别管他们,听兔子叫不种豆子!我一举杯:对!再干个整杯的!
老东西搂着我的脖子干杯,谁看了都像亲爷俩似得。我手下的矿办科员鬼六子还有一大批客户,逐渐成了老东西的哥们朋友把兄弟。我在想,这老东西为了利益还真不把从前我整他当回事。
这次我真有点害怕了。我记得我带了一百多人来这里消费,光和他的技术科人员也在马矿长安排之内。光却一直没有理睬我和荣,可能还在生我上一次的气吧?在无名岛喝到半醉后,老东西就调来一只小船,来到大海中间一片小岛上。我迷迷糊糊感到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岛礁群。老东西说这里可好啦,高档海鲜随便捞随手摸都是你的。我看见清凌凌的绿色海水里,黑鱼黄鱼辫子鱼偏口鱼游来游去,一翻石板底下,鲍鱼海参海螺小手大躺在那儿悠闲地晒着阳光,礁石上海蛎子海虹灰灰白白又黑又亮。我乐得抓了一把海参,那只酱紫色的大个海参就黏滑滑地到了我的手里。老东西把火锅支上,把准备好的木炭点着烧上,从海水里抓起一些海鲜扔进去咕咚起来,把我手里的海参拿过去,用小刀开膛取出肠子,动作甚是麻溜,扔进火锅里。在这喝酒吃海鲜,更过瘾。他用铁铲子铲下鞋底大的海蛎子撬开,那灰白色大海蛎子肉吸溜一声被倒进我的嘴里,颤乎乎鲜溜溜好爽快哟。我和老东西又接着喝白酒,不知不觉和荣一块就睡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我和荣吓得一激灵,紧紧抱在一起。
大海变成一片蓝色的沙漠,上下摇晃。
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这不是什么岛礁群,就是一片退潮时裸露出来的一片礁石群。已经开始涨潮了,火锅早已淹没在海水里,我们俩怎么连无名岛都看不见了呢?我俩慌了神,站起身子,声嘶力竭地高喊呼救,四海茫茫,海天一色,只有海鸥偶尔飞过来,发出一两声乌鸦般的啼叫,如丧钟敲响在茫然的海面上回荡。荣先哇地大声哭起来,恐惧也把我的贪婪浓浓地包围起来化为一片极度惊悚的火海。
我和荣要死了吗?
我立即想到了那个老东西比老狐狸还能精明忍耐地设计了那个恶毒的计划。他想置我和荣于死地。分析起来看,他早已开始设计这个害我的计划了,加上那个也被我害得不轻的老W,合起伙来玩死我,还真是同甘苦共患难,志同道合地下了一番功夫。老东西知道我平时不贪小财,贪恋包括当官在内的大财,为了实现这个我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于是,这个能以矿办主任身份在一个夏天就可以让我捞足三五十万元的计划一定能真正吸引住我。这个宝让他押对了,我终于上当了。他把我的客户朋友一个个都变为他的哥们朋友的同时,他才开始对我下手,阴险狠毒的比喻都太轻了。
唉,谁也别怨,自作自受。你欺负我,我报复你,来而不往非礼也,君子小人难辨别。谁也不恨,谁也不恨。
我剧烈震荡的心突然奇异地镇静下来,开始静静接受死亡这位朋友的拥抱。是啊,该离开这个世界了,整天你琢磨我,我琢磨你,你玩弄我,我设计你,太筋疲力尽了,如果人的思想都是这样地活着,多没意思啊。还是我们学雷锋小组那个时候好啊,我们没有那么多金钱名利的诱惑,就连荣誉也是矿山子弟学校硬塞给我们的,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名利欲望,经常就想着对方谁家有事情赶紧去帮忙。老东西,假如我能活下去的话,我也不跟你斗了,这么不停地斗下去,我这一辈子都忙了些什么啊?
