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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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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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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房子来客

蓝房子来客

朱斌峰


就在我梦见庚爷打制的木马活过来的那夜,蓝房子悄悄住进了一个人。

蓝房子是一座三层楼的玻璃屋,仿佛从夏夜的天上落下的星星,发出蓝幽幽的光,真的很好看。有人说那是城里的玻璃厂老板建起的民宿,可总空无人住,静静地立在村后的小山谷里,用蓝蓝的大玻璃墙吸纳着日光、月光、星光和云朵。庚爷讨厌那突如其来的小楼——这怨不得庚爷,作为村里年纪最长的老人,把跟白墙黛瓦的房子格格不入的玻璃屋看作怪物,是情有可原的。我喜欢它,爱钻进小山谷里远远看它,暗暗期盼有人住进去。

村庄很老很老了,听说数百年前先人为避战乱躲进大山里,开枝散叶繁衍出一村族人。那些马头墙连着马头墙的老宅里住满过人,那有村中的祠堂、村尾的坟山作证。数十年前,村人纷纷出外打工,一些老宅人去楼空破败下来,就连大山里住着的獐麂等野物也跑走了。村庄平日里只飘着老人的身影,直到逢年过节才有青壮从大山外风风光光归来,给寂静的山村添上几分热闹。我晓得村庄被一层层大山包围着,就跟藏在竹笋里似的。往天上长的山峰上有竹篁、树林、鸟兽,还有深山云雾里的山怪,它们离日头和星辰很近。村庄在大山坳里,被三座山峦夹着,散落着房屋、古树、石拱桥、石板路和水圳里游动的家禽。它太静了,就像躲在大山的影子里。从窄窄的村口走出去,一块块稻田和油菜花地铺展开来,没铺多远又被一层山峦围住。再从那山隘口走出去,空旷处有个小镇,一条马路串起商店、电影院和邮电局什么的,却又被两旁的大山挤住了,只有一条盘盘绕绕的柏油路长蛇般钻了出去。而大山外还有什么,我就不晓得了,听说有铁轨、轮船和城市。这么看来,我们的先人真是捉迷藏的高手,可现在的村里已没人玩那种古老的游戏,纷纷走出大山了。

我是村里唯一的男伢,父亲在城里迷路了好多年没回来了。村里老人说我是遗腹子,说我傻里傻气,说我可怜——像我这么大的伢子早就应该跟随爸妈去城里念书了,而我还留在大山里。庚爷说每个村庄都有看似呆傻的人,那是老天爷派来守村的,而我就是山村的守村人。其实,我只是脑瓜里飘着雾气,有些迷糊而已。我能听到大山里野麂的呻吟,能听懂屋檐下麻雀的叫声,却记不清事儿。我担心自己忘记自己,每每黄昏会站在村口的水桦树上,大声喊自己的名字,那时大山里所有的草木鸟兽也会跟着喊起来:天生!天生——

没有玩伴的我,只得跟庚爷说说话儿。庚爷很老很瘦,头发胡子很长,我真担心他会被大风吹走。他出现在我眼前时,总在躬着身推刨子,推出一堆堆卷曲的木屑花,就跟木头的浪花似的。

我问过庚爷:你为啥瞧不上村后的蓝房子呀?

他嘴角露出冷笑,以方圆十里知名的大木匠口吻说:那是城里的作派!造屋得用砖木才牢靠,那玻璃做的房子是容易碎掉的!

我张大嘴巴:这样啊……这样的房子会有人来住么?

他抬眼瞥了瞥村里的空宅,声音凉下来:没人住的房子,还能叫房子么?

我还想说什么,他递给我一匹木头马,我欣喜地看了看木马就忘记想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庚爷送我的木马变成了真正的马,满身雪白的长毛飘了起来。马蹄声哒哒哒,我骑着它去了城里。那里没有山,平坦的大地上到处都是像蓝房子一样的玻璃大楼,宛如高大的积木上挂满了灯火。我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些蓝色大楼里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就跟走动的树影一样,被灯火拉拽着,一会变大一会儿变小。白马飞快地奔跑起来,我坐在风上,抬头看见城里的月亮向大山里遁去,忽然觉得就要发生什么了。

