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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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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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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寓山记

仙寓山记

穆 华


引 子

仙寓山,顾名思义,就是仙人寓住的地方。我要对你说的是,她不是某个单独的山,而是一片逶迤起伏的群山。一年四季,甚至一日之间,仙寓山始终不是静态的,她从来都是灵动的、多变的,是一幅生动有趣的画卷。我在仙寓山前,站在碧水潺潺的秋浦河畔,眺望着面前那些任由彩云穿梭其间的高山。山在云中时隐时现,云在山中变幻着形状和色彩。既然古人说这里是仙人居住的地方,那么山的高耸和云的变幻就是最重要的元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山高才有云,有云有雨才有灿烂的霓霞。有了霓霞,才有了仙人。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在仙寓山外看仙寓山,你看到的是山在云中出没,云在山中徜徉;如果是早晨和黄昏,你还能看到群山被染成淡红色,像是天宫仙阙。每到此时,这样神秘的、大美的感觉,最大限度地激发起我探究的欲望,给予了我登山的力量和信心。

终于有一天,我进入了仙寓山中。

到七彩玉谷去。这个念头一起,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这个场景:蝴蝶纷飞,满山谷都盛开着鲜花。在我的想象里,只有蝴蝶的翅膀和鲜花的艳丽才能担当得起七彩之色。可是,当我坐着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爬到仙寓山最高的山谷上时,却没有看见有什么蝴蝶,也没有看见遍山的鲜花。

我们可不可以因为没有蝴蝶和花朵而对一个名词沮丧呢,或者,从内心里感到自己被一个带有广告色彩的旅游地名所戏弄?不,我还是感到自己不虚此行,因为接下来我面前的所见是那么强烈地冲击着我的视觉,它要远远的胜于想象中的蝴蝶和鲜花。

这就是那些布满河谷、狼奔豕突、五颜六色的石头。

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河谷里的水流十分湍急。水中的彩色的石头反射着阳光,映照在每个探访者的脸上,以梦幻般的气息给予他们愉悦和舒适。年轻人脱掉鞋子,卷起裤脚,争先恐后地跳进水中。他们手握着一捧彩色的石头,如同捧出他们灿烂的青春。我也想下水,享受那一份清凉,但水的清澈,让我缩回了脚步,到达一定年龄的人,对于无瑕的事物,总有一种不忍,仿佛一接触它们,岁月留给自己的风尘,会污染这一份纯净。

我只好找了个阴凉之处坐了下来,静坐有时更适合我们。在我的面前有两块石头,一块是墨石,它是比木炭还要黑的石头,它的黑就像是把千年的黑夜都收集在其中,压缩成的那种黑。另一块是有着杜鹃形状的石头,鲜血般的红从它的身体中渗了出来,我恍惚觉得它曾被杜鹃的啼血染过,不然,我怎么从这种深红中,看出了它深深的忧伤?我从水中捞起这块石头时,似乎滴下的水滴也是红色的。河谷中的石头有大有小,大的如同巨象,小的宛若珍珠。但它们一律圆润光洁,散发着各种色彩。它们在这个河谷中经历了长长的迁徙,承受了漫长的水流的冲激,在天地间日月精华中不懈修行,方才修成今天的模样。

我坐在这些石头的前面,凝视着它们。石头构成了河谷的容颜和气质,如果没有它们,这个河谷也许会黯然失色,沦为再普通不过的地方了。我忽然注意到一个树枝上,停着一只红色的蜻蜓,从侧面看,它几乎和我并列。仿佛入定的蜻蜓,并不为周围走动的人们所惊动。在这样的高山之上,在这样的人烟稀少之处,能看见这样的一只蜻蜓,让我大为惊奇。这使我的脑海中刹那间蹦出一个词来——清高。孤独的蜻蜓立于高山高枝之上,不是清(蜻)高又是什么?我想,这个词不仅属于蜻蜓,还属于这个河谷。

一片云飘过来,从阳光的缝隙里下了一阵小雨。云朵过去了,雨就停了。有人告诉我,在七彩玉谷,这样的现象是常有的。不要问为什么,因为仙人们可能刚刚驾云经过了这里。他还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这阵雨过后,河谷中的那些大石头又变得更加斑斓了。

从七彩玉谷下山,要经过一段古徽道。这段古徽道非常险峻,如果从山下往山上走,要费力得多。聪明的活动组织者选择从山上往下走,这为我们节省了不少的气力。

实际上,在古时候,这里有一处关隘,叫榉根关。《本草纲目》载,榉树“皮似檀槐,叶如栎槲”。仙寓山上榉树是最平常的树种,虽然漫山皆是,但榉树最喜生长于高山的岭头。在仙寓山,就有一个榉树最多的山岭,叫榉树岭。在残存的仙寓山古徽道上,关隘就设在榉树岭,所以这一段古徽道又叫榉根关古徽道。