我搂住一块长满鲜苔的黑色礁石狂吻,直到舌头磨出血来。啊啊我的无名岛,我的人生荒岛,我的孤独,我的永恒,我和我的另一个我,经历心灵的狂风暴雨,千山万水,终于合体成一个新的我了。一切伟大的力量都是在孤独中产生的,在死亡面前,无名岛给予了我超越自我的惊人力量,真是神奇啊。我为这个发现激动得抓起一个空啤酒瓶向前方冷漠的大海扔去,那瓶子划了一道美丽而曲折的弧线咚地坠入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
学雷锋小组那四张可爱的笑脸忽然跳到了蓝梦一样的海面上。琴,草,光,还有过去的我——碎,我想念你们,比任何时候都那么强烈地想念你们,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该唾弃的家伙,有时候坏得头上长疮脚底冒脓,都不稀得看我一眼,我还是苦苦地想你们哪,如果我和荣能活着出去,就让我继续过那段暖心的日子吧,什么矿办主任几百万元我不稀罕,我就要和你们在一起,重新扯起那面学雷锋小组大旗,经常单纯一些真诚一些简单一些快乐一些一直这样活到老!为什么我现在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好,精神生活却越来越差?为什么我追求的官运越亨通,心灵的罪孽越沉重?为什么世界越繁华,人的道德底线越来越容易被超越?为什么死亡越逼近,我渴望的却不是那些功名利禄财运滚滚?
荣明显恐惧到极点,哭干的眼泪全是海水,紧紧贴在我的胸前。
“碎,你说我们还有救吗?”
“有救,相信我,荣。”
“为什么这么自信?”
“那老东西害不死我,我们是在涅槃。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在帮助我们。”
“你是吓得快死了开始说胡话了?”
“我很清醒。”
“你后悔做过的那些缺德事吗?”
“是的,很后悔,德不配位,必遭殃灾。今天就是老天安排我的救赎,我不配待在矿办主任位置上。”
“你不在,别人可能比你更狠更坏。”
“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和别人比什么。”
“你真爱过我吗?我可是真爱你的。如果我们能活着的话,你会继续爱我吗?”
“我会比从前更珍惜你对我的爱,或者说对我的好。”
“为什么?”
“这一刻的顿悟。”
“现实却是,我们就快死了。”
“不,你看东面上空那片阳光,那是老天来救我们的。”
一股齁咸的海水灌满了我的口腔,埋没了我那矿办主任招眼的头型。直到最后清醒那一秒,我还知道使劲去拉荣一把。
A4
你还记得上次在这里遇到的那个挺英俊的帅哥吧?对,现在都叫帅哥美女,美女是从惊艳到性别,帅哥是从英俊到男人,不过我们这位才是真帅哥,但已经是老帅哥了。他和她老婆当年差一点被海水淹死,也巧我碰上了,救了他俩。他原来那个车间主任多狠毒啊,就想淹死他。细想想也怪他自己,当年那么贪恋权利虚荣,那老家伙不整他,也有别人想着他死。我也是几年没见到他了。这个权利啊利益啊欲望啊,真有那么值得玩命去追吗?
这不是我虚构的人物碎吗?
正说着,那个我见过的高大英俊的男人进来了。挺奇怪的是,他的一只眼睛戴上了黑眼罩,有点电影佐罗的风采。虽说两鬓斑白,可依然帅气威武。这真像我虚构的那个碎,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他和妻子荣能活着从大海深处逃命出来。那个与小说很接近的情节是,那天疤拉脖子朋友的确受邀去那个无名岛上陪同兄弟单位技术人员休闲,老远就遇上了那生死一幕。
你的那个朋友马华,就是你写的那个马矿长的侄子。
我大吃一惊。这小子太小心眼,他担心我知道了他大伯的事情,瞧不起他,答应推荐他去北京一家智能公司做研发人员的事给拒绝了。
C4
1
那个怪物挺着庞大的绿色脑袋凶狂地向马路牙子旁正在行走的七八岁小女孩冲去。是一辆装满垃圾箱的解放牌汽车。一声尖叫,绿色闪动着一种炫目的怪光。行人惊诧的呼喊听起来是那么撕心裂肺,又迟迟缓缓。
天上挂着一个刺眼睛的圆盘。
光抬腿要冲上去,有个影子飞快地一闪。光明白了这一切后为时已晚。琴的父亲祥叔倒在一片冒着热气散发腥味的血泊中。大眼睛要掉出眼眶张大的嘴巴要撕裂的七八岁小女孩下意识长声尖叫着,一滴滴纯净的泪水落在祥叔的脸上。两束真挚善良的幼光直射在祥叔的目光上,光很快意识到,祥叔用鲜血与生命的代价交换了一个真挚善良灵魂的再生。
巨大的悲痛在光的坚挺上不停地碾压。光喊上几个看眼的,拨拉开围观的众人,连连招手想堵住飞速的车辆。先后有七八辆机动车惊慌失措溜之乎也。
那辆肇事垃圾车早已大胆地逃之夭夭。
一辆出租车急速刹车停在光的面前。
祥叔的生命已经耽搁了十八九分钟。狭长冷漠的柏油马路淌出的血河向四处弯曲伸展。
“小王,马上组织人抢救!对不起,谁先垫付一下医药费?”