果然,从那夜梦里醒来,我听见一群麻雀在晨光中叽叽喳喳欢叫着,它们说小山谷里的蓝房子里来客了。

我去小山谷看望蓝房子里来客时,发现空落的村巷里涌出了好多人,就连瘪谷般的空宅也饱满了起来。平日村庄里只有阿婆蹒跚地踱着步子,成群的鹅鸭踩出模糊的脚丫,阿公们坐在门前的竹椅上呆呆地看着天上地上的光影。而此时,老人们像是从昏沉沉的梦里醒来,神情活泛地说着什么。他们窃窃私语,声音低小而模糊,就跟河里的鱼们吹起泡沫似的。我竖着耳朵听去,没有一个词从风中漏下来。他们神神叨叨的样子,让我对蓝房子里来客更好奇了。

我注意到庚爷没有出来,而满脸皱褶的接生婆格外兴奋,仿佛一只麻雀飞进了她的嘴里。村里的修祠续谱、婚丧嫁娶的大事,都是由庚爷出面主持的。他知书达礼,早年读过许多书,考上了山外的学校,却因右腿被赤脚医生打针打萎缩了,走路一拐一拐,留在山村做了木匠,再也没走出过大山。他还帮村人处理家庭纠纷,修理坏旧的木头家俱——我真怀疑如果没有他,村庄会坍塌。可村里有些事归接生婆管,那就是村人的生老病死,她剪断过好几辈人的脐带,还用草药神符,为方圆十里的乡人驱赶过病痛和邪恶——她眉飞色舞的出场,莫非表明蓝房子来客是病人?

我从村口水桦树下出发,滑过长满苔藓的青石路,转过水圳,走过空旷的祠堂前,向村尾走去。我走走停停,能感觉到一路上村人的目光闪闪烁烁地落在我身上。他们蠢蠢欲动,想阻挡我,不知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还是认为我傻,才忍住没有行动。但我还是被他们的目光逼得缩了回去,没敢走进小山谷。

等夜气在大山里飘来荡去时,我才偷偷溜进了小山谷。那儿亮着一盏灯,月光下的蓝房子更蓝了,蓝得像猫眼。我小心地走近它,在空荡荡的玻璃屋里看见了来客。他又瘦又长,戴着帽子捂着口罩,穿着皮衣皮裤,看不清面目,但应该是男人。蓝房子的大门被鱼形铜锁锁住了,他起初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两只手腕被绳子拴在一起,却能灵活地按着遥控器,让屋里一团团光影窜来扑去,仿佛玻璃缸里晃动着五颜六色的水。突地,他像风箱里的老鼠坐立不安了,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转圈儿,走出一头汗,就跌坐在沙发上喘起粗气来——与其说他是住进屋里的,不如说是被关住了——难道他是囚犯?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来蓝房子做什么呢?

夜晚的大山真静,只有鸟虫的鸣叫在呼呼的风里跳闪。我透过玻璃墙悄悄地盯着那人,偶尔抬头看看头顶流动的星星,只是奇怪那人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用回头就晓得村里的大黑狗一直蹲在谷口,在远远地窥视着我,当然大山深处还有更多野物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醒着。我晓得夜晚是偷听秘密的好时辰,只要把耳朵摇得像蘑菇,就能听到大山里野物的说话声、草木的生长声;只要把耳朵变成铜门环,就能听到村人的故事和心事。我就是在这样的深夜,偷听到好多秘密的,比方说庚爷唯一的儿子做过村小的老师,在祠堂里带着十来个伢子稀稀拉拉地背诵: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后来,他跑去山外的城里,干起一种叫传销的活儿,在数千人的大礼堂里高喊着什么,引得欢呼声水浪般涌起。再后来,他在警车的鸣笛声里,仓皇地跳下二楼时摔伤了脚,就瘸着腿逃回了村里,走路的样儿有几分像他的父亲了。接生婆用草药和竹板治好了他的腿后,他又昂首挺胸地去了城里,变成销售空气清新剂的人,慢慢就发达了。他曾回到村里想取山涧里的水办矿泉水厂,被他的父亲赶走了。这些事都是我从村人的嘴里、梦里听到的,那些老人说他是上蹿下跳的猴子,说他是聪明能干的后生,褒贬不一,而我只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庚爷曾在梦话里说,那些漂在大山外的村人回家,要么是衣锦还乡,要么是回来疗伤的,那么蓝房子里的来客会不会是从城里归乡的村人呢?应该不会,没有人回乡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跟村里人照面的。他那么奇怪,比异乡人还像异乡人。