在榉根关,沿途可以看到撑着伞盖般的古树,它为我们遮蔽着炽热的阳光。在古树给予的清凉里,人们往往会保持既有的心平气和,不会因燥热而丢失掉思考。对于我来说,在古徽道上行走,看古树是不可缺少的一件事。只要遇到古树,我都会停下脚步,抚摸着它们炸裂的皮骨和附着在躯干的青苔,思考着这些古树的前世今生。这些古树多数是因为古徽道而保存下来的,它们的命运和古徽道紧紧相连。在榉根关古徽道中,有两棵几人合抱的大榉树并肩站立在路旁,显然它们是古人特意手植的。可惜的是其中一株被雷打电劈,伤了筋骨,最后被人砍伐了,只留下一截粗大的树桩,静静地在路边哭泣。可你不必悲伤,要不到几年,这个树桩就会被青苔掩住伤口,然后从这个被遮掩住苦痛的伤口中,再一次生长出崭新的小树来。

脚下的每一块石板都是异常平滑的,它们已经被一代代行人的脚板磨得光润。一个个青石的台阶,是翻山越岭的古徽道中的最基本的东西。走得累了,我就在石板上坐下来,眺望一下远处的云彩。清风徐来,心绪也变得悠然淡远。我们享受着鸟鸣,也享受着鸟鸣间歇中的那一刻的幽静。这么多年了,古徽道的神韵依然不散,反而越发浓厚了。我仰望着通入云天的古道,也俯视着它走向山下的烟火人家。在俯仰之中,我可以和古往今来过往的许多目光相遇,和他们的视线叠合,感知他们在生活中的苦痛和快乐。在古道边,我看见一块 “普祭孤魂墓”碑石,它低调地竖立在一个岔道旁。在这个连空手行走都非常艰难的古道上,古人是要挑米上山,挑山货下山的。一不留神,摔下山崖的也不在少数。这些魂灵会游荡在陡峭的古道上,等待着乡亲一年一度的祭祀。风吹着路边的竹林,沙沙作响,我想这就是这些古道上的神灵发出的声音,他们在冥冥中护佑着路人。

榉根关就建在榉根岭垭口北面山坡下。这里视野开阔,山势陡峭,关隘依山而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是古时兵家必争之地。《池州府志》记载:“咸丰间,曾文正公相度形势,建置石堑于此,以御粤匪。”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为了防御太平军,在榉根岭修建了一条长十四公里的石砌长城,这段长城横跨仙寓山古徽道。湘军和太平军在榉根岭发生多次大战,易守难攻的地势,使太平军以十倍于湘军的兵力,经过三天三夜的血战才攻破榉根关。虽然如今长城已倒,只有古徽道上这一段尚存,但我们依然可以从这段石堑中,看到当年长城的气势。

在古代,最便捷、最有意义的对社会的回馈,就是建桥修路。建桥修路的好处就在于给行人带来方便的同时,还会赢得良好的口碑。在榉根关隘遗址旁,我们在一个路亭里的条石上坐下歇息。这个路亭就是“玉泉亭”。玉泉亭建于光绪八年,是下箬坑村的一个富户捐资所造。在古徽道上,路亭极为常见,它是供人休息的场所。但亭子里掘有水井,就不常见了。俯身看去,可见井中玉泉汩汩,清澈明净。从玉泉亭往山下几公里,我们又遇到了一个亭子,亭子顶部“古稀亭”三个字的字迹已经漫漶。这座古亭是清代一位古稀老人捐建的,为的是庆贺他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古亭的旁边,还有一块“输山碑”,是古人禁止在徽道两侧开荒伐木、防止水土流失、护路养路的禁山碑。

如今,古道的繁华早已消逝,它留给我们的是一段凝固的历史和值得传承下来的精神。重走古徽道,让我们发怀古之幽思的同时,也许还会引导我们走向另一个人生。

仙寓山的夜晚,好大的月亮。

晚上8点钟,老柯、王校长和我三个同龄人,几乎在同时吃完了晚饭,放下碗筷,一起走到餐厅的门外。被一天的暑热搞得昏头昏脑的我们,出了大门,感到分外凉爽,又几乎同时被大片的月光惊醒了。王校长叹道,多好的月光啊,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月光了。我们不坐车了,徒步回去吧。我们知道,餐厅到我们夜间住宿的民宿只有六里的路程,所以王校长的提议立即得到了我和老柯的一致响应。

抬眼望天,苍穹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是它在无比的深邃中,推出了一轮明月。此刻,整个仙寓山像一个婴儿,正接受月光的洗濯。大山的山顶,大山向月的一面,都沐浴在月光之中,闪着淡淡的清辉。我们的确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月光了,乍一见,顿时生起如归故乡,如回童年的感觉。

记得这样的月光。老柯说,那是他在部队生活了两年后,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那时他还非常年轻,只能叫小柯。回家的那天,小柯从小轮上下来后,已经是半夜了,当时交通极为不便,晚上根本叫不到车。二十一岁的小柯手拎着几十公斤的东西,开始迈开双腿健步如飞往家走。从小轮码头到老家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他丝毫也不觉得累。当父母惊喜地打开门抱住他时,他才感到没有了丝毫气力,伏在母亲的怀里不能动弹了。