“大夫,我是这个附近矿山的职工,我没带身份证,但我保证耽误不了你们的医疗费,救人要紧哪。”
“昨天我们医院也救了一个出车祸的,刚抢救过来,送他来的人就没影了!我们现在也在搞承包……”
“他要是你祖宗呢?!”
“你、你怎么说话!”
“我告诉你们,这就是十几年前咱们全市当年有名的学雷锋小组的辅导员祥叔!这是个真正的好人,你们不及时救他,天理都不容!一旦祥叔因为你们耽误了救治,我就去报纸电视台告你们只顾承包利益不顾患者死活!看你们哪头损失大!”
“你误会了小伙子!噢,他就是那个学雷锋的老辅导员!我们以前看过他的报道,打心眼里佩服他!小伙子别着急,马上抢救马上抢救!好人有好报,我们一定会拼力抢救!”
光深陷进去的小眼睛喷出的那道火焰瞬间变成了一泓温暖的泉涌,咬着大拇指的下巴在泪光中细细发抖。
还是晚了一步。祥叔失血太多,无力回天了。
“我这一辈子,继承了祖训,一辈子只求个良心安静,做点善事。你替我照顾好琴,就是老天对我最好的报答。光,你一定要记住,我们受委屈或不如愿时,别怨天尤人,那是自己的造化还不到,作孽的总会有报应的那一天。”
这是祥叔最后的遗言,没有留给女儿琴,反而留给了光。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祥叔的去世,乃至后来琴的死,时常像一把铁锤,被一只无形的手挥舞着,在他的内心砸的五脏六腑阵阵隐痛,通通山响。他总觉得,祥叔这番遗言深不可测,有些听不懂,可又似乎那么有道理。他恨自己知识太少,阅历太浅,好像看透了人生,又好像什么也没看透。
祥叔的遗体在一片恸哭声中麻木不仁地关进了火炉。琴柔柔细细的哭声听着心尖像有人用刀子在心脏里乱搅合,一颤一抖的。火葬场的天和地,显示出习惯性的悲悯、安详与漠然。一生做了很多好事成为这座城市地标性人物的好人祥叔,学雷锋小组的灵魂引领者祥叔,犹如纯朴善良正直了几千年的祥叔,就这样在一种毫无心理准备的现实变幻风暴中,来不及准备地消失了,或者说是结束了旧的一天后在新的一天到来前无奈地隐遁了。
下葬那一刻,苍天竟也泪洗山海。烟雾急雨似在暗示他,祥叔的去世还在发酵更多的麻烦。
2
光自己掏钱和医院打了一场官司。
本来,这场官司是不存在的。就因为新上任的医院李副院长听说,祥叔没有死在工作岗位上,而是外出私事去看学雷锋小组常年关照的近期身体极度虚弱的五保户张奶奶时在路上出的车祸,坚决不同意按工伤处理。肇事者一直追踪未果,欠下医院一笔对琴来说不小的医疗费。光对法律知识平时了解甚少,按照国家工伤有关法律规定,那个副院长也是没有错误的。抢救祥叔那个医生对副院长恳求地说,这个祥叔是个学雷锋的典型,是个大好人,他代表抢救室医护人员还希望院长能通情达理些。李副院长刚来需要树立权威,当然不能听他的。自然,光输了官司。
光找到了当年报道过他的电视台记者小秦,小伙子十年后都当了社会新闻报道组副主任了。秦副主任把这个社会事件放在《社会现象思辩》栏目里进行大讨论,结果是两种声音一块爆炸,就像洲际导弹空中拦截后的一声巨响。公民必须守法履行社会法律人人责无旁贷,坚守道德良心底线是人性的起码本我之源。最后的结果令光和许多社会阶层人士感觉比较欣慰宽仁,社会赞助达到五万多元。
光替琴处理了祥叔的后事,把剩下的钱交给了琴。
“拿着吧,这是社会对善良正直纯朴价值的认可。你和祥叔都是这样的人,都值得这个社会所有的人尊重。”
“这不是主动博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吗?我和我爸不需要这种同情和怜悯。”
“你这样理解就是愚钝的善良了。这笔社会赞助,恰恰让我对这个社会信念曾经的动摇又坚定起来了,我坚信,真善美这些今天不少人看起来十分幼稚的中国生存理念,会一直坚挺下去。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内心多么激动!我相信,美好的东西永远是时代主流!”