月亮越升越高,小山谷里愈发黢黑。蓝房子里的来客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大鱼,在沙发上无力地摆着尾鳍。我以为他就要睡去了,可就在我打起哈欠准备离开时,他忽地触了火般跳了起来,踩得楼梯摇摇晃晃走上了三楼阳台。他把被绑的双手高高举起,像是对着夜空祈祷,嘴里发出噢呜噢呜的喊声。他越喊声音越大,就像落入陷阱的野狼,要把肚子里所有的声音嚎出来。我惊骇地看着他,眼里砸满了月光,耳边响起汪汪的狗叫声——那人的喊叫声竟然引得狗们跟着叫了起来。村里人都晓得黑狗是深山守夜的动物,它们在深夜叫起来,就是发现了什么。我担心山上的狼们也要跟着嚎叫起来,赶忙悄手悄脚地溜出了小山谷。

月亮落进水圳里,格外地圆。我走在村巷里,还能听见那人的喊叫远远传来。我问自己:蓝房子的第一个来客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一直期待有人住进蓝房子,在我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个时髦的城里人,开着黑色轿车鸣响喇叭大摇大摆而来。他们或许是一个厌倦城里生活前来游山玩水的人,或许是一对不想公开暴露恋情躲来谈情说爱的人,最不济也是秃顶的男人,头戴贝雷帽,抱着照相机,对着村里的老房子拍来拍去,像个资深的特务——大山里偶尔会有这样的游客来,天上的星星早就告诉过我,他们就是来逃避或寻找什么的。

蓝房子来客真是奇怪:他身份不明,来得蹊跷,恍惚是从深夜的梦里悄悄落下来的。他形迹古怪,在初秋就把全身裹得那么严密,像是怕风的病人。他似乎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一直被关在屋里,只有一个老头每天骑着自行车来给他送吃送喝,像个悄无声息的影子——自从那人来后,村里人再也不去小山谷了,还告诫我不要靠近蓝房子,仿佛那人是身携瘟疫的人。我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从村后走马岗翻过三道山梁,有个叫麻风村的破庙,里面就住着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人,他们身上有一种能让身体腐烂、会像花粉一样传染的病毒,这才被抛弃在与世隔绝的大山里的——蓝房子里来客莫非是麻风村的后人?他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也许是在遮盖正在腐烂的皮肤吧?

我没有问村里老人那个来客的事儿,他们不愿跟傻里傻气的我说真话,只会嘻笑地逗我玩。他们之间说话总是闪闪烁烁,像怕被风吹闪了舌头。他们说,久未归来的我爸是被城里的狐狸精迷住了,在工地上失去胳膊的村人是被城里的野獐咬伤的,在山外念书的风伢钻进手机里就会变成狼人,仿佛城里就是动物园。我问过大山里的麂子,它摇着尾巴说村里老人是在说谎,城里没有山山岭岭,怎么能有那么多动物?从山外回村的松叔也说,城里不允许私养动物,不允许不遵守红绿灯的马走在街上,那是不文明行为——如此这般,我怎能相信村里老人的话呢?

我只有去问庚爷,他的胡子那么白那么长,应该是不会骗人的。

我站在庚爷家里,抬眼看着天井上的飞鸟。

庚爷在磨刨子——山里人家不再造屋不再做嫁妆不再制寿材,没有正经的木匠活儿,那些铁家什锈得快,庚爷不得不在晨光中专心地磨亮它们。

我问:庚爷爷,蓝房子里来客是啥人呀?

他像是没听见,仍滋滋地磨着刨子。

我停了半晌,又问了一遍。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你问这做啥?

我执拗地问:那人到底是啥人?