老柯说,那天他是怎么走回家的,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好大的月光,就像今夜一样。在人的记忆里,记住的往往是我们印象最深的东西,那怕它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我们说话的时候,路边传来了一阵鸣叫声。老柯说,这是石鸡叫。他看我有些诧异的神情,连忙解释说,石鸡不是鸟,而是一种蛙。它体大粗壮,身上有黑色的小斑点,白天在洞穴中,晚上月亮爬上山顶时,它就开始出来活动。

我们走的这条水泥路,是沿着小溪修建的,在我们的身边除了石鸡的鸣叫声外,就是潺潺的流水声。这段日子我倍感疲惫,心中异常的嘈杂。我没有勇气回首过去,即使面对明月光,也没有故乡可以思念。我放慢了脚步,聆听着那竭力冲破无边静默的虫鸣和流水声,突然找到了一个安详的境界,找到了那个似乎要永远失去的乡愁。

三个人向前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月光照在路上,铺一层白光。黑暗从路边山林间的小道上暗暗涌出,但一到路边,就乖乖地被月光缴械。面对此情此景,我对天上的月亮生起由衷的敬意。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享受的就是孤独,它是时间和生命赋予我的东西,今夜它竟然在仙寓山的月光下和我重逢。我在心底里大喊:仙寓山,我没有什么可以从你这里得到的,除了被月光呵护的孤独。快到那个民宿的时候,我特地离开老柯和王校长,独自一人来到小溪边坐下,水光粼粼,哗哗流淌。我感到此时仿佛又进入了新的孤独,这使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再一次对着自己,喊出了和刚才几乎雷同的话:仙寓山,我没有什么可以从你这里得到的,除了在月光呵护下的、哗哗流淌的孤独。

在晨曦初露的时分,我们到了大山村。车在山间穿行,在云朵中穿行,车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让人来不及细看。只有对面的大山把霞光在山崖上倾泻下来,远远的,能让车中的你看个够。

进入村庄,要通过一道峡谷。这是一道险奇而幽深的峡谷,水流和瀑布让人感受到兴奋和凉爽。风吹瀑布,吹开了无数不能成滴的细雾,飘落在人的手臂和面部上,人会感到舒适的微痒。我不知道这个峡谷的名字,只知道这条河流叫沧溪。经过曲曲折折的栈道,我来到一座廊桥之上。

这是沧溪之上的唯一的一座廊桥,此刻已经坐满了乘凉闲聊的人们。我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身边立即被许多陌生的方言包围了。白发聚首的老人们,摇着纸折扇,正交谈得起劲。我意识到她们不是本地人,就问她们是哪里的人。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妈指着身边的老人对我介绍,她是南京的,他是山东的,自己是皖北的,姓宋。宋大妈是和老伴一起来的,在大山村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

因为这里是有名的富硒村,空气清新,环境好,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住的也不贵,吃住算在一起,八十元一天。宋大妈说,这个价格她还承当得起。五年前她就退休了,之后每年都要来这里住上两三个月,甚至半年。她手指雾蒙蒙的沧溪对我说,你看看,这条河好美,来了就不想走了。

大山村是个奢侈的地方,这里我指的是它的独特的自然环境。大山村是中国三大富硒地之一,五十多年来,几无村民患上癌症,是远近皆知的长寿村。为何?丰富的“硒”资源、高负氧离子和天然森林,对人的健康有益呀。硒元素对于抗癌、保健、养生、健身都具有特殊的功效,大山村的水、土、农作物都含有丰富的硒元素。可大山村也是一个非常简朴的地方,村民们非常淳朴,消费也不高。我们在村里转了一圈,看见家家民宿里都住满了客。有家民宿的老板说,你们要是想住一段时日,必须先预约才行。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是的,我想我真的需要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上一阵子。我在路上奔跑得太久了,一路上的荆棘划伤了我的身体,也划破了我的心灵。无论是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我都需要一个疗伤的地方。这个地方必须是远离尘嚣的安静之地,它可以被用来抵御最近我的生活中接踵而来的沮丧。

离开村庄,我沿着沧溪河往上游行走。起风了,我听到河岸边的大树晃动着它头顶上密集的绿叶,簌簌的响声惊起了许多飞鸟。在沧溪河中,我还看到了一只鹅。白色的大鹅,静静地站在溪水正中的那根圆木之上。它的特立独行,让我感动。它丝毫没有飞鸟们那么的惊慌,一动不动地,昂着头站着。我看着它,十几分钟过去了,它仍然没有动过。我甚至怀疑它是一尊雕塑,准备离开。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只鹅却跳进水中,缓缓地游走了。

这竟让我有点失落。我站在岸边,陷入了沉思。我摸出民宿老板递给我的名片,盘算着什么时候会来这里。我想到了我的写作,想到了那只立于圆木之上的鹅。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放弃对于写作的坚持,像鹅一样跳进水中。

临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和这个美丽的村庄告别。我在河边坐了一会儿,想用一个诗意的文字来命名这个地方。但思来想去,也无法找到一个词代替“大山”两字。大山,多么厚重、亲切的名字,我会在之后的某个日子,默念起它;它呢,也许会在一片孤云飘走后,记起我。

仙寓山,仙寓山中的大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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