“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点幼稚落伍了?”
“你怎么也要从咱们这个小组滑出去了?你想想,祥叔的确不算工伤,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捐款给他?那些人平时不管和别人怎样相处,但我绝对相信,他们在自愿捐款那一刻,起码突然良心发现,良知感应呼唤,或是自我救赎,或是鼎力相助。在我身边就有一些人,想做些好事怕人笑话,路见不平敢怒不敢言,心里非常憋屈,我猜想他们肯定是第一个捐款的人,肯定通过正义和爱的捐款出了一口恶气!还是那位法官说得对,那口气意味深长的,小伙子,今后要学会用法律知识来保护好人保护自己,光靠正义和善良是远远不够的啊!而我,在法律知识面前就是个文盲!”
光又想起了学雷锋小组那个时代。不否认,那时候人比较单纯,那时他们几个年龄也小,都在十几岁间。可那时候的长辈们再有贪念,相对来说,也不会像现在一些成年人那样,在自我、自私和名利方面那么直白露骨,甚至超越良知底线不可理喻。
3
祥叔的骨灰下葬后,光感到有一双情感复杂的眼睛不停地在盯着自己。那是草的眼睛。草和他离婚后就去了刚开始开发五六年的深圳。她是专程来参加祥叔的葬礼的,也想回来看看女儿梅。她说自己一直没有结婚,和一个远房亲戚在深圳试着做房地产生意,中间有赔有赚,总体赚得还算满意,就是辛苦太多,目前良好的市场局势刚刚稳定,想接梅去深圳上学。光说,梅已经习惯在这里了,等长大一些再说吧。草的复杂眼神和不经意帮他拽拽衣领的动作明显暗示他很想恢复他们的婚姻,那个动作是他们两口子过日子时才会有的。光明白她的心思,还是回避地后退了两步。既然不喜欢就不要再凑一起,凭草的魅力一定会找到一个更加称心如意的丈夫。
不过他发现,草成熟了许多。她不再那么善于表现自己的女性魅力,生意场的艰辛磨平了她的灵性言行。她的话少了,唯一动感情的细微动作,就是紧紧抱了梅十几分钟,泪水横流,一声不吭。她试探着小声冒出一句,跟我去深圳发展吧,也许会变得比现在更好一些。光想了想,摇摇头。草就再不说话了。草给光留了一张名片,嘱咐他梅和他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打给她。
爸爸走了,琴一夜间变了一个人,黑黝黝的短发里有了隐隐的白发,表情经常木呆呆的,有工人小声说,看那张脸就像一具尸体的脸。光更是忧心忡忡。
祥叔的葬礼悲哀气氛愈加浓重还有一个原因,碎的表情从头至尾没有一点悲哀的痕迹。这几乎惹怒了光,脖子上的青筋粗涨了起来。碎像一个局外人,冷漠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和剧场门口的收票员表情完全一致,任场内的悲剧电影如何感天动地哭声一片,众人深入剧情的恸哭与我何干。
葬礼结束,光找到碎,约到涧底酒家,希望他找马矿长和矿山书记,通过矿山名义,给祥叔追认一个烈士称号,如果可能,再把琴从已经倒灌进海水的副零米矿石沟调出来,那里实在是太危险了,更不适合女孩子工作。
光不知道,马矿长近日已经几次嘱咐他,他已经开了班子会,向上级矿山总公司打了申请,准备提拔碎做经营副矿长。平时就有人私下乱议论给他上眼药,说他任人唯亲德不配位,提拔女婿当矿办主任,天天尽在捞钱报复人不干正经事。马矿长说,你是我女婿,当了矿办主任,又有提拔当副矿长的机会,难免有人红眼病,这时候咱得防备着,不能有一点把柄让别人抓住,亲朋好友有天大的忙也不能帮。碎当然激动不已,当然把这番话牢记身心。
“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不难过?”