他说话打结儿:这个嘛……他……他是长毛怪。

我兴奋地叫了声,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村里老人说过,大山里有一种叫长毛怪的野人。他们满身绿毛,阔嘴豁鼻,会发出咔咔呷呷的声儿。他们以吃植物果实为生,喜欢躺在树枝上晒月亮。他们潜进村庄偷走不听话的伢子,掳走漂亮的新娘子,却从不伤人,只爱模仿人的动作。很久前,村里有个铁匠在夜里打铁时,一个长毛怪从山上跑来,学着铁匠的样儿用石头砸着石头。铁匠心生烦躁,扔起铁块驱赶它。长毛怪也模仿铁匠扔起石头,砸中了铁匠。铁匠恼火了,心生一计,装模做样地用绳子套住自己的脖子。长毛怪也捡起地上的绳套,套上脖子,越套越紧,就作茧自缚被铁匠捉住了。村里老人说起这些故事仿佛亲身经历过,却没人见过长毛怪。关于长毛怪是不是人,他们众口不一,有人说那是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野人,有人说那是一种叫山魈的野物,只是长得跟人相像而已。我没想到长毛怪会在蓝房子里出现了,能不兴奋吗?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家伙戴着帽子穿着皮衣,原来是不想露出身上的绿毛啊!

我急问:庚爷爷,那长毛怪是谁捉住的?为啥要关在蓝房子里?

庚爷垂下眼帘:这个嘛……我也不晓得哦。

我满脑子雾气,翻着眼珠看着天井,琢磨起来。

庚爷的声音如同凿木般飘来:天生,你莫要那么好奇!你得远远躲着那人!听懂了没?

我哦哦欢叫地转身跑开,要把长毛怪的事儿说给村口水桦树上的鸟们听。我从不告诉村人什么,只把秘密告诉鸟虫、星星和云朵。

我愈发对蓝房子来客好奇了,很想跟难得一见的野人交个朋友。我能感觉到自打长毛怪来后,云朵游得慢了,就连鸟的叫声都多了几分小心。村人远远瞥着小山谷,在用目光为蓝房子编织着保护网。我不敢光明正大地破网而入,一心想变成鱼游进那蓝光粼粼的山谷里。

夜晚是美好的,星星水落石出,月光雾般缭绕,大山醒着,村人沉沉地睡去,整个山村只有大黑狗在守夜。于是在一个夜气浓稠的深夜,我东张西望地溜进小山谷里。蓝房子亮着灯火,就像千年琥珀发出蓝幽幽的光。我悄悄走近蓝房子,把脸压在玻璃墙上向里面看去。等我从那幽暗的光线里捕捉到长毛怪时,发现他的眼睛从口罩里露了出来,正死死地盯着我。我吓得捂住嘴里的惊叫,木偶般呆住了。长发怪一动不动地站着,就跟冰像似的。我盯着他,想逃开却拔不开腿。他盯着我,不惊不喜,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我想从他身上找到绿色的长毛,可一根也没找着。我俩就那样面对面看着,身上灯光、星光卟卟落下——幸亏他跟我长得不像,要不我真怀疑自己是在照镜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怀疑我俩之间的玻璃消失了,禁不住伸伸手指,但还是被一股硬梆梆的凉意挡住了。长毛怪仿佛从冰雕中活了过来,也伸出手指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我想起长毛怪爱模仿人的说法,便试着摆摆手。他愣了愣,也把戴着手套的手朝我挥了挥。我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口罩后也发出了笑声。果然,他在模仿我,动作比我还灵活。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玩伴,快活地伸出手,一字一顿地说:你好!

他隔着玻璃作握手状,嘴里发出瓮声瓮气的声儿:你好!

我讶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把人话学得那么字正腔圆——动物会说人话并不是稀奇的事儿,只要把八哥的舌头剪破,它就能学人说话,而一种叫鹦鹉的鸟说话比人还好听,可长毛怪说得太流利了。

我试探地问:你会说话呀?

他眼里有了笑意:当然啦。

我想我该向他介绍自己,挠着头半晌才抓住脑瓜里的名字:我叫天生,你有名字么?

他眼神暗下去,摇了摇头。

我好奇地问:那你们是怎样生活的呀?

他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跟着念了声:怎样生活?

我嘻笑:你们会不会像猴子那样,伸出长毛的大手,吊在半空飘来荡去呀?

他啊了声:你说的是蜘蛛人吧?他们把自己吊在楼上,清洗玻璃幕墙呢。

我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只吃野果,总睡在月亮下么?

他眼睛闪了闪,嘻嘻地笑了:对对!我们餐风露宿,一无所有!

那你有小伙伴么?

没有伙伴……我只有自己的影子。

那你能跟野狼、猴子、斑马……一起玩耍么?

它们关在动物园里,我没法跟它们玩耍。

我有些怕他生气,小心地问:那是谁捉住了你,把你关在这蓝房子里的?

他大笑:不是有人关住了我,是我关住了自己。

我撇撇嘴:是么?你身上是不是有病……别人一见你就躲的病?

他笑得有些癫狂了:是啊!我有病!我有病!

……

夜晚的大山很静,松鸦在梦里发出嘶哑的长鸣,鸟虫的叫声扑落了露珠。我还想跟长发怪继续聊下去,忽地一声狗吠訇訇地传来,把小山谷里的夜气戳破了。我慌忙回头向谷口看去,只见一道黑色闪电扑来。接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村人从谷外涌了进来。我转脸看向蓝房子,屋里的灯火倏地熄去,长发怪身影隐去了。我迷迷蒙蒙地发现自己被大黑狗紧紧地抵在墙上,面前围来一张张苍老的脸。我从没见过空落的村子里会有那么多人,难道祠堂里的先人复活了?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却没有声儿,他们是我熟识而又模糊的,他们像是从无声的梦里漂来的。我仿佛淹没在一片片树叶里,有些喘不过气来,便尖叫起自己的名字:天生!天生——想把自己从噩梦里唤醒。

当一束手电筒光射来,我醒过神来,所有被关住的声音响起。

接生婆摇着花白的头发,向身后的人影挥挥手:是天生伢……大伙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松了松,人影更乱了。

接生婆摸着我的头:你个傻伢!以后不许再来这儿啦!听懂了么?

她的声音温和,可粗糙的手掌摸得我脸疼,我只得点点头。

大黑狗这才放开我,我站起身,垂头丧气地跟着接生婆向谷外走去。大黑狗拖着尾巴跟在我身后,跟押解犯人似的。走到谷口,我回头看了看,没有灯火的玻璃屋被月光镀得发白了。

我不懂村人为什么要把我捉回去,难道怕我跟长发怪熟识了也会变成野人?长发怪为什么不肯出手帮我,他在蓝房子里不能出来,但能对村人龇牙咧嘴发出吓人的怪叫啊!我忽然觉得蓝房子只是镜子里的影子——也许庚爷说得对,用玻璃做成的房子是容易碎掉的。

夜风一阵阵吹来,仿佛长着脚儿。我打了个颤,晓得秋意渐深了。也许冬天来临时,蓝房子会在大雪中消失吧。

那个有着蓝房子的小山谷俨然成了山村的禁地,就连大黑狗也只蹲守在谷口不敢轻易钻进,可有一个人每天都要进出,那就是给长发怪送饭的人。

又一个早晨,晨雾在村里飘来飘去,它们从大山深处的山洞里冒出来,会被日头晒化的。我吧嗒吧嗒地走在石板路上,远远看见那个给蓝房子送餐的老头——听说,他是镇上的老邮递员,自从有了叫手机的玩意儿,就很久没有骑着自行车来村里送信了。他戴着鸭舌帽,穿过水圳前阿婆们的目光,骑着自行车向小山谷驶去。我晓得他曾领着一伙城里人来过村里,对着祠堂、老房子、大山指指点点,说要开发乡村旅游什么的。其中有个大肚子男人是玻璃厂老板,后来在小山谷里建起了蓝房子——可他跟长毛怪有什么关系呢?看着他的鸭舌帽,我想起了鸭子,于是水圳里游来游去的鸭子们真的呱呱地叫了起来,像是欢迎他的到来。

老邮递员不看村人,不敲车铃,低着头骑着自行车,佝偻着身子像是驮着秋风。一贯热情好客的村人看见他,低头侧目躲开。我不知他们是谁在躲避谁:难道他觉得是他把城里人引来山村建起蓝房子,对村人心怦羞愧了?难道村人觉得他身上染上了病毒,不敢接触他了?这不,自行车驶到石拱桥时,车轮忽地一滑,老邮递员被抛起摔在了地上,鸭舌帽像鸭子扑腾翅膀就落在了地上。村人低呼一声,却像没看见一样,转过脸走开了。老邮递员在地上坐了半晌,没能站起来。庚爷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捡起鸭舌帽,上前扶起老邮递员。我只好扶起自行车,那辆车子太老了,锈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动就嘎嘎乱响,跟打摆子似的。我歪歪扭扭推着自行车,跟着两个老人走进了祠堂。