“我当然难过,冷静一想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这是什么话!祥叔相当于咱们的父亲!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变啥样了?光你想想,祥叔对人好了一辈子,临终却落了这么个下场,你还搭上了不少钱为他打官司!对善有善报这句老话来说,是个多么大的玩笑!表面看祥叔挺惨,我觉得老天爷还是挺开恩的,你想,让一个一辈子冤屈的好人再熬上个八九十岁弄一身病上火而去,那才叫真惨哪!”
“你这还是人话吗!”
“说真话的人总是不受欢迎,你别生气嘛。人活着,本身就是来受苦的。”
“你不是活的很得意吗?”
“正因为生命短暂,苦海漫长,活好当下,及时行乐,才是人生道理,我才不想做祥叔那样的傻子!傻到只想着帮助别人,死了却没有愿意帮他一下,你说他是不是天下最大的傻子?你让我去找马矿长追认他为烈士,理由不充足咱先不说,你说他这么傻矿委会班子谁能通过?我都看不上!”
光没等他说完,一巴掌打在碎的脸上,嗷嗷叫着,你这个混蛋,咱学雷锋小组的败类,你以后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碎捂着出血的嘴角,惊恐地看了他十几秒,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醒悟过来,挣脱开光的巴掌,转身跑了。光还在喊,你有种就来报复我!我等着!
末了,光很伤心地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粗憨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他没想到,碎能变得如此让他失望。过去那个碎,真死了吗?他不该是那种人啊!
4
窗外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梅在梦中喊着妈妈,挂着泪花一歪头又睡了过去,睡得极其安静。啤酒瓶子越堆越高,就像白天随处可见的广告牌子。门外的小方桌上,十五瓶啤酒一根职工灌肠二十多个红辣椒折磨得光心脏摆动的频率不断加快。光想起怕和自己这么穷酸一辈子生活下去的草,一生善良不得善终的祥叔,貌似正人君子内心十分冷酷的碎,经草计算五年干出九年工作量的终于因为车间刘主任的原因没能入团的琴,就忍不住敲闷鼓似的呜呜隐隐地抽泣起来。泣了一阵,又吐了一地恶心的食物,空空怒吼了几声,又哗哗一通,心想这世界上令人作呕的美食美味竟然这么多。这一夜,光拖着一个铁锹般沉重的脑袋,躺在那堆黏黏难闻的唾弃物中,听场外的风声,那风呼呼啦啦很凶很猛要把窗外那块巨大的黑暗掀掉终究没有掀动,还在呼呼啦啦一阵间隔一阵地很吃力又很有毅力的样子。光就这样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这个仿佛三十年长的夜晚,光想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光一会想到学雷锋小组时代的人确实单纯了,今天的人们确实成熟了,学雷锋小组时候的人虽然过得穷一些,但善良正直纯朴是普遍性的,今天的人们的确逐渐富有了,可与日俱增的各种利益欲望使人对未来的前途不知不觉间感到一丝丝的忧虑和迷惘。
5
夏天的矿石沟夹着热气化作青烟袅袅上升,光酒精胀痛了脑袋强撑精神走下琴的岗位。琴水泵房的水管气垫坏了,光闻讯赶了过来。借着阳光,光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印在矿石上又细又长,想到跟祥叔一样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上又瘦又小,就苦苦地咧了咧嘴。边修水泵边和琴亲密地唠着,突然一阵眩晕,光失重地带着震落的小碎石块滚下沟去。醒来时,琴两颊云红,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
光摸了摸额头包扎好的口罩布。琴的心真细,平时连乌鱼板这种随处丢弃却可以当消炎药包扎伤口的小东西都能精心积攒起来。琴离自己很近,说话时的热气能微微喷到脸上,声音宛如宫廷御女在皇帝面前紧张悦耳地弹着古筝。光感到十分幸福,不敢相信地眨巴着眼睛。
窗外电铲的轰鸣和内燃机车的轧轨声给这个石头世界增添了空旷寂寥的苍茫感,室内小小简陋而又整洁的工作室又给人带来一些明亮与舒适。
“你醒过来了?”