听说祠堂做过新四军团部、牛棚和村小,还有异乡人来此认祖归宗过。我从不在夜晚走进那儿,是不想打搅先人的睡眠,只在黄昏时站在里面温习地呼唤过自己的名字。祠堂很空旷,一片明亮的日光从天井照射下来,驱赶着暗影和凉气。我们一进祠堂,庚爷就关上了朱漆大门,跟老邮递员坐在小竹椅上说起话来。我抬眼看着从天井落下的光柱,看着淡雾和微尘在里面上下盘旋,耳朵捕捉着声儿。俩老头说话声音很低,却被空谷般的祠堂放大了。他俩说起当年邮递员骑着绿色自行车送信,受到村人热情相待的场面儿:老邮递员为好多村人送过来自远方的家书,让村人甚是感激,而在为山村伢子送上外地学校录取通知书时,那些欣喜若狂的家长还会将一只鸭子挂在那辆自行车的车把上——那时信使是受人欢迎的。庚爷说那自行车的铃声,就是大山里春天的消息。老邮递员在回忆中脸色酡红起来,就跟喝了酒似的。我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知他俩一定会说起蓝房子里的长毛怪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乳名从俩老头嘴里滑了出来:

您啊,也不要太担心小春……过些日子,他戒掉毒瘾就好了。

哎,真是把我老脸丢尽了!这事要是被人知晓了,我儿就臭名远扬……一辈子就废了。

您放心,我早跟村里人说过,不许把这事儿说出去,也不许外人靠近玻璃屋……咱们村人是守规矩的,不会透出风声的。

这就好!这就好!您老费心了。

小春这伢子咋会染上毒瘾,变成这样呢?他从小就乖,聪明,念书用心……考上大学的事儿都轰动过全镇呢。

我儿啊,大学毕业后就在城里的银行上班,原本是顺风顺水的……可跟一个找他贷款的老板,混在一起后就吸上毒了……从那以后他就上班没精神,就想着早点发工资去吸毒……

这样啊!那他是被人拖下水的。

他……也是自己迷上的,不能自拔哦。

那您是怎么晓得这事的?

他吸毒的事儿发了,警察到处找他……他吸毒吸得身无分文,就回来找我要钱……警察就根据他的乘车记录找上了门,说要把他抓去戒毒所……我这才把他悄悄藏到这里来了……以前我以为只有犯了罪的人才怕警察,可现在我一梦到警笛声就会醒……

哦哦,那小春在那玻璃屋里呆着,毒瘾能戒掉么?

我只能这样做了……也许过些日子就能行吧。

咱们村的接生婆,对这个病没法子么?

她老人家说要帮我儿招招魂,还说用桃树叶熬汤给我儿喝,些许有效果……可这不科学吧?

老伙计,我看您是因为“破四旧”时批斗过接生婆,不好意思听她的吧?

啊啊……网上说,戒毒,只要把人关些日子,不让他接触毒品就行……

这样啊……一个毒瘾就把一个好伢子给毁了……前些日子,我儿子打来电话,说小孙子有网瘾……城里怎么有这瘾那瘾……那么多瘾啊!

人心里关着一头狼,一到城里遇到五花八门的诱惑,狼就跑出来了。

嗯嗯,那就中蛊了!

……

老邮递员跌破的膝盖渗出血丝,庚爷头上的白发像提前到来的雪,他俩的话就像断断续续的棉线。西风在祠堂里窜来窜去,我晓得它们会把俩老头的话传出祠堂,捎去大山里。

我听出小春就是老邮递员的儿子,可为什么庚爷说他是长毛怪呢?难道人患上病跑进大山里,就会成为长毛怪吗?以前麻风村的寺庙里的人也是野人吗?看来城里人说他们那儿空气不好水土不好,要环保是有道理的——那儿的人太容易生病了。既然这样,村里人为什么还要急吼吼赶往那里,难不成那进城的念头也是一种瘾?

我还没有想明白,老邮递员就推着自行车走出祠堂,骑车去往小山谷了,庚爷的长叹就像一片黑树叶随着老邮递员的背影飘去。

这天晚上,我做梦了,听见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起,蓝房子大门打开,跳出一群野人来,有的长着绿长毛,有的穿着树皮衣,有的戴着皮面具,在月光下窜跳嚎叫。忽而,一声警笛响,野人们纷纷向林子里遁去,一眨眼都不见了。一时,天上的星星、林里的眼睛闪烁起来。蓝房子发起光,恍惚是流动的星河……我在梦里问自己:老邮递员的自行车不是已经锈哑了,怎么还会发出那么好听的铃声呢?