“啊我没事。”
“你刚才流血了,现在没事了。”
“难为你了。刚才我真没用,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你,琴。”
“那都是为了我,我应该谢你才是。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啊。”
“还好,我和梅都习惯了。自从她妈走了以后,梅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让我少操了不少心。”
“你忙的话,就经常把梅接到我这儿吧,我平时比你轻松些。”
“不麻烦了,你也该考虑成家了。”
“你更应该考虑再找一个了……”
“……”
“你的歌手电视大赛准备的怎么样了?”
“这事幸亏你帮了我,今天我是最后一个班,明天就请假回去练嗓子了。”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光的眼前亮成一片。光有一个雷打不动的直觉,琴那首歌虽然歌词忧伤,却有一种潜在的人生激励感,曲调也很缠绵优美,只要在电视上一亮相,一定会感染千家万户,琴会有一个新的人生开端。想到琴的人生总算出现了一点美好的希望,光略微舒了一口气。
6
光听说琴出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停在矿石沟底那辆救护车在猛然降临的瓢泼大雨中白得瘆人。天变得很快,在光帮琴修好水泵气垫离开后,转念间就暗了下来,先是刮了一阵疾风,接着就有雨点射箭一样噼里啪啦俯射下来。四处的矿石崖壁在滔滔雨流中轰然崩塌,战争炮火一般。五六个工人大汉忙了半个多小时,衬衣和肌肉黏在一起,才把已经断气的琴从乱石堆血肉模糊地扒拉出来。
老天爷你不公道不公道!
光跪在湿透的石头上,伸出双手在空中擂动,哭吼在鞭子似的雨点中震耳地回荡。急淌的泪水伴着凉透的雨水汇成河流愤怒地咆哮着奔向宽广高远的黄渤海。一个刚刚看见美好生活希望的人就遭灭顶之灾,这世界真的容不下善良正直纯朴的人吗?我死也不相信!这个危房工作岗位早有人多次提出必须及时维修的严重警告,却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哼,即使一死,我也要痛痛快快拼他个你死我活!琴你在九泉之下看着,看我怎么整治这些混蛋王八蛋替你和你一样命运的好人报仇开心!你瞅着,这世界是由更多人利益的代表来主宰的!
光一天没有上班,没有请假,瞪着一双充满杀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躺了一天,没有挪动一下,把阳光和愤怒一起关在了窗外。
7
光一生中头一次想到了怎样光明正大完美无缺地将一个人彻底打败。虽然他已经调到矿山技术科,但那些心灵疲惫的日子,内心强烈地涌动着杀人欲望的光深陷进去的小眼睛,时而射出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白光。他有点吓人。他老多了。一些矿山员工这样形容他。
琴生前所在的车间刘主任意识到光的歹毒已经追悔莫及。
刘主任从八十年代末刚来几个月就入党那天开始,一直很珍惜面子。别看他圆得像个溜溜球,矮得像个小板凳,一双大眼睛老是眯缝着看人,牛哄哄的,可没人敢动他一根指头。这可是个来头大的小人物,和马矿长是连襟,与上级矿山总公司号称不倒翁的刘副总经理是远房堂兄弟。每次上班,早来晚走,很给家族官员长脸。矿山领导一表扬,晚上就能多喝二两金州大曲,哼上一段阿庆嫂片段。到八年后熬上车间主任这个官衔,已是大家早已猜到水到渠成的事情。听说他任职前一天当晚,他似傻如狂地问老婆,站在两百多号人面前下圣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老婆就吃吃笑,摸着他的额头说,大小是个官,强过卖水烟,好好动动脑子,保住这顶乌纱帽才是正经精神。他挺争气,头一年就用强压狠罚的手段让内燃机车创了高产,马矿长美得直吧嗒嘴巴,连连说道好好好。
跟琴结怨在刘主任心里是件头等烦心事。琴很软弱,车间许多人都知道。刘主任却在琴的面前掉了个大架。刘主任的小儿子,在矿山调度室当调度员。一天路过采矿车间休息室,无意间和琴的目光邂逅相碰。回到家,就对老爸说,我看上你们车间的小刘了,我知道她还没找对象,老爸给我撮合撮合吧。刘主任想,这对琴来说是天上掉馅饼,再好不过的喜事,以她现在的条件权衡比较,加上他又是她的主任,她一定不会拒绝。
既然要琴做儿媳妇,就得给她一些甜头。掂量来掂量去,刘主任想到了矿山电话班。这是女同志在矿山最称心如意的工作,多少矿山姑娘做梦都在想。凭着他的家族官员关系,这是很容易的事情。他直接找到负责电话班的矿山机关领导。领导笑着说,老刘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不久电话班出了一次故障,整个矿山一个小时内和外界失去了联系。矿长们气得直咳嗽要求处理好这件事,当班的姑娘委屈地尖叫着无奈被稀里糊涂地调了出去。
琴发蒙地走进地板红漆光亮的电话班时,腿有些站不住。她觉得这是一场梦,很不踏实,眼前总出现一种不好的预感。
后来刘主任一想起这件事就恨自己太冲动,太窝囊。堂堂矿山最大的车间主任给儿子选老婆,竟被人家一口回绝了,这多丢脸呀,太没面子啦,那叫出洋相啊,嘻嘻笑着就差跪下磕头了,换来的竟是他妈连连三声又急又怕又坚决的拒绝哭腔,这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就那么傻呀。
不到三天,琴就从电话班调到刘主任管辖的零米沟水泵房去了。她生气地想,活该她大姑娘要饭死心眼,想通了,还可以回电话班。琴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倔,就是不吐口回电话班,自然就这样长时间干下去了。几年过去了,有人多次提出零米沟水泵房已属危房,必须马上维修,刘主任听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光和不少员工都知道这件事,知道琴的事其实与刘主任有直接的关系。他私下调查了半个多月细节,写了检举信,亲自上访到矿山和总公司,都没有回信。回家的路上,他偶然听到工友议论说,他的那些上访信都原封不动地回到了马矿长那里时,犹如五雷轰顶,在车水马龙的路中央傻呆呆站了半天,司机的鸣笛与谩骂一句也没听见。
光不甘心,更狠的一个想法在眼前放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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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买卖赔本的惠回到矿山老家,专程来看光。当年没有光借给他那两千块钱,惠估计自己已经或死或残了。五年后惠从广东深圳回来了,成了矿山职工中真正的财神爷。惠已经知道那次光借给他的救命钱成了他和草离婚的导火索,在涧底酒家的小酒桌前搂着光大哭了一场,从黑皮包里拿出两捆钱,硬塞进他的手里:老哥,这两万块钱你别嫌弃,先花着,不够还有,今后你所有的困难都包在你弟弟我身上!光抽出大约两千多块钱,剩下的硬塞回去:老弟,这些已经超过两千了,剩下的这些钱你如果不拿回去,这酒我也不和你喝了!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再说离婚也不能怪你,草早就觉得我和她不是一路人了。实在拗不过,惠只好把钱先收回包里:好吧,这钱我先替你存着,我会关注你的一切的!
光把琴的死因告诉了惠。惠听了后抢先小声地说:我找人做了那个姓刘的!光眼睛喷火:你有病!惠又问:那怎么办?哪能白白便宜了这个老家伙!光说:我原先想找以前认识报社的一个朋友写篇文章爆个猛料,可惜那个人离职了。那个人当年给我们学雷锋小组写过文章。没想到惠笑了,附在他耳边说:我认识报社的人,他们去年到深圳采访过我,那个栏目叫“在外地的滨城人”,那女记者很正直,也很豪侠。光说,你这是帮我大忙了,今天老地方这顿相聚酒没白喝!