没想到小山谷里,藏着能震坏人耳朵的雷声。

又过去好些天,我再也没有去过蓝房子,不是我听从了村人的告诫,而是对长毛怪没了兴趣——不管那家伙是叫小春的人,还是传说中的野人,被一直关着就没意思了,还不如总警惕地跟在我身后的大黑狗好玩。我关住耳朵,不再去听小山谷里夜晚的喊叫,琢磨起去大山外寻找我爸的事儿,就在这时雷声突然响了。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一种黑就像乌贼喷出的汁液,把山野染黑了。我晓得那不是柔软的夜气,而是被打翻了的乌云从天上压了下来。我睡不着,焦躁不安地等着,想看到一群夜鸟飞过一场大雨。我早就从鸟们叽叽喳喳的叫声里,听到暴雨将至。果然,没过多久,一道闪电在村口水桦树上炸开,撕开了夜晚的裂缝。接着,雷声从山谷里轰隆隆滚来。我愣了愣,想看看蓝房子会不会被雷电炸碎,便拿起黑雨伞奔去。我跑进小山谷,看见一道道闪电发出刺眼的亮光,像鞭子一样披头盖脸抽打着玻璃屋。我小心地走近蓝房子,贴在玻璃墙上向屋里看去,看见长发怪以手抱头蹲在屋角,就跟猎人枪口下的野兔似的。他的手仍被绳子拴着,可口罩不知去向。他的脸并没有长毛,在划过的闪电里露出惨白——他显然是被雷电吓坏了。我拍打着玻璃墙安慰他,啪啪啪,像是为他鼓掌喝彩。他没有发现墙外的我,蜷缩着发抖的身子,在躲闪着闪电的爪子。我拍着拍着,拍得手生疼。他躲着叫着,就要马上被闪电抓走了。

奇怪的是,雷电渐渐向大山深处滚去,小山谷里稀稀拉拉落下几滴大雨粒后就静了。我停住拍打,累得喘起粗气。长毛怪就像灾难后的幸存人,慢慢收起惊慌安静下来。我想雷电已远去,他会安心入睡了,就打开黑雨伞向谷外走去,可没走几步又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叫声传来。我转身看去,只见他在屋里怪异地跳动着,用脚踢着木沙发,真的成了一头发疯的野物了。他像是被一万只蚂蚁噬咬着,发痒般扭曲着身子,在呻吟:求您了!给我打一针!打一针吧——他像是感冒了,头上热汗淋淋,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屋外喊:老天爷,劈死我!劈死我吧——他跺脚捶胸,用头撞着玻璃墙,在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惊呆了,怀疑闪电击中了他,把他的野性唤出来了。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墙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撞着撞着,额头流出血来。我实在忍不住了,跑到蓝房子门前,捡起石块一下下地砸起那把鱼形铜锁。他听到响声跌跌撞撞奔过来,满脸泪水地看着我,就跟溺水人一样。其实鱼形铜锁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坚固,当铜锁应声落地时,他拉开门,一把推开我跑去,很快就钻进树林消失了。

蓝房子里的长发怪逃走后,村里人在大山里找了一天一宿,那些老人钻进雾气里,提着手电筒在山山岭岭间游走,高声呼唤,群山应和,惊得树林里鸟雀乱飞,让山野重回了往日的喧闹,却没有找到那人。老邮递员闻讯骑着自行车来了,一直跟庚爷坐在蓝房子外,像是在等待那玻璃屋开花结果。我问过飞来飞去的鸟,它们也不知那人去了哪儿。蓝房子来客就这样消失了,我想也许要不了多久,大山里会流传起一个穿皮衣的野人只吃月光的传说。也许在黄昏时,我再对着大山温习自己的名字时,有个野人会在山洞里、水涧里、森林里发出回应声。当然,他也许会变成狼,在月圆之夜的山巅,发出让所有山村的狗们返祖的嚎叫,而层层山峦就像是海螺,会把那喊叫声一层层传开,传到山外去。

蓝房子又空了下来,它没有碎去,仍在小山谷里像水晶一样发出幽幽的蓝光,用玻璃吸纳着日光、月光、星星和云朵。我不晓得还会有怎样的人成为它的第二个来客——我在等着又一个野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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