这个女记者胆子真大,真把光的调查内容写成了一篇半版特写:《无奈的死亡:美丽而善良的心灵》。全文从关注普通人青春与命运的主题,把一个善良正直纯朴的女矿工琴的心灵与看似不可抗力因素导致的死亡,用多方实施细节加以描述分析,呼唤社会尊重普通大众,拥抱善良正直,抨击官僚形象。女记者听完了琴的故事,眼泪扑簌簌打湿了稿纸。当晚用了半宿一气呵成,再次落泪。值班总编读罢有些激动,立即批发社会新闻头条。后来听说,这个主编家里一个亲属曾经遭遇过和琴几乎一样的命运。他对属下女记者说,如果遭到来自上边的权力批评或严重处分,一切由我来扛!
光再次激动的手一个劲儿哆嗦。他曾设想过,这篇稿子会重重艰险难以过关,没想到社会各阶层内心善良正义的人原来一直很多,就像祥叔手术室那些可爱的医务人员。他惭愧地想,我错了,我还以为这个时代的人没救了,真实的情况竟和我想的天壤之别啊!大家都正义一次,社会就美好万千啊!
更让光想不到的是,省市宣传部领导对这篇文章十分赞赏,表扬了女记者和值班总编的同时,省委还将该报道转到矿山总公司,要求彻查这场事故背后的深层内容,在全省企业通过进行问题普查处理,提高各阶层管理干部的人文素质水平。
还有一个让光更动情自豪的消息传来:总公司调查组来到矿山调查这个事件的过程中,发现祥叔确属遗漏烈士,那天是他轮休,却是在见义勇为现场英勇牺牲。这个连光都不知道的细节,居然祥叔车间的领导从来没有提起过,问过他,他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这事得问他们班组的考勤员呀。
调查组的介入给矿山带来了一场大地震:刘主任一撸到底,回到当年开始的工人堆里,嘴角眼角都烂了,在一个阳光温暖伴着爽爽凉风的早晨,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了。马矿长被总公司安排提前退居了二线,做了新矿长的顾问。
调查组结束工作离开矿山那天,刚走出矿山办公大楼门前,所有人惊怔在那儿——
一大群矿工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脚步。光站在前排中间,和职工们高高地举起了一面长长的横幅,上面写着:驱寒温暖的太阳永是我们大众和所有人的爹娘,谢谢你们!
光还是第一次看见调查组的人眼角湿润开来。
结 尾
我和我的小说主人公们相聚甚欢,大醉了一场,就在这个故事发生地涧底酒家。我敢打赌,没有一个小说家能有我这般好的运气,能和小说中虚构的几位核心人物欢聚一堂。
窗外尽显空山新雨,夏来风爽,石跳清泉,绿叶光照。一两杯白酒,三五瓶啤酒,五六个小菜,八九次凝视,人间沉浮皆在朗朗欢笑中,命运跌宕尽在觥筹交错时。他们不叫琴、草、碎、光甚至惠、梅、荣,他们有着极为普通朴实无华的名字,他们是生命起源变化过程中显微镜下万万亿亿的叶绿素中最普通的那几只颗粒。他们的命运也在不断地变化。致富的草嫁给了发财的惠,算是惊喜一桩。退休后被聘请为滨海市学雷锋小组协会荣誉会长的光,找了个长得很像琴的讲师团女人做了老伴。梅跟着妈妈学做生意,还养成了长期进图书馆看书的习惯。碎那年被光在海上救命后完全变了个人,辞去了矿办主任职务,到退休办做了主任,在一次路遇抢劫时冲上去打趴下一个持刀歹徒,却被另一刀捅破了右眼,全市见义勇为表彰会上,他在开会前悄悄溜走了。
我瞅着飘洒而无声的细雨,瞅着这些虚构与现实合为一体的人们,轻松地拍下了这张最有意义的人生合影。人生曲径通幽,真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